也是他來的那一次,我聽見我媽對弟弟說要把他的生活費從一千減到 800。
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媽跟我弟弟說:
「志強啊,你好歹現在也出社會一年了,以後媽只給你 800,你要省著點花,實在不夠,就找你姐要,她現在是公務員了,手裡有錢,你是她弟弟,找她肯定會給。」
我弟弟拿了錢,嘴裡煩躁地應著:「給錢你麻利點給不行嗎?非要唧唧歪歪一大堆,一個月就跟你要一千塊錢生活費而已,說得那麼可憐,沒那個能力就別生孩子啊!生了又沒錢養!幹嘛?生孩子給你當提款機啊!」
我當時還氣不過,推開樓梯間的防火門劈頭蓋臉就給我弟數落了一頓:「志強,你怎麼跟媽說話呢!爸媽已經對你夠好了!我讀書的時候,爸一個月才給我 200 塊錢生活費,你都已經上班了,爸媽每個月還能給你一千塊錢,你就知足吧!」
我弟白了我一眼,無所謂地聳聳肩:「行吧!你是大學生,又是公務員,隨你怎麼說。」
說著,揣著錢就走了。
我媽當時還怨我:「你對他發什麼火啊!男孩子嘛有自尊,不要隨便說他!他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看你一說他又走了,中飯都沒吃得上。」
我看著我媽急匆匆的推開門,追上我弟弟。
她焦急的聲音飄蕩在醫院走廊:「志強!你把這 200 也拿上,是村裡人來看你爸給的紅包,還有這 200,也是別人看你爸給的,你一個人在外面要多吃點,知道了沒有。」
我弟的聲音沒聽見。
但我能想像他一臉不耐煩的樣子說知道了知道了。
或許那個時候我就已經知道爸媽偏心了。
可我不承認。
因為我總想起我爸一天到晚弓著腰在田裡的樣子。
還有我媽那粗糙皸裂的雙手。
出生在那樣的貧困大山里,爸媽沒讓我餓著,沒讓我凍著。
難道還不算愛嗎?
我一定要跟弟弟爭個高下爭個公平嗎?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能把一碗水端平的家庭嗎?
只要自己做到內心無愧就夠了。
那個時候的我就是這麼跟自己說的。
於是,我把積蓄掏光了給爸治病,又請了好幾天假在醫院照顧我爸。
半年後,我爸提出要重新裝修一下房子,買幾台空調。
我又二話不說,拿出了三萬塊。
我記得爸媽很高興,直夸老何家生養了這麼有用的女兒。
但他們從來沒有問我,我剛用掉了三萬積蓄,工資 2800 的我,是怎麼在半年內又賺到三萬的。
那是難以啟齒的一段故事。
當時我進了新單位後經常加班到很晚。
有一次下班的時候,突然被人捂住嘴巴拖到了巷子裡。
對方褲子都脫了,眼見著就要受到傷害的時候,我後來的男朋友出現了。
他一拳頭把對方打倒在地,然後幫忙報了警。
本以為可以送對方進去,沒想到對方的爸爸就是我單位的一個領導。
領導說他兒子精神本來就有問題,也有做精神鑑定。
他勸我:「小何啊,畢竟你也沒出什麼事,大家又是一個單位的,事情就不要鬧太大了。」
律師也說對方最多是拘留:「既然對方願意賠你 3 萬精神損失費,你就拿著吧。告的話對方有精神鑑定也沒法對他怎麼樣。」
我忍著屈辱拿了那三萬塊錢,無數個夜晚都從噩夢中醒來。
夢見那個男人脫了褲子,想要侵犯我。
白天上班,看到那個領導,就會想起他兒子可怕的樣子。
沒過多久,終於扛不住,還是辭職了。
最脆弱的時候,是我後來的老公陳應生陪著我一起度過的。
他從警察局幫我作證的時候,加了我的 QQ。
得知我辭職後就經常約我出去。
教我游泳、陪我一起去爬山徒步。
「不要再想過去的事情了,還有我陪著你呢。」
半年後我們確立了關係。
也是確立關係後沒多久,我爸就跟我說家裡要 3 萬塊錢裝修。
給家裡砌牆和買空調的 3 萬塊,是用我的噩夢換來的。
但爸媽從來沒有問過我。
只是在得知我差點出事後,說了一句:「下次注意點就好了。」
我可真傻啊。
那種情況下,都沒看出來,爸媽其實一點都不關心我。
更別提愛我了。
他們只要我能給錢,證明我自己是個有用的女兒就夠了。
其餘的是死是活都跟他們無關。
想到這裡,我咬了咬牙。
用噩夢換來的那 3 萬,我想要拿回來。
5、
我推門走了進去。
爸媽看到我,說話聲戛然而止。
我爸換了一副欣喜的表情,拍著床沿招呼我:「志梅進來了啊!來!來坐。爸正好有事想跟你說呢。」
我沒坐,站在床旁邊,看著我爸。
我倒要看看他演的是哪出戲。
「志梅啊!拆遷的事情想必你也聽說了,當時沒告訴你,也是想著這錢也沒發下來,萬一沒有的話豈不是讓你白高興一場。不過既然你媽忍不住提前告訴你了,那爸向你保證,等這老房子翻新好了,肯定給你留間房。到時候拆遷費就按照你那個房間的面積來算,我是聽村長說了一平能分 3800 呢!十個平方就能分 3 萬多。」
我媽被我爸抱怨了一通後,腦子也靈光了,她親昵地挽著我的手:「剛剛在槐樹下,是媽不對,我也是老糊塗了,居然對你說那樣的話。這不,你爸剛剛還在說我呢,說你是我們的好閨女,要一間房怎麼啦!他罵我是糊塗蟲,分不清好壞,媽跟你道歉。」
我冷笑著看著我媽。
以前算我糊塗,但我現在比誰都清楚。
房子塌掉了,要是不重新修好,按照建築面積確定產權發放拆遷款的話,我們家那破房子最多補償 500 多一平,也就那 30 多平米的側屋估計可以補償 9 萬多塊。
我爸腰椎間盤手術後已經快一年沒幹活了,我媽一直都是家庭主婦。
我弟弟工作一年換七八份,別說給家裡寄錢了,每個月還伸手給我要兩千塊錢花。
如果我不出錢,家裡的老房子根本沒錢翻新。
我爸媽現在給我演這齣,就是想穩住我,把房子翻新了再說。
到時候就像我爸說的,房子都修好了,拆遷款也下來了,他們不給我又如何?
我難道還跟他們去搶?
到時候被戳脊梁骨的只會是我。
迎著我媽期待的目光,我拉了一把凳子在床邊坐下。
我媽親昵地拉著我的手,我也沒推開,反手親昵地拉著她。
「爸、媽,房子的事情作為家裡的子女我肯定會管的,該翻新的翻新,該修繕的修繕,但是房間嘛我就不要了。」
我爸眼睛一亮,我媽眼睛裡也射出了欣慰的光芒。
兩個人都一下子坐得直直的,嘴裡說著客套話:「傻孩子,你工作不容易,家婆剛查出癌症治病要錢,囡囡馬上要在市裡上幼兒園支出也不少,爸媽不會讓你出錢還吃這麼大的虧的。」
也許是看我態度非常好,也許是實在覺得我是個愛吃虧的傻子。
我爸眼珠子轉了一會,終於說出了他不止要我拿 10 萬翻新的計劃。
「那個閨女,其實爸一直想跟你說,10 萬塊錢呢只能修一層平房,那個面積還沒你嬸子一半大,我和你媽商量著要不你再拿 20 萬出來,一共修三層,這樣面積大一些,到時候拿到的拆遷款也就多一些。」
「你放心,你投 30 萬,我和你媽肯定給你讓出一間房,陳工出的圖紙我也看了,到時候一樓的那個廁所就分給你,5 個平方也有一萬五了。」
你看,人就是這麼喜歡得寸進尺。
就連親爸媽也不例外。
前面還說跟我保證讓我選 15㎡的房子,按照那個面積來拆遷。
看我好像沒生我媽氣,還反而拉著凳子坐下來和他們表態一定會修房,他們就覺得可以再欺負我多一點了。
我差點氣笑了。
原來人無語的時候不是發怒也不是哭泣,而是會不自覺地笑兩聲。
我媽還以為我是開心,欣慰地拍著我的手臂:「要我說還是閨女貼心啊,不爭不搶的,我們何家沒白送你上大學,大學生就是知書達理,懂禮數,你等著,媽現在就去給你蒸兩個土雞蛋,這一路回來辛苦了,家裡沒什麼好東西,但雞蛋不少,一定給你好好補補。」
我媽要起身,我拉住她:「雞蛋就不吃了,還是把話說清楚比較重要,我呢可以出 30 萬把家裡房子翻新成三層樓。」
「但房間要我自己來選。」
我媽腳步一頓:「你自己來選?」
我點頭,拿出圖紙:「現在的設計圖,每一層都會有個堂屋,我要三個樓層的堂屋。」
話一落地,我媽眼睛瞪得像銅鈴,我爸的眼睛比我媽瞪得還圓。
「閨女,你是在跟爸媽開玩笑吧?農村堂屋是每一層面積最大的,一個房間的設計最多也才 20 平米,但一層樓的堂屋就有 40 個平米,三個堂屋加起來就是 120 平米,你想一個人拿 38 萬!」
我笑了笑:「還不止呢!我投了 30 萬修樓,拿 38 萬也只是差不多回本,旁邊的側屋也要算到我的面積里去。」
側屋可以擴增到 40 個平米,按照目前的估算,拆遷金額有 12 萬左右。
差不多能把我之前投給這家的裝修費全部拿回來了。
我媽一聽徹底不幹了。
她把袖子一甩,對著床上的我爸怒道:「看看你養的好女兒,當初我就說不要送她上大學,這書讀多了都讀到狗腿里去了,我剛還在想生了個小棉襖,下一秒就打我臉,搞了半天,拉一把椅子跟我們推心置腹,原來是想分拆遷款啊!」
「老何,你之前的話真是說得太對了,這閨女就是會算計!給家裡花多少不僅要把本錢拿回去,還要多賺十多萬!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我媽說著重重掀開門帘就走了,外面的鍋碗瓢盆被她擺弄地震天響。
我知道她是在發脾氣。
但我根本就不想去勸。
明明我就是好心拿錢回來辦事的,非要把我說得那麼不堪。
這都是她自找的。
之前是我對他們還抱有幻想,現在我覺醒了。
就是想一分錢虧都不吃。
我爸被我說得咳嗽了兩聲,我給他倒了一杯水。
等氣息平復下來後,我爸語重心長地說道:「閨女啊!不是爸說你,都是一家人,有必要算得那麼清楚嗎?這家裡的房子就算沒有你的份,你也是何家的閨女,何必要跟你弟弟搶這老房子呢?」
我冷笑一聲:「爸,既然你都說了是一家人,也是你的親閨女,那你親閨女出錢修房子,你分一點拆遷款給你親閨女又怎麼了呢?」
「到底是你和媽算得清楚還是我計較,你心裡清楚得很。」
我爸被我一噎,一時半會兒不知道怎麼回復我。
最後還是用了賣慘那一招。
他敲著自己躺在床上的腿:「閨女啊!爸老了!確實沒有以前有用了,以前你說你上大學,你媽不同意給錢,我還可以偷偷去外面做小工把錢藏起來給你上學,現在不是做心臟手術就是做腰椎手術,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也算是半個廢人了。」
「這人啊到老了就害怕被子女嫌棄,但我知道閨女你不是那樣的人,你是個講孝順講道理的孩子,大學四年你從來沒跟我們要過錢,相反有時候有餘糧還給家裡寄回來。」
「還有我做手術你二話不說就拿三萬出來,要裝修你就馬上出錢買空調修院子牆,這次更是一聽家裡房子垮了,馬上就取錢回來安排工人修房子。」
「你是個孝順孩子,怎麼可能跟家裡人搶拆遷款呢。」
「估計是心裡有氣,故意這麼說給你媽聽的,我也說過你媽了,講話不要那麼難聽,人家志梅是一番好心,你非說得她是貪我們給她留間房。閨女,你媽我也說過她了,你是大學生讀過書的,就不要跟她這種大字不識一個的人計較了。」
說完,他推了推我:「去外面跟你媽道個歉,就說你說的是氣話,房子的事情等修好了,我們一家人再坐下來談也不遲。」
他推了我好幾次,我都沒動。
最後只說了一句話:「爸,你說我是個孝順孩子沒錯,但我也是你們生下來的孩子,你們不能什麼都給弟弟,不僅如此,還想什麼都從我這裡掏給弟弟,那是不可能的。」
「你!」我爸伸出手來,想要打我。
但最終還是放了下來:「你是讀書人,我不想讓你這麼丟人,你自己回房間好好反省一下,自己這樣跟父母說話,到底有沒有理,到底是不是大逆不道!」
說著就氣呼呼地躺下,臉朝裡面,不再看我一眼。
多麼熟悉的劇情。
每次當我受了委屈,跟他們說的時候,他們從來都是先指責我,然後讓我自己去反省消化情緒。
我爸肯定以為我會像以前一樣,明明是自己受了委屈,但是只要他們不理我,我過一晚就會自己來求和。
就像我當年差點被侵犯,跟他們哭著尋求安慰的時候。
我媽不痛不癢地來了一句:「不是沒事嗎?哭什麼哭!倒是為了這攤子爛事,把那麼好的工作搞沒了,也不知道你腦子是怎麼想的,說白了還是抗壓能力太差了。」
當時我本來夜夜噩夢,情緒已經很崩潰。
一聽見我媽說我是抗壓能力差,立刻就崩潰了。
在電話里大喊:「你家閨女差點被陌生男人拉出去侵犯了,你還在這裡說我抗壓能力差,這事要是發生在你身上,你試試你能不能抗壓!」
我爸當時就在旁邊對我吼了:「何志梅,你怎麼跟你媽說話的!你媽哪句話說錯了,本來就沒出事,人家只是發瘋把褲子脫了,又沒對你真的做什麼!忍一忍不就過去了!你想要爸媽對他一個神經病怎麼做?把他殺了嗎?」
說著,他就搶過電話:「我看你就是會窩裡橫,對家裡人這麼凶幹什麼!有本事你去把那個精神病殺了啊!你找我們做什麼!」
「我看你最近都不要打電話回來了,自己好好反省一下,是怎麼做女兒的!」
我爸把電話掛了後,我握著電話連哭都哭不出。
他們連著幾天沒有理我,群里發信息也不回,母親節發紅包也不收。
直到後來我弟給我發消息,說爸媽因為我的事情哭得連飯都吃不下時,我一下子就心軟了。
哭著在電話里跟爸媽說對不起。
我爸肯定想這次也一樣。
只要將我的情緒和委屈置之不理,結合冷暴力,再讓我自己孤立無援地胡思亂想幾天。
只要我還想要這個家,要他們對我的那份可憐的愛,我就一定會服軟。
我就一定會放棄要房間的事情,向他們殷勤地奉上 30 萬,並獻上我全部的勞動力為這個家的翻新大業付出全部。
但他們這次都錯了。
我看著裝作我不存在的我爸,掀開帘子,看了看同樣裝作沒看見我的我媽。
走到了我暫時住的那個小房間。
我打開手機,找到陳工的電話:「陳工,工人不用來了。水泥、沙子、紅磚全部都退了吧。」
「5000 塊錢定金不用還了,畢竟麻煩您大老遠來這麼一趟。」
「何老闆,你是說修側屋的工人不用來了,還是?」
「都不用來了,這房子我不修了。」
6、
爸媽當我不存在。
晚上吃飯也沒叫我、早上吃早飯自然也沒叫我。
他們就是要把我冷一冷,好讓我服軟聽話。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凌晨 5 點我就找了一輛拖拉機去了縣城。
7 點半他們還沒起床的時候,我就已經坐上了回家的高鐵。
等我回到自己家,已經快中午十二點的時候,他們終於給我打來了電話。
「何志梅,你人呢?」
「你昨晚晚飯沒吃、今天早上早飯也沒吃,現在都快吃中飯了,也沒看見你人影,你到底要鬧到什麼時候,都這麼大人了,要知道適可而止。」
我媽在電話里話說得很重。
我沒說話。
見我不說話,我聽見我爸在旁邊說:「你跟閨女說話那麼重幹嘛!讓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