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家世,就算換一個人,也是千嬌百寵的存在。」
「在這後宮裡,最不能信的就是帝王恩寵。」
我震驚地看著德妃。
「貴妃這樣,便不怕?」
這樣的囂張跋扈,不怕被皇上所不容嗎?
德妃聞言打了下我的腦袋。
「以後少看些話本子吧。」
「皇上多疑,貴妃這樣不管不顧,隨性而活,反而不會讓他生疑。」
原來我所以為的情愛,不過是各方利益的衡量。
德妃揉了揉我的腦袋。
「別想那麼多了,由著他們折騰去吧,總歸與我們無關。」
「這後宮可是個養老的好地方。」
可是德妃錯了,我們已經身在局中,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23
永和九年。
皇上終於如願以償娶了白月光。
謝韶光封后大典那天。
貴妃跑過來,抱著德妃痛哭。
「為什麼世家女就是逃脫不了入宮的命運?」
「犧牲你我還不夠嗎?」
「她本就該是九天翱翔的凰鳥,不該被困在這四方天地啊。」
我越聽越心驚。
貴妃走後。
從德妃的講述里,我得知了一個更加狗血的真相。
謝韶光是白月光不錯,不過她不是皇上的白月光,而是貴妃的。
少年將軍長街縱馬,救下了情竇初開的少女,從此痴心錯付。
在得知謝韶光是女子後,貴妃反而更愛了。
女子之身建功立業,活成了天下女子的表率。
那時德妃還調侃貴妃。
可惜生了個女兒身。
貴妃卻說自己幸好生了個女兒身。
因為是女子,所以才更懂她。
懂她的艱辛不易,懂她的雄心壯志。
德妃憂心忡忡地看著貴妃離開的背影。
「那位可是沈嬌的逆鱗,如今她怕是要瘋啊。」
我不懂。
謝韶光進了宮,她們就能日日相見了,這樣不好嗎?
德妃卻搖搖頭。
「寶珠,等你真正喜歡上一個人就會知道。」
「愛是放手。」
我不懂,陳玉也不懂。
我倆只管認真趴在院子那棵紫藤樹下看話本子。
德妃總說我倆沒志氣。
可是能舍下這宮中的富貴前程,又何嘗不是一種志氣呢?
只可惜啊,這宮裡便沒有能一直避寵的嬪妃。
24
謝韶光雖然當了皇后,卻一直都深居簡出。
最愛待在佛堂。
貴妃來哭了幾次。
「她那樣愛熱鬧的一個人啊。」
可是我們都懂,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是男子的天下。
謝韶光屍山血海廝殺出來的豐功偉績,也不過是給陛下的風流韻事錦上添花罷了。
正如這京都最為人傳頌的,也不過是這位女將軍的三兩桃色事。
25
進宮第三年,跟我同屋的陳玉懷孕了。
她本就瘦弱,如今肚子大了起來,整個人顯得更瘦了。
好像一陣風就能吹散了似的。
我心疼地握住她纖細的手腕。
她回給我一個安慰的笑。
那時我們都天真的期待著這個孩子的到來。
可是我們都錯了。
當今皇上無子,那些平日裡與世無爭的娘娘們怎麼會放任一個小小的貴人率先誕下龍嗣。
陳玉生產那天,屬於這座宮廷真正的廝殺開始了。
她難產了一天一夜,最後誕下了一個死胎。
不僅如此,那嬰兒渾身青紫,臉上還有大片火紅的胎記。
宮人說是厲鬼投胎索命,陳玉生下的分明是個鬼胎。
宮裡最忌諱這些鬼神之說。
當天夜裡,陳玉便被綁上了刑架。
她剛生產完身子虛弱,下身還在流血,染紅了她白色的衣裙。
我想衝出去求情,卻被德妃拉住。
一旁的貴妃伸手捂住我的嘴巴。
旁邊的嬤嬤冷漠地往陳玉身上丟了一把火。
火光瞬間吞沒了她瘦瘦小小的身子。
她平日裡蹭破點皮都要哭上許久,這樣重的刑罰,她該有多疼啊。
永和九年,我失去了我在這後宮最好的朋友。
可我能做的只有趁著天黑,在那堆灰燼里偷偷抓一把陳玉的骨灰。
按著國師的說法,陳玉誕下不祥的鬼胎,是要被挫骨揚灰,永世不得超生的。
我其實不信鬼神輪迴。
但那是陳玉,是願意陪我一起半夜去御膳房偷雞腿吃的陳玉、是晚上跟我縮在一個被窩裡聽我講話本子會笑的陳玉、是明明怕冷卻願意頂著漫天風雪為我請太醫的陳玉。
所以哪怕有一點可能,我都要為她爭上一爭的。
哪怕只是一個公道。
26
進宮第七年。
我懷孕了。
皇上大喜,封我為麗嬪。
一水兒的賞賜送進我宮裡。
但是他不知道。
每天夜裡,都會有一個人偷偷溜進我的寢宮,同我抵死纏綿。
那人趴在我的頸窩,說我是妖精。
他抬起頭,那雙邪肆的桃花眼滿是慾念。
「你說皇兄若是知道,他如今唯一的子嗣是本王的孩子,會怎樣?嫂——嫂——」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極慢,卻又極曖昧。
我勾住他的脖子,輕輕送上一個吻。
「那他怕是要殺了我。」
他咬住我的唇,語氣含糊不清:
「那本王就陪你一起下黃泉。」
眼前這人正是慶王。
想要在後宮生存就必須有所倚仗。
而慶王,便是我給自己找的靠山。
也是我如今手裡,最鋒利的一把刀。
他對我感興趣,我又恰好需要他的身份,一切都是那麼的水到渠成。
作為皇上一母同胞的親兄弟,這位慶王的權勢很大。
甚至各宮都有他的眼線。
而我靠著這些眼線,終於拼湊出了當年的真相。
陳玉當年誕下的並非死胎,而是有人狸貓換太子,換掉了她的孩子。
至於那個孩子,早已成了這後宮枯井中的白骨。
沒想到慶王看著與世無爭,竟會有這樣的手段。
27
這幾年,宮裡的變化不小。
變化最大的當數貴妃。
她收斂了囂張跋扈的性子,越發的乖巧懂事,將皇上牢牢地抓在手裡。
好像一夕之間,大家都變得面目全非了。
我生產那天,只覺得撕心裂肺地疼。
腦子裡全是陳玉那張臉。
原來她當初經歷的是這樣的疼。
幾個時辰後,我終於生下了一個男嬰。
只是還沒來得及看孩子,就被抱走了。
中宮無所出,我的孩子理應記在皇后名下。
三天後,皇后抱著孩子找上了門。
這是我這麼多年,又一次見到謝韶光。
她依舊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周身還多了幾分頹然。
當年馬背上意氣風發的女將軍,曾幾何時變成了這副模樣?
謝韶光將孩子遞給我,生硬地說了句抱歉。
「皇后何必道歉?該是嬪妾感謝皇后才對,給了我的孩子這樣好的身世。」
「你不怨嗎?」
我聞言笑了:
「娘娘,在後宮最忌諱的就是怨。怨來怨去只恨自己生了個女兒身。」
「想來娘娘也是怨的吧?你若不是女子……」
「你說得不對。」
謝韶光突然打斷我。
「女子之身沒有錯,錯的是這個世道。」
「可是娘娘,我們改變不了這樣的世道。」
28
謝韶光走後,貴妃也來了。
只是她看我的目光很冷,沒了半點情分。
「薛寶珠,孩子是誰的?」
我聞言心頭一顫。
「貴妃在說什麼,嬪妾聽不懂。」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你根本不可能懷孕。」
我不解:
「為什麼?」
貴妃聞言冷笑:
「你猜為什麼後宮這麼多年都沒有子嗣。那是因為我給皇上下了藥,他根本不能生育。」
「你懷孕這事我本不想捅破,左右與我無關,可如今她牽扯進來了,我便不得不管!」
我聞言倒是冷靜了下來,這樣該死的世道,我突然想……爭上一爭。
我平靜地抬頭,唇邊勾起一抹笑:
「有沒有興趣做個交易,貴妃娘娘?」
29
許是年歲大了,皇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三天後,宮裡來了個方士開始為皇上煉丹。
皇上吃了丹藥倒是龍精虎猛了許多。
但是這藥其實是在透支身體。
而且一旦停藥,皇上便藥石無醫。
在宮裡弄死一個方士太簡單了。
皇上吃完最後一顆藥丸,終於倒下了。
宮裡的娘娘們都在為自己找出路。只有我日復一日的侍疾。
眾人都以為我愛慘了皇上。
只有我知道,我只是想親眼看著他咽氣。
因為當年害死陳玉的不是別人,正是皇上。
也是,除了皇上,後宮又有哪個娘娘能有這樣手眼通天的手段。
而他這樣做的理由也很扯。
竟是要以此懲治陳玉的母家。
而她的母家,正是謝韶光的外祖家。
皇上他想藉此株連,削弱謝家兵權的同時,還能逼謝韶光乖乖侍寢。
萬人敬仰的女將軍匍匐在自己身下,該是何等的風光。
便是這樣齷齪的私心。
害死了陳玉。
也絕了他唯一的子嗣。
最是無情帝王家。
他甚至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也要利用。
皇上寫完遺詔後,我附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他聞言瞪大了眼睛,捂著心口竟活活氣死了。
我看著他死不瞑目的眼睛,突然笑了。
「陛下,這世間事都有因果報應。」
「哪怕您是天子, 做錯了事也要付出代價的。」
「你且看著,憑著女子之身, 我們將開創怎樣的盛世。」
30
永和十七年,皇帝駕崩。
太后謝韶光挾幼子登基, 封號永昌。
聖上年幼,太后垂簾聽政, 改科舉廢徭役興水利懲貪官。
永昌三年,太后壽辰大赦天下, 放了大批宮人出宮。
這是我進宮的第二十年。
終於再一次見到了那條熱鬧的長安街。
街邊那個賣糖葫蘆的大叔已經滿鬢斑白,脊背佝僂。
二十年轉眼一瞬,卻是物是人非。
德妃在去年病逝了, 可惜她沒能看見這樣好的春光。
臨死前她握著我的手,痴痴地看著。
「本宮錯了,這宮裡, 哪有太平日子?」
「寶珠啊, 快跑, 跑得遠遠的。」
我回握住她的手。
「娘娘, 屬於我們的太平日子已經來了, 您再撐一撐啊,撐一撐……」
她的手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下。
「本宮要去找小玉兒了, 她膽子那樣小, 一個人在地下這麼多年, 該有多害怕啊。」
「是本宮沒用,護不住她……也害了你。」
貴妃沒有走, 她繼續留在了那座皇城。
留在佛堂為太后誦經祈福, 願神明庇佑她一生康健。
年少不可得之物,終將困其一生。
到頭來, 只有我一人逃出了這裡。
為上位那人掃清最後的隱患,這也是我一開始答應貴妃的。
31
許久不見, 慶王依舊風流肆意, 那雙桃花眼卻多了幾分深沉。
「寶珠,你倒是好手段。」
「王爺過譽了。」
我為他斟了一杯酒,他摩挲著酒杯, 始終不肯喝。
「王爺的膽子倒是越發小了,之前陪我做那樣殺頭的事都不怕, 如今卻是連杯酒都不敢喝了。」
說著,我拿起身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慶王見狀突然笑了。
他也拿起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見狀,我神情瞬間冷了下來。
「穿腸毒配這斷頭菜,王爺,喜歡我為我們選擇的埋骨地嗎?」
慶王聞言愣了一下,卻依舊面不改色的夾起面前的菜。
我大驚:
「你?」
他卻笑了, 笑得一如初見那般邪肆風流: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黃泉路上,佳人做伴,豈不快哉?」
我聞言抬頭,看著夕陽漸漸落山, 滿山青翠被染上霞光。
我恍惚想起出宮那日正遇上新科狀元走馬遊街。
一身錦繡紅袍,頭戴烏冠, 襯得那人眉目肆意張揚。
可是再如何我也能認出,那人分明是個女子。
屬於我們的時代……落幕了。
但是屬於千千萬萬女子的時代,才剛剛開始。
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