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力把劍鞘往回推,費勁地說:「叫了頭牌教他,怎麼……怎麼取悅我。」
最後三個字,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娘深深地凝視我,把劍收起,掛回牆上,背對著我,噗嗤笑了出來。
我人如火燒:「娘!」
我喊出來,她索性不裝了,笑得前仰後合,一點形象也沒有。
「你就為,為這事兒和雲望和離?」
她笑得說話都斷斷續續。
我被她笑得生氣,背對她坐到桌邊:「是啊,就為這事,他跑去象姑館那種地方,還是因為那麼個理由,我的臉面不要了?咱們家的臉面不要了?你不怕我爹又撞柱子啊?」
娘坐到我身旁,滿眼笑意:「臉面不臉面的有什麼要緊,你與雲望兩人合拍就是了,別人的嘴說爛了,也擾不了你們的好日子。」
我趴在桌子上,悶悶不樂:「可是,爹從小教我人不可失儀,聲無小而不聞,行無隱而不行。百年隨時過,萬事轉頭空。唯有名聲在,千古共清風。江雲望跑去那種地方,我……」
娘長呼一口氣:「柳常清,快從我女兒身上下來!」
柳常清是我爹的名字。
我無奈地看著娘,她總是這樣,聽不得我和爹說這些。
說爹是大裝貨,說我是小裝貨。
她說是讀書很多,裝了特別多學問的意思。
爹便以裝貨自居。
可我總覺得這不像是夸人的意思,奈何爹對娘言聽計從,毫無底線。
娘戳了戳我的額頭:「那除了名聲這一塊兒,雲望有別處不合你的心意嗎?」
我沒有猶豫地搖頭。
娘托腮看著我:「那你覺得,我與名聲之間,你爹會選哪一個?」
不需要思索,我脫口而出:「自然是娘。」
娘點頭,接著問:「再一個問題,你覺得,你與名聲之間,雲望會選哪一個?」
我怔了一下。
他都去象姑館學那事兒了,臉面顯然被拋下了。
娘深深嘆氣:「你跟著你爹,都學傻了。臉面固然重要,情意就不重要了嗎?」
「枝枝,你確認你只在乎名聲,一點點都不在意雲望?」
7
我被娘問住了。
娘去給江家送了信,只說我在家中住幾日。
婆母回信應下,沒說其他,也沒問緣由。
我讓金橘仔細打聽著外面有沒有傳出些不中聽的。
夜裡睡不著,我在院子裡納涼。
望著滿天繁星,思索著娘對我說的話。
臉面重要,情意就不重要了嗎?
江雲望重要還是名聲重要?
名聲當然重要,我花了那麼多年才讓我美名遠播。
可是江雲望……也並非沒有我留戀之處。
我坐在石凳上,摘了一朵花,揪著花瓣數:「江雲望、美名、江雲望……」
夜裡有野貓坐在牆頭叫。
一聲一聲叫得人心煩意亂。
我被擾得數亂了花瓣,惱怒地看向那隻貓。
卻見那隻貓的頭頂冒出一行字:
「嘿嘿,連枝還沒睡覺呢。」
我脊背發涼,驚恐地瞪大眼睛不敢動彈。
那隻貓翹著尾巴沿牆跑掉。
那串字還留在原地,很快被另一行字頂了上去。
「真的要這麼做嗎?連枝看起來是個很重規矩的人。」
「我的建議是,我們不要建議。」
「讓江雲望取悅連枝,結果連枝回娘家了;讓江雲望請教別人,結果連枝要和他和離了。我們的每個建議都很有建設性意義,推動江雲望被休進程,其實我們是臥底吧。」
「沒辦法,這都要和離了,江雲望再不做點什麼,真把和離書送去官府登記不成?」
「江雲望加油,老婆就在牆裡面。」
我松下心,雙手環胸,看著牆頂上冒出一顆頭。
江雲望雙臂一撐,跨坐在牆頭。
正與我對上視線。
去象姑館找頭牌,深夜翻牆闖私宅。
好樣的。
我對他微笑。
江雲望臉色一僵,慢吞吞翻下牆。
在落地的一剎,膝蓋跪到地上。
我好像聽見咔嚓一聲,心頭一跳,連忙跑過去。
江雲望歪坐在地上,墨發落地,發尾綴上枯葉,他皺著眉,輕輕嘶氣。
看到他受傷,心頭微微痙攣,莫名讓我焦躁。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江雲望,這些是你該做的事嗎?」
我忍不住對他說重話。
江雲望抿唇,懊喪地垂眸:「連枝,我知我不該,可生怕你不要我,便都可為了。」
8
太傅府的牆哪有那麼好爬。
肯定是爹娘默許他進來的。
我扶著他進屋,他一瘸一拐地在屋中坐下。在燈光下,我發現他的臉上還有淤青。
我蹙眉輕撫他的眼尾:「這是誰打的?」
江雲望眼睫輕顫:「是我不小心摔的。」
他話音落下,空中的字幕就戳破了他的謊話:
「分明是他和言笙打架打的,幹嘛不讓連枝知道?」
「要是和連枝說了,那連枝不就能猜到言笙對她有意思了嘛,江雲望防著呢。」
「這呆子,直接和連枝告狀啊,告訴她言笙挑撥離間,故意欺負他。這個時候不給連枝上眼藥,真想要言笙挖牆腳啊。」
我輕揚眉梢,抬起江雲望的下巴,給他上藥,輕飄飄問:「是嗎?」
江雲望的眸子閃動:「其實,是與言笙打的。」
言笙此人是出了名的風流公子,之前碰過幾面,也知他心計不淺。
江雲望與他交好,我只怕江雲望被他帶壞了。
於我而言,言笙唯有長相是可取之處。
二婚也不選他。
我找藥油,指了指江雲望的褲子。
「為什麼同他打架?」
江雲望護著自己的腰帶,輕咳:「意見不同罷……」
他未說完,周圍的文字變得密密麻麻:
「告狀啊,告狀啊,這時候還不張嘴!你要急死我。」
「告訴連枝,你不喜歡言笙看她的眼神,你吃醋了,占有欲大爆發!」
「不許藏著憋著,你不說出來連枝怎麼知道你在意她?」
我低頭瞧著他,江雲望不看我,移開目光:「他似乎對你有非分之想。」
我點了點頭:「你交的好友眼光不錯。」
他放在膝頭的手瞬間攥緊。
我莫名地感到愉悅:「把褲子脫了。」
江雲望錯愕,臉憋紅了:「這是在柳府,似乎不妥……」
我想了想,把藥油放下:「也是,你我已和離,再給衣衫不整的你上藥確實不妥。」
江雲望默默解腰帶:「和離書未送去官府登記,娘子為我上藥,甚妥。」
我好笑地睨他一眼。
他沉默地把外褲脫掉,在他接著脫襲褲的時候,我的眼皮一跳:「夠了。」
看見兩條腿就行了。
他的膝蓋已經烏黑髮紫,看著瘮人。
揉著藥油,讓藥性滲透。
江雲望疼得身體繃緊,卻一聲不吭。
真是個忍人。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額頭已經布滿冷汗,對上我的目光,他眨了眨眼,沖我勾起唇角。
手上的力道不由放輕,我下意識湊近吹了吹手底的膝蓋,減輕他的疼痛。
「唔哼。」
忍到現在沒出過聲音的江雲望叫了。
我的手停住了。
這種聲音,我連著聽了一個月,他絕不是因為疼的。
9
翌日,江雲望眼底一雙大黑眼圈,臉上還頂著一個淡粉的巴掌印。
他的膝蓋受傷,不能再翻牆,也不能光明正大從正門出去。
幸好他翻牆前就留書讓親隨告了病假,不算無故缺席早朝。
我打算支開角門的人,趁機讓江雲望離開。
先讓江雲望在屋裡藏著,我出院子向角門走,半道卻被人攔住。
娘身邊的嬤嬤叫我過去,說上門來了一個公子求親。
求親?
我們家還有第二個姑娘嗎?
我隨著嬤嬤到正廳,就見一個背影,他與娘說話,把娘逗得眉開眼笑。
娘看見我,向我招手:「枝枝,快來。」
我走進去,那位公子也轉過身,對著我翩翩一拜。
「柳小姐,又見面了。」
我回禮:「言公子。」
和離之事尚未傳開,知道我要和江雲望和離的人只能是他。
娘握著我的手:「枝枝,你決議與雲望和離,那往後的日子該重新做打算,言公子儀表堂堂,有意於你,你也可了解一番。」
我蹙眉看著娘,她昨天不還為江雲望說話嗎?
娘沖我眨眼睛:「去,帶言公子去花園裡轉一轉。」
言笙今日的穿著格外亮眼,髮絲都似乎熏了香。
他側身:「有勞柳小姐。」
金橘和他的小廝不遠不近地落在身後。
我與言笙同行,疑惑地問他:「為何這般急切地向我求親?」
言笙輕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柳姑娘這樣好的女子,在下不抓緊些,就要失去兩次了。」
「江雲望可是你的好友,你這樣做,不怕二人生出隔閡?」
他搖頭:「人生難得一知己,若江兄在意我,必然能理解我。」
「若他不理解呢?」
言笙嘆息:「那他就不是知己,失去又何妨?」
是這個理,但又不太對勁。
他岔開話題,問我園子裡都有什麼花。
一直待到晌午。
我含蓄地提醒言笙:「時間不早了,言公子不如留下一道用飯?」
是個體面人就該明白意思了。
言笙當即點頭:「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不行,體面人對付不了沒臉沒皮的人。
飯桌上多是言笙在與娘說話,爹還在宮裡。
言笙好像越來越對娘的胃口,兩人相見恨晚,恨不得立刻義結金蘭。
我夾著米粒吃飯,不動聲色地往袖子裡塞了兩個饅頭。
飯後,言笙總算離開。
我碎步往我的院子走,剛打開門,入目就看見空中擁擠的字。
「江雲望,還沒和離呢,你怎麼把自己搞得像個見不得人的情夫?」
10
「正夫身份,偷情派頭。」
「可憐吶,眼睜睜看著老婆和自己的好兄弟相親,誰能窩囊成他這樣。」
「要不放手得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可能江雲望就是和連枝沒緣分,他的未來本來就是和連枝和離,我們的出現只是加快了這個進度。」
「同意,真正讓連枝幸福的人說不準是那個後來人,江雲望現在又掙又搶都沒用,他命里無老婆,和他張不張嘴無關。」
「別說了,江雲望要碎了……讓我最後偷吃一口破碎前夫哥。」
「江雲望:前夫哥?我嗎?」
我的目光落到江雲望身上。
他坐在窗邊,半垂著眼睛,似乎在出神,臉上一片空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連我回來都沒有察覺到。
突然,他呢喃了一聲:「那她會幸福嗎?沒有我之後。」
那些字讓他快睜眼,提醒我已經回來了。
他卻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一動不動,像個石雕。
我看見晶瑩的淚珠,直直地從他眼眶裡掉出來,砸到桌面。
他本人還是面無表情。
接著又是一顆淚珠掉了下來。
我不由咬唇,心臟泛酸。
江雲望一貫是沉穩的,淡得像水,在屏風後偷看他的第一眼,我就覺得嫁給他不錯。
成親後的日子如我所想的那般安穩,江雲望的話少,我也不是吵鬧的性子,不需要夫君黏糊人。
我沒覺得這種生活有多麼不好。
這些空中的怪字到底怎麼給江雲望洗了腦。
兩排字鑽進我的眼裡,它的語氣很篤定:
「江雲望,你心裡不是有結果了嗎?連枝待你好是出自夫妻本分,無論她的夫君是誰,她都會那樣做,你對她而言,並不特別。你說,她遇見兩情相悅的心上人會不幸福嗎?」
「你的愛意都壓在心底,連枝不知道,也感受不到,現在你說了她也不在意,是因為她不愛你啊。」
這些話轉了風向,昨天叫他討好我,今天又叫他放棄我。
我深深吐納,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雲望抬頭,眼睛布滿紅血絲,神情麻木得像布偶。
整個人像是死了一半。
我抬手在沒有巴掌印的半邊臉頰揮過去。
江雲望眼裡有了神韻,迷茫地看著我,後知後覺捂住臉。
我氣不打一處來:「心裡有事不會和我說,瞎跟別人學什麼學?」
學了一堆爛招,把自己都快學死了。
11
爹教我端正儀態,娘教我有氣不要忍。
爹就退一步讓我打人的時候儀態端莊。
自小我就沒受過什麼氣,長這麼大打出去的兩巴掌都落在江雲望臉上了。
他沒頭沒腦地性情大變,俯身討好,只讓我摸不著頭腦。
江雲望低頭輕搓著兩邊的臉頰:「岳母要給你議親?」
「是啊,還是你的好友言笙。」
江雲望放下雙手,看著我:「你願意嗎?」
我盯著他的眼睛:「言公子長相不錯,能說會道,家世清白,除了他本人名聲在外,其餘一切都好。」
江雲望微抿唇:「他不好。」
他沒在我面前論過他人是非,這還是頭一遭。
「哪裡不好?」
江雲望想了一下,說:「他,品德不好。」
空中的文字又在嘲笑他:
「什么小學生告狀,我還體育不好呢。」
「算了,江雲望已經進步了,起碼知道說情敵壞話了。」
看到那些字就煩,可恨巴掌打不上去。
江雲望的手握緊,重新說:「他覬覦朋友妻子,品行不端,配不上你。」
我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江雲望的腰挺直了些:「他帶我去煙花之地,用心不純。」
我接著點頭。
江雲望的眼裡有了點亮光:「還有,他心計深沉,難以相交。」
我再度點頭。
江雲望頓了頓,突然說:「連枝,我心悅你,不願與你和離。」
我的頭點到一半,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呆怔地望著他眨了眨眼。
江雲望握緊我放在桌面上的手:「我絕不與你和離,絕不離開你。」
12
「小廢物站起來了。」
「難道說江雲望看起來老老實實,還是強制的一把好手?」
「要我說,我還是支持江雲望,不像後面那個,身份複雜,心眼比言笙還多,連枝會面對很多危險。江雲望除了為人冷淡了點,沒有什麼壞毛病,他現在也努力張嘴了,論起來還是他更好一些。」
江雲望的眸色微變,神情更加凝重,認真地重複了一遍:「我絕不離開你。」
我更加疑惑,這些文字到底知道什麼?
後來人又是誰?
他們說的冷淡,我完全沒有感覺到不適。
按照我的性子,我絕不會因為江雲望不愛說話就和他和離。
而如果看不到這些話,江雲望就不會被帶去象姑館,我也不會因為丟臉給他扔和離書。
那,我和他會因為什麼和離?
我陷入沉思,遲遲沒有回答江雲望。
他坐立難安,下定什麼決心一般,起身越過桌子,扣住了我的後腦。
唇上襲來熟悉的氣息,江雲望一向溫吞有耐心,這次卻焦躁地急於取得我的注意,他的眼淚滑到唇縫,吻又苦又澀。
我推他的手被他緊握,手心裡被塞進柔韌有溫度的東西。
在間隙低頭,看清手裡的物品。
江雲望輕輕捏著我的後脖頸:「我做得不好,惹你不悅,所以……你來,怎麼樣都行。」
他的眼中水霧蒙蒙,深深地望著我。
手中的東西好像燙手,我應該立刻丟掉的,這不是一個貴女該玩的東西。
可對上江雲望哀求的眼睛,我鬼使神差地順著他的引導,把繫著鈴鐺的皮環扣在他的脖子上。
我撥動那個鈴鐺,叮鈴鈴地響:「那就只聽我的,不許聽別人的。」
江雲望的喉結滾動,眼中閃動光芒,他點頭。
我看向空中的文字,它們還在:
「誰教江雲望戴項圈的,太會教了,多教一點。」
「當時亂七八糟跟他說了那麼多道具,不知道他準備了幾個。」
「終究還是要靠色誘啊……」
「他隨身帶著這個項圈翻牆,早有預謀啊,身上還帶了其他東西沒有?」
我深吸了一口氣:「尤其不要聽這些鬼話!」
那些文字安靜了。
江雲望泛紅的臉也呆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