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小時候,他偶爾考砸了情緒沮喪。
對自己的能力感到懷疑時。
或者做不好某件事被秦叔責怪時一樣。
我拍了拍他的頭,輕聲說:
「會好起來的,少爺,你那麼厲害。」
11
第二天,琴房清空了。
等傭人們把琴從二樓搬走的時候,我才知道是秦知許的吩咐。
和他一起吃飯的時候,忍不住問他:
「為什麼要把琴搬走,你不彈了?」
要知道,因為辛見微喜歡彈鋼琴,秦知許已經學了很久。
哪怕他和我說過,並不喜歡這個樂器。
已經學了十幾年,如今說不要就不要了。
聞言,他沒什麼情緒變化。
平淡地『嗯』了一聲。
我也不好多說些什麼。
機械地夾起一顆西蘭花放進他碗里。
「吃吧。」
秦知許眉心一跳,問我:
「你給我夾了什麼?」
自從這幾天做了很多他不愛吃的菜,誆騙他吃下以後。
他對我已經十分不信任了。
偏偏教養又不允許他吃進去了又吐出來。
於是,秦知許就只能緊皺眉頭,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包括但不限於彩椒、芹菜、胡蘿蔔。
「不是你最愛的蝦仁嗎?都剝好了,吃吧。」
我心虛地給他多夾了兩顆西蘭花。
秦知許動作很慢地把碗里的西蘭花夾起來,精準地送到自己嘴裡。
而後眉頭皺得能夾死個蒼蠅。
好不容易吃完這口。
他『看』著我,一副很冷淡,極不高興的樣子:
「卓平。」
我雖然笑彎了眼,卻不敢出聲。
忍得很辛苦。
不敢讓秦知許知道。
他這人,如果知道別人敢笑他,得多羞惱。
雖然但是……捉弄他真的很好玩……
12
之前因為踩到玻璃,秦知許的腳受傷了。
一直坐著輪椅。
我知道,他未必是不小心踩到的。
可看著他這幾天很堅定地丟掉了輪椅。
學著摸索走路。
我心裡又鬆了一口氣。
在不知道他眼睛能不能好的情況下。
學會接受和適應,是最好的方法。
把別墅里的家具清減了一遍,不必要的和容易碎的都收了起來。
我攙扶著他在家裡逛了一圈。
一邊帶他回憶位置。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總感覺秦知許把重量壓在我身上。
逛了一圈我就氣喘吁吁的。
抬頭一看,他唇角果然上揚了一個弧度。
興許還記著我捉弄他呢。
我氣得哼哼。
小聲說:「小氣鬼。」
13
秦知許的記憶力很好。
只帶他走了兩遍,就完全記得了。
我從不吝於誇讚。
哪怕知道他看不見,我還是沖他豎著大拇指,高興地說:
「少爺,你太厲害了,我還以為需要很久呢,沒想到你這麼牛。」
秦知許表情淡淡地輕點頭,表示首肯。
又說:
「『牛』?這是你在外面學來的詞嗎,不太好。」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這人有時候跟個公主似的。
在意著自己的姿態是不是夠優雅。
語言是不是夠優美高貴。
連帶著約束身邊的人,也就是我。
「走吧,少爺。好久沒出門了,帶你去院子裡走走。」
我轉移了話題。
說完,伸出手,等著秦知許搭上來。
他優雅地點點頭。
自然地把手搭了上來,說:
「走吧,去看看我種的玫瑰怎麼樣了。」
我汗顏,想。
真活脫脫一副公主樣。
那我呢?我暗道。
難不成是王子?騎士?
性別是不是搞反了。
我抖了抖渾身的雞皮疙瘩,不再想了。
14
院子裡還種著我前些日子剛買的花。
我慢慢開始和他談起『復明』的事。
但也不敢大肆討論。
只是偶爾說一句。
「咱們種點花吧?等你以後好了,說不定都長出來一大片了,五顏六色的,多好看。」
「少爺,帶你去做泥陶吧,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以後看看你能捏成什麼樣。」
……
害怕秦知許情緒失控,提起這些,我都會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反應。
慶幸的是。
他只是淡淡地應了幾句。
「那你給我挖坑。」
「可以做。」
15
秦宅的土壤肥沃,加之我合理的栽培。
玫瑰們都長得很好。
秋天的陽光不熱,天氣也涼快。
我扶著人到花叢前,叮囑道:
「少爺,這些花還沒剪刺,你小心點,不要摸,聞一下就好了。」
秦知許若有若無地應了一聲。
興致滿滿地蹲下身去,撫摸飽滿的花瓣。
白皙修長的手指就這樣划過嬌艷火紅的花兒。
色差的對比很好看。
但我更擔心他被刺破手。
匆匆說了一聲,就要回去拿剪刀。
這也許就是照顧公主的壞處。
公主實在美麗,也實在脆弱。
我給他摘了一朵最大最好看的玫瑰。
剪掉了刺。
讓他湊近聞。
秋日的暖陽下,身著白襯衫的清瘦美男,用俊挺的鼻樑貼著還帶水滴的花瓣細嗅。
他皮膚白皙,閉上了雙眼,纖長卷翹的睫毛輕輕顫抖。
似乎在用心感受這朵花的香味。
這幅美男嗅花圖。
實在是太好看了。
我沒忍住,拿手機拍了下來。
剛好,手機里有一條秦姨的消息。
【秦姨:平平,我們明晚就回去了,知許現在怎麼樣?】
【我:秦姨別擔心,少爺好著呢,剛才還帶他在院子裡頭逛了逛。】
【我:圖片】
順帶發送了剛才拍的照片。
估計秦姨也覺得好看,給我發了個大拇指。
【秦姨:我剛給他爸看了,都覺得你把知許照顧得太好了。】
我咧嘴笑了,正想說幾句自謙一下。
手機里就又來了幾條語音。
秦知許的耳朵很靈,我怕讓他聽見。
點開語音轉文字。
「平平啊,我和他爸都覺得,知許這孩子和你待在一塊比較自在。」
「誰都勸不動他,但你一來,他就跟『活』了似的。」
「我和你秦叔想的是,等他再好一點了,我們再回去,怎麼樣?」
我愣了一下。
手上隨意打了個『好』字。
我和秦知許一起相處的時間,雖然比不上辛見微。
但也有許多年。
我做不到拋下他就走。
抬頭看向院子裡,已經在獨自摸索走路的青年。
我暗想。
好,只要他再好一點,我再離開吧。
16
秦知許性子傲,話又少。
臨近開學。
有時候我一忙起來,吩咐傭人去照顧他。
扭頭再去看他的時候,他已經不願意再和我說話。
和冷臉坐在沙發上的人相對著。
哪怕是坐著,他脊背也挺拔得不行。
我試圖拉動他的胳膊:
「走啦,少爺,我今天煲了你最愛喝的山藥湯。」
「呵。」他冷笑一聲。
然後毫不留情地扯回自己的手臂,冷冷開口:
「你要是不願意看到我,可以立馬離開這裡,就不用事事都推脫給別人做了。」
客廳的氣氛凝滯,一時可聞針尖落地。
但秦知許的臉色依然像正月的北風,冷得不行。
我有些手足無措。
回秦宅那麼久,他也就在開始那幾天沖我擺了臉色。
後來嘴上嫌棄,身體還是聽話的。
今天這是怎麼了。
我半晌沒說話。
秦知許皺眉,數秒後,臉上湧起些茫然。
再過了一會,又試探性地伸了伸手。
像是在找人。
一雙好看的丹鳳眼紅了一圈。
我急忙握住他的手,道:
「少爺,我在。」
兩手相觸間,我才發現,他的手很冰。
秦知許生氣地抿緊唇,想抽回自己的手。
我驀地道:
「我剛剛是因為有作業要完成,少爺,以後不會了,好嗎?」
他沉默片刻,還是從鼻腔里哼出個不滿的氣音。
但也沒拒絕我再帶著他去吃飯了。
17
剛開學,事情很多。
為了騰出時間。
我把大學裡參加的幾個組織都退掉了。
又碰巧趕上了 A 市的雨季。
交通不太方便。
每次和秦知許說好回家的時間都會延遲。
於是也不再矯情,讓司機每天接送我。
饒是如此,有時候回到家裡,也晚了。
秦知許就坐在沙發上,心情是肉眼可見的差。
但如果這時候,我又送他一點小玩意。
他臉上的冰雪就會很神奇地消融。
他很不客氣地照單全收,還會來幾個小評價。
又一次瓢盆大雨。
趁著手機還有電,我直接就給秦知許打了個電話。
一接通,先賠罪了。
「少爺,今天下了大雨,我先不回去了。」
「你好好吃飯,好嗎?」
可能秦知許也知道,雨實在下得太大。
他沉默了半晌,才說了個『可以』。
我笑了笑,還想說點什麼活躍一下氣氛。
身後忽然有個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頭看到那張笑容狂肆的臉時。
我一下僵住了。
18
男生的臉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條疤。
從左側眉骨延伸到右側下頜。
橫亘整張臉。
極為恐怖。
對視的那一瞬間。
他笑了。
音量不減。
耳邊響起,很久沒做過的噩夢裡的嗓音:
「卓平。」
張極唇邊的笑容輕蔑。
我沒有鏡子,看不到自己的臉色。
但拿著手機的手一直在顫抖。
他彎腰貼近的時候。
渾身的血液像要倒流回心臟一般,簡直要喘不過氣來。
我仿佛能聞到他身上令人噁心的氣息。
像是下雨天,堆滿垃圾的角落裡潮濕的青苔。
他聲音絲毫不收斂,大到周圍的人都能聽清。
「婊子。」
同一瞬間。
我的理智才回來,及時切斷了電話。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我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讓聲調不顫抖:
「你怎麼在這裡?」
張極『哈』地一聲笑了。
輕點了點自己臉上的疤:
「你猜,我臉上的疤是怎麼來的?」
我被一步步逼退。
剛才打電話時特意找的小亭子。
原本還有幾個人,剛才張極說話的時候全跑光了。
餘光留意著出口,準備趁他不注意就跑。
他冷笑了一聲,繼續說:
「是秦知許弄的。」
不斷後退的腳步停了,大腦一片空白。
秦知許?
怎麼可能?
「他為了你這個婊子,陰了我一把,差點把我弄死。」
「自己也瘋了,瞎了眼也要和我拚命。」
他眯了眯眼,步步逼近,嗓音陰沉:
「你說,我該不該還回去?」
我懵了幾秒。
壓根不能把他話里的那個秦知許,和我認識的大少爺聯繫起來。
默默垂眸往下看,才發現他前進的步伐有些怪異。
一腳深一腳淺。
張極瘸了。
我用力把人一推,他腳下一個踉蹌。
趁人還沒來得及把我抓住。
趕緊衝出了亭子裡。
19
學校還是那個熟悉的學校。
每一條路都認識。
我卻像失了魂一樣,沒方向地亂竄。
等氣喘吁吁地停下來的時候。
才發現自己在一個隔壁街道的麵館前。
學校我是不敢再回去了。
也沒有心情再上課。
只能跟個遊魂似的,漫無目的地逛著。
張極是高中時出了名的惡霸。
聽說家裡還有些不幹凈的勢力。
第一次見他,是在體育課上。
不小心把人給撞了。
我急忙道歉。
他長得牛高馬大的,定定看了我幾秒。
最後竟然客氣地說了『沒關係』。
哪想,這之後,竟然明目張胆地纏上了我。
我在這所貴族學校里,一向是以『透明人』存在的。
唯一能夠讓別人提一嘴的。
「她啊,聽說和秦知許走得挺近的……」
因為張極的高調,我一下成了眾矢之的。
又一次在圖書館門口,被他帶著人堵住。
張極笑嘻嘻地,還穿著球服,滿頭大汗的。
「那啥,聽說你在圖書館,我就來找一下你。」
「你周末有時間吧?一起吃個飯吧……」
我忍無可忍,打斷了他的自說自話。
「我不喜歡你。」
張極愣了幾秒,垂頭看著我。
沉聲反問:
「什麼?」
夏天 38 度的天氣里。
被一群滿身大汗的男生團團圍住。
為首的人跟下通知似的,想跟你約會。
我想,是個人都不會喜歡。
但顧忌他唬人的臉色,我決定把措辭修改得委婉一點。
此時,一旁傳來另一個聲音。
冷冰冰的,毫不客氣地說:
「她說她不喜歡你,你是失聰了?」
秦知許把圍住我的人一把推開。
然後把我拉到他身後。
張極性格霸道惡劣,還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但秦知許一直擋在我前面。
淡定地一句句反駁。
那天離開後,我忍不住哭了。
畢竟從小到大,第一次經歷,被別人『迫害式』追求。
秦知許認真地看著我:
「卓平,我保證,以後他不會再來糾纏你了。」
我以為是安慰。
可是他說完,真的像施了魔法一樣。
張極轉學了,再也沒有人糾纏我。
我的生活重新變得風平浪靜。
20
再回過神來。
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高中校門外。
而掌心的手機一直在震動,都有點發燙了。
不用看名字,我都知道是誰打來的。
幾番猶豫,還是接通了。
秦知許立馬出聲道:
「卓平,你是不是有毛病?我打了多少個電話,要是你真有點什麼,該怎麼辦?!」
「……」
見我一直沉默,電話那頭罕見嘮叨的人也停下了。
他低聲問:
「為什麼不說話?」
「起碼告訴我,你在哪,行嗎?」
21
隨便找了個公交車站坐下。
惶然抬頭,才發現又下起了毛毛細雨。
我伸手環抱住自己冰冷的身軀。
霎那時,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前。
剛高考完,秦知許被辛見微約走了。
我一個人回家。
被人拖進昏暗的小巷裡的時候,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後來抬頭對上一張兇惡的臉,和他上下打量興奮的眼神。
是消失一年的張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