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失憶是在八歲,也就是媽媽剛和周平結婚那一年。
周平死前一直住在有特殊衣櫃的房間裡,因為他有特殊的癖好,他的第一任妻子就是發現了這點,才憤而離婚。
周平之所以娶媽媽,就是為了用衣櫃偷窺我,但他在媽媽面前一直偽裝成正人君子,並沒有真的家暴。
我玩捉迷藏,躲在衣櫃里時,無意間發現了雙面鏡,也發現鏡子另一面就是我的房間。
當時我沒有聲張,而是悄悄地把木板裝回去,然後把周平的急救藥偷偷換成我的兒童鈣片。
我並沒有真的想讓他死,我只是想讓周叔叔進醫院,離我遠遠的。
這個動作被媽媽發現了。
我迫不得已,只能告訴她自己被偷窺的事情。
媽媽心疼地抱住我,她要幫我保守這個秘密,而周平三天之後就心肌梗塞去世。
當我真的看到周平倒在地上,不斷地抽搐,我被嚇得魂不附體。
意識逐漸抽離,記憶漸漸模糊,我眼前周平的形狀開始扭曲。
這是媽媽第一次對我進行心理暗示,她把瑟瑟發抖我抱在懷裡,聲音溫柔地告訴我:「是媽媽換了周叔叔的藥,因為周叔叔打得媽媽很疼。」
為了防止警察聯想到頂罪,必須營造母女關係惡劣的假象。
「檸檸你記住,媽媽一直很討厭你,因為你是個女孩,是你害得媽媽離了婚,而媽媽只喜歡周懷哥哥。」
「現在把媽媽剛才說的話重複一遍。」
我靈魂出竅般重複了一遍。
媽媽笑著誇我聰明,可為什麼她哭了?
她不停地強調,周平把她打得多麼慘,我的記憶中出現了媽媽渾身淤青的樣子。
可實際情況是,她為了看起來像被家暴,抬起石凳狠狠往自己手臂上砸,同一個地方砸很多遍,又用背部相同的位置去撞木桌稜角,就好像層層的新傷掩蓋住了舊傷。
如果讓警察發現我被周平偷窺,我就有了作案動機,媽媽絕不容許這種事發生。
本來銷毀雙面鏡是最好的選擇,但是這不得不破壞整面牆,反而會打草驚蛇,引起懷疑。
所以媽媽連夜清理掉所有周平生活過的痕跡,讓我住進周平那帶有特殊衣櫃的房間,把我原來的房間讓給周懷住,並且叮囑周懷不要說出來。
周懷本來就很聽話,況且他過於悲傷,根本沒心思想太多,也就沒有把調換房間的事情告訴警察。
警察上門時,媽媽一面熱情接待,一面有意無意讓手臂傷痕露出來,而我則一問三不知,警察們雖然很懷疑媽媽,但找不到實際證據。
有個雷刑警和周平是好朋友,他並不死心,發誓要挖出真相,之後經常打著懷念故友的名義到我們家來。
媽媽為了保護我不被他盯上,只能繼續歪曲過去的細節,編織出一個天衣無縫的虛假世界。
「哥哥過生日那天,媽媽帶他去坐了高高的摩天輪,你也想去,但媽媽扇了你一巴掌,讓你呆在家裡洗衣服。」
「你看見了媽媽換藥的事情,所以如果媽媽給你買新衣服,給你做好吃的,那是因為媽媽害怕你把這件事告訴雷刑警,絕對不是愛你才對你好的,記住了嗎?」
她總在我最放鬆的的時候強化這些暗示,這樣效果最好。
當我真的堅信「媽媽討厭我」並為此慟哭,媽媽卻含著淚背過了身。
幾年後,雷刑警終於放過了我們家,可我和媽媽的關係卻再也無法復原。
我逃過了法律懲罰,卻變成了心理極度缺愛的小孩。
18
十年來,只有在私下裡,媽媽才敢對我表現出愛。她對此一直很愧疚,因此處處縱容我。
有一件事很典型。
三年級家長會上,班長媽媽不小心掉了一串水晶手鍊,我出於好奇就撿走戴著玩,班主任在我書包里找到了贓物,媽媽趕緊撒謊說是她拿的。回家後她說:「她的那串不好看,咱們不要,媽媽給你買一串更大的。」
我想藉此說明:媽媽對我的縱容已經到了包庇的程度,而我把這視為理所當然。我們當時都沒意識到這有多麼可怕。
從小到大,不管是什麼東西,我想要的一定會得到,不然媽媽就等著被我告發吧。
但我仍然感到空虛恐懼,媽媽給我的越多,心中那母愛缺失的漏洞就越大。
我渴望愛人,更渴望被愛,甚至變得病態。
這時少年周懷闖入了我的心。
19
周懷生得瘦弱清秀,幼年時父親的意外去世,使他眉眼間帶了一絲哀傷,女性很容易對他產生保護欲。
對我這個妹妹,他總是很溫柔。他會熬紅糖水給痛經的我,會在校門口等我放學,然後笑著接過我的書包。
但他對所有人都這樣,我很失落。
大約在五年前,我第一次鑽進衣櫃里偷看他,產生了奇怪的滿足感,此時此刻他只屬於我一個人。
我迷上了這種感覺。
我上高二時,特地抽出一個周六,跑到周懷大學門口想給他驚喜,卻看見他和同學宋星月手拉著手,笑得很開心。
我直接打車回家,沒有提起這件事。
第二天我到大學門口單獨堵住宋星月,騙她說周懷是個變態。
「那個男的控制欲極強,還想強迫自己的妹妹。」
「Girls help girls,姐妹你不要再被他騙了。」
「對了,能不能別告訴他我來過?他會殺了我的。」
宋星月相信了我,當即就向周懷發消息要分手。
當晚,周懷沒住宿舍而是回了家,抱著牙刷,哭了整整一晚。
周懷是個好哥哥,可我不希望他僅僅當個好哥哥。
我高中畢業的夏天,周懷也大學畢業。我送他一本《窄門》,在某頁用粉色螢光筆劃了道線:「有時我也遲疑,我對他的感情是不是人們所謂的愛情?」
他愣了一下,隨即傳來輕不可聞的嘆息。
他溫柔笑著向我道歉,說自己已經讀過這本書了,卻在還我的書上勾出一句話:
「倘若我知道你今晚過來······我就會逃開。」
20
我決定採用小說中常見的套路,跟周懷的好友假裝曖昧,引他吃醋。
我在聚會上加上宋驕陽的微信,裝作柔弱小白花勾起他的同情。
我發去銀行卡上兩位數存款的截圖,賣慘說媽媽不給我學費和生活費。實際上,媽媽害怕轉帳記錄被調查,一直都是給我現金。
宋驕陽果然上鉤,還當即轉給我一萬。
一周前,他約我去古棧道,我心中暗喜,打電話讓周懷到古棧道去看夕陽。在我的計劃里,周懷發現我和宋驕陽向我表白,一定會嫉妒。
周懷還沒來,宋驕陽站在江邊抽煙,預料中的表白卻並沒有發生。
他一把抓過我的手臂,語氣焦急:「我破產欠了五十萬,快把那一萬塊還回來。」
我很失望,告訴他錢已經拿去交學費了,只能今晚回去湊,他這才鬆開我。
我轉身想走,他卻用力拉住我,一臉淫笑說:
「想走可沒那麼容易,你還欠著利息呢。」
「乾脆就在這裡還吧,反正沒人會看見。」
我大喊周懷,可他還沒出現,宋驕陽堵住我的嘴,把我拖到江邊欲行不軌。
慌亂中我不慎把宋驕陽推進了江里,他不會游泳,大聲哀求我救他,反而被嗆了好幾口水。
我嚇壞了,轉身逃跑,卻在樹叢里發現了宋星月,她正拿著手機要拍我。
我趕緊拽住她,搶過手機,質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干。
她好像喘不過氣來,結結巴巴說是宋驕陽要她躲在這裡,錄下我被侵犯的視頻,這樣就可以封住我的嘴。
她突然臉色發青,嘴裡嚷嚷著「藥,藥」,我意識到她這是哮喘發作,可荒山野嶺的哪來什麼藥?
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在我面前呼吸停止。
江邊突然傳來周懷驚恐的叫喊,我趕緊用枯葉把宋星月藏起來,哭叫著跑出樹林。
「哥哥,宋驕陽要對我······我一害怕,就······」
周懷看著江上宋驕陽的屍體,把我緊緊抱在懷裡輕聲安慰。
我哭著勸他:「馬上就要下大雨了,沒人知道我們來過,就當這是一場意外吧。」
出乎意料地,周懷搖搖頭,表情痛苦而堅定。
「妹妹,你應該去自首,你這是正當防衛過失殺人,沒關係的。」
「不怕,哥哥在這裡,哥哥會一直陪著你的。」
我難以置信,他竟然想讓我去坐牢。
他摸摸我的腦袋:
「雖然宋星月和我分手了,我一定會盡力幫你爭取她的諒解。」
我很想告訴他宋星月已經死了,你以為的單純女孩實際上跟他哥哥一個德行。
可我沒說話,只是趁周懷不注意,偷偷拍下他在江邊的照片。
如果周懷鐵了心要告發我,我只能先發制人,把他汙衊成嫌疑人。
如果換作媽媽,她一定會為我遮掩的。
哥哥根本不愛我,他只想讓我自首。
我想把禍水推給周懷,可我又得到他,想得發瘋,我想聽他對我道晚安,與我分享音樂、電影和彩霞。
終於我想到了兩全其美的辦法。我假裝是他的前女友,偷偷用宋星月的手機向他發去那張照片。
「你乾的事我都看見了。」
「除非你答應我一個條件,否則我馬上告訴警察。」
「懷哥哥,和我復合吧。」
21
我把兇手的鍋甩給了周懷,如果不想讓照片曝光,他就只能跟「宋星月」談戀愛。
之後的日子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幾天,我和周懷像真情侶一樣,互發消息。
而真正的宋星月,早就在她死亡當晚,被裝扮成周懷的我開車埋進周平的墓里。
可我發現自己想錯了,周懷害怕的根本不是自己被警察懷疑。
他擔心的是,照片曝光後,如果警察深入調查,發現我不僅是兇手,甚至還讓哥哥頂罪,那我的罪名就遠遠不止「正當防衛殺人」了。
所以他只能選擇先穩住「宋星月」,好勸我儘快去自首。
昨天上午他敲響我的房門,握緊我的手,語氣天真:
「妹妹,今天我們去自首吧,然後我就去告訴宋星月真相。」
「你不用擔心,我們已經復合了,看在我的情面上,她會給你寫諒解書的。」
哥哥竟然這麼冷血。
我直視他的眼睛,問他:「你愛我嗎?」
他有一瞬間的失神,隨後溫柔地笑起來,眼神卻有些迴避:「那當然,哪有哥哥不愛自己妹妹的?」
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可我還不死心,用宋星月的身份約他晚上去廢棄玫瑰園,想要試探他對我有沒有哪怕一絲真心。
周懷到達之後,迎接他的不是宋星月,而是我,我告訴了他一切:
「我不僅誤殺了宋驕陽,還讓宋星月哮喘喪命,還企圖毀屍滅跡。」
「哥哥,我相信你不會告發我的,你會幫我瞞過去的,對嗎?」
我期待地看著他,只等他一點頭,我准把之前的不愉快一筆勾銷。
周懷被震驚到久久無言。他站在落日餘暉的陰影里,露出一個悽慘的笑:
「妹妹,去自首吧。」
我崩潰大喊:「為什麼你那麼無情?你騙人,你才不愛我,為什麼你不像媽媽那樣包容我?」
哥哥衝上前抱緊我,顫聲說:「比起被法律審判,我更怕你被良心審判!」
我哭得不能自已:「宋驕陽侵犯我,宋星月偷拍我,我只想保護自己,我有什麼錯?你憑什麼讓我去自首?」
哥哥鬆開手,像看瘋子一樣看我:「但是你殺了人!只有自首,你的良心才能解脫!」
「對不起妹妹,既然你不願意,我只能幫你走出這一步了。」
他拿出手機要打電話報警。
我嚇得喪失了理智,掏出水果刀,向他的心口連刺七刀。
當我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周懷已經倒在血泊中了。
他的唇角、胸部滲出鮮血,卻只是久久地凝視我,眼底無盡悲哀。
我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麼,我殺了最愛的人。
我慌張地跟媽媽打電話,暴哭出聲:「媽媽我做錯事了······」
22
我把所有事情告訴了媽媽。
當時我想的是,如果她不幫我,我就告發她周平的事。
媽媽哭得很兇,但她很快冷靜下來,指揮我把周懷的衣服撕開,用繩子把周懷的手腕、腳踝綁起來,偽裝成綁架現場,並清理掉現場指紋和自己的 DNA。
這個行為其實有個致命漏洞,只有生前被勒傷才會皮下出血,法醫一眼就能看出來。
但當時我們都沒有想到。
回家後,我哭著說,我不能原諒自己。
她無比溫柔地捧著我的臉:「只要你討厭他,你就不會有負罪感了,所以你必須討厭他。」
「檸檸你記住,周懷他是個偷窺狂、控制狂,他想侵犯你。是他推宋驕陽落水的,是他害了宋星月,還把她埋在周平墓里!他死不足惜!」
「現在把我說過的話重複一遍!」
我靈魂出竅般重複了一遍。
為了讓所有人相信周懷是變態,媽媽再次調換了我和周懷的房間,這樣,用於偷窺的特殊衣櫃就在周懷的房間裡。
她在周懷的洗漱台放上我的頭髮,在我的書桌上擺上周懷的摩天輪照片。
她還讓我站在鏡子前脫下衣服,用拍立得給我拍照,把照片藏在枕頭底下,偽裝成周懷拍的。
然後,媽媽讓我穿上周懷的衣服出去走一圈,故意讓人看見。
接著,她對我進行心理暗示,為整件事找到一個合乎邏輯的解釋。
「周懷不是你殺的,是媽媽殺的。為什麼媽媽要殺他呢?因為他看見我給周平換藥了,媽媽必須除掉他滅口。」
「但是媽媽不想被警察捉住,怎麼辦呢?我們需要跟警察玩個遊戲,假裝周懷是被宋星月撕票了。」
「如果警察不幸拆穿了我們的遊戲,怎麼辦呢?你就只好對警察說實話了,說媽媽謀害了周平和周懷。」
「最後,檸檸你記住,媽媽討厭你,非常非常······討厭你。」
23
講完一切後,我如釋重負,朝媽媽露出笑容。
「媽媽,這十年您辛苦了。」
媽媽嘶啞了聲音拚命搖頭:「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你們不要被這個撒謊精騙了!」
田警官長嘆一聲:「朱女士,我們已經找到了決定性證據,您放棄吧。」
她轉身問我:「你已經想起來了,對吧?」
我點點頭,造成我第二次失憶的創傷,其實並不是捅向周懷的那七刀。
在那之後,還發生了一件事。
回到昨天,黃昏的玫瑰園, 我按媽媽的指示做完所有事情。
這時我發現周懷還沒死, 他掙扎著開口, 似乎想說什麼。
我輕輕俯下身,悲傷地凝望他帶血的英俊面容。
措不及防地, 他抬頭吻住了我。
他看著我唇上一抹潮濕的鮮紅,笑了:
「檸檸,你這樣······好美。」
輕柔得仿佛一場舊夢,隨即夢境破滅, 周懷力盡倒地, 整個天地陷入徹底的沉寂。
我卻痛苦地不能自已。
原來他愛我啊, 可我卻對他做了這樣的事。
那個吻, 是我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輕。
在回家的路上,我悲傷地差點發瘋,思緒不可避免地扭曲、模糊。
記憶的最後, 媽媽打開門抱住我, 我痛哭出聲:「我不能原諒自己······」
現在我才明白, 周懷竟然用這樣的方式, 確保我一定會伏法。
我的唇沾上了他的血, 而他的唇上也留有我的痕跡。
血, 是最難以洗清的罪孽。
或許他早就猜到, 當年他的父親是怎麼死的。
他也早就預料到,媽媽會為再次我頂罪。
可是他知道,過度保護並不是真正的愛。
人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
24
我苦笑一聲:「我當時太痛苦了,根本沒想到擦掉血跡,或許在潛意識裡,我一直都想自首, 只是沒有那個勇氣。」
「是哥哥幫助了我。」
法醫在周懷的唇上發現了我的 DNA, 現在又在我的唇上檢測出魯米諾反應, 隨後進行採樣,確認血跡屬於周懷。
同時他們也確認宋星月死於哮喘發作。
我承認了一切罪行, 被判處死刑且毫無迴旋餘地。
一個月後, 我被押送往刑場。
媽媽拽住警察的衣袖, 哭得像個小孩:「求求你們放過她,她是個好孩子,她從小最怕疼了······」
工作人員只能強行把她帶離現場,媽媽拚命扭頭,看著我:「檸檸,媽媽愛你,一直一直······很愛你。」
我朝她淡淡一笑。
「我也是。」
「答應我, 媽媽, 好好活下去。」
我跪在地上, 槍響的前一秒, 記憶中浮現起一片遙遠的向日葵田。
我正在和媽媽還有哥哥玩捉迷藏, 我需要找到他們。
八歲的我撥開向日葵, 跑啊跑啊, 卻迷了路。
正當我著急的時候, 聽到媽媽在呼喚我。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寶貝在哪裡?」
在向日葵田野的盡頭,年輕漂亮的媽媽, 還有哥哥,都笑著朝我張開懷抱。
我好快樂,朝他們大喊:「找到你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