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人人都說,相府里的一等丫鬟,抵得過五品官家的小姐。
作為宰相之女的貼身丫鬟,我自小跟著四姑娘一起看書認字。
通文墨,識音律,曉算數。
十九歲時,頃州商賈溫氏為攀附權貴,特意來求娶我這個婢女。
四姑娘開恩,認我作義妹,風光出嫁。
原以為商賈人家後宅簡單,未曾想,水深堪比相府。
二房盯著帳本眼紅,侍妾們結盟給我下馬威。
敬茶那日,周姨娘「失手」打翻茶盞,滾水濺在我新裁的蘇繡裙裾上。
我輕輕撫過裙擺上燙壞的纏枝蓮紋,忽然笑了。
既然有人非要往刀尖上撞——
那便讓她們見識見識,什麼叫相府手段。
01
頃州溫氏遣了官媒來府上說親的消息傳來時。
我正坐在四姑娘房中的黃花梨木案前,撥弄著鎏金算盤珠子,一筆一筆核算這個月的用度開銷。
紫芙喜滋滋推開門,眼角眉梢掛著笑意,小跑到我跟前:
「青蓮,你有福了,溫氏遣了媒人來說親,要娶你回去當少奶奶呢。」
我手中的象牙算珠輕輕一頓,又繼續撥弄起來:「哦。」
紫芙跺腳,急躁的語氣夾雜著羨慕:「那溫氏可是頃州數一數二的富戶,聽聞那少爺長得甚是俊朗……」
「紫芙,」我輕輕打斷她。
「你可知道溫家為何三番五次來說親?」
頃州溫氏,家中頗有些財產,可不過是地方上的商賈。
孔府是何等門第?
老爺貴為當朝宰相,大姑娘是聖上寵妃,二姑娘嫁了輕車都尉,三姑娘許配翰林學士。
便是府中的庶女,嫁給一般高官也是綽綽有餘。
斷不會許配給一個地方的商人,失了身份。
這便是大戶人家為何要精養丫鬟的原因。
京城人人都說,相府里的一等丫鬟,抵得過五品官家的小姐。
作為四姑娘的貼身侍女,我自幼隨姑娘一起讀書。
六歲開蒙,十二歲通詩詞,連泡茶的水溫都要精確到分毫。
姑娘習琴時我在旁記譜,她作畫時我研磨調色。
這些年耳濡目染,早養出了一身不輸閨秀的氣度。
算盤珠子清脆一響:「他們圖的,也不過是個孔府出來的名頭罷了。」
京城孔氏,世家之首,如同一株參天古木。
那些攀附而來的姻親,便如纏繞其上的藤蔓。
看似依附而生,實則互為支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姻親的網織就得越是綿密,世家的根基就越是穩固。
今日許一個丫鬟,明日嫁一個庶女,後日結一門表親。
千絲萬縷,最終織就一張誰都掙脫不開的網。
而我,不過是主子手裡的一枚棋子。
落在何處,從來都不是由我說了算。
02
四姑娘叫我過去時,我悄悄看了一眼。
她用茶杯撥著浮沫,不知在想什麼。
我垂手侍立,任由她細細打量。
半晌,她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不經意道:「青蓮,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我略一欠身:「回姑娘的話,自打姑娘落地那日起,奴婢就在跟前伺候,算來已是十四年五個月整了。」
四姑娘聞言輕笑,眼角那顆胭脂痣跟著一動。
她今年方二八,我比她長三歲。
可她不過斜靠在那裡,便有通身的氣派,那雙眼睛常彎成彎兒,看見誰都溫聲細語。
府里上下都說四姑娘最是溫婉可人,說話時聲氣兒比檐下的風鈴還輕柔三分。
那些個沒近身伺候過的,不知那雙含笑的杏眼一轉,便是雷霆手段。
伺候了八年的紅櫻,不過失手碰倒了一盞茶,污了她的繡裙。
她當時也是這般笑著,親手扶起跪地求饒的紅櫻,第二日卻叫人牙子來,直接將紅櫻發賣。
我屏息靜氣等著,知道這十四年的情分,不過是因為我素來懂得什麼該看,什麼該忘。
如此算來,我竟然是在她身邊最久的一個丫鬟。
她斜倚在貴妃榻上,指尖繞著帕子上的流蘇,忽而輕笑。
「溫氏遣了人來說親,兄長已經同意這門親事,往後啊,你可就是當主子的人了。」
我聞言立即跪伏在地,額頭貼著冰涼的白玉方磚。
「奴婢伺候姑娘多年,不敢僭越肖想,請姑娘收回成命,允許奴婢繼續在您身邊伺候吧。」
「糊塗。」四姑娘將帕子一甩。
「做少奶奶不比當丫鬟強?到時候自有下人伺候你。」
我連連叩首,發間的銀簪碰在磚上叮噹作響。
「姑娘待奴婢寬厚,吃的用的無一不精,比平常人家的女兒還富貴些。」
「要讓奴婢離了姑娘,去伺候那些臭男人,奴婢寧願絞了頭髮做姑子去。」
額頭抵在白玉磚上,咚咚響。
一直磕到第八下,忽覺袖口被輕輕一扯。
抬眼,正對上四姑娘的紫綾裙角。
她虛扶一把。
「這是什麼話,那溫家郎君我隔著屏風瞧過,長得端方,你老子常年在父親身邊當差,依我看,你與那溫氏倒也相配。」
說罷,她親自用帕子拭在我額角。
「瞧瞧,這般實心眼做什麼?都泛紅了,仔細破皮。」
不會破皮的。
在這白玉磚上磕過頭的丫鬟不止我一個。
我早練就了分寸,既要顯出誠心,又不能真傷了皮肉。
若我真的磕破皮,傳出去豈非讓旁人說四姑娘刻薄。
屆時,我的下場怕是要比攆出去的紅櫻還慘。
「你服侍我多年,我又豈會虧待你?」。
「我已恢復你的良籍,也與兄長說過,認你做義妹,讓你風風光Ṫû⁺光的嫁過去。」
我俯首叩拜,聲音裡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
「姑娘大恩大德,奴婢無以為報,只恨此去不能常在跟前伺候,好在奴婢的老子娘還在府里,求姑娘允他們代奴婢盡孝。」
03
我字字真摯,心卻比石磚還冷。
我這一走,雙親便是留在府中的人質。
縱使穿著體面,讀書認字,到頭來也不過是這些人的玩意兒。
可我不能委屈,也不敢委屈。
主子替我謀了前程,要我去做少奶奶,這是天大的福分。
總歸是嫁人。
慶幸的是,我成了有用之人,嫁給了富甲一方的大賈。
溫氏速度極快,不到半月便遣人來下聘禮。
整整二十四抬禮箱在院中一字排開,堆滿了整個院子。
我站在廊下,瞧見管家正在清點禮單。
「南海明珠一斛,和田玉如意兩柄,蘇繡屏風四面……」
每說一樣,就有小廝將箱籠打開查驗。
四姑娘倚在窗邊,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腕上的翡翠鐲子。
「這溫家,倒把壓箱底的好東西都搬來了。」
一旁的嬤嬤湊趣道:「姑娘說的是,就那雲錦,看著鮮亮,可比不上咱們府上去歲得的御賜緙絲,那琺琅器再精緻,也不及老太太屋裡的那套前朝官窯。」
四姑娘讓嬤嬤挑了些實用的東西,賜給了我老子娘。
又從自己的妝匣中隨手抽出一張紙遞給我。
上面密密麻麻羅列著價值不菲的物品,件件都是有價無市的珍寶。
「這些是我賜給你的體己,兄長另外給你準備了二十抬嫁妝,必會讓你體面出嫁。」
面對四姑娘的敲打,我垂眸不語。
她這是在告訴我,縱使去了溫家當少奶奶,這些價值連城的物件,不過是尋常玩物。
也是在提醒溫家,即便我是個丫鬟,那也是孔府出去的丫鬟,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這門親事背後站著的是誰。
做人,不要忘本。
這是主僕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四月十五,黃道吉日。
寅時三刻,我在正院外對著老爺夫人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四姑娘親自送我到側門,蓋頭蓋上前,我最後望了一眼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
紫芙和陳嬤嬤一左一右扶著我,緩緩踏入轎子。
從京城到頃州,有一個月的路程,最後還要走十天的水路。
溫家做足了排場,接親的船是特製的畫舫,朱漆雕花,掛著大紅燈籠。
還派了族中耆老和十全嬤嬤一路護送。
只可惜我無福享受,第一次坐船便暈得厲害,吐得昏天黑地,連身都起不了。
紫芙也沒比我好到哪裡去,臉色發青,還得了痢疾。
「到底是沒出過遠門,這點子風浪都受不住。」陳嬤嬤一邊搖頭,一邊從袖中取出琺琅小盒。
「這是四姑娘特意讓老奴帶的薄荷膏,按壓的太陽穴能好些。」
我不禁感嘆四姑娘的周全,塗上果真好多。
04
船行至頃州那日,天剛蒙蒙亮。
新娘子的臉是不能見外人的。
侍女們忙著為我重新梳妝,十全嬤嬤在一旁念叨著規矩。
鳳冠上的南珠晃得人眼花,霞帔上的金線刺繡硌得肩膀生疼。
我在紫芙和陳嬤嬤的攙扶中下了船。
港口早有八抬大轎在等,其餘人或上轎或騎馬,不一會兒便組成一支成型的隊伍。
前方的樂手開始吹吹打打,又有幾個長相討喜的小廝分站兩列,拿著紅色的布兜紛紛向街道兩旁駐足的百姓拋撒銅錢。
百姓們爭先恐後抓搶,嘴裡念著țū́₍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的吉祥話。
轎子在溫府正門落下,轎簾被輕輕掀起。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到眼前。
「夫人舟車勞頓,辛苦了。」
我垂著眼帘。
想必這就是我要嫁的郎君,溫氏大公子,溫弘賢。
我伸出指尖,任由他的手掌將我包裹。
縱使在蓋頭下,我也能感受到溫府的張燈結彩。
鞭炮聲、賀喜聲、喜樂聲交織在一起,熱鬧非凡。
禮成後,我被簇擁進了喜房。
屋內熏著暖香,合歡帳上繡著百子千孫圖,還有早生貴子的紋樣。
夜幕降臨,門被推開。
「夫人久等了。」
喜嬤嬤嘴裡說著吉祥話,將我的衣角與他的系在一處。
玉如意挑起紅紗的剎那,滿室燭光傾瀉而下,正對上溫弘賢含笑的眸子。
嗯,確實溫潤端方,少了些商人的酒色財氣。
他執起合卺酒:「夫人,請。」
喜嬤嬤識趣退下,洞房忽然安靜下來,只聽見紅燭爆芯的聲音。
他動作很輕,替我摘下鳳冠,又從袖中取出個錦盒。
「夫人舟車勞頓,這是我親自選的玉料打磨成的鐲子。」
他親自為我戴上玉鐲,質地溫潤,還雕著寓意我名字的纏枝蓮紋。
夜漸深,紅燭高照。
他忽而湊近:「時辰不早了,不如...我們早些安歇?」
我聞到他袖間淡淡的沉水香,混著合卺酒的醇厚,熏得人耳熱。
羅帳不知何時已被放下,遠處傳來更夫打梆子的聲音,我卻再無心去數那是幾更天了……
05
第二日,我渾身酸軟得幾乎起不得身。
見我醒了,溫弘賢表情旖旎,俯身在我耳邊。
「昨夜是為夫孟浪,今晚定當溫柔些。」
我佯裝羞惱,頰邊飛起紅霞,輕輕捶了他一下。
他笑著捉住我的手,在掌心落下一吻,這才讓丫鬟進來梳洗。
梳洗過後,他牽著我的手,繞過迴廊,到了南苑。
南苑住的是溫氏主母,也是我的婆婆。
溫氏不比孔氏枝繁葉茂,雖然財產頗豐,可只存了兩房。
溫弘賢作為大房嫡出,自父親去世後便接管了家族產業。
家中還有庶出的二房住在北苑,平日幫著看管名下產業,聽聞內里是個不安分的。
正廳內,溫母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手中佛珠緩緩捻動。
左右兩排圈椅上坐著族中女眷,皆眉眼含笑。
唯右首穿絳紫色褙子的婦人,斜眼將我上下打量,鼻腔里發出一聲冷哼。
如此上不得台面的做派,想必就是二太太了。
我盈盈下拜,紫芙捧著紅漆托盤跟在身後,接過長輩們給的豐厚見禮。
到了二房跟前,她故意慢吞吞地摘鐲子。
「侄媳婦在相府受器重,見過大世面,可別嫌棄我們小門小戶的寒酸。」
我含笑接過,瞥了一眼,水種一般。
陳嬤嬤適時擊掌,丫鬟們捧著托盤魚貫而入。
「青蓮閱歷淺薄,往後還得各位長輩提攜,小小禮品不成敬意,還請大家切勿推辭。」
這些東西都是我精挑細選,只在京城流通的精美物件,沒有僭越之物,分量卻極重。
這也是告訴她們,我曾經雖是侍女,卻也受孔氏器重,想因此給我使絆子,也得掂量著點。
眾人皆很滿意,笑著收下禮物,誇我懂事。
唯有二太太用手捏起眼前的布匹,嘴唇微撇。
「我當時什麼稀罕物,不過幾匹布料。」
她身子靠在椅背,揚起下巴:「溫家最不缺的就是這些綾羅綢緞。」
「二太太說的極是,只是這料子是我宮中貴妃得知我出嫁,親自賞賜的暹羅貢品,我瞧著花紋有趣,便借花獻佛。」
「您若不喜歡,我再換別的禮物就是,在座都是自家人,想必也不會傳揚出去,不然貴妃知道了,難免怪罪。」
我搬出貴妃,二房張揚的笑立馬僵在嘴邊。
須臾,她捂著帕子輕咳一聲,端正了身子。
「我瞧這料子顏色好,配我有些艷了,倒適合你們女兒家家。」
我笑:「東西是給您的,如何裁剪,端看您的心意。」
溫母對我的識大體很是滿意,當著眾人的面將手上墨綠色的佛珠褪到我的手腕。
「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怪道賢兒要費力求娶你,我老了,往後家裡的事還得你多操心。」
這是要給我管家之權了?
我看向溫弘賢,只見他眼底滿是讚許。
看來是早就商量好的。
溫府用膳都是各自用各自的,只在每月初一十五聚在一起吃午飯,倒也省心。
用過午膳,溫弘賢妥帖交代了幾句,便去忙了。
溫母仁厚,午飯後便送來了管家令。
有了管家令,我便能名正言順接管內宅事務。
紫芙替我篦發時,我隨口問:「三位姨娘可來了?」
在我之前,溫弘賢有三個侍妾。
一個同樣出身商賈的貴妾周姨娘。
一個由溫母送去暖床的良妾趙姨娘。
還有一個是溫弘賢自己納的風月樓賤妾蕊姨娘。
紫芙支支吾吾,我便知道,這三人定是商量好了故意來遲。
我抬手:「今日畫個挑眉,要含鋒帶刃的那種。」
既然溫和的示好她們不要。
那便讓她們知道,孔府出來的人,最擅長的就是——
殺雞儆猴。
06
茶已續過兩巡,那三位姨娘才姍姍而來。
未及見人,便聞到一股濃郁的脂粉香。
為首的周姨娘身著水紅色錦袍,左右各跟著一位美人。
三人草草福了福身,我未叫起,周姨娘便自顧自在下首坐了。
「我等閒話忘了時辰,大奶奶莫怪。」
這是要示威,告訴我就算無聊到聊閒話,也不願意來拜見我嗎?
我垂眸撥弄茶蓋,青瓷ƭű⁴相擊的脆響在廳內格外清晰。
陳嬤嬤當即厲聲呵道:「放肆!請安來遲已是罪過,見了主母還不行大禮,爾等平日在溫府,便是這等沒規矩嗎!」
她撫著鬢角,眼風斜斜掃過來。
「一個剛脫了奴籍的賤婢,也配受我們的禮?」
她身上那件錦袍針腳細密,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嫁衣,想必早把自己當主母看了。
我擱下茶盞,錦帕在指尖輕輕一捻,目光轉向另兩位。
「你們呢?」
機會只有一次,錯過可就沒了。
趙姨娘身子一顫,慌忙起身,卻在周姨娘瞪視下僵在原地。
囁嚅道:「給..給大奶奶請安...」
我微微頷首,眼神移到蕊姨娘處。
她生得確實標緻,柳腰款款,眼波流轉間自帶一段風流。
察覺到我的目光,她懶懶撫上小腹。
「妾身有孕在身,大夫說跪不得呢。」
好個下馬威,新婦剛進門,妾室便有孕。
溫弘賢倒是給我備了份「厚禮」。
心底那點剛萌芽的暖意,被這盆冷水澆得透涼。
是了,我與溫弘賢之間,不過是一場心照不宣的交易。
就像溫家與各州商號的往來,明面上客客氣氣,背地裡各自算計。
我柔聲道:「既然有孕,往後便不用來立規矩了,好生將養著。」
蕊姨娘撫著並不凸起的肚子,挺了挺腰身。
「謝過大奶奶,妾身現在乏得緊,請問是否可以走了?」
大膽,主母體恤,你怎敢僭越...」我抬手,打斷陳嬤嬤。
「好了,懷孕之人需要靜養,情有可原,下去歇著吧。」
蕊姨娘嬌滴滴謝過,扶著並不顯懷的腰肢告退。
打從蕊姨娘說懷孕那一刻,周姨娘的臉便扭曲在了一起。
「下作東西!」
左一句賤婢,右一句下作,嘴裡不乾不淨,沒個樣子。
我撫著腕間玉鐲,聲音倦怠:
「為妾者犯了口業,既然管不住嘴,嬤嬤便幫幫她。」
陳嬤嬤得令,巴掌又快又狠,三聲脆響過後,周姨娘鬢髮散亂,全然沒有方才的趾高氣揚。
「現在呢,可願行禮了?」
趙姨娘見狀,早已雙腿發軟跪倒在地,磕頭求饒。
紫芙適時奉上茶盞。
她再不敢看周姨娘的臉色,雙手捧著茶盞膝行至我面前。
「婢妾恭請大奶奶懿安。」
她是溫母賜給溫弘賢的良妾,性子綿軟,在三人中姿色平平,平日不怎麼受寵,明顯是受人裹挾。
我無意為難她,接過茶喝了,隨手拔出鬢間的累絲金簪賜她做見面禮。
輪到周姨娘,也不知她發的什麼瘋,突然揚手將茶盞朝我擲來。
「我周家在頃州經營三代,就是知府大人也要給三分薄面!」
「你一個在京城給人提鞋的玩意兒,也敢拿我的喬!」
紫芙將我護在身後,周姨娘還要衝上來與我糾纏,被兩個粗使嬤嬤按住。
我驚魂未定。
在京城多年,見慣了後宅不見血的廝殺。
這般不顧體面的宅斗,我還是頭一遭遇到。
07
「好個周家。」我冷笑出聲。
「去請老爺和大太太來,我倒要問問這溫府的規矩,行刺主母,該當何罪。」
周姨娘臉色驟變,顯然沒料到我會不要名聲,把事情捅到主子跟前。
須臾,她便掙扎著要往柱子上撞。
「我倒要看看,逼死貴妾的罪名,你擔不擔得起。」
我穩穩坐在主位,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攔住她,若是見了血,就拿你們的命來抵。」
滿屋僕婦頓時撲上去七手八腳按住她。
「周姨娘失心瘋了,先關到柴房去,待老爺回來再發落。」
周姨娘被幾個婆子塞住了嘴,拖了下去。
不一會兒,溫母身邊的管事來了,說是太太吩咐,讓我自個兒看著辦。
我心力交瘁,擺擺手讓紫芙去送管事。
溫弘賢一回來,先去了蕊姨娘處,噓寒問暖一番,才到了我房裡。
面對我,他依舊溫聲細語,好似全然不知今日發生的事。
我陪他演了一會兒濃情蜜意,任由他親自為我卸下釵環。
銅鏡映出燭火氤氳,他從身後俯身:「夫人色如春曉,極美。」
屋內唯我二人,我微微翹起嘴,指尖繞著帕子打轉。
「再美,也美不過你那含苞帶蕊的美嬌娘。」
他低笑出聲,溫熱的手掌復上我的肩頭。
「夫人是我八抬大轎娶回來的正妻,期間費了多少工夫,又豈能是風月樓的賤妾能比的?」
「蕊兒性子淺薄,卻也天真可愛,夫人眼見寬闊,無須同她一般計較。」
我垂眸掩去眼底的譏誚。
明貶暗褒,何嘗不是對於蕊姨娘的一種保護。
他字字句句皆為蕊姨娘考慮,周姨娘倒是半分沒提。
我輕哼一聲:「她有身孕,妾身當然會護著她,可那周氏今日大不敬,妾身罰了他,老爺覺得妾身沒分寸吧。」
「周氏舉止狂悖,送她去莊子上好好養病,也省得你心煩。」
我望著銅鏡里他溫柔似水的眼眸,忽然覺得可笑。
這男人分明將偏心寫在臉上,卻還要裝出一副情深義重的模樣。
著實令人作嘔。
周姨娘在柴房不過三日,就像變了一個人。
釵環散亂,形容枯槁,紅色的錦袍早已污穢不堪。
我站在光暈里,看著她在陰影中抬頭。
「周氏,可知罪了?」
她看著我,忽而輕笑:「我何罪之有?」
「你沒來之前,老爺最看重的就是我,府中上下誰不敬我服我?」
「你們成婚前一夜,老爺抱了我一晚上,他說,若沒有你,主母之位定是我的。」
「他說他有苦衷,相府勢大,他莫敢不從?京城的人都刁鑽,只盼著你進府,能有個人殺殺你的銳氣。」
我漠然開口:「老爺憐你病了,即日便送你去莊子靜養。」
臨走時,她忽然說:「我最大的罪過,就是輕信了他的話。」
原本我還想不通,周姨娘是貴妾,溫弘賢為何不網開一面,留著牽制我。
直到周姨娘前腳剛去莊子,後腳就傳來周氏販賣私鹽,全族流放的消息。
嫁女不坐。
想來是溫弘賢早就得知了消息,刻意安排,撇清關係。
不愧是商人,一箭雙鵰,從不做賠本的買賣。
此時此刻,我忽然很討厭溫弘賢。
二房於我難堪那日,他說內宅事務,他不便插手。
三個侍妾紛紛來遲,也是他言語授意,要殺我威風。
一邊費盡心思想和孔氏攀附關係,一邊又想將我打壓。
好個溫大少爺,當真是機關算盡。
08
蕊姨娘的肚子成了溫府的頭等大事。
府中不論什麼好的,先緊著她用。
也不知是誰給帶的口風,說我帶的嫁妝都是有價無市的好東西。
美嬌娘便哭著鬧著,要開箱我的嫁妝,選一個寶物給腹中胎兒安神。
溫弘賢來我房裡時,正逢大夫前來請平安脈。
我看得出他欲言又止,頗有些難為情。
嫁妝是女子私有物,況那還是相府親自賜下,他可不敢不經過同意就直接打開用。
我笑意盈盈,將手中把玩的玉如意遞給他。
「這柄玉如意是我出嫁前,四姑娘親自賞賜,由護國寺大師開過光,說是給妾身腹中孩兒安胎用。」
「如今蕊姨娘藍田種玉,可謂溫氏的頭等功臣,給她用再好不過。」
他如釋重負地接過如意:「夫人賢惠。」
「夫君何必見外,只要蕊姨娘能平安孩子,妾身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溫弘賢得了好,又與我膩歪了一陣才走。
不過旬日,變故陡生。
我正在核對帳目,紫芙慌慌張張帶來消息。
說是蕊姨娘腹痛難忍,非說是我贈送的如意有問題。
我被請過去時,蕊姨娘歪在榻上,小臉煞白,正趴在溫弘賢懷中啼哭。
那柄玉如意被扔在地上,斷成了兩截。
「老爺,你可得替妾身做主啊,妾身的衣食都是您親自安排,唯有這柄玉如意是夫人所贈。」
她欲說還休,分明是告訴眾人,我贈送的玉如意有問題。
一旁的大夫接到暗示,拱手上前:「小人已經驗過,這如意用香麝浸泡過,孕婦聞多了會有小產風險。」
溫母皺著眉頭,手中的佛珠越捻越快。
二房坐在一旁陰陽怪氣:「到底是丫鬟出身,盡會使這些下作手段。」
溫弘賢抬頭看我,眼中已帶寒意。
「夫人有何解釋?」
我強忍心痛,顫聲道:「夫君不信我?這如意若真有問題,妾身怎會光明正大相贈?」
溫弘賢撇過臉,冷漠道:「夫人病了,往後就在房中靜養吧。」
二房臉色一變:「謀害子嗣論罪當休,大侄子身為家主,可不能徇私啊。」
一旁的蕊姨娘還在哭哭啼啼,挺著肚子求溫弘賢做主。
二人一唱一和,逼著溫弘賢作出決定。
我咬著唇不發一言,眼中淚光盈盈。
周姨娘之事已讓我落了個跋扈的名聲。
若此刻再爭辯,反倒坐實了妒婦的罪名。
溫弘賢面色不虞:「還等什麼,將夫人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