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我踉蹌後退,指尖死死攥住衣襟。
「賢郎...」
這樣親昵的稱呼,是夜裡吹了燈,紅燭帳暖時他哄著我喊的。
紫芙急得跺腳:「老爺為何查也不查就偏心蕊姨娘,你可知夫人她早就……」
我厲聲打斷:「閉嘴。」
紫芙撲通一聲跪下,語速極快。
「老爺明鑑!大奶奶嫁進來後,對待府中事務沒有不盡力的。」
「公中虧損,她不讓聲張,用自己嫁妝填補虧空,太太的病,是奶奶拿出御賜的藥,日日侍奉。」
她突然哽咽:「就連月前診出喜脈,都因怕府中不安寧,硬是瞞著不說!」
聽到我懷孕的那一刻,溫弘賢臉色驟變,一把推開蕊姨娘,快步朝我走來。
下一刻,便落入他冰涼的胸膛。
「蓮兒,你有孕,為何不早說?」
我仰起臉,一滴淚恰到好處地滑落。
紫芙繼續道:「大夫說奶奶胎像不穩,需要靜養,奶奶怕有人趁她休養時,在府中興風作浪,便讓我等不許傳出她有孕的事。」
說到興風作浪時,紫芙瞥了一眼一旁的二太太。
原本栽贓我的戲碼,現在徹底反轉。
「不,這不可能。」蕊姨娘踉蹌後退。
「怎麼不可能了,老爺與奶奶恩愛有加,藍田種玉是遲早的事,倒是你身為妾室,誣陷主母,顛倒黑白,該當何罪!」
紫芙言辭犀利,句句質問。
蕊姨娘搖著頭:「不可能,她日日枕著寒……」
話音戛然而止,溫弘賢卻聽得清楚。
「枕著什麼?」
我明顯感到溫弘賢身軀一僵。
被自己最寵愛的妾室利用,滋味不好受吧?
此時,陳嬤嬤疾步走來,身後跟著王大夫。
「稟老爺,王大夫是專為奶奶診脈的。正是他發現了枕頭裡的蹊蹺。」
王大夫拱手回話:「小人診脈時發現大奶奶脈象虛寒,對大奶奶的衣食進行查驗後,在枕頭夾棉裡發現了寒石散。」
「這寒石散是致涼之物,最傷胞宮,不論男女吸入多了都對子嗣有礙,幸好小人發現得早,奶奶這一胎才保得住。」
陳嬤嬤適時接話。
「大奶奶早知此事,卻為府中安寧,硬是壓著我等不許聲張。」
「老奴斗膽說句不該說的,大奶奶雖是侍女出身,可相府的一等丫鬟,比尋常官家小姐還金貴,若不是老爺誠心求取,憑奶奶的出身,嫁給京城官員也使得,何苦來此?」
一席話,聽得溫弘賢臉色煞白。
我垂眸掩去眼底的笑意。
戲已到尾,終於唱到了我想要的地方了。
他緩緩將我扶到椅上,轉身時周身寒氣凜然。
「賤婢!是誰讓你汙衊主母的?」
蕊姨娘還想上前攀附,卻被溫弘賢可怖的眼神嚇退。
她恨自己嘴快說錯了話,為今之計,只有自保。
「是二太太,她說只要主母無子,將來便讓我的孩兒做長子嫡孫。」
「放肆!」二房拍案而起,「你這賤婢,大房的子嗣與我二房何干。」
陳嬤嬤冷笑:「蕊姨娘一出事,您便不請自來,難不成在蕊香閣裝了順風耳?」
蕊姨娘見二房不認,索性撕破臉皮。
「誰不知道二太太母家是頃州最大的藥材商,寒石散這等詭藥,也只有你能弄來。」
「還有如意上的香麝,明明是你浸好拿來給我,讓你家藥方的大夫與我做戲,現在怎麼不敢認了?」
蕊姨娘每說一分,二房的臉就白一分。
事實擺在眼前,二房就算此時能狡辯,事後溫弘賢若查探,也會露出馬腳。
「吃裡爬外的賤人,枉我平日待你不薄。」
二房揚起手,狠狠給了蕊姨娘一巴掌。
蕊姨娘捂著臉冷笑:「待我不薄,你也只是為你自己。」
眼看二人要扭打在一起,我忽然捂著肚子驚呼腹痛。
溫弘賢眼疾手快扶住我,而後將我抱起,疾步走向最近的房間。
10
遠離蕊香閣的喧囂,耳邊瞬間恢復清明。
我在溫弘賢顛簸的懷中闔眼,閉眼前,聽到他聲音發緊。
「蓮兒,我們的孩子決不會有事。」
再睜眼,暮色四合,溫弘賢伏在床邊,一雙手緊攥住我的左手。
紫芙見我醒了,喜極而泣:「阿彌陀佛,奶奶醒了。」
我問:「現在什麼時辰了?」
「已到酉時,奶奶放心,腹中胎兒無事,小廚房燉了血燕,奴婢這就端來。」
門關上,屋內唯我和溫弘賢。
他握著我的手,眼底泛著血絲。
「蓮兒,我竟不知,你付出了這麼多。」
我虛弱一笑:「既入溫氏門,自當為溫氏籌謀。夫君放心,這些瑣事,孔氏一概不知。」
若連這等小事我都解決不好,沒得丟相府的臉,還敢求四姑娘給我做主?
他明顯鬆了口氣,指腹摩挲著我的手背。
「蕊姨娘和二嬸已被禁足,要如何處置,全憑夫人做主。」
我搖搖頭。
「妾身入府不過三月,就鬧出這些事端,蕊姨娘畢竟有孕,二太太又是長輩……」
我頓了頓,最終在糾結中嘆了口氣。
「夫君若真的心疼妾身,便讓二人好生在屋裡待著,抄經祈福。」
我略帶醋意道:「蕊姨娘規矩學得也不大好,正好讓陳嬤嬤好好教她規矩。」
若不懲罰,輕而易舉原諒,太過虛假。
我此舉,既代表罰了,也省的她們在我安胎期間惹事。
「好,都依你。」
這段時日,溫弘賢對我幾乎愛到了骨子裡。
父親來信,說溫氏以添置秋衣為由,孝敬了八千兩。
至於我之前補虧空的嫁妝,他也想盡辦法,重金為我買來新的。
紫芙為我捶腿時,疑惑問我:「有老爺撐腰,奶奶何不趁機……」
我斜睨了一眼。
她機靈有餘,智慧不足,若非我嫁出時從四姑娘手裡討了她,這樣的性子,在主子跟前也待不久。
她壓根沒想到,溫弘賢身為溫氏家主,真想為我撐腰,這些人焉敢明目張胆地害我。
還有那只會吃齋念佛的溫母,若真是軟性子,如何還能將管家之權握在手中?
想攀附孔氏,卻看不上我侍女出身。
若他真想替我做主,在我醒來之後便會發落二人。
何必等到我醒後才假惺惺問我。
索性我知道他不會,所以才假借暈倒,留下餘地。
「若真如此,且不說二房母家會不會善罷甘休,溫氏本就子嗣不豐,經此一鬧,偌大的家業不更讓旁人惦記?」
紫芙氣呼呼道:「那也應該分家,眼不見為凈。」
「若真分家,大房甘願看著二房帶走藥材生意嗎?」
紫芙抓耳撓腮,想不出破解之法,又問:
「那蕊姨娘呢,一個賤妾竟然敢用下作手段謀害主子,還不能給她一點教訓嗎?」
我眸色暗沉。
誰說我沒給她教訓?
我的教訓,可在後頭呢。
11
陳嬤嬤在蕊姨娘身邊的幾個月,除卻教規矩外,也將蕊姨娘照顧得很好。
溫母看在眼裡,請安時對我連連誇讚,溫弘賢也說我有主母風範。
我噘著嘴嗔怪。
「陳嬤嬤從前可是貴妃娘娘的乳母,若非看她懷孕辛苦,妾身才不捨得呢。」
溫弘賢很受用女人為他爭風吃醋,笑著將我攬入懷中。
「好好好,我們蓮兒最是大度。」
如今後院統共剩了一個不受寵的趙姨娘,溫弘賢難免寂寞,看環兒的眼神也越加熱烈。
環兒是我在外買的。
她姿色秀麗,一身縞素,跪在街邊賣身葬父。
我給了她百兩安葬費,收做了洒掃丫鬟。
溫弘賢來我房中時,我常讓環兒奉茶。
她低眉順目,露出的一截雪白頸子,總能引得他目光流連。
環兒來時,我側靠在榻上撥弄指尖的金箔丹蔻。
她低著頭,任由我的打量落在她身上。
良久,我漫不經心問她:「你也到了年紀,往後可有什麼打算?」
她想也沒想便跪下:「奴婢的命是奶奶給的,但求留在奶奶身邊報恩。」
我笑:「這是什麼話,哪有人喜歡做丫鬟的。」
她渾身一顫,接著便開始磕頭:「奴婢無依無靠,皆因奶奶垂憐才苟活至今,若奶奶不讓奴婢報恩,奴婢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很好。
我起身虛扶了她一把。
「我不過問幾句,你那麼大反應做什麼,瞧瞧,都破皮了。」
似曾相識的一幕,只是這次擦血的人,換成了我。
「你如此聰慧,留在我身邊做個丫鬟豈不可惜?依我看,抬你為良妾才好呢。」
她低著頭,不敢有疑:「奴婢這條命都是奶奶的,一切單憑奶奶吩咐。」
我點點頭,很是滿意她的識抬舉。
當天夜裡,溫弘賢來時,我主動開口抬環兒為良妾。
他果真受用,推辭了幾下便欣然接受。
蕊姨娘臨產前一個月,我請了頃州最好的穩婆早早住下。
還拿出了嫁妝中的珍貴藥材,以備不時之需。
夜半蟬鳴,蕊姨娘的慘叫撕破夜空。
我剛到產房外,便被溫母攔下。
「裡頭血腥氣重,仔細衝撞腹中胎兒。」
我推辭了幾句,還想進去看看。
溫母說:「你肚子裡的才是溫氏正經嫡出,旁的都不要緊,明白了嗎?」
話已至此,我也不再堅持,說了幾句場面話走了。
蕊姨娘的生產不順利,她產道窄小,怎麼使力都出不來。
快要昏迷時,又被灌下參湯,繼續使力。
這一胎足足生了兩日,第三日破曉時,孩子終於出世,是個白白胖胖的閨女。
只是可惜了蕊姨娘,雖然僥倖撿回了半條命,卻因產道撕裂如巨口,從此再也不能侍寢。
因我還懷著胎兒,溫母便將孩子接到她身邊撫養,還給起了個小名,叫福兒。
蕊姨娘不中用後,溫弘賢也懶得去看她,每日處理完事,來我房中小坐一會兒,便去環姨娘處溫存。
王大夫診脈,說這一胎十有八九是個男孩。
不算十拿九穩,我便不聲張。
四月,氣候宜人,我有驚無險誕下一名男嬰。
溫母很是高興,誇我是溫家的大功臣。
我虛弱笑笑,心裡卻盼這孩兒能平安長大。
也讓我少受幾回生育之苦。
孩子百天時,孔氏的回信也到了,大公子親賜名——協。
協者,助也。
溫弘賢當即開祠堂將協兒上了族譜,真正坐實了嫡長孫的名分。
四姑娘的信也是這時到的。
這一年中,我月月去信請安,從無回信。
如今展開信箋,只有寥寥七個字——
展信佳,恭賀新喜。
我將信妥帖保管好,陳嬤嬤福了福身。
「奶奶已在溫府站穩腳跟,老奴也該回去復命了。」
我給了陳嬤嬤三千兩,又親自為她安排回京事宜,送她上了港口。
話別時,我欲向她行禮,她不受。
「您現在已經是主子,何須對老奴行禮。」
我堅持道:「嬤嬤是府中老人,青蓮不敢託大,煩您回去告訴四姑娘,就說……
我略有些哽咽:「就說,奴婢很想她,請她照顧好自己。」
陳嬤嬤意味深長道:「姑娘放心,以後定然還有見面的機會。」
她語氣篤定,到讓我生出幾分疑惑,再探究時,她卻已轉身上船。
12
陳嬤嬤一走,我身邊可用之人又少了一個。
除紫芙外,我又提拔了幾個丫鬟,有家生子,也有在外買的。
這一年多來,借著整頓內務,將二房的眼線拔除了七七八八。
各處緊要的管事,也被我不動聲色換成了自己人。
如今溫氏後宅,我已握住了七八成。
而後,我又提拔了趙姨娘。
她長相溫婉,初看不覺驚艷,多看幾眼卻讓人覺得十分舒適。
我不是聖人,自然不樂意自家夫君抬進一房又一房妾室。
所以,不論是環兒還是趙姨娘,都是我需要拉攏的人。
我暗地請來頃州最好的妝娘,教她如何畫柳葉眉,點桃花妝。
又命繡娘按照她的身形改製衣裙,她氣質溫婉,藕荷色這種淡色,更適合她的恬靜。
最難改的是她骨子裡的怯懦。
我讓紫芙每日抽時間去教她儀態,再園中高聲朗誦《女戒》,直到她的聲音不再發抖。
我待她真誠,吃穿用度比照貴妾待遇,如姊妹般與她相稱。
她性格怯弱,曾被周姨娘裹挾,又被溫弘賢所不喜。
如今得我相助,對我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半年後,當趙姨娘穿著一襲月白裙琚,不卑不亢向溫弘賢行禮時。
連他都愣了一瞬。
「這是……趙氏?」
我點頭,將趙氏這半年的努力幾筆帶過。
「如今溫家與各州商號往來頻繁,後宅女眷也該有些體統,往後夫君帶出去時,也比別人家的體面些。」
他捧著我的手,感嘆道:「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13
協兒兩歲時,京城傳來消息,四姑娘要下嫁給必州懷義侯。
必州離頃州不過五日路程。
遙想陳嬤嬤走時意味深長的那句話,我與四姑娘定有相見之時……
難不成,從那時候起,孔氏便與懷義侯府議親了?
懷義侯不過是個沒落勳爵,在孔氏眼中與破落戶無異。
我坐在房中思忖了半晌,仔細看了父親寄來的書信。
孔氏還是那個孔氏,鮮花著錦,如日中天。
可再這麼權勢滔天下去,相位上頭,可就只剩皇位了。
溫弘賢沒有我這麼敏銳,不知聽誰說了閒話,以為孔氏已經日暮西山,當晚便對我沉了臉。
我從旁提醒:「除四姑娘外,孔氏其餘人可還受了影響?」
並未。
相爺還是宰相,底下的兒女還都是人中龍鳳。
「聽聞四姑娘出嫁那日,天子特意拔擢金吾衛一路送親至港口,放眼天下,誰還有此殊榮?」
他猛然醒悟:「是為夫急躁了,依夫人看,溫氏該當如何?」
我從旁建議:「既然是下嫁,不宜太過鋪張,依照往年溫氏給孔府的標準,再翻二倍即可,至於旁的……待我見了四姑娘後再行定奪。」
三年多沒見,四姑娘風華依舊,通身氣派襯得懷義侯像個隨從。
我當眾行大禮,口稱奴婢。
陳嬤嬤親自將我扶起,抬眼,便看見四姑娘眼中的笑意。
「好了,都是當主母的人了,別動不動就跪,快坐吧。」
「奴婢在主子跟前,永遠都是奴婢。」
這話既是表忠心,也是在提醒懷義侯。
即便是下嫁的貴女,也容不得輕慢。
寒暄過後,懷義侯找了個藉口走了。
我再次上前跪倒,拿出袖中的錦盒。
「這是溫氏在必州的所有產業,權當奴婢給主子的添妝。」
往年溫氏的孝敬是給孔氏的,未必進她的口袋。
我這份卻是實打實給她的。
她笑著推辭,我三跪三請,她方才讓陳嬤嬤接了。
「你做得很好,不算辱沒相府。」
我低頭稱不敢,她玩味道:「什麼敢不敢的,女兒家若用起智謀,男人未必招架得住。」
她真的很聰明,只一眼,便能看出我心中所想。
我抬眼,生平頭一次直視她。
「還請主子助我。」
作為她的貼身丫鬟,若不是大公子將我許出去,她也不會放我。
與其依靠朝三暮四的男人,不如藉此機會,再度給四姑娘賣命。
嫁女不坐,若以後孔氏真有個萬一。
以她的智慧,助我一臂之力,也是幫了她自己。
她看著我,良久,眼中出現一絲欣賞。
「不愧是我調教出的人,有膽識。」
14
回溫府時,已是半個月之後。
我哄著溫弘賢將必州產業交給四姑娘。
四姑娘很是大氣,直接將京城邊上的一個商號交給我打理。
溫氏產業做得再大,手也沒伸進京城。
溫弘賢肉眼可見地高興,有了這個商號,他便可以藉此打通京城商路。
我不疑有他,將商號交到他手裡,高興道:「夫君接管了商號,下次便與我一同去拜會姑娘,大家互相認識,往後便是一家人了。」
他未說話,沉吟片刻。
「外男怎好擅自見ṭũ₇女眷,這商號既是給你的,便借著你的名頭運作。」
我遲疑道:「可下次姑娘若問起來,妾身一竅不通,豈不是暴露了?」
我見四姑娘時三請三拜的事,他早已知曉。
若隨我一同去,他堂堂七尺男兒,豈不是要跟著下跪。
半晌,他忽而輕笑:「這有何難,溫家在頃州商號不少,我撥兩個給你打理,如此你不就懂了?」
「這行嗎?」
「怎麼不行,有為夫在,你盡可上手一試。」
他這般輕鬆,無非是篤定我對做生意一無所知。
不試試怎麼知道?
試對了,更上一層樓。
試錯了,我還是主母。
他躍躍欲試,要去京城那邊的商號開疆擴土,不日就走。
此去多則半年,少則三月。
我讓趙姨娘同去,以便隨時向我彙報。
溫弘賢留給我的兩個商號,一個是染坊,一個是繡坊,不過是溫氏產業中的邊角料,卻正中我下懷。
我帶上帷帽,一連幾日都去了染坊。
掌柜以為我不懂,指著一匹暈染不均的布匹,語氣得意。
「東家請看,這匹湖藍色布料,用的可是最時興的染色工藝。」
我在帷帽下冷笑:「哦?若不是掌柜提醒,我還真不知這靛藍浸染竟然是最時興的工藝。」
掌柜面色不悅:「東家在家中育兒久了,自然不懂染布。」
見他嘴硬,我直接拆穿道:「最原始的浸染法,布匹入染缸三次已是極限,染出來的顏色晦暗不均,這也能稱為精品?」
指尖撫過布面,觸感粗糲,色澤呆板。
「比起京城的『五浸七染』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我問掌柜:「為何不用明礬做媒染劑?」
知曉我不是好糊弄的主兒,掌柜完全沒了方才的氣焰。
「這個...這個...」
匠人們面面相覷,都不敢說真話。
唯有一個壯漢朗聲道:「回東家,明礬珍貴,都被掌柜私自挪用到他的作坊了。」
「你胡扯!」
壯漢梗著脖子:「有沒有胡扯,去山後一查便知!」
掌柜的臉色霎時慘白:「東家,這喬光屢次不聽安排,已被辭退,不知道如何混進來的,他的話不可信啊!」
我趁下臉,使了個手勢。
紫芙上前,將一摞帳冊重重擱在案幾。
「上月初八記著購入靛藍五十斤,可庫房實際只餘三十斤。這月記著用了二十斤明礬,可染缸里連一兩都沒見著。」
「更可笑的是,這上面記著每旬出布三十匹,可近半年的出貨單加起來,統共不過四百匹。」
我伸手掀開帷帽,挑眉道:「王掌柜可否給我個解釋?」
王掌柜撲通跪下:「東家明鑑,小人也是受人擺布,實在是有苦難言。」
我端起茶盞,徐徐撥開浮沫。
「你的小作坊,每賣出一匹布,便要給二房分三成利,對嗎?」
王掌柜滿眼驚駭,我起身撣了撣衣袖。
「私吞家主財務,按例可是要流放的。」
我走時,王掌柜徹底癱倒在地。
15
二房是趁夜來的。
她甚少踏足這裡,完全不見往日針鋒,一口一個好侄媳。
我坐在主位,從染坊的帳本中抬起頭:「二嬸怎麼來了?」
她面色心虛,也不敢坐下,訕訕道:「聽聞你掌管了染坊,我特意來恭喜你。」
大半夜哪是來恭喜,分明是來求情。
我道了聲謝,再不說話。
她坐在一旁,如熱鍋上的螞蟻,我每翻一頁,她便焦急一分。
「侄媳婦,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事是我不對,你看能否網開一面?」
我抬頭,佯裝不知:「二嬸此話怎講?」
二房終於急了,從袖子裡掏出幾張房地契。
「這是我名下最賺錢的藥材鋪子,現在都歸你了。」
我漫不經心地掃過地契,指尖在案几上輕輕叩擊。
她給我使過那麼多絆子,憑什麼覺得幾間ṱü₋鋪子Ṭů₃就能一筆勾銷?
見我不語,二房急得聲音都變了調:「鋪子也給你了,你還有什麼不滿足?」
我合上帳本,忽然話鋒一轉:「聽聞孝哥兒正在選拔貢生?」
二房臉色驟變。
溫氏幾代經商,才出了溫弘孝一個秀才。
年底州府推舉貢生在即,這個節骨眼上,她這個當母親的犯事,無異於斷送溫弘孝還未開始的仕途。
她再無方才的氣焰,撲通跪下。
「侄媳婦,不,大奶奶,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只要您高抬貴手,要我做什麼都行。」
她一下又一下磕著頭。
這裡沒有孔府的白玉磚,不過幾下便磕得頭破血流。
鮮血順著臉頰流下,直至糊滿她整張臉。
我俯身抬起她的下巴,居高臨下道:
「我要你名下所有的產業,盡歸我手。」
不僅是房契地契,我還要當實際掌權人。
二房滿臉驚駭,我這無異於獅子大開口。
「當然,若是不行,那便公事公辦吧。」
我鬆開手,正準備起身,二房抓住我的衣擺。
「依奶奶所言。」
三日後,二房交出了全部產業。
我寫信請四姑娘派來兩位藥材掌柜,將最重要的環節牢牢把控。
再見二房,二房猶如喪家之犬,再不見往日張揚。
日頭正好,我邀她喝茶,順勢將名冊放在她面前。
那是拔擢溫弘孝為貢生的州府官文。
她驚駭抬頭:「你……」
我笑:「弘孝酷愛讀書,又有天分,我這個做嫂嫂當然要盡綿薄之力。」
二房呆呆看著官文。
她遲遲運作不下東西,卻是我這個侍女輕而易舉能做到的。
她沒待過京城,自然不知道孔氏是如何權勢滔天。
溫弘孝的貢生身份,不過是四姑娘說句話的事。
「二嬸,你若識抬舉,我便是來助你的。」
當年,你若不識抬舉,我有的是方法讓你下地獄。
溫弘孝成了貢生,二房徹底上了我這條船。
溫弘賢遠在京城,我自能將這一切粉飾成二房的功勞。
天氣甚好,我抱著協兒在院子裡賞花,紫芙在一旁添茶水。
我捏著協兒的臉,回答的卻是她當年的那句話。
「那年你為我為何不趁機了結。」
我輕笑,將一朵新摘的海棠別在協兒衣襟上。
「趕盡殺絕算什麼本事。」
「世上最鋒利的刀,從來不是架在脖子上的那把。」
16
我沒有發落王掌柜,將他貶為末等漿洗工匠,又拔擢喬光為新掌柜。
再去染坊時,我親口承諾,從前種種齟齬既往不咎。
反正他們貪的又不是我的錢,我樂得做順水人情。
頃州不比京城,我將五浸七染法略微改良,加入明礬,每隔兩個時辰暈染一遍。
出來的顏色色澤清透,雖不比京城的時興的天青色,也能讓頃州世婦眼前一亮了。
「從今日起,月錢不變,若賣出去一匹上等絲綢,各位也能拿到分帳。」
眾人激動吶喊:「東家仁厚!小的們定當竭盡全力。」
染坊這邊有喬光盯著,穩步運行,不到半月銷售就比從前多了三倍。
接下來就是繡坊了。
繡坊比染坊能強些,最起碼繡娘技術過關。
複雜的百子千孫圖,針腳細密,挑不出一絲錯處,只是花樣陳舊老套。
繡坊的李掌柜與染坊的王掌柜是夫婦。
王掌柜受我貶斥,她卻無一絲不滿,眼神恭敬,低眉捧來一幅繡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