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屋塌,夫君卻用買新宅子的錢贖⽩⽉光進⻔。
美人⼉唇白聲細,一步三咳。
衣裳要穿細織雲錦,屋子要住寬敞亮堂的。
就連吃食,也非出⾃御廚之手⽽不⼊口。
這個冬⽇,如那年我同夫君流放時一樣寒涼。
可那時他為我獵狐製衣,撿炭生⽕,如今卻巴巴地圍著白⽉光,為她煮薑湯念話本。
⼼都快挖出來給她了,還⽇⽇心生愧疚,覺著委屈那姑娘。
大雪三尺,我一病不起。
帳上入不敷出,他⽀支吾吾問我,能不能回娘家借些銀兩。
我難得同意。
「好啊。」
只是經此一別,從此山水迢迢,你我不必相見。
1.
換宅⼦的錢,我和裴懷意攢了七年。
他教書賣字,我支個茶攤子,終於夠換個京城偏巷子裡的一間小屋。
麻雀雖小,倒也五臟俱全。
我同他一早便相中了那間小屋,付了定錢。
恰逢今日大雪壓頂,屋頂的積雪連帶著茅草一同壓在了裡頭鋪蓋上。
我下了決心,取出銀兩交予他,讓去付了房子的尾金。
「拿了房契,咱今日就搬!」
他孤身去了城裡,我則留下收拾衣裳舊物。
還沒等人回來,鄰居好事的潘嬸兒揣著袖子在屋外頭喊我:
「虞娘子這是要搬家?」
我笑著說是,想著把帶不走的桌椅玩意兒留下,看她們誰有需要,卻聽她「嗐」一聲。
「快別收拾啦!想來一時半會兒怕是搬不成咯!」
我慌張起身,「為何?可是裴郎出了什麼事兒?」
銀錢縫在裡衣夾層,想來不該被人盯上。
天寒路滑,我急得竟忘了給他鞋底纏些麻繩!
「虞娘子還不知道呢?」潘嬸兒面露可惜,「你家裴郎今兒乾了件大事,那布莊柳家遭了難,女子本要淪為娼妓,結果你家裴郎一見到那大姑娘,二話不說就掏錢贖了人。」
大雪天去往京城,身上還裝了這麼些銀子,猜也猜得到是要去買宅子的。
潘嬸兒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我渾身失了力氣,回頭看見那塌出窟窿的屋頂,無力一笑。
2.
嫁給裴懷意之前,我本是大儒虞景安之女。
衣食無憂,規矩守禮。
裴家世代武將,出了個幼子,生得一副好樣貌,更是精通詩詞音律,曾在一場詩會上得了我爹爹的青睞。
兩家父母一合計,我便嫁入了裴府。
那夜,紅燭噼啪。
裴懷意與我坦言自己曾有一心上人——皇商之女柳眠。
但官貴商賤,他自知二人絕無可能。
更是立誓說,我已成他結髮妻,今後他便磐石無轉移。
他怕今後有心之人拿柳眠與他的舊情挑撥我們夫妻關係,便攤開了道:
「不過少時心動,絕無任何逾矩之舉。」
他開誠布公,我也自然信他心中坦蕩。
夫妻舉案齊眉的第二年,裴父因戰場失策被革職流放,裴家人悉數作陪。
離京前夜,爹爹來裴府同裴父徹夜長談。
他逼著裴懷意同我和離,放我歸家,以免流放之苦。
我跪地拒絕。
「嫁作裴家婦,便該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裴懷意也跪在我身側,同他一字一句承諾,今生永不負我。
他原也是這樣做的,夏日為我徹夜扇冰,冬日為我撿炭生火。
人人都艷羨,我有裴懷意這樣一個溫柔知意的好郎君。
可再聽見那柳氏之女出現,我的心還是亂了。
3.
「夫人,我回來了。」
裴懷意雇了輛馬車,他從車前下來,瞧見我正拆著剛打好結的包裹,滿臉歉意。
「我今日......」
我手上動作粗暴,不留神被他一方硯台劃破,見了血。
他忙走過來,目露心疼地為我止血,又開口解釋:
「今日我看見眠兒流落風塵之地,實在不忍……所以未曾與你商議才……」
我扯回手,隨意纏了纏。
日頭將西,雪已經在屋裡厚厚地落了一層。
「與其在這同我解釋,不如將屋頂修一修,免得今夜無處可住。」
我知曉他本是心軟之人,舊人落難,定會出手相助。
可我心裡依舊憋著氣。
流放回來,我同他每日兢兢業業,不就是盼著早日有機會歸京?
哪怕不過一方小宅子,那也是希望所在。
當年虞家老祖,也是從小書屋裡一步步走到御前的。
如今一切泡了湯,我又同誰說理去?
轎簾掀開,露出一張清秀可人的面龐。
「懷意哥哥……你如今……就住在這?」
那張臉上帶著病態,掃視了一眼面前失修的草屋,臉色不算好看。
裴懷意接她下來。
「如今比不得從前,我同夫人流放歸來,也住慣了,只是辛苦眠兒妹妹了。」
柳眠輕咳兩聲,「懷意哥哥大恩,眠兒今生來世也報答不完,何談辛苦。」
她側目過來,眼神落在我身上。
「嫂嫂,我餓了。」
4.
裴懷意要修屋頂,喚我去廚房給柳眠熬些粥。
美人兒搖搖欲墜,如弱柳扶風,「嫂嫂,還望多放些紅棗和飴糖,我平日喝慣了這種。」
紅棗和飴糖金貴,我只有月事那兩天才捨得放一點。
裴懷意見我表情不算太好,自顧自去廚房煮上粥,放了好些紅棗和飴糖,只喚我看著火就行。
可粥盛上來,柳眠嘗了一口,便回身吐了出來。
裴懷意緊張兮兮,原以為是燙著了,卻聽她震驚道:「懷意哥哥,你平日吃的竟是這種碎米?」
得了回應,她好似喝藥般,捏著鼻子往嘴裡灌。
結果又哇啦一聲吐了出來。
隨後眼眶紅著,細聲道:「對不起懷意哥哥,我也不想吐的,只是……只是實在是……」
難以下咽。
裴懷意又跑出去,找了幾戶人家借好米,給她重新熬上。
「眠兒打小養尊處優,沒過過苦日子,夫人多體諒些。」
我抿唇,良久才開口問他:
「她就沒些親戚可幫她一把?」
這筆錢出了,買夫君個心安,我可以咬牙認下。
可讓她在此住下,算個什麼?
裴懷意眉眼低垂,嘆息道:「她本就因我,許諾今生不嫁。柳父重利薄情,親戚早散了。如今能幫她些,你莫要太小氣。」
「待她身體好些,再商議去處,好不好?」
5.
柳眠身子瘦,我的衣服卻也能穿。
只是剛穿上,就哭天喊地叫了裴懷意過去。
說是衣服料子糙得很,她身上癢得厲害。
裴懷意連夜借馬去了京城,給柳眠買了兩件細織雲錦的成衣。
他回來時,臉上歉意更甚。
「眠兒她本就是布商之女,對衣裳料子實在挑剔,你莫要搭理,我來處理就是。」
他兩手空空,知道對不住我,卻不曾想起我也曾穿那錦繡羅緞,是不缺衣少食的京中貴女。
算起來三年不曾添過新衣了。
屋頂修好已經到了後半夜。
被褥被沁濕得厲害。
僅有的換洗那套已經被送去給了柳眠,我聽見她哭:「懷意哥哥,這樣沉的被褥,實在壓得人喘不過氣。」
那夜,她被凍得睡不著。
裴懷意為她生炭,在火盆邊守了一宿。
我枯坐一晚,想起剛去北疆時,手上生了不少凍瘡。
裴懷意笨手笨腳為我縫了個暖手的水爐,買不來炭火,就深夜去撿人家沒燒透的炭渣。
山有野狐,他雖文弱,竟能獵來一頭,為我做了狐裘。
也因此被咬傷了虎口,落了道極深的疤痕。
那可是北疆啊。
竟還不如今夜這樣冷。
6.
凍了一夜,我頭腦有些昏沉。
一開門,瞧見裴懷意一大早又跑了趟京城,大大小小拎了不少食盒。
柳眠難得露出一絲笑意。
「懷意哥哥,竟是九珍坊的菜嗎?你對眠兒太好了!」
裴懷意笑得寵溺。
「我知曉你柳家富庶,廚子都是曾經在宮中給皇帝做菜的,菜色挑剔得很,整個京城也就九珍坊的味道比得上。吃吧,這些都是你愛的。」
瞧見我站在主屋前頭髮愣,喚我過去:
「夫人,你也來。」
九珍坊一頓餐食抵我同他一個月所得銀兩。
饒是回來多年,每每想起那裡的薑汁魚片,我都饞得不行。
卻也安慰自己,待住進京城,租了鋪子做營生,還愁沒錢去九珍坊吃?
裴懷意喚我,我便走過去,望了一眼菜色。
東坡肉、四喜丸子、荷葉雞、羊肉湯、馬蹄羹……
就是沒有那道薑汁魚片。
明明什麼都沒吃,胃裡竟滿得厲害。
可我還是坐下,不動聲色,每道菜都吃了不少。
「嫂嫂的飯量竟這樣大?」柳眠故作驚訝,話裡帶了點嘲諷。
裴懷意喚我:「夫人,不雅。」
雅?
重要嗎?
花的可是我的銀子。
每日挑水去走腳的那條必經之路,我肩上從水泡到老繭,一來一回就是一個時辰。
一碗茶水才兩個銅板,夠他這麼揮霍的?
可我說多了,倒惹裴懷意不快。
「當年是我負了眠兒,如今不過管她幾頓飯而已,你怎么小氣成這樣?」
我辯駁不過。
他又皺眉道:「你莫不是因為當年跟我流放吃了苦,瞧如今我對她好,心生醋意了吧?」
「可當年是你對我死心塌地要跟著的,無人逼你。如今又心有不甘,同眠兒對比什麼?她是落了難,又不是要同你搶人。」
多年陪伴成了是我死心塌地要跟,省吃儉用勸他莫要揮霍成了我小氣。
我心中荒涼得厲害。
雪停了,瞧著像是要出日頭了。
7.
被褥曬得不算透。
我花錢找人做了床新的。
恰巧遇到裴懷意也拉著馬車回來,車上放了一床新被褥。
柳眠坐在前頭,心情似乎很好。
臉上有了幾分紅暈,眉眼含笑。
一瞧見我,裴懷意忽然怔愣住:「你也去做了床新被褥?眠兒嫌那舊被子蓋著沉又不保暖,我也想著換一床,你同我倒是想到一塊了。」
他揚眉笑了笑,眉眼間難得露出幾分柔和:
「夫人,這幾天是我錯怪你了。」
幫我搬褥子的潘嬸兒聽出不對。
「裴郎,前幾日大雪不見晴,你家屋裡濕掉的褥子又曬不幹,虞娘子早就安排了要做新被褥,今日我同她送來,是要鋪在你們床上的呀,跟這位姑娘可沒關係!」
她喘了口氣,打量了下那馬車,冷哼出聲。
「姑娘倒是金貴,這外頭的布都是綢緞的。原瞧著你裴郎對虞娘子心疼得很,教書回來還要趕去攤子接她。如今看啊,還差得遠呢!」
因我買宅子的事兒,潘嬸兒也憤憤不平。
裴懷意被她說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柳眠倒是眼含怯懦地下了馬車。
「這位嬸子,你不要怪懷意哥哥,是我命不好,拖累了他和嫂嫂。如果嫂嫂容不下我,我今日走就是。」
說著就落淚要走。
裴懷意一把扯住她。
「胡說什麼?你嫂嫂不是那心胸狹隘之人,莫要聽旁人挑撥。」
潘嬸兒氣極,把褥子丟他懷裡,轉身離開。
回了房,裴懷意為我暖了暖手。
眉間寒冰漸漸消融,他把那床被褥鋪好,喚我過來坐下。
「今日嬸子的話我聽進去了。但眠兒畢竟是客人,總不好委屈了人家。」
我沒說話。
他又道:「只是你何必同我置氣?錢來得不易,我們一向不是能省則省?」
我愕然,「我何時同你置氣?」
「原本那床曬乾就好,你非要花銀錢買床新的,如今經濟緊張,我看那料子也不是粗布,實在浪費。你不就是覺著我對眠兒太好,便花錢氣我不是?」
我被氣笑,將人推出去。
她柳眠是客人,便該金尊玉貴伺候著。
我是他髮妻,就合該蓋那濕被子夜夜受凍?
「裴懷意,你可真不是個東西。」
8.
嫁給裴懷意時,我的嫁妝算是豐厚。
只不過前幾年裴府傾頹,我沒少拿出來打點押送之人,才讓裴家長輩不至於挨餓受凍。
後來辦裴父母大病、辦喪事,我也攬了大局。
補貼到現在,也不過剩一間鋪子和一隻玉鐲。
那玉鐲不見了。
隔日,柳眠就得了些上好的月麟香。
美人兒垂眸致謝,「熏了香,眠兒覺得身上都舒坦多了。」
裴懷意笑得燦爛:「眠兒妹妹放心用,用完我再幫你尋。」
門被我重重摔上。
「嫂嫂生氣了?不如……給嫂嫂分過去一些吧。」
「不用。她過慣了粗茶淡飯的日子,多少年不用香了,不必理會。」
隔著木門,我聽見他這話,心下一片寒涼。
顫著手從木匣中取出一張蓋了手印的宣紙,上面偌大三個字赫然入眼:
「放妻書。」
落款是裴懷意的名字。
他不知道,離京前夜,裴父自知對我不住,代筆寫下一封放妻書。
落款的手印,是哄著裴懷意酒後摁下的。
他與我爹爹承諾,若今後裴家子做出對我不住的事,我便可憑此放妻書,與他一刀兩斷。
爹爹恨我決絕離京,我和裴懷意亦無顏求他庇佑。
再苦再難,從未回虞家訴過一句苦。
爹爹知他傲骨,只悄悄在京中為裴懷意的字帖造勢,以求大賣。
而我亦有私心,只求進了京,能同他離得近些。
多年積蓄不過十日之間被悉數揮霍殆盡,我憋得心悶,發起高燒。
而裴懷意又以主屋寬敞亮堂,適宜養病為由,讓柳眠搬了過來。
我賣茶歸家時,所有物件他已打理完畢。
「委屈夫人了,那屋子實在寒涼,不適合養病。你身子一向康健,住來應該不打緊。」
我身上本就發冷,回來路上腳步虛浮,摔了一跤。
他忽視我的狼狽,轉身離去。
9.
雪又洋洋洒洒下個不停。
裴懷意不知從哪弄來個暖爐,塞進我的被褥里。
「夫人,你可有什麼想吃的?」
我別過頭,不願搭理。
「你是我髮妻,這麼多年無所出,我不曾有過半句怨言,自認這些年除了銀兩上,不曾有半分苛待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