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兒她不一樣。夫人,我如今把她當妹妹心疼罷了,你何苦因此跟我鬧絕食?」
北疆苦寒,我落下寒症,再難有孕。
如今高熱不退,毫無食慾。
他一天一夜不曾來看我,來了便指責我鬧絕食。
隔了很久,他自顧自端來一碗粥,放了紅棗和飴糖。
「你多少吃些。我還有事……要同你商議。」
強撐著咽下幾口,卻聽他道:
「天氣不好,學堂里的課也停了。如今家裡無米下鍋,我與眠兒身後又沒什麼可幫襯的親族,這個家……需要夫人。」
「你什麼意思?」
他別過頭,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希望你能……能回虞家一趟,只是莫要提及眠兒的事兒,只說我被拖欠了工錢,如今實在困難。」
原先清高傲骨,絕不肯接受岳丈半分幫助的裴懷意,為了嬌養他的白月光,終於朝我開口。
我面上含笑,也難得答應。
「好啊。」
他既求我歸家,我便不多擾他和柳眠的清凈就是。
只是經此一別,我與他,恩斷義絕。
10.
裴懷意走後,柳眠輕咳著來找我。
她衣裳華麗,除了身子瘦了些,半點看不出柳家沒落的影子。
人剛站定,那月麟香的味道就直往我鼻子裡撲。
「聽說嫂嫂要回娘家?」
見我不理睬,她又問:「那你何時回來?」
我回頭望向她:「柳姑娘放心,我不在,你的懷意哥哥也定會給你衣食住行安排得妥妥噹噹。」
她大抵是擔心我不在,無人煮飯浣衣罷了。
臉頰染上緋紅,她道是我誤會了。
「京中來往一趟不容易,懷意哥哥實在辛苦。我是想拜託嫂嫂,回來時……幫我帶盒胭脂,要玉隱閣賣得最好的那個。」
胭脂?
我扯著笑,同她攤開手:「既要我幫帶,也該付了銀錢才對。」
「你……你明知我如今身上沒有錢。懷意哥哥說,若有需要,找嫂嫂便好。」
我問得直白:「姑娘以什麼身份同我說這話?」
妾室?
情敵?
抑或寄人籬下的落難女子?
她咬著唇,只道我不留情面羞辱她,眼含淚光離去。
臨走還回頭道:
「懷意哥哥當年棄我選擇你,殊不知你竟這般克夫家,害他淪落到如今境遇。我要是你,便是掏空了娘家也要好好補償他!」
前幾日我提出讓柳眠同潘嬸兒學著紡紗,被裴懷意拒絕得乾脆。
「她身子虛弱,哪裡幹得了活兒?」
柳眠也哭哭啼啼:「嫂嫂這般容不下我,我倒不如出去乞討算了!」
既然兩人各自都這麼心疼對方,那我衷心祝他們——長相廝守。
11.
離開時,除了那封放妻書,我什麼都沒帶走。
那件狐裘依舊被軟布包著,靜靜躺在木櫃里。
原本他親手為我磨的銅鏡,如今也花得厲害,模糊到看不清人。
手上那環裴家的傳世玉鐲也被我取下,壓在了枕頭下面。
從今以後,我再不是裴家婦。
嫁進裴家時紅紅火火,成箱成箱地搬。
如今要走,只留一身病痛和心中失望。
天地一片白茫茫。
原是該裴懷意趕著驢子,我坐在行李上搖搖晃晃回京的。
如今孑然一身,倒也痛快。
回到虞家,我高燒不退。
爹爹守在床前整整一晚,平日裡慈愛柔和的虞氏大儒,竟也提了紅纓槍說要殺了那混小子。
見我醒來,卻又什麼都不說了。
床上錦被柔軟,屋子裡檀香裊裊,炭火燒得正旺。
婢女端來藥,扶著我一口一口喝下。
就連喝完藥,還能一連吃下三顆飴糖。
那甜的滋味兒都叫人恍惚。
爹爹怨自己當年為我選錯人家,悔得直捶腿。
我跪地,開口道:
「裴懷意雖是爹爹所選,卻也是我心仰慕、願嫁之人。往昔夫妻恩愛是真,今日生分怨懟也是真。」
「萬幸爹爹與裴老爺細心周全,我虞照今日才可全身而退。」
「今後只願日日陪在爹爹膝下,編書寫字,終身不再嫁人。」
12.
第五日,我身子好轉,便讓丫鬟扶我去院中賞梅。
裴懷意找上了門。
小廝來報,他稱我省親多日未歸,心中思念,特來接我回家。
五日。
我嗤笑,囑咐道:「只說我一切安好,其他不必理會。」
一會兒,小廝又來報。
說裴懷意不放心,非要見我一面,不然就不肯走。
恰逢爹爹歸家,狠狠踹了他小腿一腳,半天沒從地上起來。
隨後關了大門,還叫人貼了明晃晃的告示:
「裴氏與狗,不得亂吠。」
爹爹氣哼哼走過來,後悔剛才沒多罵他幾句。
還囑咐我:「無論那小子做什麼說什麼,你都莫要心軟!」
他生怕我再被那人哄了去。
後來幾日,裴懷意天天守在虞府門外。
連帶著那告示實在矚目,人來人往,不少人聚著看熱鬧。
原先小廝還來報,說他提了九珍坊的食盒,又為我寫了首什麼詩。
日日在此,一副讓人瞧著對我情深不壽的樣子。
那日天晴,我抱著湯婆子,打算去瞧瞧名下那間鋪子。
開門便見裴懷意斜倚在門外。
他一身粗布舊衣,上面還有我親手縫的幾個補丁。
而我一身綾羅綢緞,發間的紅玉簪子被光映著,閃了他的眼睛。
他眼中閃過驚異,隨後便起身扯我。
「夫人終於消氣了。我特意去九珍坊買了你愛吃的薑汁魚片,我們回家。」
一旁的小廝忍不住鄙夷:
「裴公子,這食盒你都提了三天了,莫不是都沒換過菜?」
裴懷意面色不改。
「如今天冷,菜壞不了,扔了豈不可惜。」
丫鬟擋在我面前:「裴公子,我家姑娘說九珍坊的薑汁魚片味道變了,她如今不愛吃了。你還是自己拿回去,和那柳姑娘吃吧!」
一聽柳姑娘,圍觀的眾人發出唏噓聲。
裴氏有祖訓,裴家子絕不可納妾。
如今裴家雖然沒落,他裴懷意做出這等事,也依舊叫人瞧不起。
「怪不得那日重金贖了柳家姑娘回去,原來是舊情難忘!」
「虞姑娘多重感情啊,裴家流放,她硬生生跟去了,如今竟被這般休棄,怪不得虞老爺這麼生氣。」
「這裴公子是既要又要啊!得了小妾,又不舍夫人了!」
......
13.
周遭議論聲不絕。
裴懷意目露心寒,「我原以為你識大體,沒想到你竟將眠兒的事廣而告之?是要毀了我嗎!」
我淡淡道:「你既這般做了,為何還要懼怕閒言碎語?」
他回身,一字一句解釋:
「柳眠遭難,我與她從小一起長大,不可能不管不顧。我接她回家,也只是把她當親妹妹看,不曾納她為妾!」
眾人唏噓。
有男子說我善妒,惡毒不容人。
也有女子為我辯駁,救她護她有千萬種法子,非要把人安置在夫人眼皮子底下,那便是男人沒本事。
怨不得髮妻寒心。
裴懷意緩了神色,又朝我伸出手,讓我跟他回家。
我避開,又道:「你喊我回娘家借銀子嬌養白月光,我如今錢還沒借到,怎麼有臉跟你走?」
又是一片譁然。
誰不知道柳眠出身富庶之家,養她少不得花銀子。
讓我回娘家借錢,那便是嫁妝都給他用完了。
當真不是人能做出來的事。
裴懷意臉色極差,他難得對我這般冷臉:
「我知曉虞家能讓你錦衣玉食,不過幾日,你便沉溺於富貴,不願同我回家了?」
「裴懷意。」我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我已不是裴家婦。」
「胡說什麼!」
爹爹走來,將那放妻書取出,高聲念給眾人聽。
隨後攤開在裴懷意面前,讓他看個仔細。
那是他父親的親筆字跡,手印也是他自己摁過的。
裴懷意連連後退,他不信。
「虞照。我與你夫妻十年,你無所出,我不曾有過半句怨言。自認除了銀錢,沒有一絲一毫對不住你的地方。」
他有些哽咽:「如今就因為我救了落難的舊人,你容不下她,便夥同岳丈如此逼我騙我?」
北疆苦寒,我有寒疾,極難生育。
他雖不說,卻偶有「我是老裴家最後一代後人」這樣的話出來。
聽著不知是他對不住我,還是我對不住他。
撥開人群,我抬步上了馬車。
事到如今,他竟還覺得是我不容人。
14.
剛到北疆時,冰水浣衣,我也凍得直掉眼淚。
衣裳剌身子,我也日日煎熬。
自小錦衣玉食慣的,誰能突然就適應苦日子?
柳眠亦然。
裴懷意救人,我不怪。
可他巴巴地把所有好東西送到她面前,末了還來一句「夫人過慣了苦日子」。
不捨得她去學紡紗,卻將我每日挑水賣茶、浣衣做飯當成理所應當。
他原本也是會心疼我的啊。
難道因我欠他一個孩子嗎?
馬車內,我悵然落淚。
回家後,丫鬟說裴懷意今日去了官府。
那放妻書做了公證,他再怎麼不相信,也已無力回天。
「恭喜姑娘脫離苦海!」
薑茶被捧進手心,心上都暖了一些。
此後很久,裴懷意都沒再來打擾。
直到一日,小廝說有個姑娘暈倒在虞府門外。
人抬進來,灌了米粥,生了炭火,才逐漸清醒過來。
是柳眠。
她瞧見我,眸子微怔,忽然跪地:
「嫂嫂,你離開懷意哥哥,都是因為我對不對?如今懷意哥哥病得厲害,你救救他吧!我今後不出現在你們面前了好不好!」
她本就瘦,如今更加清減。
丫鬟扶她起來,她抽抽噎噎地,分外可憐。
裴家世代驍勇,裴懷意之所以從文,就是因為身子弱。
每逢臘九寒天,他都會大病一場。
以往高燒癔症,都需人寸步不離地照顧。
以前有裴府下人,後來有我。
「既是重病,就離不開人照顧。柳姑娘這麼遠跑到京城,留他一人,我竟分辨不出你是真擔憂他,還是假的。」
15.
柳眠有些心虛。
想也知道,她十指不沾陽春水,又怎麼會照顧人?
看她來時餓得昏過去,大概自裴懷意病倒,就沒吃上過飯。
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肯舍下身段來求我,也不過是哄我回去洗衣做飯,伺候他們兩人罷了。
「小竹,去備十斤米,喊名大夫,再套輛馬車送柳姑娘回去。」
我非絕情之人,卻也不會多留情。
柳眠聞言,怒而起身。
「虞照!那可是你夫君!你竟這般狠心,枉他對你多年情根深種!」
「我已非裴家婦,柳姑娘慎言。」
「我呸!耽誤懷意哥哥這麼多年,這麼容易就拍拍屁股走人?我今日就告訴你這個克夫的災星,離了你,懷意哥哥只會更好!」
狠話放了不少,米和大夫、馬車,一樣都沒拒絕。
小竹擔憂地問我:「姑娘真的不牽掛?」
裴懷意一未納妾,二未對我橫眼冷語、動輒打罵。
在世人眼中,我這般絕情出走,是小題大做。
如今他病得厲害,我該憂心忡忡,寢食難安才對。
「他有佳人相伴,我無需掛懷。」
入了夜,馬夫回來,說裴懷意見我沒回,將家裡砸了個稀爛。
大夫被轟出來,米袋子也被丟了出來。
「告訴虞照,我不需要她的施捨,一樣能活!」
我挑眉。
裴懷意性子溫潤,極少動怒。
唯有一次,是茶攤上有人出言輕佻,他上去就同那人打了起來。
潘嬸子還誇他瞧著文弱,竟是個有種的。
這大概是第二次。
「隨他吧。以後關於裴懷意和柳眠的事,不必再向我彙報。」
16.
年關將近,虞府早早地貼上春聯,掛了紅燈籠。
爹爹特地將剪窗花的活兒交給我。
「躲懶這麼些年,莫不會手藝生疏了吧?」他遞給我一沓紅紙。
我笑:「定不叫爹爹失望。」
嫁進裴家這些年,每年我都攬了這活,必然沒有手藝生疏。
只是小竹無心道:「姑娘嫁人以後,咱府里就沒貼過窗花,辦得這麼熱鬧了。」
我心下不是滋味,淚模糊了眼,浸濕手裡的紅紙。
「這些紅紙哪夠,快再去拿些來,今年咱貼滿!」
後來得了空,我出門置辦年貨。
馬車經過一家善堂,恰巧遇到裴懷意被人推推搡搡攆出來。
「京中誰人不知你裴公子為了其他女子,寒了髮妻的心。此非君子所為,我又怎能讓你這種品行的人教孩子們讀書習字?」
善堂掌柜擺手讓他離開。
裴懷意辯解不得,被拒之門外。
他咳了幾聲,大概病時被照顧得不當,留了病根。
我放下轎簾,恰巧被他瞧見。
「夫人!」
「裴公子莫要亂喊,我家姑娘如今清白之身,可不是誰家夫人!」小竹斥他。
他換了稱呼,喊我虞照。
「見我今日落魄,你心中可紓解不少?」
我垂眸望向他:「時至今日,我只悔未能早些看清你,錯付好多年。除此之外,你過得好與壞,娶誰或做了什麼營生,都與我無關。」
他咳得厲害,臉漲得通紅。
「你……你何時錯付與我?我自認從未虧待你!」
我不答。
柳眠穿著一身錦衣,朝裴懷意走來,遞上帕子,輕輕拍著他的後背。
「她害你裴家沒落,又害你如今連尋個教書先生的活兒都難,懷意哥哥,你何必再同他說這些沒用的?」
她外頭罩著件雪白的狐裘,眼熟得很。
我別開眼,喚馬夫趕路。
小竹掀帘子進來:「奴婢聽說那柳姑娘早年間非裴公子不嫁,剛聽她說話可真是不中聽,好像裴公子今日這般都是被您害的一樣。」
她本就視我為眼中釘。
能說好聽的就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