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忿忿不平:「她如今有機會嫁裴公子,就讓她嫁去,兩人過得安生不安生,都別來擾您才好!」
我淡淡笑了笑。
「柳姑娘不會嫁給他的。」
「她不是對裴公子一片痴心?」
「曾經年少不知柴米油鹽貴,後來昔日情郎又救她於水火。可在這之後呢?裴懷意不會捧她一輩子。」
當日子回歸平淡。
捉襟見肘的生活,柳姑娘過不慣的。
17.
年前,爹爹門下的書生送來幾本詩詞集。
說這寫詩的人文采斐然,如今在京中,大家爭相傳閱。
只是這人署的是個假名,大家猜來猜去,也不知曉這作詩之人是誰。
爹爹拎著詩詞集,左瞧右看。
不一會兒就喊我過去問話,「出自你之手?」
「閒來無事,打發時間的東西,讓爹爹見笑了。」
「為何不願署真名?」
「徒增是非,恐生煩憂。」我垂眸答。
爹爹是翰林院舊臣,畢生所學悉數教於我,一眼就能瞧出那詩詞出自我手。
他笑得欣慰:「照兒才情不輸兒郎,不必藏著掖著!有爹爹在,絕無人敢說你半點不是!」
本也是無心之作。
「都聽爹爹的。」
除夕夜,護城河畔有燈會。
才子佳人相約,歲末詩會更是熱鬧非凡。
因爹爹放出風聲,稱那匿名詩者屆時會到場,一條長街都被擠得水泄不通。
裴懷意帶著柳眠也來了。
瞧見我,他強掩眼神中的落寞,「阿照,好久不見。」
柳眠手上纏著布條,往身後藏了藏。
「才子們的詩會,你來湊什麼熱鬧?」
裴懷意斥她:「阿照是虞大人之女,定是受大人所託前來,你莫要無禮。」
他近日狀態好了不少,見我也不再像吃了槍藥一樣。
彼此放下,最好不過。
我懶得理睬。
身後,柳眠說想吃糖葫蘆,喚裴懷意給他買。
裴懷意只道沒帶錢,讓她且忍一忍。
她嘟囔了一句什麼,隨後賭氣離開。
不一會兒,詩會開始。
介紹了幾位京中大儒之後,有人高聲念了幾句詩。
「聽聞這位匿名詩者今日也到場了,快些站出來,讓我們一睹英姿!」
「就是就是!今日我來,就是為了見這人!」
「能寫出這般出彩的詩詞,不知是誰家的俊俏兒郎?」
......
我抿唇,正欲上前一步。
身後有隻手攔住我:「阿照,你別添亂。虞大人叫你來,可是為了相看新女婿?」
我回頭,見裴懷意眸間閃過一抹擔憂的神色。
「你鬆開。」
他又道:「他老人家偏愛有才情的男子,今日這匿名詩者現身,若年齡長相合適,怕是要讓你二嫁。」
「與你何干?」我答得冷漠。
裴懷意沒鬆手,他聲音低了低:「我……我不願。」
一眾人還在高聲呼喚。
我撇開他的手,大步走上台。
「匿名詩者,虞家阿照,見過各位。」
18.
嫁給裴懷意前,我爹曾語重心長地告訴我:
「你的才情我知曉,比那裴家郎只多不少,但女子當嫁,以夫為尊。你可明白這個道理?」
我知曉。
男兒家的才情上可封官進爵,下可教書餬口。
而女兒家的才情,倒像是衣裳上繁複精緻的繡紋,無也好,有更佳。
被夫家挑選時,可為加碼,亦或多餘。
嫁給裴懷意後,我也常與他談經論道,執筆寫詩。
可從未越過他去。
只在一旁眼含笑意,誇他字好詩絕,滿眼艷羨。
然後剪剪燭心,隨手磨墨。
再往後,日子過得苦了,讀書寫字成了他的營生。
而我,連陪他磨墨的空都沒了。
柴米油鹽,也成了每日生活的重心。
話音落下,人群譁然。
越過人群,我的視線落在裴懷意身上。
他先是怔住,隨後眉眼間盡顯錯愕。
最後一副本該如此的模樣,自嘲一笑。
他大概……從未真正懂過我。
可這不怪任何人。
世事如此,我原本是他身後之人。
不該大放異彩,奪了他的鋒芒。
也只好露出一抹笑意,算作這些年隱瞞他的道歉。
詩會後,他果然叫住我。
「阿照。」
我轉身,河畔的焰火突然升空,亮了滿天。
初嫁那年,他也曾為我燃過焰火,還許諾今後年年如此。
只是歲月輪轉,那承諾顯得幼稚可笑。
他喑啞開口:「能不能原諒我?眠兒她確實是我年少心動之人,我不願讓她真切感知到我如今的落魄,不是不捨得。」
「阿照,是我虛榮心在作祟。」
焰火的彩光映在他臉上,又陡然暗下去。
我說:「曾經確實是我心甘情願。可如今,我不願了,裴懷意,我很慶幸有選擇的權力。」
他肩頭顫抖起來。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何你突然這般絕情。」
他依舊不知曉緣由。
遠處,柳眠掛著臉朝這邊走來。
我同他告別:「柳姑娘對你一片痴心,莫要再辜負了。」
假使裴懷意今後有所成就,兩人未嘗不能圓滿。
19.
年過得熱鬧。
爹爹興致高,喝了不少酒。
酒後又哭得老淚縱橫,說當年都怪他讓我嫁入裴家。
說我本是他的明珠,偏要去裴家蒙塵。
若不是當年那封放妻書,我連恢復自由身都做不到。
我自知不怪他,卻也無從寬慰。
半夜。
管家逮了個小廝來見我,說他偷了窗花拿去賣。
「是……是姑爺要買的,說家中沒有姑娘剪的窗花,一點都不喜慶。姑娘恕罪!」
我一愣。
「拉去報官。今日是窗花,明日不知要偷些什麼。」
第二日,裴懷意送來年禮。
被爹爹丟出去,他又撿回來,規矩地等在門外。
兩人你來我往好幾個回合,我才出門去見他。
「阿照!新春康樂,歲歲平安!」
他咧嘴沖我笑,節禮被一股腦塞過來,「我在趙侍郎那新謀了差事,如今月月有例銀,夠租下小屋了!」
我把東西遞迴給他:「這禮我無身份可收,還是拿回去給柳姑娘吧。」
他眸子微動。
「城東新開了家布坊,她懂衣服料子,年後就去那兒做工。掌柜的管吃管住,我不必再……」
「無需同我說這個。」
裴懷意眉心擰了擰,又鬆開。
「阿照,昨夜我想明白了。眠兒一來,我一心在她身上,忽視了你。你放心,如今不會了,我保證事事以你為先,愛你敬你。」
「你陪我數年,苦日子過多了,我便忘了你本可以錦衣玉食,不必同我受苦。你不離不棄,我卻覺得理所應當。」
「如今我知錯了,你同我回去,和以前一樣,我們攢錢,買宅子、買鋪子,會越過越好的!」
他面上欣喜,似乎料定了我會跟他回去。
可我站在那裡,神色無波。
「裴公子,我若要宅子鋪子,如今自己便買得起,為何要同你攢錢買?」
他神色一怔。
微微張了張口,又閉上。
良久才道:「我以為我們之間……還有情分。」
曾經我不惜忤逆爹爹陪他去北疆時,有的。
我日日支茶攤子,每月同他數著攢下的錢,算著何時能買宅子時,也有的。
就連他贖柳眠回來,開口同我解釋時,也是有的。
可他將年少白月光小心翼翼嬌養著的那些日子,顯得我實在愚蠢又可笑。
「阿照,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他站在階下看我。
我搖頭。
「裴公子,天寒路滑,早些回吧。」
20.
十五上元節。
我被皇后召進宮,殿上人雍容華貴,對我打量了好半天,才喚我起身。
「你的詩詞皇上過了目,也讚不絕口。」
「小女才疏學淺,幸得皇上抬愛,實在惶恐。」
皇后又道:「聽聞那裴家公子日日往虞府跑,如此痴情,虞姑娘都不曾心軟半分?」
「聚散離合,愛恨嗔痴,小女皆無愧於本心,既做出決定,就絕不會再回頭。」
皇后笑了。
說了許久,才道明宣我進宮的目的。
公主年幼,卻崇尚皇子們讀書習字、舞刀弄槍。
皇上寵這唯一的女兒,就意圖為她選兩個文、武老師。
我身為女子,如今在京中又頗有才氣,才入了皇上的眼。
原以為我是因善妒被裴公子休棄歸家,經了解才知其中一番緣由。
「皇上要封你為女師,你可有什麼意見?」
我跪地謝恩,心中激盪久久不能平靜。
世人皆知女子不入學堂的道理,如今公主破例請了女師,不但要習文,還能學武。
是個極好的兆頭!
21.
再見柳眠,是在我剛出宮,乘著馬車回府途中。
她攔了車,怒氣洶洶。
「虞夫子如今好生快活!可忘了你的裴郎如今過的是什麼日子?」
我掀開轎簾,睨她一眼。
早先的錦衣換成了粗布麻衣,灰撲撲的,瞧著人更沒了精氣神。
隨後緩緩開口:「柳姑娘,請你讓路。」
「你如今地位高,因著懷意哥哥惹過你,旁人都對他避之不及,極為厭棄。你若還是個人,就該幫他一把!」
那時裴懷意還說在侍郎家尋到了差事,因為我,無人敢雇他了?
雖意外,倒也在情理之中。
丫鬟將柳眠拽開,我才得以離開。
聽她們說,柳眠心氣高, 打小沒伺候過人,有一次因為得罪了貴客,被人拖出去挨了頓板子。
後來被掌柜的辭退,又回到裴懷意那住了。
京中用工多,機會也多。
可她放不下身段,吃穿用度卻還想著同以前一樣, 該是難熬。
裴懷意養不起她。
一連過了兩個月。
城北沈大人納第十七房妾室。
他出了名的暴戾古怪, 據說在那方面有折磨人的癖好。
柳眠當街摔倒, 恰被那沈大人抬手撕破了外衫。
明晃晃一片。
後來說是要對她負責, 才行了妾禮抬進府。
小竹胡亂猜著:「依那柳姑娘的性子, 怕是故意往那沈大人身上摔的。」
沈平志家境殷實又是好色之徒, 必會中她的計。
「不可妄自揣摩。」
無從考證。
若非故意,也著實可憐。
因為入沈府當晚, 柳眠就死在了沈大人榻上。
她身子弱, 經不起折騰。
被沈家人裹了裹,丟進亂葬崗。
裴懷意去撿了她的屍,體體面面為她下了葬。
兩人的恩恩怨怨, 算是就此終了。
22.
裴懷意新租的小宅子到了期,他被主家攆出了門。
我過去時, 他正渾渾噩噩靠在院牆外發獃。
「柳姑娘的事處理完了?」
他側目看我, 笑得有些悽慘。
「阿照, 她好可憐, 我也好可憐。如今……我配不上你了。」
頓了頓, 他又自言自語道:「一直都配不上。」
我遞給他一把鑰匙。
爹爹門下學生在京外開了一家書堂, 夫子兩個月前說要告老還鄉, 我便舉薦了裴懷意。
負我也好, 不負我也罷。
我如今名聲越大,他越難過活。
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像是我不容人, 非要置舊日夫君於死地。
「原本早該告訴你的, 只是那夫子說自己侄子也有意來教書,如今不來了,事情才定下。」
「這鑰匙歸你,去或不去, 全憑你自己。」
若早一些, 柳眠不知還會不會入沈府。
裴懷意接過, 眼神朦朧得厲害。
我轉身離開,他叫住我。
「若是當時我沒接眠兒回來, 去買下那宅子, 我們……會不會就和以往想像的那樣幸福。」
買下宅子, 租間書鋪。
他教書寫字,我理書做生意。
閒時煎雪飲茶, 忙裡數錢偷歡。
時不時回趟虞府,慢慢融化那位時常冷臉的虞大人。
我不知道答案。
風吹過小巷,捲來誰家飯菜的香味。
「裴懷意,朝前看吧。」
沒有如果。
我萬事無愧於心。
23.
開春, 萬物暖意融融。
我正伏案編寫女式教育的新教材, 丫鬟匆匆跑來,又一臉為難。
「姑娘, 有件事奴婢不知當不當講。」
「怎麼了?」
「裴公子削髮為僧,入了寶華寺了。」
話音落了。
外頭似乎遙遙傳來鐘聲長鳴。
不見青燈古塔。
我想此生,再不逢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