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回頭,抱著嬋嬋離開了。
我被攙扶進了屋子,收拾滿地狼藉。
嬋嬋這天下午被送走了。
周世廷說,送她回邊疆去了。可她的傷勢太重,天氣又冷,根本不適合現在出行。
如果留她養傷半年,明年開春再走不遲。
周世廷卻執意這時候讓她走了。
嬋嬋死在了半路上。
我親手燒了那支長弓。它的作用結束了,我希望餘生內宅都不需要用到它。
5
嫁到永昌侯府的第二年剛剛立秋,我臨盆了。
苦熬一天一夜,我誕下了長子。
孩子洗三禮,我娘和嫂子來看望我。
「真沒想到,你把日子過順了。」我娘欣慰拍著我的手。
嬋嬋的事,只是侯府內宅之事,外人不清楚內幕。
他們只是聽說,永昌侯把跟隨他多年的愛妾趕走了。
另一個妾室玥娘,仍操持侯府中饋。可她與我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
如今我又誕下嫡長子。
賜婚的婚姻,本該是千難萬難,我父母很擔心我被兩個有實力的妾室玩死。
可我很順利生下了侯府的繼承人。
「娘,我告訴過您了,我做得來。」我說。
做侯府嫡妻,第一要有子嗣,第二要有管家權,第三不要愛上自己的丈夫。
我已經做到了兩點:我有了孩子,我不愛周世廷。
等我從玥娘手裡拿到管家的對牌,這條路就徹底順暢了。
往後我也會像老夫人那樣,安安靜靜不作妖,就是高門主母,安富尊榮。
我還在月子裡,藉口替兒子找乳娘,要了一部分管家的權力。
婆母同意。
玥娘臉色很差。
我只是要了一點權力,沒有多要,玥娘也感覺到威脅了。
我的乳娘問我:「您打算怎麼辦?她是不想放手的,老夫人在這件事上猶豫不決。」
因為玥娘管家這些年,沒有出過大錯。
她又和老夫人一條心。
玥娘是貴妾,又無子嗣,她只能忠心老夫人,老夫人可是很清楚這點。
故而老夫人希望她當家,來制衡我這個兒媳婦。
「我一進門,就給玥娘埋下了心疾。」我對乳娘說,「那就繼續刺激她。」
我新婚的第一天,跟玥娘說,等她將來有了子嗣不能持家,我再代替她。
而後,在嬋嬋的事情上,我又提到玥娘無子嗣很可憐。
如今我有了嫡長子。
這個點,可以把玥娘刺激到發瘋。
我出月子,一家人吃飯,玥娘站在我們身後,像管事婆子那樣布菜。
我便對婆母說:「內宅太冷清了點,就鈞哥兒一個孩子。應該再納兩房妾室,為侯爺開枝散葉。」
周世廷靜靜看我一眼。
我婆母觀察我表情,想判斷這席話真假。
「哦,還有玥娘。」我似乎才看到她,「玥娘不行,她得管家,沒空伺候侯爺。」
又說:「娘,您說是找人牙子買兩個乾淨的女孩兒,還是在家生子裡選兩個體面的?」
老夫人待要接話,周世廷把筷子重重拍在桌子上。
「夠了!」他冷聲道。
飯桌上鴉雀無聲。
他突然當著婆母和玥娘,還有一屋子丫鬟婆子的面,發作我,耐人尋味。
我只是低垂了視線。
晚間回房,乳娘抱了孩子過來,我逗弄他。
周世廷更衣後進來,從我臂彎里接過了孩子。
他看著孩子的眉眼,突然說:「像你更多一些,宋棠。」
「嘴巴像我,眼睛和鼻子像侯爺。」我說。
周世廷:「孩子有點餓了,抱下去吧。」
他又讓滿屋子的人都退出去。
就我們倆的時候,他問我:「宋棠,你當著娘說那些話,是何意?」
「什麼話?」
「替我納妾。」
我便道:「我是真心的,侯爺,我……」
尚未辯白完,他用力捏住了我下頜:「你的真心,就是替我納妾?」
他眼神狠厲,似淬了寒冰。
我從未見過他這副兇狠模樣,心裡發慌。
「宋棠,你沒有真心。」他道。
他站起身走了。
接下來幾日,他一個人歇在外書房。
玥娘趁機送夜宵。
幾日後,婆母對著周世廷大發脾氣,吵得內宅不寧,丫鬟們趕緊來請我去勸架。
我去了婆母那邊,聽到她厲聲質問:「人在何處?」
「已經死了。」周世廷冷聲說。
婆母氣得聲音顫抖:「她、她是先太后賞賜的,你豈敢擅自做主?你這個不孝子。」
「娘,她給我的夜宵里下毒。」周世廷說。
老夫人跌坐在椅子上。
玥娘的確死了,對外卻說她去了莊子上養病。
往後,自然就說她慢慢病死了。
我順利拿到了管家的對牌。
嫁過來一年,我坐穩了侯夫人的位置。繼承人有了,管家的權力有了。
那些嘲笑我的看客,都很敬佩我;我堂姐妹表姐妹、我的姑姑,都很吃驚。從此我在京城聲譽顯赫。
周世廷半個月後,才回到正院。
他摟著我,問我:「宋棠,你沒有心,可我有。算了。」
他吻我,將我推在床上。
「你往後再算計我,你會死的,宋棠。」他又警告我。
我設計了一齣戲。
嬋嬋離開後,周世廷很迷戀與我的感情。
他火熱而激烈,我豈會不知道?
所以我當著他的面、當著婆母的面,提出給他納妾。
他一定會很惱火。深戀的時候,他希望我眼裡有他,心裡眷著他。
一心一意待他。
他生氣,正是我需要的。
玥娘在我一年的挑撥下,把子嗣看得至關重要,她會出手。
可周世廷是男人。
男人最開始不吃你,往後也就沒興趣再吃。
玥娘嘗試過,沒辦法勾動周世廷,只得下藥。她下藥,我的人就會換掉她的藥。
助興變成了下毒。
她的下場,是關起來、撤掉管家的權力,還是死,其實不是我決定的,而是看老夫人和周世廷的博弈。
周世廷如果希望母親繼續管著整個侯府,他會放過玥娘;如果他想他的妻子執掌中饋,玥娘會死。
這個道理,玥娘不明白,但高門出身的我很懂。
周世廷處理掉了玥娘。
他後知後覺才意識到,我利用了他的吃醋。
我冷靜做完這件事,他也應該明白,我與他不談私情。我是侯府的女主人,我會敬重他,這就是我的全部。
他妥協了。
他沒有繼續和我鬧,也沒逼迫我一定要深愛他。
他暫時不願納妾。
我以為,我與他安定了,往後就照這個步驟,一直往前,直到我們白髮蒼蒼。
他主外,我主內。
事情的變化,卻不是我想的那樣。
6
我兒子周鈞一歲時,我又懷了身孕。
這次懷孕很難受,我月事推遲第五天開始反胃。
立秋後,秋老虎還是很熱,我病懨懨的,急壞了周世廷。
他本想一直陪我,卻突然收到了一封密報。
周世廷一連幾日不落家。
婆母見狀,感嘆說:「要是玥娘還在就好了。你呀,容不下人。」
「娘,我屢次要給侯爺納妾,他不同意。再者,玥娘不是我殺的,而是侯爺。真正容不下她的,是你們母子。」我說。
婆母沒想到我會頂撞她,一時驚呆了。
她說我恃寵而驕,又說我不顧尊卑。
我難受得厲害,懶得賠禮道歉。
周世廷第八日不回家,我意識到了不對。
「一定是出了大事。」我對身邊的心腹丫鬟說。
正院一時很緊張。
「吩咐外院,門戶要看緊。」我道。
我的感覺很敏銳。
這天夜裡,暴雨大作,遠處悶雷滾滾中,有兵器相接的聲音。
我立馬把孩子和婆母都接到了正院,吩咐護院們死守前後門,又調幾名護院看守正院。
「出了何事?」我婆母尚且鎮定,「外面是什麼聲音?」
我對她說:「之前我回娘家,聽到我父親和大哥說,貴妃娘家預備輔助太子逼宮。」
皇帝打算廢太子。
而太子和他岳家,計劃拼力一搏,暗中謀劃逼宮。
幸虧當年我沒嫁太子。
我婆母性格綿軟,這時候反而用力攥住手,神色鎮定:「既是亂軍,恐怕有人渾水摸魚。」
我點頭。
皇城根下亂糟糟的。暴雨停歇,打殺聲卻一直不息。
有亂軍趁機搶掠功勳世家,永昌侯府也翻進來一撥人。
我再次拿出我的弓箭。
有人試圖翻進正院的院牆,我一箭射向他眉心。
護院們拚死相護。
快要天亮時,侯府安靜了幾分,外面的喧鬧也平息了一些。
有人喊:「侯爺回府了。」
我與婆母大大舒了口氣。
變故就是發生在這時候。
一支軍隊,領頭的黑巾蒙面, 約莫三百人,直奔侯府而來。
而侯府的護院,在之前的動亂里犧牲大半。
周世廷一人一槍,身邊不過七八個護院,與之交戰。
我奔了出去,架起長弓輔助周世廷。可數量懸殊,加上周世廷在宮裡累了半夜,他體力透支。
黑巾蒙面的首領想要衝進正院,周世廷穩穩擋住他,挨了一刀;我的長弓將那首領喉嚨射穿。
周世廷後背那一刀太重, 他拼了命保護正院的妻兒與母親,不肯退下來躲避。
天亮時, 叛軍都死了。
他以一敵百。
周世廷力竭坐在牆角, 渾身是血。
我和婆母急奔到他跟前,他指了指黑巾蒙面的人。
我替他上前揭開對方面紗,居然是嬋嬋。
周世廷輕輕閉了閉眼。
他說:「就知道她不會輕易死在半路上。」
婆母握住他的手:「太醫快來了。」
他費力睜開眼。
「娘, 往後不要為難棠兒。」他道。
老夫人的眼淚滴落在他手背:「不會。」
他又看向我。
「宋棠。」
我應了一聲。
「宋棠。」他卻只是又叫了我一聲。
周世廷死在驕陽初升的早晨。
那是暴雨後的晨光,澄澈明媚, 照在他渾身血污的遺體上。
我與婆母像是定住了。
他是從戎十四年的大將, 沒死在戰場,卻死在這樣的算計里。
昨晚, 太子死了;京城不少世家遭到了混進來的亂軍搶掠,死了很多人。
血流成河。
永昌侯的死, 被淹沒在這場浩劫里。
我吐得昏天黑地,操持了他的葬禮。
周世廷護駕有功, 皇帝追封了他為異姓王,永昌侯府變成了永昌王府;我與老夫人都被封為一品夫人。
皇帝還賞賜黃金五百兩、良田千頃。
我成為本朝最富貴、最顯赫的寡婦。
來年的初夏,我誕下一對龍鳳胎。
我與周世廷, 有三個孩子了。
往後的日子,我與婆母相依為命,固守門庭,安安靜靜過點小日子。我們不熱衷社交,在歲月更替中教養子女, 享受生活。
我不覺得寂寞。
我心裡裝了周世廷。
他在世時,我不打算愛他,也並不會愛他;可他死了, 之前溫泉山莊那一晚的悸動,被我珍藏在回憶里。
我的記憶, 也像溫泉山莊醒來的那個早晨, 四周白雪皚皚,把過往痕跡都遮掩了。
周世廷沒有嬋嬋,沒有玥娘,天地間只有我和他。
我逢年過節都會親自去給他掃墓, 做各種甜滋滋的糕點去祭拜他;我會跟孩子們講他的英勇事跡;我認真教養三個孩子,以周世廷的遺志為家訓。
死掉的夫君,才是最好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