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跌跌撞撞走過去,抓著她的肩膀搖她。
她還是沒理我,在那抱著頭喃喃叫著哥哥。
於是我用力扇了她一巴掌。
清脆又悅耳。
藺書這下清醒過來了,「你敢打我!」
我站起身,「那你繼續留在這叫哥哥吧,一會兒水漲上來你哥哥就來接你了。」
說完,我轉身就往高處走去。
藺書氣極了,也顧不得疼痛,拖著一條斷腿追我,「你怎麼敢用我哥哥來打趣!我要打你!」
注意著藺書追我的速度,我的腳步時快時慢。
藺書從破口大罵再到現在的氣喘吁吁。
倒是不繼續罵了。
她指著一處樹根道:「這裡可以歇腳,青河哥哥發現我們不見了,肯定會來救我們的,我的腿好痛!」
說罷,一屁股就坐了下來,不打算再動的模樣。
我回頭走到她身邊,將外衣解下,擰成一股繩,不顧她的抗拒,綁到她腰上,想拉著她走。
「有這功夫等著別人來救,爬都爬回家了。」
在這等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保不齊晚上有大灰狼呢。
藺書撲通一聲摔到地上,雙手握成拳不斷錘著地面,在那鬧騰:「我不走!不走!我好痛!」
我冷汗直冒。
不明白為什麼她那麼大個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肆意撒潑打滾。
正想開口責備她,卻看到她身下的泥沙隨著她的鬧騰漸漸被染成暗紅。
她的右腿已經滿是鮮血了。
看來是真的走不動了。
我蹲到她身邊,又扇了她一耳光,呵斥她停下。
她眨巴眨巴眼,豆大的眼淚就那樣滴下來,癟著嘴,不再敢吭聲。
我吃力將她背到背上,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覺得應該是迴光返照了,才有這麼大的力氣,是不是其實我已經受了內傷,但是我不知道?
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不想死。
直至黃昏,我突然發覺藺書圈著我脖子的胳膊漸漸沒了力氣,垂了下來。
我轉頭問她:「你死了嗎?」
她輕輕應了我一聲:「困……」
我說:「你流了那麼多血,睡了就死了,堅持一下,快到了。」
她聲音大了些:「你再說我死了我就把你的舌頭給拔了……」
為了讓她保持清醒,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氣她。
「你死了好啊,死了我就跟你的青河哥哥成親。」
「你老是纏著他做什麼?你一點兒都不了解他嗎?看不出他不喜歡你喜歡我嗎?」
「我是你嫂子啊,我們是一家人啊,乖,叫嫂子。」
22、
藺書被氣活了。
她好像被戳到了什麼痛處一樣,一邊哭一邊罵道:「你這個人,說話好難聽,我不想聽,你是傻瓜,是笨蛋,你都是亂講的。」
「青河哥哥喜歡我,他十五歲,我八歲,我八歲就跟著他了,我八歲哥哥就死了。」
「我也不蠢,我知道他對我不是男女之情,可是我就是要嫁給他,我沒了親哥哥,不想連青河哥哥也沒了,他要是娶了別人,就沒有我的位置了。」
「我了解他啊,我就是了解他才讓他娶我,我知道我只要一說他就會答應,以前他都不在乎娶誰,我就是了解他才知道他有多喜歡你,他現在真的在乎娶的是誰了。」
聽了這些話,我心裡亂亂的,不是滋味。
「有那救命之恩在,你提出要嫁他,他定是不會拒絕的。」
藺書又道:「我討厭你,要不是你我就能一直跟青河哥哥住在一起了。」
我苦笑,話鋒一轉,「誒,那你說,我現在算不算也救了你一命?」
藺書一聽,有些急了,「算是算,可是我不想嫁給你。」
我一時語塞,「你嫁我也不娶,煩人。」
她又問:「那你要我怎麼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你先活下來再說吧。」我道。
許久,藺書沒有再說話,我以為她又要睡著了,正準備開口說話,卻聽得她出聲。
「其實我很恨他你知道嗎?我特別特別恨他,要不是為了救他我哥哥也不會死了,死的為什麼不能是他,為什麼是我哥哥?我哥哥救他幹什麼?爹娘沒了,哥哥也要丟下我。」
「可是青河哥哥又對我那麼好,我好難受,就好像……就好像我恨他也不是,愛他也不是,我一見到他我就想到我哥哥。」
「哥哥總說要問心無愧,要做個好人,可他有好報了嗎?還不是死了?明明當時只要做個見死不救的壞人就好了啊,很難嗎?」
「為什麼死的不是展青河,明明是他該死的,為什麼最後卻是我哥哥死了,你告訴我好不好?」
「這些話……你不要說給別人聽,我就和你說,你不要說出去,不要說給青河哥哥知道。」
她說著說著,開始哽咽,隨後埋在我肩窩裡小聲地哭。
我默不作聲,她的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
太陽早就落山了,天早就黑了,狼真的嚎了。
我忘了我自己背著藺書走了多久。
到了後面,我們已經沒有鬥嘴的力氣了。
我也分不清我背的是藺書還是一具屍體了,她不罵我了,胳膊軟綿綿的,身體冷冰冰的。
我只記得終於撐不住暈倒時,模模糊糊看見了城門,還有向我們跑來的幾個人影。
不知過了多久。
我被噩夢驚醒。
身體躺在乾淨溫暖的床鋪上。
轉眼看見熟悉的陳設,我就知道我又回到了將軍府。
我吃力起身,守在旁邊的丫鬟過來扶我。
那個丫鬟說:「黎小姐,將軍在外頭等您。」
我心存疑惑,被她攙扶著帶了出去。
外頭下著濛濛細雨。
展青河站在屋檐下,背對著我。
他前頭,站著藺書。
藺書就這樣站在雨中,滿臉倔強,不服。
她的右腿包紮好了,也瘸了,歪著一邊身子站著。
23、
我上前去問展青河:「你讓她站雨里幹什麼?她受了很重的傷。」
展青河聽到我的聲音,即刻轉過身,隨後側身虛扶我,他的眼眶紅紅的,似哭過一般,「醒了,有哪裡不舒服嗎?」
我搖搖頭。
他才繼續說道:「她方才已承認,她與李丞韻勾結,意圖陷害你,我會讓她同你認錯,隨後,將她和那個姓李的一起送去官府,該怎麼處置便怎麼處置,你若是不滿意,也可私下處置。」
藺書這時扯著嗓子道:「你憑什麼罰我!憑什麼把我送去官府!她不是好好的嗎!又沒少胳膊少腿的,反倒是我斷了一條腿!」
「你自作自受!」展青河訓斥道,「認錯!」
展青河此時火氣不是一般的大。
藺書將背挺得直邦邦的,絲毫沒有要低頭的意思。
展青河示意道:「讓她向黎小姐認錯。」
隨後,幾個家丁上前,朝藺書走去。
藺書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展青河,那眼神里充滿了怨恨與委屈。
「我哥哥因救你而死!」
她幾乎是吼出來的。
一聽到這句話,展青河就啞火了,那幾個家丁也不敢動了,整個院子的人連氣也不敢喘得太用力。
藺書不停地念叨著這句話:「我哥哥因救你而死,我哥哥因救你而死,我哥哥因救你而死……」
「我哥哥為了救你都死掉了,你現在還要欺負我……」
念著念著就出神了,就哭了。
展青河靜靜看著她念,也沒打算阻止。
我頭一次覺得他的背影是那麼無助,那麼寂寥。
我清了清嗓子,但還是沙啞,「藺書。」
我打斷了她。
「幹嘛?」她哭著問我。
「一命換一命吧。」我說。
藺書一臉疑惑。
我又道:「你不是問我該怎麼報答我的救命之恩嗎?一命換一命吧,你哥哥救了他,你害我,我救了你,一命換一命吧。」
「他不欠你的,你也不欠我的,我也不用你去什麼官府,你就答應一命還一命吧。」
為救人而死的恩對一些人來說根本還不清,非得再賠上一條命才肯罷休。
藺書愣了好久。
久到我又問她:「你死了嗎?」
隨後,她突然笑了,笑得釋然,「好。」
她整個人就像一個提線木偶突然被剪斷了線一樣,鬆了,仿佛終於邁過了一道攔住她往前走的許久的坎。
展青河的頭在這個時候低下來了。
藺書的肩膀在這個時候垮了。
有些東西壓了他們太久太久。
24、
翌日,整個皇城都在傳我失身了。
那個被卡在窗子裡的漢子竟然沒死。
他被蛟水中混雜的石頭砸到了腦子,變得瘋瘋癲癲的。
他搖搖晃晃走到皇城,一開始沒人理他。
直到他開口說出我被劫走的事,直到他添油加醋地說出我已經被奪去了身子的事。
癲了,倒還沒有失憶,嘴巴還會亂說一通。
他被展青河命人割了舌頭,扔進了將軍府的地牢里,和李丞韻關在一起。
李丞韻與藺書勾結,他負責找人,藺書負責向他透露我的行蹤。
因著展青河派人跟蹤我,還將我的日常出行習慣記在了小本子上。
不巧,藺書來將軍府時偶然翻到了。
那日,展青河恰好不在,加之我離開了將軍府,下人們便不再攔她。
而後,是李丞韻主動找到了藺書,要與她合作。
當時聽到藺書這樣說時,我都氣笑了。
那個漢子被扔進地牢里的那天,我也去看了李丞韻。
因為我好奇。
隔著柵欄,我問他:「李公子,我如何得罪了你?」
李丞韻頭髮比雞窩還糟亂,應是被用了酷刑,衣裳被他的血染成了黑色。
哪還有一丁點兒往日裡風流紈絝的瀟洒模樣?
他惡狠狠瞪著我道:「那日在胭脂坊,你竟敢那樣折辱我,害我丟盡了顏面。」
「那些小蹄子嘴碎得很,傳出去了,旁人都辱我,連一個離過一次的棄婦都瞧不上我。」
「你現在還問我如何得罪了?真是可笑。」
「有將軍府撐腰好了不起啊,隨隨便便就能抓人,威風啊,你們蛇鼠一窩,狼狽為奸,濫用私刑,就不怕皇上知道了?這可是天子腳下,我爹好歹是朝中要臣,我就不信他展青河敢拿我怎麼樣。」
「呵,等著吧,等我爹發現了就會來找我了,等小爺我出去後再好好教訓你這不要臉的。」
我問他:「就因為這個你對我生了怨?我並沒有折辱你,是你死纏爛打在先。」
李丞韻朝我啐了一口,「是你不識好歹在先,要不是見你有幾分姿色,爺的床輪得到你爬?一個棄婦還挑上了。」
轉而,他又笑出了聲,「對了,你讓人綁走了,別人還相信你有清白嗎?不用想我都知道,你現在名聲都臭了吧?還有誰敢娶你?這滋味好受嗎?哈哈哈哈!」
他說話時,嘴裡傳出一陣陣惡臭。
我用帕子捂住口鼻,笑道:「名聲臭了,聞不到,人死了臭了,才聞得到呢。」
話音一落,展青河便帶著幾個侍衛從我身後的黑暗處走出。
李丞韻滿目滿臉儘是驚恐,腿一軟就跌坐到地上,手腳並用倒退著往後爬。
「你們要幹什麼!滾開!展青河你敢動我!我爹不會放過你的!」
我聽著他的慘叫,轉身離去。
經過展青河身邊時我朝他伸手,「拿來了嗎?給我。」
展青河掏出那本記著我日常出行習慣的小本子,放到我手中。
我問他:「還有嗎?」
展青河不看我,搖搖頭。
當晚,李丞韻和那個瘋癲的漢子就死在了地牢里,死相悽慘。
展青河找到李丞韻大哥,有意結交,並向李丞韻大哥許諾了很多好處。
不過多日,執著於查清自己二兒子失蹤一事的李老爺突然離世,李家換了家主。
李丞韻的事就此不了了之,眾人只道兄弟間關係並不好,不願花精力查了也正常。
25、
這件事過去一個月後,東南沿海起了叛亂,皇上命展青河率兵平定。
我到城門口去為他送行,不見藺書。
他騎在高馬之上,不似之前目視前方,而是東張西望。
他四下轉頭轉了大半天,也沒瞧見在人群中的我。
那破面具擋得他眼神都不好了。
展青河走後,我爹娘又開始不斷勸說我。
我爹說:「展將軍對你還是有情的,李家那事,旁人不清楚其中原委,猜不出來,爹還猜不出來?李家二公子死了吧?」
隨後,他給了我娘一個眼神。
我娘說:「胭脂坊他替你出頭的事娘也聽說了,聽娘的話,你就服個軟,展將軍定會再娶你的。」
「你瞧你現在,城裡人都在傳你失了身,咱先不論這件事真假,你就說說這麼個情況,除了展將軍,哪個男人還肯娶你?」
「別怪娘說話難聽,娘這也是為了你好,這黎府也不是養不起你,只是這傳出去多難聽啊,等會兒人家都說你沒人要,嫁不出去,才賴在家裡的。」
「聽娘的,等展將軍這次回來,你就服個軟,主動一點,別讓娘失望,啊。」
這些日子,我也看清了我的心,我對展青河並非無情。
只是聽見爹娘那樣說,胸口像壓了塊千斤巨石,脫口而出那句我在心裡念了無數次的話。
「我不嫁了,若是爹娘覺得我讓你們失望了,覺得我賴在黎府讓你們丟人了,那我們今後便斷絕關係罷,我搬出去,再不吃黎府一粒米,爹娘的生養之恩,只得來世再報了。」
說完,我喘不上氣,非得張著嘴,才能讓心繼續跳。
爹娘並沒有說什麼,用眼睛述說著對我的失望。
他們不打我,不罵我,只是互相對視,沉默,面無表情。
兩雙裝滿失望的眼睛,在我看來,比打我、罵我還要恐怖。
我心頭一痛,不想再面對他們,連一件衣裳都沒撿,我就跑出了黎府。
我想找點活計做,可城裡的人知道我的事,沒人願意要我做活,說我名聲有點大了。
只有一位剛到皇城不久的赤腳大夫肯要我。
宋懷周說:「願意治病救人,能吃苦耐勞就好,旁的事,我不管你那麼多。」
之後,我就跟著他,給他打下手。
他特別特別特別小氣,總是找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扣我工錢。
見他如此省吃儉用,就為了買些好的藥材,給病人一些實惠,我也沒有異議。
日子總歸是沒有以前好過的,吃的變差了,穿的也變差了。
不過,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我和爹娘也真的再沒有過來往,黎府的事,我也只能從偶爾遇到的香雪口中知道。
26、
一日,藺書找到我,「給我看看,我有了,你看我肚子鼓鼓的。」
這些日子裡我也學到了許多,於是給她把了脈。
「你放屁,你就是吃多了。」
藺書嘿嘿一笑,隨後問我:「你擔心他嗎?」
經歷那些事後,藺書變了很多。
我還是很討厭她,和她說話時沒有過什麼好氣。
可她卻不惱,就笑,像塊狗皮膏藥一樣,甩也甩不掉。
我不想與她寒暄,轉身去整理藥材。
可她不依不饒跟在我身後,礙手礙腳,「你真的不擔心他嗎?」
「東南沿海善水戰,我們騎兵居多,不善水戰,上船就吐,九死一生啊。」
「你說他會不會遇到危險啊?」
我頭也不回道:「他把那面具摘了就安全了,戴張面具擋眼睛,一會兒別人從旁邊朝他放箭他都看不見。」
藺書嘆了一口氣,「他怕被你看見吧,你都不知道他的臉被毀得可嚇人了,不知是被刀砍的還是被火燒的,打仗就是這樣的。」
我心頭一震,「這麼嚴重嗎?你見過了?」
在我的印象中,展青河的面具就像長在他臉上了一樣。
藺書點點頭,道:「見過啊,他手下也見過,你不在的時候他就摘下來了。」
「趙滿說是怕被你看見,聽趙滿說他有時候還往臉上抹胭脂,想把那些可怕的傷遮起來,不過沒什麼用,趙滿說他不在意旁人怎麼看他那張臉,但是你不一樣。」
「趙滿還說。」藺書的臉突然紅得像番茄,「青河哥哥之前還有意無意問過他夫妻床上事,他還奇怪呢,青河哥哥都娶妻了怎麼還問他個沒娶妻的,後來花了好大功夫才從青河哥哥口中探出來緣由。」
「本來一開始啊,青河哥哥沒想和你那個,但是日久生情啊,後來睡在一張床上越來越忍不住,血氣方剛嘛。」
「但是前面沒那個現在要那個的話他又很不好意思,怕你生氣,然後就問怎麼才能討你歡心,讓你願意……嘰嘰嘰嘰嘰嘰嘰嘰……」
藺書說著說著突然就捂著嘴嘰嘰嘰笑起來。
聽藺書這樣說,我也不知心中是個什麼滋味。
也不知道是該羞還是該惱。
我不說話,藺書笑完就又開始問我,一直問。
直到我不耐煩,「別問了,再問我扇你嘴巴子。」
藺書嘟嘟嘴,「哼,問問都不行,你真的不擔心他嗎?你看,他都好久沒寄信回來了,有五個月了吧。」
「當初你在將軍府的時候他不是老是給你寄信嗎?」
我笑了笑,「不也給你寄了嗎?」
還寫得很多。
藺書點點頭,「是寄了,不過就一兩句話,就讓我不要擔心什麼的就沒了……」
藺書說到這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一樣,風風火火跑走,又風風火火跑回來。
回來時,懷裡抱著一大堆信。
她將懷中的信件全數倒在桌子上。
「你是不是吃醋了?你自己好好看看,這是藏在將軍府里的,被我翻出來了,都是寫給你沒寄出去的,那些肉麻的話,可沒一句是寫給我的。」
我手比腦子快,將那些信一封封拿起來看。
「你老是翻將軍府做什麼?賊啊你?」
藺書道:「門又沒鎖。」
我將那些信拆開。
信裡頭密密麻麻寫了一大堆……嗯……情話。
從「小芙兒」「甚想你」這些字來看,好像……確實……應該是寫給我的。
我感到頭皮一涼,這些內容,藺書不會都看了吧?
一想到這,我的臉就好像被火燒了一樣。
這時,藺書道:「他肯定是不好意思寄給你,你看他長那麼大個,臉皮比紙還薄。」
我繼續低頭翻著,發現其中一封信上的內容,和別的很不一樣,上頭不再傾訴相思。
而是寫著:
「三日前一戰,致使我面容盡毀,對鏡自視,心駭神傷。輾轉數夜,思慮良多,憶卿姿容若春曉之花,當配玉堂仙郎,琴瑟和鳴。故相問,若我向陛下乞還卿自由身,卿可願?此舉絕非情意更改,更非心有他屬,正因情根深種,刻骨入髓,實不願以殘軀拖累卿之韶華,更不忍見卿因我容顏之故,遭世人側目。」
字字如針,刺傷我心。
他根本沒有把這封信寄給我,也沒有這樣問過我。
眼中正湧出淚時,我突然又看到信件底部,埋著一本小冊子。
拿起來一看,《舌戰新篇》。
藺書從我手中搶過,驚喜道:「我說怎麼找不見了,原來在這裡,我罵你的話都是在這裡面學的呢!」
我一時語塞,轉過頭,趁她翻著那本小冊子的空隙抹掉了快要落下的淚,「少看點亂七八糟的。」
我讓藺書將那些信放回原處,隨後要將她趕走。
可她死皮賴臉就是不走。
「我也想在這打下手嘛,我害你,做了壞事,還沒有贖罪呢。」
「我也想像你一樣做一些治病救人的善事。」
整個下午,她一直在我耳邊念叨。
我不堪其擾,也不想讓她待在這裡與我共事。
於是就把她打發到了寺廟去。
幫忙施粥,也算善事。
27、
又過了三個月,宋懷周讓我準備準備,要走。
我問他:「去哪?」
宋懷周道:「這裡待夠了,咱們去雲遊四方,繼續治病救人。」
「你若是怕苦怕累,就留在這。」
我說:「我不怕,我也在這待夠了。」
宋懷周拿出一副長輩樣子,摸了摸我的頭。
「你很少出城吧?你可知山河萬卷如何壯觀?師父我帶你一一去看。」
我笑道:「謝謝師父。」
「下個月工錢減半,算路費。」宋懷周又道。
我不笑了:「哦。」
隨後,我偶遇香雪,便提了一嘴這件事,順帶和她道別。
誰知,她將這件事告訴了趙滿,趙滿又將這件事告訴了藺書。
藺書找到我,抱著我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淚。
「你就留在皇城,我們一起等青河哥哥回來,然後你再當我嫂子成嗎?嫂子啊!」
「你走了我可怎麼辦啊?我都沒個人說話了!她們都看不起我,都不和我玩,就你和我玩。」
我扒著她的手,「我也沒和你玩。」
「放開,我又不是不回來了。」
「你要是捨不得我的話,那你和我一起走,咱們一起過苦日子去。」
藺書立馬不哭了,放開我的腿站起來,拍了拍衣擺上的灰塵。
「那就不必了,在這錦衣玉食的我才不和你出去受苦。」
「再說,我喜歡的人還在這呢。」
她說罷,臉帶著脖子都染上了藕粉色,那樣子,當真是少女嬌羞的模範。
我問她:「你喜歡的人?誰?」
她低著頭,聲音如蚊,「就……就天天和我一起施粥那個……每天看著他,感覺施粥都有勁了。」
我大驚:「你喜歡和尚啊!」
她衝過來捂住我的嘴,「你叫那麼大聲幹什麼?怕人家不知道啊?」
此刻,她脖子和臉已經紅到可以滴血了。
我扯開她的手,「你也怕人家知道啊?」
「喜歡和尚,你腦子怎麼想的?」
「你不知道人家斷情絕欲了啊?」
藺書一生氣,臉就要鼓起來,「你管我,我又沒讓他煩擾,我又沒跟他說我喜歡他,我就看著他都不行嗎?我又沒有妨礙他!看看都不行啊!啊!」
她丟下這些話,氣沖沖就跑了。
直到我和宋懷周離開皇城的那天,才又見了她一眼。
她一臉愁苦,流著淚,揮著手帕與我告別,讓我向她承諾,一定要再回來。
那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個負心漢。
28、
我與宋懷周在外雲遊,治病救人,遊了兩年。
期間,我也懂了一些藥理病理,小痛小病也能上手診治一番。
將人治好了,便喜悅。
若是碰上家中悽慘,拼上全力也無力回天的,便心酸落淚。
宋懷周時常開導我,人各有命,該做的都做了,問心無愧就好,我們也不是神仙。
兩年里,我過得逍遙,只是偶爾深夜做起噩夢,噩夢中出現的還是那個浴血廝殺的身影。
第三年,因著對藺書許下的承諾,我回了一次皇城。
我與藺書此時都是大家口中久久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我問她和那個和尚怎麼樣了。
提起那個和尚,她還是嬌羞得很。
「老樣子,就每天和他施粥,偷偷看他幾眼,讓他念經給我聽,沒怎麼聽懂,光看他臉了,你不知道,他可有耐心了,我說沒聽懂,他就一遍又一遍給我念,和我解釋。」
我又問她:「你不和他說你喜歡他,要一輩子這樣嗎?」
藺書道:「說了那不是讓他為難嗎?他是個和尚,而且,萬一說了,他拒絕我了怎麼辦?再說,我還瘸了一條腿,是個瘸子,他會嫌棄我的。」
「就這樣,就這樣就好了,能待在他身邊看著他就好了,要是說了,怕是他要避著我了。」
藺書好像懂事了許多。
之後,我與她閒聊。
她說,我與展青河錯過了。
展青河上個月凱旋歸來,然後在我回來前兩日就又帶兵出征了,仿佛不用休息一般。
我淡然一笑:「錯過就錯過了。」
藺書走後,我去到了黎府附近轉悠。
我回來得正巧。
黎老爺和黎夫人老來得子,正在大擺宴席。
張燈結彩,喜氣沖天。
我站在遠處,視線穿過賓客,落在黎夫人懷中的嬰孩臉上。
那臉蛋紅撲撲的,砸吧著嘴,眼睛黑亮亮的,和我娘形容的我剛出生那會兒的樣子一模一樣。
看著黎老爺和黎夫人笑著用手指逗那個嬰孩,我心中竟覺得釋然、痛快。
我轉身離去,再無留戀。
半年後,我與宋懷周又啟程。
可這次有些坎坷。
行至一處偏僻田地,我們遇到了流寇。
幸得幾個巡邏士兵相救。
那幾個士兵聽聞我們到處治病救人,眼睛一亮,說什麼也不讓我們走了,而是帶著我們來到了軍營。
我見到了他們的將軍。
與展青河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我差點站不穩。
他從我的夢中出來了。
果真如藺書所說,我不在時,他的面具就摘下了。
若非我這幾年跟著宋懷周治病救人,見慣了不少駭人的傷口,此刻定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展青河方才正與副將說著什麼。
見到我時,顯然呆了一下,隨後急急忙忙將掛在腰間的面具扯下,背身過去戴到臉上,這才肯轉頭看我。
他走到我跟前喚我,「黎小姐。」
我微微頷首,「展將軍。」
隨後,剛才那幾個帶著我們來的士兵走過來與展青河解釋。
傍晚,我和宋懷周就在軍營里安頓了下來。
前段時間,軍隊被偷襲,幾個軍醫不幸身亡,人手正缺。
那幾個士兵見我和宋懷周會治病救人,便將我們拉來充當軍醫。
展青河說若是我們不願,可以走,不強求。
宋懷周倒是無所謂,救人,在哪不是救?便詢問我的意見。
我也就順著那個台階下了,「沒事,救人,在哪不是救?」
29、
翌日,我在營帳中,剛替一位士兵處理好傷口,展青河便走了進來。
那個士兵左右看了看,急忙對我說了聲謝謝就溜了。
展青河的副將知道我和展青河的事,不過一夜,整個軍營里的士兵都我和展青河的事了。
此時,營帳內只有我和他。
展青河在我旁邊坐下,朝我伸手。
「怎麼了?」我問他。
展青河道:「方才練刀,不小心傷了。」
我低頭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的手,「哪啊?」
展青河用另一隻手指了指兩指間的指縫,「這。」
我差點沒忍住翻白眼,「這麼嚴重,我治不好,你去找我師父吧。」
展青河好像突然來了精神,「他是你師父?」
「不然呢。」我道。
展青河低下頭,「我見他長得年輕,與你一起……還以為……」
我聽出了他的意思,心莫名其妙又開始亂跳起來。
不知為何有些急切地辯解道:「以為什麼?我和他什麼都沒有。」
隨後,便是死一樣的寂靜。
我受不了這種氛圍, 隨便找了個話題打破寂靜。
「對了,我們還要往北去嗎?」
展青河答道:「對, 蠻荒作亂,你若是不想和我去可以說。」
我搖搖頭,「去唄,我還沒去過那呢, 想看看。」
展青河道:「不過是荒涼、寸草不生的大漠, 沒什麼好看的, 我知道有一處地方漫山遍野都是花, 你想看, 我派人護送你去看。」
我盯著他的面具,與他對視, 不小心沉進了他的眸子裡,抬手便摸上了他的面具, 「誰說荒涼、寸草不生的地方比不過漫山遍野的花?那很壯觀。」
「就像你送我的書里寫的那樣,我想親眼瞧瞧,你告訴我的東西。」
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 我的手就像被蟲子蟄了一般, 瞬間往回彈。
可展青河卻緊緊抓住了我的手腕,讓我收不回手。
他抓著,也不說話。
好像突然清醒過來一樣,他放開我,「失禮了。」
「沒事。」我低聲道。
隨後,他深吸了一口氣,好像終於鼓起勇氣了一樣, 問我:「那麼久了,有相中的男人嗎?」
「我認識幾個俊的,或許你喜歡。」
他說這話時, 手握成拳,手指不斷摩挲著, 看上去很緊張。
「李丞韻夠俊了吧?我不喜歡他, 原來展將軍如此在意皮相嗎?還認為我也同樣在意?要讓將軍失望了, 我與將軍相反, 我愛上一個人, 哪怕他的臉像被刀砍了, 被火燒了一樣嚇人, 哪怕他的臉駭人到要用面具遮蓋,我也依舊愛他, 天地可證。」他鼓起了勇氣, 我也鼓起了勇氣。
展青河面具後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耳尖也紅透了,「那——」
「我打算一輩子不嫁了,現在小日子過得挺有滋味的,我還有很多地方要去,還有很多人要醫,忙得很呢。」我長長嘆出一口氣, 打斷了他, 「展將軍呢,這麼久了, 有遇到心儀的女子嗎?」
即使我終於明白我真的很愛展青河,我也沒打算再嫁給他了。
展青河眼中的光芒沒有因為我的話熄滅,反而愈旺。
「我打算一輩子不娶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