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且我才二十七歲,我還年輕,未來的幾十年我都將過得無比幸福愜意。
逛街逛累了不想回家,我找了家餐廳吃午飯。
背後的小情侶打情罵俏的聲音實在太過不堪入耳,影響我食慾。
剛想提醒他們一嘴,其中的女人看到我時臉色頓變,又驚喜地笑著上來坐我旁邊。
「溫凜你也在這裡吃飯啊,真是太巧了!」
我想起來,這個女人是以前一起在夜總會上班的同事。
「這麼久不見,看來你混得不錯啊。」
我微笑:「你也不錯嘛。」
她有些羞澀:「從良了,以後好好過日子,再也不提以前的事兒了。
「畢竟,人都是要往前走的嘛,好不容易遇到個真心實意的男人,這輩子又有多少這種好運呢?珍惜眼前人才是真理。」
她回到男友身邊繼續膩歪。
我卻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都說胃是情緒器官,現在我覺得胃裡沉甸甸的,裝滿了苦澀和壓抑。
我有個秘密。
我真的對陳禮動過情。
即便我知道那對我來說會是萬劫不復的危險,我還是不怕死地想要最後嘗試一次。
婚後第三年,聖誕節的夜晚,我們一起在院子裡堆雪人打雪仗。
雪花落進衣領里,凍得我一邊尖叫一邊狂笑。
我把他撲倒在柔軟的雪地里,四目相對時,他的眼睛比星星還要明亮。像汪洋大海,像四季之春,像燦陽,像光輝,像寶石。
唯獨不像對窮人殘忍的冰雪。
那一刻,我的心跳前所未有地快。
甚至於我覺得這時候的我洗去了一身泥濘,潔白無瑕,是能夠配得上他的女人。
有什麼東西在慢慢發酵。
我的臉和舌根都很燙,我輕聲問他:「陳禮,你想要個孩子嗎?」
他的笑容頓時僵硬,慢慢平復,眼底的溫暖像吹滅的蠟燭一樣暗淡。
他說:「不是那麼想要。」
我的身體在他的回答中迅速冷卻。
如果兩個人相愛,怎麼可能不想要個愛情的結晶?無非是不愛罷了。
這是他讓我最體面也是他最委婉的警告。
警告我不要自以為是,警告我安分守己,不要肖想我不配的東西。
於是我收回了我小心翼翼伸出去的觸角,縮回我的蝸殼中繼續刻薄尖酸地苟活。
從他身上下來,我笑得輕鬆又慶幸:「我知道了。」
幸好。
幸好我沒有愚蠢地遞出我那廉價的感情。
可是。
他真的不想要孩子嗎?
不。
因為他知道他時日無多,他不想讓我拖著孩子受苦受累,也不想讓孩子生活在單親家庭。
驀然回想起多年前的冬夜。
兩個人,一個人的眼裡是慶幸,一個人的眼裡是遺憾。
11
我迫切地回到家。
從未有過像這一刻想要回家,回到有陳禮氣息的地方,回到和陳禮有回憶的地方。
我拚命地奔跑,頭髮亂了,眼睛澀了,肺部火辣辣地疼。
我終於回來了。
翻出那封沒看完的信,我坐在地上氣喘吁吁地重新看了起來,就好像他在另一個遙遠的時空和我對話,就好像他只是出了一趟遠門,就好像我們永遠錯開,但他依舊存在。
信上第六句:
【我愛你。因為我知道你有多好,所以不管你有多壞,只要你是你,我都愛你。
【其實我們認識的時間比你想像得還要更久更久,久到你把我忘記,哪怕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你也沒能把我想起來。
【向你提出結婚那天,你和我袒露你的不堪,可我對你只有心疼。我在想,如果我早一點出現,如果我知道你在那個男人身邊並不幸福,你是不是就不用吃這麼多苦?我一直在責怪自己,為什麼當年看到你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時,我自以為是地以為你是幸福的,如果我再觀察久一點,我就能知道他是個走投無路的賭徒,就可以拯救你於水火之中。對不起溫凜。】
我想起來,我和前任最恩愛那段時間,我挽著前任的手臂嬉笑著走過積水的石板路,黑色的轎車停在路邊。
我看了一眼,對上了一雙深沉的眼睛。渾不在意,轉頭就忘。
我不會知道,那裡面坐著的是我未來的丈夫。
【十六歲那年,是我第一次見到你,你穿著又舊又大的衣服在路邊狼吞虎咽地吃一碗餛飩。那天是我父母的忌日,爺爺奶奶責備是我害死了我的父母,如果不是我鬧著要去動物園,路上就不會發生車禍。
【之後每年的忌日他們都會翻舊帳,我受不了跑了出來,身無分文,在路邊餓肚子,還迷了路。
【你請我吃了一碗餛飩,你告訴我吃餛飩可以吃口蒜,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我不想回家,你就帶我回了你的小房子。那個房子又小又破,堆滿了你撿回來的瓶子和紙箱,你說這些可以賣錢,還讓我和你一起撿一起賣,賣的錢你帶我去吃了麻辣燙,你說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以後你要賺好多的錢,要天天吃麻辣燙。
【我反駁你,說世界上還有更好吃的東西,你不信,和我吵了起來,我說以後會帶你吃更多好吃的東西。我們立下約定,等我再回來找你,你已經搬走了。
【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光,不用學習,不用練琴,不用面對嚴肅的長輩,不用維持上流社會的假面,在你面前,我可以盡情地笑盡情地哭,沒有人說是我害死了我的父母。只是我找到你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你可能已經不喜歡吃麻辣燙了。
【對不起,回憶部分寫得有點多,但你知道的,人要死的時候總是格外喜歡回憶曾經。
【溫凜,我只希望你能幸福。你想做什麼就放心大膽地去做,我給你留的錢應該夠你用了。
【如果以後你遇到了很愛很愛你,你也很愛很愛的人,也不要放棄去愛,你什麼都沒做錯,你值得一切。
【你要按時吃飯,別熬夜別抽煙喝酒,要適量運動。你要忘了我,重新生活。
【往後的日子,希望你幸福健康,長命百歲。】
落款:【陳禮。】
其實看到後面的時候,我需要很努力才能看清信上寫的什麼。
這不像一封信,連格式都不對,更像他的情書,也是他的遺書。
眼淚燙得眼眶發疼,顫抖的時候會落在信紙上,洇開一團團的印漬,仿佛被這封信紙滋養長大的痛苦的種子。
發緊的喉嚨湧上來嗚咽的哭腔,卻又哭到失聲。
冷啊。好冷啊。
四肢百骸像是失去了知覺,感受不到存在。
陳禮你真是個混蛋啊,你留下這封信,還要我餘生怎麼快樂得起來?
我把信用力按在胸口,放聲大哭。
除了哭,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似乎只要哭出來,心裡潮濕的雨霧就能被驅散,連同陳禮那張清晰到不能再清晰的安詳的臉也能散去。
信的最後全是他的叮囑。
叮囑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走了,料理完他的後事,為我規劃好餘生,確認我從來沒愛過他後,他就可以安安心心地走了。
我半輩子都在求愛,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個人愛了我很久很久。
又在他走後,那些被我藏起來的愛意開始生根發芽,鑽出我的身體。
如今回憶起曾經,其實點點滴滴里都是陳禮未曾宣之於口的愛,等我回頭看的時候,已經匯聚成了大海。
他的愛從不大聲喧譁,從不裝模作樣。
他知道我在感情上受過傷,發誓再也不要愛一個人,所以他甚至小心翼翼地愛著,不敢讓我知道。
因為回憶里都是他的愛,所以我才會羞愧悔恨啊。
如果我能早點知道。
如果我能認清自己的心。
如果我能……
我和他只有短短的五年。
五年的時間,全都被我浪費掉了。
一天。哪怕一天也好啊,讓我和他好好道個別。
我真是個倒霉的壞女人啊。
愛過不該愛的,遺失了最愛我的。
這就是我的命,身為一個壞女人,一隻螻蟻的命。
12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渾渾噩噩地睡著了。
我夢到了陳禮。
他擁有健康的身體,面色紅潤,微笑著告訴我他遊戲通關了,他沒有拖我的後腿,能不能再帶他打一局。
我想抱他,撲上去卻猛然驚醒。
醒來後我渾身大汗,外面太陽已經落山,昏黃的天空像末日的光景。
我伸手摸了摸旁邊的位置。
冰冷,空蕩。
家裡到處都有他的東西,我沒有清理出去。
他的鞋子、衣服、花瓶、藏品、書、鋼筆、隨筆寫下的詩。
他占據了太多的位置,在他走後,我看到的任何事物都能成為打開回憶的鑰匙。
這一刻我深刻得不能再深刻地意識到。
他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唯一愛我的人已經不在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陳禮。
小小的骨灰盒和那封信,是他留給我最珍貴的遺物。
我躺在床上號啕大哭,哭到聲音沙啞,哭到嘔吐。
我開始徹夜失眠,他給我準備的褪黑素吃了也沒用,閉上眼就是他的臉。
像詛咒,老天爺還在繼續懲罰我這個壞女人,讓我無時無刻不在回憶中虛度,懊悔自己當初的固執和自以為是的自尊。
安靜的房間裡,我抱著留有他氣味的衣服,蜷縮著身體,反反覆復翻看他給我的信,咀嚼難以下咽的疼痛。
我這人一向不信亂力鬼神,卻選了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去道觀里求神問佛,想知道死後的陳禮過得怎麼樣,有沒有擺脫疾病。
他們都說陳禮是個大善人,死後不會受苦。
那就好。那就好。
回去的路上,我路過曾經帶陳禮吃過的那個餛飩攤。
老爺爺還在那裡賣餛飩,我打包了一碗。
以前最愛吃的麻辣燙的店卻早已換成了一家海鮮粥,我也很久沒有吃過麻辣燙了。
我一口一口吃著餛飩。
好咸。
模糊地想起來。
十四歲那年遇到的十六歲的陳禮,精緻得像我從來想要卻買不起的洋娃娃。
於是動了惻隱之心,本就不寬裕的我還是請他吃了一碗餛飩,帶他回了家。
我們暢聊未來, 他說他要做個自由的人,想做個旅行家, 走遍世界各地。
我說我要賺好多的錢, 要成為大富婆。
短短的兩個月, 我們真的有種相依為命的錯覺。
他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他說到做到,帶我吃了好多好吃的, 我再也看不上低廉的麻辣燙,我喜歡昂貴的高級料理。
其實那些有錢人吃的東西還不如普通人的一碗麻辣燙好吃。
可是它貴啊, 貴的東西能夠彰顯身份。
陳禮知道, 他依舊包容我的張揚、我的虛榮。
我想怎樣, 他就陪我怎樣。
因為他知道我過過什麼樣的苦日子,所以他理解我的所有行為。
他沒能成為一個自由的人, 沒能成為旅行家。
卻托舉著我,讓我實現了我的願望。
離別不是最痛的傷, 遺憾才是。
沒咽下去的餛飩擠滿了我的口腔, 堵住我呼之欲出的哽咽。
我低著頭, 眼淚掉進碗里。
我要怎麼做才能好受一點, 怎麼做才能沒那麼難受。
孤獨如影隨形, 悲傷在死亡的熱鬧趨於平靜後, 洶湧而至。
陳禮,我想你了。
我好想你。
13
我以陳禮的名義,把他留給我的錢捐贈給了貧困兒童。
那些和我曾經一樣窘迫的女孩子,她們可以讀書, 可以用得起衛生巾, 可以不用年紀輕輕出去打黑工。
陳禮的親戚們知道我這樣揮霍陳禮的財產, 衝上門痛罵我。
當初說我會遭報應的叔叔, 他真的說對了。
陳禮死後才知道其實我們愛著彼此,這就是老天爺為我埋伏的最大的報應。
在他死後, 我才敢大聲地承認我愛他。
原來愛一個人並不羞恥, 也不必擔驚受怕。
受到資助的孩子們問我陳禮是誰。
「是我的丈夫。」
後來我離開了那裡,走過世界的很多地方, 帶著他實現他的願望。
再後來,我的抑鬱症嚴重到沒辦法出門。
我待在我和陳禮的家裡,醫生給我打電話, 讓我明天記得去醫院複查, 別耽誤病情。
我說好, 謝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
掛斷電話後, 我燒了陳禮給我的信, 躺在床上, 閉上眼,吞了藥,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靜。
我落入柔軟的夢境,看到了陳禮。
他年輕、健康、溫柔, 穿著潔白的襯衫,就像我遇到他的每一個瞬間一樣熠熠生輝。
我想起來少年時的陳禮,塵封的記憶在臨死前反倒越來越清晰。
我們住在狹窄陳舊的出租屋,昏昏沉沉的夏季的夜裡, 風扇呼啦啦地吹。
半夢半醒時,他好像對我說了什麼。
他說:「溫凜,你要等我。」
———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