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又響了,我以為又是我爸打來的。
正準備罵他一頓,結果是殯儀館來電。
6
今天是陳禮火化的日子。
天氣轉涼了,他的屍體保存在冰棺里,死的時候很安靜,也沒有外傷,就是瘦了很多。
但化成灰了大家都一樣,不要緊。
我打開衣帽間的柜子想找一身合適的衣服,卻看到了整整齊齊一整格的圍巾。
各種顏色和款式,但都是我喜歡的風格。
顏色艷麗,質感柔軟。
一張便利貼醒目地貼在櫃門上。
【天冷了,記得保暖。】
我喜歡漂亮,哪怕是不方便的冬天也要化濃妝,穿得性感。
哪兒有美女裹得像頭熊的?
所以每次出門我都堅持只穿皮草和修身短裙。在車裡和室內還好,但北方的冬天實在太冷,稍微在室外待一會兒就會冷得瑟瑟發抖。
每次出門前陳禮都會讓我多穿幾件,我不聽,他後面就不再提了,只是會習慣性地幫我多拿一條圍巾。
我擠眉弄眼地問他:「是不是你老婆太性感了,你怕別人惦記?」
他寵溺地笑笑,熟練地把圍巾給我戴上。
「小心別感冒。」
他還挺貼心的。雖然我們之間沒有愛,但他努力盡到了一個丈夫的職責。
想了想,我挑了一條其中顏色稍微暗一點的圍巾出門。
到火葬場簽了字。
這是我見到他的最後一面。
蒼白瘦削的陳禮躺在那裡,安詳地閉著眼睛,就像睡著了一樣。
他穿著黑色的西裝,無名指上的婚戒早已被取下。
二十八歲的他,哪怕成了屍體依舊英俊得讓人挪不開眼。
看到他時我的心裡悶悶的。
四肢像是定住了,強迫我看著他。他死亡的事實,在這一刻具象化,就像他在親口告訴我,他要走了。
這一走就是永別。
我酸了鼻尖,眼睛又熱又脹。我眨了眨眼,背對著屍體深呼吸。
怎麼就死了呢?
結婚五年,我一點兒沒發現他得了絕症。
只是在他彌留之際再也撐不住倒下,我才知道這個秘密。
我想起來他在信里的第五句話。
他為他隱瞞病情跟我結婚這件事感到抱歉。
原來他也是愧疚的。
我理解,人之常情嘛。要是連婚都沒結過就死了,那太遺憾了。
看在他給我留了這麼多錢的分兒上,我原諒他了。
兩個小時後我抱著陳禮離開了殯儀館。
一米八三一百多斤的人,現在裝在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裡只剩幾斤。
這麼輕,安安靜靜地在我懷裡,還是那麼體貼。
坐在回去的車裡,我看著窗外逐漸昏沉的天空,烏雲像是壓在我的心口,我有點喘不過氣來。
陳禮躺在我的腿上,我抱著他,很冷。
我突然口乾舌燥,沒有由來地焦慮。
下一個路口時,我讓司機換了個方向。
「調頭去十點酒吧。」
7
酒吧里的音樂勁爆,男男女女盡情地揮霍生命力和時間。
我坐在一眾男模中間,最乖的那個沖我撒嬌:「姐姐你好久都沒來了。」
我摸了摸他的臉,喝下杯子裡的酒。
酒精穿過喉嚨,在嘴裡留下辛辣,像刀子一樣剮蹭,不知名的疼痛就會轉移。
「最近太忙了。」
他看到了我身邊的盒子,問我:「姐姐這是什麼?」
我拍開他的手,冷著臉警告:「這是我老公,別碰,小心他晚上跟你回家。」
小男模的臉色頓時變了,又青又白,看得我哈哈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
玩兒到凌晨兩點我才回家。
跌跌撞撞地倒在沙發上,頭又昏又疼。
「陳禮,我頭疼,給我倒杯水。」
聲音在空蕩的房子裡迴響,安靜得過於詭異,無人回應。
我反應過來,陳禮已經死了,他在盒子裡。
我嘖了一聲,艱難地從沙發上爬起來走到廚房。
「就知道男人靠不住。」
好不容易遇到個有錢還人好的冤大頭,沒想到是個短命鬼。
我自己接了杯水,看著水花在杯底翻湧。
晶瑩剔透,像陳禮經常戴的那副眼鏡。
他喜歡在陽光傾灑的午後坐在書房陽光最好的位置看書,看書的時候他會習慣性地戴眼鏡。
他大了我兩歲,我笑話他是個老頭子,看書都得戴老花鏡了。
他不以為然地勾著嘴角笑,比陽光更溫暖地遷就我。
我搶走他的書,坐在他的腿上,把下載好遊戲的手機塞他手裡。
「看書多沒意思,我教你打遊戲。」
他並不排斥接納我的愛好,甚至很有興趣嘗試。
他從不高高在上,從不好為人師,從不傲慢偏執。我和他,就像一黑一白兩條河,在漫長的碰撞中融匯,入侵對方的領土,收起警惕的戒備,習慣彼此的存在。
——不,他從來對我沒有戒備。
杯子裡的水滿到溢出來我才回過神。
著急忙慌地關掉,水灑了一地,我已經沒心情再喝水了。
「真是倒霉……」我自說自話,「陳禮,該不會是你在報復我剛才去酒吧找男模吧?」
我搖搖頭,笑得得意:「誰讓你死得這麼早?我還年輕,你不能讓我守一輩子寡吧?再說了,我和他們單純喝酒而已,什麼也沒做,你不是在旁邊看著嗎?」
我說了一大長串,安靜的空氣流動,沒有任何聲音可以回應我欲蓋彌彰的解釋。
陳禮從來都不會不回應我。
除非他死了。
我突然就笑不出來了。
愣愣地看著失去生氣的客廳。
似乎陳禮昨天還坐在沙發上看那些對我而言毫無味道的財經新聞。
可恍惚一眼過去,連他的影子也沒有。
燈光依舊明亮,時間依舊前行。
這一秒,我覺得好孤獨。
8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原因,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胃裡翻騰,想吐又吐不出來,頭疼欲裂。
都怪陳禮。
要不是看到他火化怪難受的,我也不會去喝酒,更不會難受到睡不著。
我怕自己猝死了去陪他,翻開抽屜想看看還有沒有剩下的安眠藥。
拉開抽屜,裡面放了好幾瓶沒有開封過的褪黑素。
日期是兩個月前,還很新鮮。
瓶子上同樣貼了一張便利貼。
【睡不著少吃安眠藥,這款褪黑素副作用小,一次吃一粒,實在睡不著就去看醫生,你要注意身體。】
依舊是陳禮留下的。
只是這次他寫的字沒那麼有力,收筆的地方歪歪扭扭。
兩個月前,是陳禮病重到再也裝不下去,不得不住院的時間。
冰箱裡的叮囑、衣櫃里的圍巾、柜子里的褪黑素。
這些,都是他知道自己即將離開,所以提前給我準備的。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有什麼堅硬沉重的東西在我毫無設防時重重砸在我的腦子裡,讓我停止了思考,忘記了呼吸,胸腔里呼之欲出的撕裂感在不斷地膨脹,四肢百骸像是被浸泡在冰水裡一樣冷。
他彌留之際我在幹嗎?我出國旅遊,在馬爾濟斯衝浪。
我給他通視頻,告訴他這裡的海有多藍。
他鼻子裡插著氧氣管,那時他已經開始肉眼可見地變瘦,病痛折磨著他,他卻依舊認真聽我說話。
「溫凜,你要玩得開心知道嗎?」
他不會責備我自私,像是對待小孩兒一樣對我。
大多數時候他都把我當成了小孩兒。
他總是誇我。
自己動手磨咖啡誇我,削了個蘋果誇我,幫他澆了花誇我,突發奇想早起做了早飯也誇我。
我煩他的這種行為,覺得虛偽:「這有什麼好夸的?我又不是殘廢,你要是找不到話聊可以閉嘴。」
陳禮不會生氣,他認真地聽我說的每個字,然後告訴我:「可是我覺得你很棒。」
沒有人覺得我很棒。
我爸媽厭棄我,覺得我是浪費錢的賠錢貨,養我就是虧本買賣。
同學老師也不喜歡我,說我是垃圾堆里的老鼠,渾身惡臭。
我是個見錢眼開的賤貨,是無人問津的野草,也是夜色下穿梭在垃圾里的蟑螂。
遇到的每一個人都說我是自私自利的小人,不值得被同情,不值得被愛,我就該爛在泥里,被人踩在腳下,永遠不得善終。
陳禮說我很棒,哪怕我只是在呼吸他也覺得我很棒。
他從不吝嗇他的誇讚,在他看來,我這個劣跡斑斑的骯髒女人簡直完美無瑕。
我嫌棄他的誇讚,卻又在他的誇讚中日漸開朗,對他收起了渾身的尖刺。
我為什麼沒有去醫院陪他?
因為我不相信他真的要死了。
那麼健康高大的男人,怎麼會這麼容易就死呢?況且他那麼有錢,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錢辦不到的。
等我從馬爾濟斯旅遊完回來,他肯定就好了。
我給他帶了禮物。
是我自己撿的貝殼和海螺,做成了風鈴,他一定會喜歡,他從來不會嫌棄我送給他的任何禮物,哪怕是一片風乾的楓葉書籤。
我滿心歡喜地帶著禮物回國,期待他看到禮物時開心的表情。
然後,我收到了醫院的死亡通知單。
9
那個貝殼風鈴現在掛在他的書房裡,風一吹就會響,聲音清脆,搖晃的動作也很柔和,像被誰輕柔地撫摸。
我拿著褪黑素,憔悴的樣子在檯燈的光照下像個女鬼,陳禮顯靈了都得被我嚇一跳。
但我真的沒有察覺到陳禮的異常嗎?
不是的。
在一起的五年,他每個月都會定期去醫院。
我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他說只是尋常體檢而已。
誰一個月做一次體檢的?我只當他是太怕死了,畢竟這麼多錢沒花完,我也不願意死。
於是我壓下心頭的懷疑。
我一直在固執地堅守壞女人的準則。
永遠不要心疼男人,永遠向錢看齊。
我的關心一文不值,沒有人會想要得到一個骯髒女人的呵護。
我故意忽視他,故意不去在乎他,所以忽略了很多細節。
二十歲那年被男人騙被男人打讓我吃夠了教訓,我再也不會愛一個人,我只會愛自己,任何人對我來說只剩下有價值和沒有價值。
陳禮也是同樣。
但我現在。
好像有點想他了。
我沒有吃褪黑素,又把它放回了原來的位置,連角度也一成不變。
躺在冰冷的床上睜眼到天亮,早上七點,是平時陳禮拉著我一起出門晨跑的時間。
他總讓我注意身體,別抽煙別喝酒別熬夜,他說我們要一起長命百歲。
這個死騙子,離長命百歲才過了十分之三,他就沒了。
我想起床洗個澡,小男模給我發了微信。
【姐姐,你的發圈落在我這裡了,什麼時候過來拿啊?】
只是為了讓我去找他的小手段罷了。
我心裡毫無波瀾,想了想,還是把他刪了。
陳禮總說不介意我的過去,但他也會吃醋。
畢竟我是他老婆,沒人願意自己老婆和別的男人卿卿我我。
我總喜歡挑戰他的底線,故意告訴他我又和哪個藍顏知己徹夜長談。
這種自我毀滅似的試探讓我上癮,一邊想看他在意的表情,一邊又心驚膽戰他會不會因此讓我滾。
但沒有。
他只會無奈地嘆氣:「我是身材或者長相不合你的心意嗎?告訴我好嗎?」
往往這種時候,我都會得到變態般的滿足。
而他也樂此不疲地陪我玩這種幼稚的遊戲。
10
洗完澡一身清爽,我起床吃了早飯,出門遛彎兒,漫無目的地在商場閒逛,看到有喜歡的衣服或是首飾,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刷卡。
我現在可是有錢人,富婆中的富婆,贏家中的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