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八個⽉時,我請了探親假。
哥哥開⻋接我回家。
媽媽做了漂亮飯,爸爸忙著收⾏李。
我沉浸在闔家團圓的幸福中。
哥哥卻搓著手湊過來:
「妹,來回 500 多公⾥,打車得 1500 塊。
「你是⾃家人,給個 866 塊的油錢和過路費就⾏。」
1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朵。
哥哥是在和我要車費嗎?
我瞪⼤眼睛望著他,⼀臉不可思議:
「哥,你說啥?」
哥哥有些侷促,語⽓卻理直⽓壯:
「接你這一趟,將近花了我⼀天時間,不掙錢就罷了,你不能讓我倒貼啊!
「親兄弟明算帳,更何況你還是嫁了⼈的妹妹。」
自從⼥⼉出生後,我就沒有回過娘家了。
一是兩家離得遠。
二是⼩孩⼦出門,準備的東西太多,大包⼩包的實在麻煩。
媽媽在電話⾥抹眼淚:
「我讓你哥去接你,回來住幾天吧,媽想你想得睡不著覺。」
我勸媽媽來我這。
媽媽以家⾥離不開她為由,拒絕了。
於是,我請了探親假。
女兒的奶粉、尿不濕、恆溫壺、搖奶器……
亂七八糟的東西,收拾了三大箱子。
路上,我抱著女兒坐在後排。
哥哥興致勃勃地聊著⼩時候的趣事。
路途雖長,但一路歡聲笑語。
不知不覺就到了家門口。
爸爸和媽媽早已等在門外。
媽媽接過我手中的女兒,眼睛卻始終停留在我身上:
「瘦了瘦了,生個娃把我姑娘折騰得沒人形了。」
還未說完,一行眼淚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
爸爸看我們這樣,背過身去。
沉默著將車上的行李箱搬了下來。
媽媽擦掉眼淚,拉著我往廚房走:
「你看看,媽特意給你現殺的老母雞,這湯啊,中午就燉上了。
「待會我再炒幾個菜,咱們家好好吃個團圓飯。」
我眼眶氤氳,心中又暖又軟:
還是娘家好啊。
娘家永遠是我的家。
無論長到多大,只要推開娘家的門,永遠有人疼我、愛我。
2
我沉浸在掌上明珠的美好幻想中。
哥哥冷不丁地討要路費,讓我措手不及。
嫁了人的妹妹怎麼了?
我嫁了人,難道就不是爸媽的女兒、他的妹妹了嗎?
就不是家裡的一分子了嗎?
我蹙著眉:
「我是嫁了人,又不是和家裡斷絕關係了。
「難不成爸媽坐你的車,你也要跟他們收錢嗎?」
哥哥撇撇嘴:
「那不一樣,我和爸媽是一家人,你嫁了人,就是別人家的人,用了娘家的資源,就得掏錢。」
我氣得渾身哆嗦。
生小孩前,我都是開車回娘家。
每次回來,又是煙酒茶葉,又是瓜果肉蔬。
他占了我多少便宜,我可從未讓他拿過錢。
這一次,只不過是接了我一趟。
居然開口要我付遠超市場價的路費。
憑什麼?
「我不給!」
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哥哥是個倔脾氣,性子又急。
聽我這樣說,當場黑了臉:
「今兒我非要不可!
「坐了我的車,就得給錢。」
我冷哼一聲:
「行啊,你先還我三萬塊錢,我把路費給你。」
哥哥現在開的這輛車,我出了三分之一的錢。
工作第一年。
爸爸說家裡打算買輛車,話里話外暗示我出點力。
老家在村裡,出行的確不方便。
單說出門買菜,來回得走四十多分鐘。
媽媽每次拎著沉甸甸的東西回家,手指總會勒出深深的凹槽。
我二話不說,拿出了當時所有的積蓄。
落地九萬的車,我三萬,爸媽三萬,哥哥三萬。
哥哥沒有錢,和爸媽打了借條。
本來說好車登記在爸爸名下。
最後寫的卻是哥哥的名字。
至於他借爸媽的錢到底有沒有還,我更是無從得知了。
「你從小到大花了家裡多少錢,還好意思要你的三萬塊?」
哥哥掀開鍋蓋,指著裡邊的雞:
「這隻老土雞 168 塊,專門為你宰的,你也得一起付。」
我快要被氣瘋了。
同樣是父母的親生孩子,為什麼哥哥理所應當地認為家裡的東西就該是他的?
我梗起脖子,話到嘴邊,媽媽趕緊將哥哥推了出去:
「你發什麼顛?和自己妹妹要什麼錢,趕緊滾出去。」
媽媽撕下一隻大雞腿,塞進我手裡:
「妮妮,別和你哥計較,最近查得嚴,黑車拉不到客人,你哥心裡急躁。
「放心吃,這是媽親自喂大的雞,輪不到他說話。」
我舉起雞腿,剛要吃。
爸爸的聲音傳了過來:
「你這皮箱裡,怎麼全是小娃娃的東西?」
3
我放下雞腿,循著聲音走出去。
客房裡。
爸爸將我的三個行李箱全打開了,裡邊的東西胡亂地扔在地上。
我一臉詫異:
「爸爸,你找啥呢?」
爸爸煩躁地踢開腳邊的奶粉罐:
「三個大箱子,沒一樣是給家裡帶的!
「你好歹是讀過聖賢書的人,怎麼連基本的禮節做不到?
「誰家的閨女像你一樣,是空手回娘家的?」
我震驚地看著他。
我從未聽說過,回自己家還要帶禮品!
以前,之所以每次回家,後備箱裡塞滿了東西,完全是基於我愛爸爸、媽媽和哥哥。
我心甘情願想為他們花錢,哄他們開心。
沒想到,在爸爸眼裡,這些事竟然成了我必須履行的義務。
原來不止弟弟。
連爸爸也認為我是外人了啊。
我愣在原地。
呆呆地看著媽媽蹲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收拾著一地的雜亂。
爸爸罵罵咧咧地甩手出門。
哥哥聽見我沒帶禮品,乾脆將燉鍋端去了奶奶家。
「兩手空空還想白吃白喝,你好意思嗎?」
我氣血上涌,一股腦地將所有母嬰用品塞回行李箱。
抱起女兒就要走。
手裡有錢,縣裡有酒店。
此處不留奶,自有留奶處。
媽媽拽住了我的胳膊,聲音裡帶著哭腔:
「天黑了,你抱著娃又拖著三個箱子,怎麼走?
「算媽求你了,今晚就住家裡,你爸是老頑固,你哥發神經,不要理他們。
「媽好不容易把你盼來了,你就陪陪我,好不好?」
我心軟了,頭腦也冷靜了下來。
就是啊,這是哥哥的家,也是我的家。
我為什麼不能住在家裡?
我不僅要住,還要享受和他同樣的待遇。
我轉頭:
「媽,還有雞嗎?我也想吃雞。」
「有有有。」
4
我從雞圈裡逮出一隻最大的公雞。
手起刀落,雞頭落地。
燙水拔毛,開腸破肚。
三下五除二,精光滑溜的大公雞進了高壓鍋。
爸爸和哥哥進來的時候,我和媽媽正啃得滿嘴流油。
「你們,你們怎麼又殺了一隻雞?」
我嗦著軟糯的雞爪子:
「不然呢?你們吃得,我們吃不得?」
哥哥一肚子火,沖媽媽抱怨:
「媽,總共才幾隻雞,你一連殺了兩隻,我以後吃啥?」
「那我呢?」
媽媽直直地看著哥哥:
「你把我辛苦燉了大半天的雞,端去給你奶奶吃,想過我嗎?」
哥哥啞口無言。
支支吾吾了半天,憋出來一句:
「我那是急昏了頭,考慮不周全。」
哥哥才不是急昏了頭,他總是忘記媽媽。
說來搞笑。
媽媽是家裡付出最多的人。
卻常常被忽略。
之前,我去山東出差。
往家寄了一隻德州扒雞。
等媽媽忙完家務,只剩下一桌子的雞骨頭。
爸爸和哥哥打著飽嗝。
絲毫意識不到有什麼不妥。
還有一次,哥哥去理髮店當學徒,賺了一點錢。
他給自己買了新球鞋。
給爸爸買了剃鬚刀。
給奶奶買了血壓儀。
媽媽看著逐漸空癟的手提袋,眼神從期待到失望。
哥哥當時也是這套說辭:
「哎呀,我太興奮了,一不小心忘記了。」
媽媽的愛像空氣。
無處不在,無聲無息。
他們自然而然地呼吸,卻不認為空氣值得被看見。
我猜媽媽這會兒肯定也想起這些往事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靜靜地嚼著雞肉。
爸爸陰陽怪氣地揶揄我們:
「多虧是趕上好時候了,擱以前,誰家媳婦這樣吃,早被趕出家門了。」
我和媽媽沒接話,只顧埋頭啃雞肉。
他倆自覺無趣,訕訕地走了。
媽媽扯下一根雞翅,放在我碗里:
「妮妮多吃點,明兒我給你做糖醋排骨。」
5
我超級愛吃媽媽做的糖醋小排。
大清早,我和女兒還在睡夢中。
媽媽已經拎著布袋子,跑去小市場買肉了。
新鮮的豬肋排,媽媽買了好幾根。
剁排骨時,只聽「哎喲」一聲。
我心頭一緊,急急忙忙趕過去。
媽媽舉著手指,鮮紅的血珠接連不斷地往下滴,地上紅了一小片。
我嚇得要死,也顧不上還在和哥哥置氣,趕忙叫他帶媽媽去醫院。
哥哥慢悠悠地過來,看一眼媽媽的傷口,不緊不慢地說:
「不行啊,我待會有個預約單,得送客人去趟外地。
「再說了,是你嘴饞,媽為了給你做排骨才受的傷,不應該你負責嗎?
「做人可不能太雙標,吃雞的時候要公平,需要出力了就推給我。」
爸爸在旁邊冷笑兩聲,一如既往地說著風涼話:
「做了一輩子飯了,還能讓菜刀砍到手,真夠蠢的。」
我早已習慣他對媽媽的冷嘲熱諷。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緊要關頭,哥哥居然還在記仇,竟真能狠下心來不管。
媽媽豎著還在淌血的食指,悶頭在藥箱裡翻找:
「沒事,一點兒小傷,犯不著去醫院。
「家裡有紗布和止血藥粉,裹一裹就好了。」
可傷口明明深可見骨。
菜刀是接觸過生肉的,萬一感染可就糟了。
我當機立斷,迅速用紗布簡單包紮了傷口。
又找了條幹凈毛巾裹在手上,避免受風。
然後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攙著媽媽,往公路上走去。
幸好來往的計程車很多,我們很快趕到了醫院。
醫生說傷口太深,需要縫針。
我看著針線一下又一下地穿過媽媽粗糙的皮膚,心裡揪得發疼。
媽媽卻愧疚地看著我,小聲道:
「對不起啊妮妮,沒讓你吃上排骨,反倒讓你花錢了……」
我點點頭,不敢接話。
我怕一開口,眼淚會比聲音先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