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登基那天,姑母又發了瘋。
她衝出人群,對著神似先皇的表哥又哭又笑:
「我不做皇后了,我們歸隱山林好不好?」
「一生一世一雙人,你說過的……」
人人都說,我姑母是個傻子。
但她一生尊貴,從皇后做到太后。
怎麼可能是傻人有傻福。
後來我成了她,才懂……
瘋魔是上位者必經之路。
她不是傻,只是她想要的,從來就沒有得到。
01
打我有記憶起,雍容華貴的姑母就是個傻子。
雖然她總是一副舉止端莊得體的模樣。
第一次見她發病,是在表哥的登基大典上。
貴為太后的姑母衝出人群,扯掉身上的華服,對著表哥哭訴。
「意哥哥!不做皇帝好不好?我們歸隱山林,做一對平凡夫妻...」
先帝叫梁意,表哥登基時的模樣像極了亡父,才讓姑母如此失態。
那時我才懂,姑母不想要一生尊貴的福氣。
姑母發病時,還喜歡唱曲。
春日宴,我與阿娘進宮拜見,她宮門緊閉,裡頭是餘音繚梁的歌聲。
我隨阿娘跪地等了許久,姑母唱曲的聲音越來越弱。
我有些意猶未盡,輕聲道:「姑母唱得真好聽,為何停了?」
阿娘捂住我的嘴,皺眉搖頭。
「一國之母怎能唱戲,你姑母又犯病了。」
宮人叫我們進去時,姑母癱坐榻上,鬢角凌亂,嘴邊還有喂藥的殘渣。
她嘴裡嘀嘀咕咕,「定要練好這曲子,唱給征戰歸來的意哥哥聽。」
她很幸運,身邊人願意幫她編織美夢。
先帝死後,表哥時不時模仿先帝字跡給母親報平安。
姑母一開始會興奮得拆開信,還連連問我,「仗打完了嗎?」
我搖搖頭,「姑母,蓁蓁才十歲,看不懂戰況。」
後來,她漸漸不愛看信了。
我催促著姑母打開信件,不想表哥的心血白費。
「姑母為何不看?你不看,姑父會傷心的。」
姑母鄭重其事問我,「他不來看我…是不是戰死了?」
我震驚,眼中是惶恐之後的惱怒。
先帝死在酒色上,他早不敢打仗了。
「您為何要咒姑父!他回來過...但您總發病,睡著了才沒見上他。如今戰事焦灼,您要聽表哥的話,姑父才能安心。」
姑母緊張的點點頭,那模樣應該是信了。
因為常年服藥,姑母的手指止不住發顫,筆也握不住。
可她想給意哥哥回封信。
女子的滿腹情誼,不能對外人道也,於是尋我代筆。
我打著哈哈,只想快些見到表哥。
落下的筆在紙上亂寫,姑母眯著眼,早看不清我的娟秀小字,她點點頭讓我早些送出去。
我一溜煙跑了,一蹦一跳間信落入荷花池,也不甚在意。
表哥越加忙於朝政,寫信哄姑母的事情,早由識字的內官代勞,翻來覆去就那幾句話。
姑母聽完新送來的信,長長嘆一口氣,「為何問他的事…一件沒答…」
我心虛得低下頭,姑母傻嗎?或許傻的是我們。
用如此不上心的演技,日復一日欺騙她。
後來,姑母病了,病怏怏躺在床上。
爹爹想我嫁給表哥,延續姑母帶給顧家的榮華。
姑母聽聞我要做皇后,將鬢間的鳳凰金步搖遞給我。
「蓁蓁…皇后之路不好走,姑母捨不得你嫁,那條路會有無數雙手,推著你往萬丈深淵走……」
我戴上金步搖,身邊萬物開始天旋地轉,眼前姑母的面容一點點年輕起來。
02
我第一次見到姑母絕望而可憐的模樣,她應該總在痴痴的笑。
年輕的姑母跪在長生殿,遲遲不願站起身。
我成了一縷魂魄,觸碰不到姑母,也無人發覺。
華服男子衝進來,他與表哥真像,正是先帝梁意。
梁意跪地痛哭,毫無傳言中征戰沙場的帝王之戾。
「求你了,只當沒生過這個女兒,成嗎!你可知這孩子的命能換天下...」
「我不知,可我知……你早不是我的意哥哥!」姑母的聲音嘶啞可怖。
姑母有過一個女兒,小公主出生沒幾日,被悶死在宋貴妃寢宮中。
史書記載,那夜梁意大怒,無視重病的宋太后,直接廢了貴妃,自此宋家一落千丈。
哪個女子不羨慕姑母,先帝力排眾議,為摯愛之人出氣。
可此刻的姑母渾身發顫,望著長生殿小小牌位,眼中落下的淚泛紅了。
「是你……悶死了蓁蓁。」
那牌位上赫然寫著:吾女蓁蓁。
我害怕得取下金步搖,時空又迴轉。
我回到了自己的身體。
阿娘站在我身後,她仔仔細細為我測量喜服的尺寸。
我立刻把金步搖插在阿娘頭上,阿娘毫無反映,只是笑著打趣我。
「別胡鬧,你與聖上婚期已定。就要嫁人的大姑娘,做事要端莊守禮,不能學你姑母…身在福中不知福,罷了!大喜的日子不談她。」
我拉著阿娘的手,急切問道:「為何已故小公主的名字與我一樣?」
阿娘一愣,隨即表情厭惡。
「哼!人人愛她、憐她,連你爹都要起個死人名字,安撫她的心!可蓁蓁...你是我的女兒,是顧家嫡女,是新一任皇后,切記不能學她,成日裡為些情情愛愛發瘋。」
阿娘從不掩飾對姑母的厭惡,因為天下皆知先帝對姑母的寵愛。
而爹爹房中的姬妾,一年換一茬,她的姻緣比不過一個傻子。
可長生殿前,跪地祈求的梁意,絲毫不見愛意,更不在意喪女之痛。
我甚至懷疑,天下皆知的寵愛是否真實存在。
坐進花轎時,我又插上了金步搖。
搖曳的轎子裡,我和姑母都是一席紅衣。
我來到她成婚那日。
姑母的手腕和脖頸處隱隱發紅,總想撓。
但她強忍著不動,手中的帕子已被汗水沾濕。
透過紅蓋頭,我看到姑母臉上的期待和欣喜。
原來她嫁人時一點不瘋,這般開心。
我一直跟在姑母身邊,如影相隨。
新房門被打開,梁意喝的兩眼發暈,卻遮擋不住喜悅。
他沒挑開紅蓋頭,就一把抱住姑母。
「阿婉…今夜,朕足足等了五年!」
姑母與梁意青梅竹馬,二人早早定下婚約,卻因宮中奪嫡之爭,婚事耽誤了五年。
宋太后痛失太子,走投無路之際,將不得寵的梁意推上皇位,做了宋家的傀儡皇帝。
梁意正欲給姑母寬衣解帶,突然停下動作,眼中滿是心疼。
「身上怎麼全是紅疹子?這衣裳如此刺人,阿婉怎麼穿得住!」
姑母搖搖頭,笑得雲淡風輕。
「無妨…能受住,只要能嫁給意哥哥。」
衣裳是太后所贈,姑母想入住中宮,就必須穿住。
二人擁吻著躺下,梁意心疼得撫摸那些紅印子。
原來傳聞不假,他們真的炙熱相戀過。
我羞紅臉,剛想取下簪子,外頭突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
「聖上!貴妃娘娘心悸發作,疼得氣息全無…您快去看看!」
梁意將床邊的花瓶砸地上,滿臉厭惡,「滾!」
宮人又急道:「太后娘娘也過去了,正尋您…」
「今夜帝後大婚,朕還能在哪!朕已准許宋承玉先入宮三年為妃,為何還要欺人太甚!」
姑母捂住梁意口無遮攔的嘴,撒嬌道:「意哥哥去吧!宋貴妃的新婚夜,你撇下她見我,今日她定要出氣…無妨,咱們來日方長。」
外頭宮人繼續道:「皇后娘娘心善,太后定會記您的好。」
梁意親親姑母的額頭,依依不捨離開。
姑母落寞的坐在床上,卻也不難受,她笑著自言自語起來。
「…只要意哥哥的心在我這,旁的都不重要。」
屋外的小宮女未敲門,直接推門而入。
姑母嚇了一跳,趕緊整理好衣衫。
小宮女裝作恭敬道:「太后娘娘說您與貴妃命格相衝,今夜需在長生殿跪一晚,去除身上晦氣,待貴妃止了心悸,再回宮。」
03
姑母的新婚夜…在長生殿跪了整整一夜。
我心疼不已,可必須回到自己的婚禮去。
金步搖一拔下,我也紅蓋頭遮面,坐在婚房內。
表哥滴酒未沾,一步步走近我。
掀開紅蓋頭,表哥遞來一杯合卺酒,他的臉上無喜無悲,好似完成一項任務。
「蓁蓁表妹今日很美。」
我見過成婚時,該有的欣喜與快樂,恍然間我懂得,也許表哥待我…沒有愛。
他欺身上來時,我害怕得看向屋外,期待有人打斷這場儀式。
果然,外頭也有宮人傳報。
「聖上,齊美人肚子疼,今夜怕是要生了…」
表哥立刻起身,頭也不回離開,他鞋子落下一隻,都渾然不覺。
姑母說的對,皇后之路不好走,帝王有情無情都不好走。
見四下無人,我又戴上金步搖,繼續窺探別人的洶湧愛情。
燭光下,姑母手腕發酸,一個勁打著哈欠。
梁意給姑母捏肩膀,時不時偷親她纖細的脖頸。
「意哥哥別鬧,今夜若不把經書抄好,母后會責怪我。」
「阿婉越讓著她們,她們只會得寸進尺!前朝上處處壓制我,連封你哥哥做戶部尚書都不允。到了後宮,也要限制我們一塊。這皇帝做的太憋屈……若能與你歸隱山林,做一對平凡夫妻,多好!」
姑母轉頭親了口梁意,「這些話只能關起門與我渾說,斷不能表現出分毫。意哥哥再等等,我們還年輕,總能熬過她。」
二人又是一陣耳鬢廝磨,梁意拿過筆,照著姑母的字跡抄起經書。
「你這莽夫,字跡這樣難看,誰也瞞不過。」
梁修不准姑母辛勞,藏過筆不給她。
「明日我拿著經書給老姑婆送去,就說是我上趕著纏你,這靜心咒由我抄最合適!阿婉再唱個曲,不然你的意哥哥沒寫幾筆,就該睡著了。」
姑母往他胸口錘了錘,無奈道:「你呀!做事莽莽撞撞,幾時才能長大。」
姑母嘴上嫌棄,綿綿柔情的歌聲響了起來。
他們這般恩愛…為何結局會一死一瘋?
屋外閃過一個人影,我跟著飄出去。
只見一個小宮女,急匆匆往太后寢宮跑,緊接著太后寢殿傳來茶盞碎地的聲音。
「這宮裡誰不是數著磚瓦度日!顧婉算什麼東西,還情意綿綿唱曲?這是笑話誰呢!」
太后蒼老的聲音隨之響起,「玉兒,你要耐住性子。論容貌和才情,你哪一點輸給顧婉?只是輸在與聖上相識太晚,可宮裡頭…年少情深最不長久。」
太后喚過婢女,細細耳語一番。
我只隱約聽到一個名字…周生言。
04
頭上的金步搖被表哥拔下,我的靈魂瞬間回到自己身體里。
他坐在床邊,冰涼的手替我攬起長發,語氣中帶著歉意。
「皇后,昨夜是朕冷落了你…齊美人這胎是朕的第一子,自然上心些。」
我不在意他的子嗣,只是急急問道:「誰是周生言?」
表哥一聽,臉色瞬間陰沉。
「當年帝後離心……便是因為這個男人!誰在你面前提這個名字...難道是母后?」
我有些慌張,不敢繼續發問,只弱弱道:「姑母早病得不能言語,臣妾想見見她。」
表哥嘆氣,仔細端詳手中金步搖,他想給我戴上。
手卻停在半空中,隨後將金釵遞到我手中。
「這是父皇贈予母后的金釵,她視若珍寶。能轉贈你,是真心喜歡你,多陪陪母后。」
我懂他的言外之意,喜歡我的人只有姑母,表哥心中並無我。
姑母病的昏昏沉沉,絲毫不見好轉。
「您為何送我金步搖?我所看到的一切,真是您的過往?」
姑母一言不發,只是一遍遍撫摸我的手。
我輕聲道:「姑母,周生言是誰?」
姑母原本混濁的眼睛突然清明起來,手在空中揮舞,咿咿呀呀唱起曲。
或許答案…還在金步搖中。
我將它戴回頭上,這一次見到的姑母十分憔悴,躺在床上默默垂淚。
宮女端來膳食,姑母皆不吃,只是呆呆望著門口。
「娘娘吃些吧!打仗難免會受傷,宋小將軍已捎信來,或許有聖上下落了...」
「貴妃娘娘駕到。」尖銳的聲音打破姑母的悲痛。
宋貴妃勉強彎彎身子,算是給姑母行禮。
隨後她擦擦額頭,一臉不屑,「酷暑天房內連冰鎮都沒有,住這兒真憋屈!」
「近來戰事頻頻,宮內開銷應節儉些,妹妹也該…」
宋貴妃突然一巴掌呼上來,打的姑母措手不及。
「你算什麼東西!宋家幾時缺這些銀子,小門小戶的下賤種,以為靠先皇賜婚當上皇后,就能爬到我頭上?」
姑母掌心捏得生疼,咬牙忍下。
我卻忍不住,幾巴掌呼上去,可惜如水中幻月,觸碰不到她分毫。
宋貴妃繼續道:「聖上生死未卜,全靠本宮弟弟苦撐戰事,不知你這皇后之位…還能坐多久?對了,本宮帶來個好消息,母后找到你的下賤師父了。」
原來周生言是姑母的師父。
十年前,他是戲班的台柱子,曾手把手教姑母唱曲。
退隱多年的周生言被架入宮中,連著唱曲三天三夜,不論台下有沒有人看,他都必須站上頭唱。
姑母到時,容貌俊秀的周生言已似杜鵑啼血。
「師父!」姑母想解開周生言腳上的鐵鏈,但根本打不開。
蒼老的太后緩緩走來,「誰打斷哀家聽曲?」
周生言繼續唱,姑母眼眶含淚,搖搖頭道:「師父別唱了,您的嗓子快廢了。」
「原來是皇后呀!怎麼與一個外男摟摟抱抱,皇兒失蹤不過數日,就敢這般放肆?」
周生言趕緊推開姑母,跪地道:「太后娘娘息怒,奴才繼續唱。」
太后一個茶盞丟到台上,滾燙的熱水澆在姑母和周生言身上,周生言下意識替姑母擋熱茶。
太后冷冷一笑,「好一對苦命鴛鴦,真和戲本子裡唱的一樣動人。既然周先生喜歡唱,便長長久久留下來吧!」
姑母跪地磕頭,「母后,臣妾究竟哪裡做錯,讓您這般厭惡?」
太后眯著眼睛打量姑母,「卑賤如螻蟻,也配與日月爭輝。若想救下你師父的命,就做回螻蟻給哀家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