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他哥如果犯了事,知道自己必死,為何還托弟弟把懷孕的妻子送來雲京。」
我毫不客氣地把栗子放嘴裡,又喝了一口茶。
「或許他覺得自己富貴了,要接妻子來享福。」
也有道理,但是——
「京中不安全,我要是他,也該把銀錢送回老家。」
趙行簡沒再說什麼,又給我投喂一顆栗子。
「你想查?」
「有點,但據陳野所說,人證、物證齊全,他兄長私吞錢財,是板上釘釘的事。」
我們二人同時搖了搖頭,趙行簡忽然笑了:「別灰心,你若想查,我幫你。」
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從他手裡拿栗子。
聞言一愣,手便搭在他指尖,沒收回。
「師兄,你真好。」
趙行簡整張臉慢慢變紅,連帶耳垂也浮出一片粉色。
一彈我額頭:「好假!」忙不迭地收回手。
次日,應邀前去郡主府。
郡主江婉得知我到,很是熱情地牽著我的手,前去介紹給一眾小姐妹。
郡主府很大,後院馬場上,輕紗蒙帳。
之後,我被郡主府侍女領到自己的席位上。
閒來無事,四處走走。
我眼尖地瞅見,人群之中,還有大伯家的女兒。
那位十分嫻靜溫柔的李茹堂姐。
她沒瞧見我,只是含羞帶怯地跟一陌生男子說話。
男子形容清俊,滿臉書生氣,大概是與李茹說親的那位劉家郎君。
只是,男子與堂姐說話時,並未有見到心儀之人的歡欣。
正想著,聽得兩聲低低的狗叫。
收回視線,又見熟人——王富貴的主人。
他今日著淡紫衣衫,玉簪束髮,一派富貴。
「又見女郎。」說話時,唇邊已帶著淡笑。
大概是王富貴帶他來找我的。
這狗!
我真不知該怎麼稱呼這位郎君,剛要張口,江婉歡喜地跑來。
「十七叔!」
我大驚,這難道是皇帝最小的兄弟,齊王王翊川?
江婉也已趕到,正要介紹,齊王看著我笑道:「不必,我與李家女郎見過。」
他竟知道我的身份。
想來王翊川查我,易如反掌。
「見過王爺。」我壓下心頭古怪的感覺,乖巧行禮。
「像往日那般即可,不必多禮。」
齊王語氣溫和,但這說出的話卻讓人想入非非。
什麼叫像往日一樣。
我與他,並不熟!
身邊幾人面色各異,江婉看了看我,又看看齊王,露出幾分瞭然的微笑。
不是,笑什麼啊!
「一會兒你上場打球嗎?」齊王問。
我本想說不去,但早先答應過江婉,不上不行。
「嗯。」
「那,本王與你一隊,可好?」
什麼!古怪的感覺越來越重。
我怎敢說不願,只好點頭:「榮幸之至。」
想溜。
失去遊玩興致,托腮坐在席位上。
目光卻被眾人簇擁的身影吸引。
謝聽竹回來了!
著月白衣裳,與人群離得那樣近,又那樣疏遠。
懸空的皓月,可望不可觸。
同時,我看到謝聽竹身邊還跟著位老熟人——方思嫻。
江婉皺皺眉:「一會兒方校書在另一隊,阿姿,給我贏她!」
19
原先與方思嫻說親的那位小將軍,原本是江婉一位表姐的心上人。
小將軍死後,方思嫻絲毫不見悲傷。
江婉與那位表姐同仇敵愾,對方思嫻很有些意見。
馬球賽開始,場上願意參加的分為六隊。
兩兩比試,最後分出勝負。
齊王主動邀我組隊,加上我隊伍之中還有江婉。
一時間,我們這一隊分外惹人注目。
球賽打得火熱,我有意與江婉結好,故而對方思嫻並未放水。
最後,我們這一隊勝出。
獎品,是江婉的姑姑,江貴妃所贈的一套寶石頭面。
此外,第二名、第三名的也有獎品。
我站在場中,朝謝聽竹的方向遙遙一望。
我也曾隨謝聽竹參加過馬球會。
當時各貴女邀請我加入,我只是紅著臉拒絕。
無他,不會。
方思嫻當時也在,騎在馬上,看似給我解圍,其實更讓我難堪。
「我這個妹妹連馬也沒騎過,膽子又小,我們玩吧。」
眾女竊竊私語,說謝聽竹文武雙全,怎麼娶了這樣粗鄙的女子。
我低著頭,帕子都快揪爛了。
卻沒想到謝聽竹不知何時已經牽來一匹馬:「不會便學,我帶著你,莫怕。」
語氣淡淡,但在旁人看來,已是十分親近。
他從未讓我在外頭下不來台。
也因為如此,我總幻想,謝聽竹興許有幾分喜歡我。
罷了,如今,我很想和謝聽竹說,我馬球打得不錯。
我學得很好。
順便問一問,做不成妻子,那我是不是他最好的學生。
又好像沒什麼意義。
方思嫻從我身邊過去,看了看我,笑了:「我沒看錯,阿姿,你很是不凡呢。」
又是這種語氣。
我無端地覺得有些冷。
在方家時,但凡我做了什麼事,得父親誇讚。
方思嫻便這樣皮笑肉不笑。
一句「阿蕙,你很不錯呢」我就要挨幾頓餓,或是被罰跪。
有一次,我為父親親手做了一雙鞋墊,當作新年禮。
父親收到後,大大誇我的繡工出色。
當晚,方思嫻母子讓我跪下,拿著竹條,抽打我手心。
不知打了多久,我那手,半個月都無法握緊。
對她,我打心底恐懼。
但我還抬首,直視她眼睛,同樣笑了。
「校書謬讚。」
她還想說什麼,王翊川帶著王富貴朝我走來。
「李娘子球技高超,不知本王可否去太學與你討教?」
「李姿惶恐,不過會些皮毛而已。」
王翊川頷首:「是本王唐突,總嚇著你。
「今日十分盡興,本王也有一份謝禮,稍後送至府上。」
王翊川離開時,方思嫻也已經走了。
江婉看著齊王離去的身影,翹起嘴角,對我道:「看不出啊,我十七叔對你如此上心。」
「郡主慎言。」我只覺得頭皮發緊,趕緊溜之大吉。
告別郡主,等李府馬車時,謝聽竹恰巧也出來。
「見過謝大人。」
「不必多禮,明日歸太學,早些歇息。」
他並沒有和我多說話的意思,說罷,徑直往自家馬車去。
卻聽一聲「聽竹等我」,方思嫻提裙趕來。
她語帶嗔怪:「怎麼先走了?不是說送我回家。」
謝聽竹漠然:「我並未說過。」
方思嫻臉色微白,快速看我一眼,顯然沒想到謝聽竹會當眾落她面子。
轉而笑:「許是我記錯了,那聽竹就載我一程。」
這次卻被趕車的侍衛攔住,侍衛解釋:
「方校書恕罪,我家主君需即可入宮面見聖上,耽誤不得。」
言罷,謝聽竹似乎也沒有和方思嫻多說的意思,自顧上車。
車輪滾滾,留方思嫻原地傻眼。
我忍笑,趁方思嫻那刀子般的眼神尚未落在我身上,麻溜地上馬車,絕塵而去。
好笑是好笑。
不是說這是本甜寵文,怎的謝聽竹看來並不如何寵。
罷了,系統已經掌控不了我,不管了。
回家,齊王府的東西也已送來。
竟是一套頗為精巧的騎裝。
父母得知齊王送來禮物,皆面色有異。
父親道:「齊王一直在封地,陛下思念,才召至雲京。聽說此番回京,陛下要為其擇妻。
「怪為父官職不高,若齊王真對你有意,怕只能為側妃,實在委屈。」
我傻了,這都什麼跟什麼。
才見沒幾次,王翊川就對我有意?
母親也嘆氣:「不行,不如早日給阿姿定下親事。」
轉而又詢問我:「吾兒,你對齊王有意否?」
我忙搖頭。
母親笑了笑:「那就好,我看行簡這孩子很不錯,你——」
我直接就跑路。
出門差點撞上趙行簡,趕緊拉著他一起有多遠跑多遠。
「發生何事,跑得一頭是汗!」等停下,趙行簡遞帕子給我擦汗。
「壞了師兄,我爹娘要給——」我倆說親。
20
後面的話到底沒和趙行簡說。
只是問他:「可有查出來什麼?」
趙行簡搖頭:「卷宗我們看不到,我找人去了陳路住處,那兒也無所收穫。」
我點點頭,沒有官身,想插手案件,實在困難。
低下腦袋,難免覺得挫敗。
趙行簡卻笑了一笑:「不過,我向周圍人打聽過。這個陳路原本是米鋪的帳房,在那當差五年,風評一直不錯。
「後來才去的藥鋪,不滿一年,便挪用主家銀錢。逃亡時,跌下馬,摔死了。」
思索片刻,我提出猜想。
「我後來問過陳侍衛,他兄長是個本分人,況且當時家裡並無大事,用不到銀錢,他實在沒必要冒風險,一下子挪走兩百兩銀子。
「我也是一猜,他是被誣陷。
「如果按照我的思路,什麼人會誣陷一個帳房先生?不是藥材鋪本主家有問題,便是陳路的同僚有問題。」
千頭萬緒,沒有根據也只能瞎猜。
趙行簡送我回院子,告別後離開。
陳理早就等候在門邊,見我來了,行禮道:「女郎明日歸學堂,可要我跟隨?」
我搖搖頭。
原本讓他留在家裡,也就是憐他帶著幼侄。
「不必,陳侍衛可以陪侄兒在慈心堂多待幾日。堂中也有夫子教授學問,你大可旁聽學習。」
慈心堂,是雲京郊外撫育孤兒等無家可歸孩子的地方。
陳理再次行禮,我略點頭走了。
次日與趙行簡一同去太學。
他照理幫我提著書箱,迎面走來王明。
「見過世子。」
王明仰頭「哼」了一聲,嘴裡乾巴巴道:「免禮免禮。」
直到王明走,趙行簡還保持微瞪雙目的表情:「他今日居然不曾找麻煩。」
「師兄啊,日後你入了官場,自然是交朋友好過樹敵人。」
趙行簡見我老神在在,忍俊不禁:「多謝師妹教誨。」
我幾乎要得意得翹起尾巴,不妨太學銅鈴作響。
趙行簡抓住我手,笑著催:「還不快跑起來!」
下午學琴,我正在調試自己的杉木琴,便見我們的齋長領著一人進來。
來的是一穿著素雅的婦人,四十上下,眉目柔潤,氣質平和。
「原先教你們的何琴師病中不能來,由王琴師來教你們幾日。莫要失禮,怠慢了。」
齋長邊說邊對婦人謙恭地笑著,十分敬重的模樣。
我呆呆地看著這位「王琴師」,忽然覺得鼻端酸澀。
她不是別人,正是謝聽竹的母親,我從前的那位婆母。
我後來才知道,太學為響應女子入學堂的法令,就連教學的夫子也選了不少具有賢名的內宅婦人。
謝母出身琅琊王氏,雖不是嫡系,也曾有才女之名。
後面學習中,我還見到了許多從前見過的女性長輩。
為師,不分男女,不分身份高低貴賤。凡有所長,皆能向其學習。
當然,此都為後話。
謝母此時已彈罷一曲,又讓我們自行彈奏。
眾人撫琴,我還未回神。
謝母走至我身旁:「方才,未看清指法嗎?」
她與謝聽竹一樣,語調平緩,聽不出喜怒。
「看清了。」我忙伸手按在弦上,手指彈撥。
我怎麼會看不清,我的琴都是她所教。
在方家,主母怕落得苛待庶女的罪名,名義上的先生都給我請過。
奈何,請的都是不入流,教得也不用心。
自小,我就什麼也學不好。方思嫻是名冠雲京的才女,我則是遭人恥笑的蠢材。
我這樣的蠢材替嫁,試問誰能接受。
謝聽竹掀開蓋頭才發現換了人,當即離開婚房。
謝母自然是生氣的。
我原以為會被好一場磋磨。
結果,次日敬茶謝母只是問我:「認得字嗎,可學過管帳?」
就這樣,我沒學過的,她親自來教。
教我看帳本,教我書畫琴藝,烹茶插花她亦能提點一二。
比起婆婆這個稱呼,我更願意喚她一聲母親。
謝母后來似乎也十分疼愛我,不過一個月,她便張羅著給我購置新衣、新首飾。
得知我喜愛志怪小說,她也會幫我搜羅。
不過,她常說那些衣服首飾、新奇玩意兒都是謝聽竹送的。
我知道,那只不過是謝母盼著我與謝聽竹能恩愛一些,撒的謊罷了。
回憶至此,忽覺面頰微涼。
竟是一行淚順勢滾下。
我伸手抹掉。
謝母略點頭:「琴音中自有一抹愁緒,雖動人,但撫琴偶有滯澀,還需多加練習。」
她讓我再彈一段,指點我不足之處。
下課,謝母要走。
我上前幫她把琴裝好:「我送夫人。」
至謝家馬車旁,將琴交給侍女。
告別時,卻見方思嫻款款而來。
「伯母安好,聽聞伯母近日頭疼難挨,此香有安神之效,焚之助眠。」
她將一精緻的香盒捧上。
謝母面上並不見笑容,語氣倒還客氣。
「勞你費心,舊疾而已,多加休息就是。」
她說完也不讓侍女接香盒:「無功不受祿,方小姐還請收回。
「乏了,我先行。」
謝母似要放下帘子,方思嫻眼中閃過一絲憤恨。瞥見我在一旁,她道:「李姑娘,方才齊王殿下正在尋你,你來太學不久,貴人倒是認得多。」
謝母此時已經放下帘子,馬車啟動。
等人走遠,我也轉身要走時,方思嫻呵斥我站住。
「校書何事?」
「你不必裝得這副乖巧的樣子,如你這般想攀龍附鳳的寒門女子,我不知見過多少。
「只不過告誡你,你想高攀誰都行,莫要對謝太傅生出旁的心思。
「即便你討好他母親,他也不會多看你一眼。」
方思嫻說完,目光冷冽地瞧著我。
「如方校書這般討好?」我笑了。
「你!」方思嫻惱羞成怒,若不是顧及在太學院,恐怕要好好教訓我。
「那就多謝校書示範,我必定引以為戒。」
轉身離開。
方思嫻看我不爽,想來也不會和我交好,何必受氣。
只是想不到,她對我的報復,來得如此之快。
21
這日,皇帝親臨太學院。
考察諸位學子學識。
連同我和趙行簡在內,共二十一位學子的文章得皇帝讚賞。
是以,皇帝特賜我們隨御駕,去玉章山避暑。
二十一人共分為三隊,兩隊都是男生,另外一隊女生由方思嫻代為管教。
我只覺晦氣。
在玉章山的前兩日倒還安穩,第三日皇帝不知怎麼想起召集眾學子夜談。
同來的還有齊王等人。
望月題詩。
天子面前題詩,無非歌頌盛世太平。
但太過諂媚又不好。
我只老老實實地寫了寫景的五言詩。
場中人都寫了詩,統一收到竹筒中。
皇帝沒空一一去看,便讓隨行的公公抽,抽中誰,讀出來就是。
福公公一連摸了三個人的,皇帝聽後皆說不錯,給予賞賜。
等摸到第四下,福公公的臉色突然一僵。
「怎麼?」皇帝於上首問。
「回皇上。此人,並未留姓名。」
「無妨,念出來便知了。」
可福公公面上的不自然並沒有消失。
皇帝便知道這詩有問題,差人拿來看了。
只見皇上臉色倏然變差,頗為嫌惡地讓福公公拿去讓人辨認。
看來,不找出誰是作者,不罷休。
皇帝看起來不喜這詩,雖不高興,卻沒到震怒的地步。
到底寫了什麼呢?
這時,帶太學院學生的三位夫子也被召上前去,辨認是誰的字跡。
我看得真切,那方思嫻忽然有些失態地捂住嘴巴,目光卻遙遙朝我投來。
緊接著,福公公等人也看向我。
周邊倏然寂靜下來,我成了眾人目光交匯點。
原來,是對付我。
趙行簡有些擔憂地看向我,我對他點點頭,以示安慰。
夜談很快散了。
我被領至皇帝面前。
「參見陛下,陛下萬歲。」
「抬起頭來。」
威嚴低沉的聲音自頭頂響起,我緩緩抬頭。
「李姿,太傅舉薦你入太學院,本應潛心向學,考取功名,你卻在做什麼?」
皇帝說完,一張紙箋飄然落地。
垂首看那上面的詩,與我的字跡一般無二。
況且倒出竹筒中所有的詩,唯獨缺了我的。
只是寫景小詩,變成淫詞浪語,赫然是寫給情郎的詩。
並且詩句中有齊王的名字。
用我字跡寫的淫詩,加上最近齊王與我走得近的傳聞,顯然會讓人覺得我意圖攀龍附鳳。
我是謝聽竹舉薦來的,而謝聽竹背後是皇帝。
皇帝要的是新政推行順利。
倘若我入學只為勾搭權貴、貪圖榮華,那就是在打皇帝的臉。
甚至會有反對新政者拿我說事,說女子不堪大任,考學只為謀求高嫁。
方思嫻這招真是高。
淫詩一事,皇帝不但不會追究我,還會替我隱瞞。
但後果是,我從此仕途無望。
甚至影響到父親。
這事皇帝也不會大動干戈來查,今日召我前來,必定是敲打我安分守己。
果然,下一刻皇帝便道:「你無心向學,也不該堵了天下女子的路,自行歸家去。」
這話說得嚴重,我跪拜:
「陛下聖訓,臣女謹記於心。
「只是,若這詩箋是臣女之物,想必藏匿在身,定會沾染身上的薰香。
「臣女懇求陛下,召嬤嬤前來,一查便知。」
教習嬤嬤來時,我已跪得雙膝麻木。
宮女扶我站起來,至內室請嬤嬤檢查。
片刻後,嬤嬤回稟皇帝。
「女郎身上的薰香是宮中統制的,紙上也有,不過少了女郎身帶的藥草味。」
方思嫻當時想得周到,連紙上的功夫也做了。
但千算萬算,她想不到這幾日我都在做驅蚊的香囊,渾身都染上了草藥味。
「陛下聖明,才不至於讓臣女蒙冤,然而背後之人實在可惡,竟拿此事做文章,意圖阻撓新政推行。」
方思嫻想壞我官途,那我也用不著客氣。
皇帝知道冤枉了我,板著臉讓我退下。
前腳剛到寢居,後腳方思嫻便趕了來。
「你做了醜事,還敢在這裡,不快快收拾東西離開!」
疾言厲色,一副嚴師模樣。
與我同住的另外兩個女學生聞言,在一旁默默與我拉開距離。
這周圍,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或是看笑話,或是等八卦。
「我做了什麼醜事?」
方思嫻神情倨傲。
「還在狡辯,皇上才召見訓斥了你。
「你心術不正,不該留在太學院!」
方思嫻啊方思嫻,我的去留再也輪不到你做主。
我正欲反唇相譏,不料皇帝身邊的福公公忽然到訪。
「李小姐走得急,陛下讓老奴將賞賜送來。」
天家行賞,謠言不攻自破。
我忙行禮接下賞賜。
福公公目光輕掃過眾人,最後落在方思嫻臉上。
「方校書如何在此處,巧了,陛下正要召見。」
「敢問公公,是為何事?」方思嫻也顧不上和我糾纏,忙與福公公一同離開。
「咱家不知,方才太傅面見聖上,許是為了書院之事。」
一行人逐漸走遠,我讓宮婢將賞賜之物放好。
對眾人輕輕一笑:「好了,夜已深,大家還呆站著做什麼?」
剛剛還對我退避三舍的女孩子們忙道:「嚇死了,校書也真是的,沒根據的事拿出來亂說。」
「是啊,阿姿姐姐怎麼會是心術不正之人。」
「快跟我們說說,陛下為何召見?」
……
月上柳梢,我側躺於榻上。
謝聽竹為何也來了玉章山?
時間如此湊巧,是為我來的嗎?
搖搖頭,我總想這些做什麼。
今日太晚了,也沒跟趙行簡報平安,但願他能安眠。
我卻睡不著,翻身起來,就著月色拿出做好的四個驅蚊香囊。
明日,給他送去吧。
22
趙行簡果然一早就來找我。
荷塘旁的涼亭里,我邊跟他說昨晚的事,邊將裝有香囊的錦盒遞給他。
「可恨,她枉為人師!」
她,說的自然是方思嫻。
我忙讓他噤聲:「小聲些,事情陛下並未查清,倘若是我多心的,豈不落人口舌。」
趙行簡悶悶不樂:「好在你聰慧,化險為夷。
「只是她為何針對你,罷了,知人不知面,惡人行事何須理由。」
我催他打開錦盒。
趙行簡想著心事,忽然看到盒子裡靜靜躺著的香囊。
不太確定地看看我。
「給我的?」
「當然,裡面放了藥草,驅蚊解暑。」
香囊的表面,我繡了「消暑圖」,寓意也好。
趙行簡嘴角一下子翹起,方才的不痛快都煙消雲散。
他將香囊戴在腰帶上,轉了一圈。
「師兄可還喜歡?」
「嗯,勉勉強強吧。」
「那你還我。」
趙行簡立刻捂住:「光天化日,搶劫啦!
「我,還挺喜歡的。」
他說完,忙站起來抱著盒子跑了。
真是的,收了我的禮物也不說陪我四處走走。
我好氣又好笑地背過身,滿池芙蕖飄香,綠葉接天,讓人心中安寧。
也不知過去多久,荷塘倒影中,多出一人。
魚躍出水,攪動漣漪,模糊那人的樣子。
扭頭看,卻是王翊川。
「見過齊王。」
王翊川笑意溫和,讓我不要多禮。
「朋友之間不講這些禮數。」
朋友?
我可沒有說過這種話。
只好笑笑。
「我已經抓住那個替換你詩詞的小太監,皇兄必定不會對你有誤會。」
原來是有人給那個小太監銀錢,說是想在皇帝面前留個好印象,求他把偽造的詩詞放在上面。
小太監拿錢辦事,卻不知道那詩詞其實有問題。
不過小太監沒能指認出受誰人指使,就中毒藥而亡。
此外,方思嫻據說是無意觸怒陛下,被暫時革除職務,命她歸家反思。
昨夜竟發生這樣多的事情。
「多謝王爺。」
「你還是這樣多禮,」他苦笑,「若你想道謝,不如也給我做一個香囊吧。」
「啊?」
「方才我在假山上,見你送了同窗一個香囊,很是羨慕。
「可否也送我一枚。」
王翊川這樣說,我不太好拒絕,只能答應。
他不知道自己是個麻煩嗎?
走得近,於我並無好處。
罷了,屆時我給所有交好的男男女女,全送。
說話間,王富貴搖著尾巴來蹭我。
「富貴,好久不見。」
黑犬吐吐舌頭,叼住我的裙邊,往船上帶。
「那便一同乘船賞荷吧。」王翊川邀請。
此時畫舫中還有其餘學子在,我才點頭答應。
水波蕩漾,船徐徐開動。
至對岸,卻見岸邊一排柳樹下,謝聽竹手捧只鷓鴣。
許久未見。
他的目光隔著眾人,輕輕落在我臉上。
我立刻有種想離王翊川遠一些的衝動。
不過謝聽竹神色淡然,視我與旁人並無不同。
一直以來,都是我自己心魔難破。
我前世,真是一個很差勁的女郎嗎?
所以前世我作為妻子,得不到丈夫的愛。
即便是想當他的學生,也似乎不夠格。
前世的我,如此差勁?
困擾我前世今生的問題,似乎永遠也得不到答案。
行禮問安後,王翊川好奇地問謝聽竹為何要抓鷓鴣。
「它中暑倒在日頭下,我喂些水。」
說話間,那鷓鴣動了動翅膀,似乎有些好轉。
謝聽竹說要帶回去,看看鳥兒有無摔傷,便告辭了。
我隔著布包,摸到了香囊。
送嗎?
反正我會給每個交好的親朋、同窗都送的。
送謝聽竹一個,不算奇怪。
幾次想張口喚他,直到他身影消失,我也沒開口。
「小廚房新做了冰飲,你要嘗嘗嗎?」
王翊川的問話讓我回過神。
「王爺好意,李姿心領了,只是還有許多課業未完成,這便要回去。」
回到居所,王翊川差人送來冰飲。
好在所有學子都有,我並不扎眼。
23
玉章山避暑結束。
回家時,陳野也在。
一月不見,他身量高了些,人也不像從前那般消瘦。
我始終記掛他哥哥的案子,屁股還未坐熱,便問他願不願去陳路之前住的屋子看看。
陳路是畏罪潛逃,死在外面。
所以他租賃的房屋,被搜查後就解封了。
我暗地叫人把那間屋子租下來,裡面的東西都沒動過。
陳野到屋中,瞧見他哥哥的一些遺物,便紅了眼眶。
屋子裡陳設簡單,和趙行簡跟我說的沒什麼兩樣。
過去這麼久,就算有蛛絲馬跡,也都消失無蹤了。
有心無力的感覺並不好受,我剛想說幾句安慰陳野的話。
卻看到他拿著根拐杖哭泣。
「這是?」
陳野抹淚:「哥哥腿腳不好,這是我用桃木給他做的。」
等會兒!
一個腿腳不好的人,逃跑會不帶拐杖?
這事我能想明白,官府的人怎麼會不知。
但若官商勾結,一切都說得通了。
現在要搞明白。
此事究竟是大理寺那邊親自審理。
還是分派給雲京的縣尉。
中間哪一環節出現問題。
我沒跟陳野說太多,只問他,以他的身手,能不能幫我監視劉記藥鋪,不被人發現。
陳野雖不明白我為何要做這些,但依舊一口應承下來。
哎,倘若我現在是官身,這一切做起來也不至於這麼麻煩。
此後,我每日要不在太學上課,要不在家休息,日子平淡。
只是方思嫻不知怎的,又回到太學院,仍舊擔任校書一職。
想來,方家下了不少功夫。
一晃,至中秋。
母親領我入廟上香。
廟會熱鬧,母親在旁邊我不好意思去玩。
拽著趙行簡,跟母親說一聲要去玩,便跑了。
我左手一串糖葫蘆,右手捏著桂花糕,甜!
趙行簡問我最近又看了什么小說雜談,我揀了幾個小故事說與他聽。
許願樹下,紅絲垂落。
他在前拂開條條絲帶,為我開路。
「許個願如何?」趙行簡提議,帶我去小沙彌那裡領了兩根紅艷艷的絲帶。
在絲帶上寫明願望,掛在樹上,祈禱神明看到。
落筆,只寫了「安樂」二字。
趙行簡幫我掛上時,沒拿穩,被風到一邊。
「趙行簡,你笨死了!」這個時候嘴就不用甜,直接罵他。
追上去撿,一隻白皙的手先我一步拾起紅帶,竟是謝聽竹。
白衣勝雪,氣質清貴。
然而氣場冷淡,拒人千里,與歡欣喜悅的人群格格不入。
「幫你掛起來?」他問。
語氣倒還溫和。
隨即看了眼我寫的東西,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話要說。
趙行簡卻已經趕過來,伸手就拿走絲帶。
「多謝大人,學生來就好。」
似乎有些失禮。
謝聽竹並不在意這些小事,也拿來一根紅絲帶綁在樹上。
那絲帶上,僅用兩三筆畫著只長耳朵兔子。
「大人求的是什麼?」趙行簡有些好奇。
我也好奇,這不是方思嫻最愛的兔子嗎?
「所求甚多,卻只盼果真有神靈,讓亡妻看到此物。
「她極擅長繡兔子,見在下畫得難看,或許肯入夢來糾正。」
謝聽竹如是說。
「大人,與妻子真是恩愛。」
趙行簡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擠出這麼一句不得罪人的話。
只有我愣愣地看著謝聽竹,思緒萬千。
他,想我入夢。
入夢,要說什麼?
謝聽竹略彎起嘴角:「死後談恩愛,豈不騙鬼......」
24
一場廟會,不僅遇見謝聽竹,王翊川也在。
王翊川今日一襲竹青色圓領袍,腰間綴著我送的香囊。
「好巧,本王今日在城中請人搭台唱戲,正打算邀請諸位賞光,在此遇見,省得再叫人跑一趟。」
謝聽竹要說的話沒說完。
眾人互相行禮,聊起近日發生的事。
不知怎麼,話題扯到我的香囊上。
王翊川笑道:「多虧阿姿女郎贈送的香囊,蚊蟲皆不敢近身。」
天啊,他沒事說這個幹嘛。
趙行簡看看我,又看看王翊川,忽然笑了:
「她呀,最喜歡做些針線活。
「日前給父母和幾個姐妹做完還不過癮,又給齋里的同窗人手一個,直到今日才有空閒出來玩。」
每個交好的人,我都送了。
下意識地看謝聽竹,發現他的視線落在趙行簡的香囊上,若有所思。
要死,就他沒收到。
可我,總找不到時機送。
王翊川的笑容收了一些。
「女郎辛苦。」
其實,我只做了四個香囊,分別送給父母,還有趙行簡。
其餘人的,都是府上嬤嬤代做。
只剩下給謝聽竹的,還沒送出去。
我趕緊接話:「王爺喜歡就好,天將晚,我與師兄先告辭了。」
王翊川頷首同意,臨了提醒。
「晚間折子戲結束,還可放花燈,女郎莫忘了出來玩。」
我在趙行簡詢問的目光下,硬著頭皮答應。
馬車上,趙行簡眯起眼:「這齊王,對你果然有些不同。」
「打住!」我捂臉,「我不知他怎麼想的,但我真對他無意。」
「那你,對誰有意,喜歡誰?」
「我都快煩死了,你還問。」
「說出來,讓我看看哪個倒霉蛋被你喜歡上了。」
趙行簡說著,伸手抓住我手腕,笑盈盈地與我對視。
「喜歡你,我就喜歡你這個倒霉蛋!」
我好氣又好笑,順手抄起軟枕,砸到趙行簡。
好一通玩鬧。
城中早早支起戲台,晚間我們到的時候,戲已經唱起來了。
有人引我們到對面的茶樓落座。
原來這一塊都被王翊川包下來,茶樓看戲,視野最好。
看了一會兒戲,去後院更衣。
回來卻見茶樓後院被清了場。
皓月當空,只有王翊川手持花燈,站在那裡。
罷了,該來的總會來。
硬著頭皮走過去,王翊川勾唇一笑,將花燈往我跟前一送。
「花好月圓夜人團圓,此物是本王做的,送給女郎。」
花燈整體分兩層,外邊雕刻著各色花紋。
燈光從裡面漏出來,便將畫面栩栩如生地投射出來。
少女騎馬,青春年華,恣意可愛。
女郎揚杆,動作敏捷,活潑熱烈。
......
張張畫面,皆是我在他心頭模樣。
我心跳加速,只覺得面紅耳赤。
拒絕的話,斟酌著說出口。
「臣女謝過王爺,只是臣女的師兄,已經送了盞魚燈。
「拿,拿不下了。」
拒絕的意思說得這樣明顯,王翊川卻像是毫無所覺。
「無妨,我讓人送到府上。」
啊?
我急得手心冒汗,想直接說我無心情愛,又怕觸怒皇親,日後麻煩。
糾結之際,王翊川遙指皓月。
「欲將明月寄相思,又恐相思使人憂。」他聲音輕緩,「既然心上人在眼前,那我便也無憂、無怖。」
我——
我攥緊手掌,低頭不敢面對。
「王爺——」
「莫怕,本王只是將心事傾訴,女郎不必回答。」
我這才感激地看向他:「多謝王爺。
「王爺身份高貴,玉樹芝蘭,必定有更好的女子相配。臣女蒲柳之姿,當仰望王爺。」
王翊川不置可否,將燈遞給我。
「該回了,往後我們還是朋友嗎?」
「自然,能做王爺的朋友,阿姿之幸。」
王翊川終於露出滿意的笑容:「我字子敬,往後可喚我子敬。」
對上他期待的眼光,加上剛剛才拒絕他。
我只好磕磕巴巴地喊:「子敬。」
對方笑容更甚。
二人並肩回去。
看完戲,河中放燈。
萬千荷花燈順水漂流,光彩熠熠,令人炫目。
祈願結束,王翊川提議送我回家。
「不勞煩王爺,府上的馬車就在附近,我帶阿姿回去就好。」
趙行簡代我回話,將魚燈給我,他則提著王翊川送的花燈。
見狀,王翊川不好再說什麼,目送我們離開。
趙行簡卻沒直接帶我上車,好笑道:「你啊,肯定沒玩夠。」
不愧是我師兄,對我足夠了解。
親王在身邊,自然覺得拘束。
於是我與趙行簡活像兩個小賊,隱匿身形,竄到另一條街玩耍。
煙花雜耍,食肆小吃,街市上熱鬧非凡。
我倆一人一串糖葫蘆,瞥見前面有人競猜燈謎。
頓時起玩心,湊近人群。
趙行簡一指掛在頂上的花燈。
「咦,這也有盞魚燈。」
我抬頭一看,果然,鋪子的穹頂上也掛著盞斑斕魚燈。
竟然和趙行簡送的,頗為相似。
如果拿到,那我就有一對魚燈了!
「你喜歡?」
趙行簡笑問。
我點頭,念出那燈上掛著的字謎。
「四時如意。」
歪頭想了一陣,毫無頭緒。
老闆「嘿嘿」一笑:「此物唯有情人可得,女郎猜不出,不如這位郎君試試。」
周圍的人也將目光投來,皆搖頭。
趙行簡讓我拿筆,他靠近,虛握我的手。
「四十即是四季,一年十二月。」在他帶動下,我在白紙上寫下「青」字。
「如意,順心也。」
說完,在青字旁添上豎心旁。
原來,謎底是情。
老闆眯起笑眼,取下魚燈送我。
我歡喜地扭頭看向趙行簡,不期然煙花綻放,漫天光華。
他也望著我笑。
說:「我盼阿姿,四時如意。」
25
中秋過後,日子一天緊過一天。
傳聞,天子或許會在年前開恩科。
如果是真的,我得竭盡努力,不然名落孫山,丟臉死了。
廢寢忘食地讀書、寫文章。
直到陳野來找我,我才恍然驚覺,重陽快到了。
陳野將這些時日劉記藥鋪眾人的行蹤調查得十分清楚。
其中,最惹我注意的,還是劉記藥鋪的掌柜,每隔十天,回去郊外的偏僻山莊。
陳野一開始以為那邊是倉庫,卻總看到有人趁天黑趕車出山莊。
那四五輛車上,全是藥草。
劉記的生意,那是官署認可的。
何必偷偷摸摸。
必無好事。
若是,能看看他家的帳本就好了。
我推測,他家生意有貓膩。陰陽帳本不慎被陳路發現,就將其滅口。
偷摸運草藥避稅?
那,究竟許給官員怎樣的利,才會造此冤案。
這些都是我一人猜測。
這種明明真相在眼前,我卻無力探索的感覺,實在糟糕。
想了一整晚,第二天哈欠連天去上課,果然被罰了。
跪坐書案,提筆抄書。
「汪汪——」
門口閃過一道黑影,王富貴忽然跳上桌案。
它也是個閒不住的主,一爪子按上硯台,在紙上畫起梅花。
「啊啊,壞狗!」
我抓狂地將它抱下來。
一聲輕笑自門口傳出。
王翊川走來:「聽說你被罰了,作為好友,總要為你分憂。」
中秋後,王翊川在太學領了教騎射的活。
他也是上過戰場的,學子自然樂意。
說著,已經拿起筆替我抄起來。
我揉揉酸痛的手腕:「這不好吧。」
不過,誰讓王富貴把我抄的東西毀了。
他主人賠我也是應該的。
王翊川笑笑,眉眼溫柔:「無妨,說起來你為何事煩憂?」
我本不想告訴他,但心有鬱結。
「我,有一個朋友......」
借說朋友的口,把陳野的事說了七七八八。
「所以,你想翻案?」
「不,或許真沒判錯,只是案子諸多疑團未解開,我怕好人蒙冤。」
對方擱下筆:「此事,讓你心憂難寐?」
我點頭,筆下抄寫不斷,語氣悵然:「慚愧,我以此為藉口不好好讀書,便更無可能考中,遑論以後為民做事。」
王翊川沒再說什麼,二人抄到日暮西斜,才結束。
告別時,正趕上趙行簡氣喘吁吁地跑來。
他今日被校書喚去整理書庫,所以沒陪我。
「你抄完了?」
「對啊,王爺幫我的。」我沒注意趙行簡微微暗淡的眼神,自顧小聲說,「他真和氣,若真心與我交好,我必定官途順利!」
趙行簡只是疊指輕彈我額頭:「小官迷。」
明明一副笑臉,語氣卻有些發悶。
我忽然扯住趙行簡的衣袖:「你說,如果我請王爺幫忙,能不能查清案件,還人清白?」
「斷案,總要講證據。人與證物都沒有,他如何幫你?如果僅憑你一句話就翻案,豈不有違你考學的初心。」
也是。
次日,琴課結束,門童來報,說是有人要見我。
入後堂。
屋中,謝聽竹正飲清茶。
他身邊,赫然站著陳野。
陳野滿臉的傷,尤其是胳膊,無力地吊在脖頸處。
「陳侍衛,你怎麼了?」
我大驚,忙上前查看陳野傷勢。
把脈,好在起脈象平穩,內傷不嚴重。
我放下心,轉而看向謝聽竹。
他放下茶盞,語氣平緩:「你在查劉記的藥鋪?」
「是。」
謝聽竹略一點頭:「你的人盯梢,做得不夠乾淨,被劉記暗算。」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聽得我心驚肉跳。
陳野身手那麼好,都被打成這樣。
可見是一場惡戰。
說完這些,他站起身。
「劉記的人並不知他的底細,你放心。
「往後遇到解決不了的事,大可報官。若是方便,能否告知我,為何要盯梢劉記?」
看來,陳野沒有我的准許,不曾將事情和盤托出。
察覺到我的遲疑,謝聽竹點頭:「不說也無妨,只是近日,莫要讓他在人前出現。」
眼見他要走,我忙追出一步:「大人,你聽我說。」
這次,我事無巨細,將案件和我的猜想全部告知。
謝聽竹聽得認真,纖長的睫毛遮住眼瞳,不知在想什麼。
「我,說完了。」
他不置可否,忽然問我:「那根拐杖何處,能否拿來?」
這是陳路的遺物,自然歸陳野管。
可我還沒問,陳野與我對上視線,立刻道:「可以,小姐需要便拿去。」
於是,謝聽竹差人和陳野一同去取拐杖。
室內一下子只剩下我和謝聽竹。
心中有些緊張,在袖中將香囊捏了一遍又一遍。
我一直把它放身邊,就想著找個合適的時機送掉。
可惜,從夏入秋,天漸涼,蚊蟲也少了。
再沒有理由送了。
我與他,也沒理由......
26
沉默時,忽聽謝聽竹喚我。
「恩科在即,你準備得如何?
「夫子說,你在課上瞌睡。」
我立刻有種羞恥感,剛想解釋,謝聽竹溫和道:
「一味苦讀,於自身並無益處,勞逸結合才是良策,莫要累壞身子。」
我張張嘴,扯出一個笑:「是。」
忽然有許多話想問。
曾經作為妻子,我斟酌著與他對話。
那麼如今,我是他一眾學生里,還算出色的。
我能多問多說了嗎?
「聽聞夫子寒窗苦讀十幾載,如何平衡勞與逸?」
謝聽竹似乎沒想到我會問這個,怔愣一瞬,而後略帶起幾分笑意。
「我亦俗人耳,埋頭讀死書,不聞窗外事。不過後來有人將春夏秋冬、風花雪月說與我聽,倒是覺出世間可愛之處。」
藏在袖中的手不期然握緊。
我那些傻裡傻氣的故事,春雷夏雨、秋雨冬雪、神明妖孽,他居然都認真在聽。
「對了,此書有趣,想來你或許會喜歡。」
拿來一觀,發現是最近新出的奇聞小說。
道謝的話還沒說出口,陳野等人已拿拐杖歸來。
謝聽竹將東西拿在手裡上下仔細觀察。
陳野見他檢查得認真,許久才出聲打斷:「大人,此物是我做的,並無機關。」
謝聽竹頷首,手上動作卻不停。
「大人覺得,陳路留信息給我們?」
「是。」謝聽竹解釋道,「住處無血跡,不是案發之地。陳路逃命不帶拐杖,必定留有線索。
「歹徒就更不可能殺完人後,把拐杖放回原處。」
是啊,陳路大概覺察到自己死期將至。
留下拐杖這麼大的線索,向官府求救。
但他萬萬沒想到,官商勾結,讓他死也背負罵名。
謝聽竹又讓人打水來,將木拐浸泡。
許久後,重新拿起來,拐頭處,居然有道小縫隙。
「此物將毀,你願意嗎?」
這話問的是陳野。
得到同意,謝聽竹拿來匕首,小心地順著縫隙撬開。
我屏住呼吸,生怕把證據吹跑了。
片刻,謝聽竹將整個拐頭分開,從裡面掉出一塊捲起的絲帛。
展開來,絲帛上有字。
「薊草、白茅根、刺兒菜......」陳野這些時日在慈心堂也讀了書,字都認得。
「這是什麼?」陳野急切地問。
謝聽竹看向我。
「都是草藥,而且是止血救傷的。」
謝聽竹若有所思,忽而笑了笑:「好了,這可是證物,我要帶走。
「先不要聲張,此事牽連甚廣,我自會為清白之人翻案。」
謝聽竹離開時,我請他順便幫我帶走陳野。
陳野,也算個證人呢。
起碼能告劉記藥鋪毆打民眾。
翻案有望,我一夜安眠。
次日醒來,想著和趙行簡說這個好消息。
烏雲起,天色陰沉,秋雨緊隨而至。
射御課程暫停,學子自學。
撐傘去尋趙行簡,涼雨沾濕裙擺,我卻絲毫不覺得難受,又哼起歌謠。
路過竹林小亭子,王明正在誇誇其談。
「我跟你們說,昨日京中可出了大事。」
眾人捧著他,自然追問。
王明得意:「那劉記藥鋪,雲京數一數二的大鋪子,昨兒被我叔叔齊王端了。起初不肯認,打了一頓,全招了。原來是想法子漏稅,誰料那帳房先生耿直,不肯同流合污。一言不合,就把人家殺了。」
什麼!
我呆愣當場。
這是真相?
沒有證據,打一頓就出來的真相?
那,那些藥草作何解釋?
布帛何意?
錯了,王翊川在搞什麼鬼!
我幾乎拿不穩傘,一眼瞥見迴廊之上,也在聽著的趙行簡。
「師兄,怎麼——」
我一肚子話想說,卻見趙行簡一臉失望地看向我。
「阿姿,原來這就是高官權力的滋味。無憑無據,便能翻案?
「有齊王在,一切易如反掌,你的初心何在?」
「我好像,不認得你了。」
他從沒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這失望至極的、悲傷的眼神,讓我心裡一痛。
中秋節那晚,煙火綻放的一幕我從未忘記。
他說,盼我四時如意。
言猶在耳,他怎能不信我?
多日來為案件操心的疲倦與委屈湧上心頭,我只覺面頰涼涼的,竟是兩行淚流了下來。
「我沒有,你憑什麼不信我?
「我來就是為了告訴你——」我自小的毛病,情緒激動便會哭,此刻哭個不停,話也說不下去。
索性轉身就走。
狗人趙行簡,我討厭死他了。
走著走著跑起來,撞到一人,傘也掉到地上。
「何事傷心?」謝聽竹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臉上淚痕未乾,很是狼狽。我頭也不抬,奪了他遞過來的傘就跑。
一直跑到寢居,同屋的人都不在,我狠狠地哭了一場。
餘光瞥見那兩盞魚燈。
我當時實在喜歡,偷偷帶進太學院。
如今看著,又想起趙行簡那張可惡的臉,氣惱地拿起一個奮力丟在地上。
可又實在心疼,抹了抹眼淚,拾起來。
發現有一處魚骨斷裂,魚燈成兩半了,這還是趙行簡親手做的。
更想哭了。
邊哭邊想辦法把兩半黏在一起,忽然看到,魚燈內側似乎有字。
點燈細看。
「山有木兮木有枝。」
字藏在圖案中,輕易難以發現。
怎麼只有半句詩。
我又看看另一個,當時趙行簡一眼就看到了。
難不成——
我把另一個拿下來,對著魚嘴,往裡看。
下半句,赫然在上。
「心悅卿兮卿不知。」
「轟!」恍如驚雷炸響,我的心連蹦帶跳,快得不行。
趙行簡,他,他在告白。
四時如意,情也。
盼我如意,盼我對他生情。
如此隱秘,若非今日我無意破壞魚燈,怕是永遠也發現不了。
旋即又火大,這個討厭鬼,喜歡我又怎樣?
他居然不相信我。
不想理他。
王翊川,也是個討厭鬼!
27
蒙頭生悶氣,竟然睡著了。
我醒來,同住的女郎便悄聲道:「趙家郎君在外等了你一天了,要出去見見嗎?」
往窗外一看,暮色四合,隱約聽到小雨淅瀝。
一天,從早到晚。
我覺得眼睛有些腫,沒好氣:「才不要。」
他從來不曾這樣對我。
從來!
不行,我倒要問問,憑什麼不信我?
才不是擔心他站久了出毛病,才出去看他。
天光勾勒出楓葉的一點紅,雨滴順著趙行簡的傘落下。
少年如松如柏,身姿卓越,堪比芝蘭。
「你還來幹嘛?罵我攀附權貴,你繼續說啊。」
他看看我,許久。
「七情六慾,讓人生出千般情緒。嫉妒蒙蔽之下,我說出那些話。
「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無法解你之憂,那人卻能輕易做到。我恨自己無力,也怕你一時被權力蠱惑,與我漸行漸遠。
「疑心生暗鬼,我與你不該有隱瞞和秘密。如今我被個人情緒左右,害你傷心,在此道歉。」
他鄭重似行禮致歉,又道:「你若從此不理我,也是我活該。只盼你四時如意,常有開懷時。」
我的臉驀地紅了。
好端端地說什麼四時如意,害我多想。
好在天色暗,趙行簡看不著。
罷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況且,王翊川行事確實讓人誤會。
「咳咳。」我清清嗓子,「我一點都不開懷,但如果有人肯教我做魚燈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趙行簡湊近一點:「你不生氣了?」
昏暗的天光里,少年的眸子如星辰閃耀。
「嗯,其實我有了新線索,今天剛要說,被你氣到了。」
趙行簡忙作揖:「往後,一旦出現不愉快或是誤會,我們一定解開。」
我忍笑,手上忽然被塞進來一瓶藥膏。
「你一哭眼睛就腫,藥我都帶著,你拿著,還記得怎麼用嗎?」
「記得,說正事。
「謝大人也知道此事,並且在拐棍里找到陳路留下的線索。」
悄聲說完,趙行簡苦笑感慨:「陳野幫你盯梢,謝大人找線索,倒是只有我什麼都沒做。」
「你功勞最大。」我拍拍趙行簡的肩膀,「陳路的屋子,是你找到的。」
「沒有功勞也沒關係,只要阿姿你還理我就行。」
直到此刻,他話音才帶了絲慶幸與笑意。
「當時我也是昏了頭了,居然沒及時追上你。謝大人路過時,告訴我說,有時候遺憾用盡一生也無法彌補,嚇死我了。」
「我不想和你有任何遺憾,一點也不行。」趙行簡忽然握住我的手。
我以為他要說什麼海誓山盟的話,他卻話鋒一轉:「晚間風涼,你早點歇息。」
他逃也似的走了,我沒戳破那層窗戶紙。
說不清對趙行簡的感情如何。
但有時候,遺憾用盡一生也無法彌補。
有意無意,我要了解自己的心意。
只是,謝聽竹也有遺憾嗎?
他的遺憾是,新婚夜,新娘不是意中人。
抑或者,遺憾不曾抓住墜崖的我。
還是什麼別的。
我已經重來一回,愛恨情仇,皆不願留有遺憾。
28
劉記藥鋪查封。
其掌柜及幕後老闆,皆與叛賊有牽連,意圖支持民間反賊顛覆政權。
帳房先生陳路,察覺帳目有問題,撞破此事。
自知命不久矣,留下線索,假意遁走,其實赴死。
雲京縣尉,知法犯法,包庇劉記藥鋪,革職處死。
案件水落石出,我才知道謝聽竹他們早已盯上藥鋪,本來可以一網打盡。
可惜,王翊川出手,打草驚蛇,致使兩個頭目溜走。
陳路平冤昭雪之日,陳野長跪於我面前。
「女郎於我陳家有大恩,此生為奴為婢,誓死效忠女郎。」
我忙將他攙扶起來。
「言重了,其實我做的並不多。
「若非上頭有人來查,此案依舊不明。可想而知,百姓之艱難。」
「你若真想報恩,不如回報民眾。」
也不知陳野作何想法,次日他來告訴我,說他想參軍。
每月軍餉捎回來,也夠他侄兒在慈心堂生活。
我朝兒女,皆志向遠大。
陳野去潞州參軍,我父親憐他身世,特意修書一份給潞州軍中的振威校尉。
振威校尉是父親舊友,好歹能照拂一下陳野。
臨別之際,我送他廟裡求來的平安符。
「祈君平安,年節之時,還望歸來團聚。」
少年頓時眼眶微紅,用力地將平安符貼在心口。
「這條命是小姐的,我不敢死。」
孩子氣的話,我並沒當真。
不久,秋獵。
皇帝於嵐山狩獵,世家臣子都會去。
我卻是受郡主相邀,入她的隊伍。
秋獵是個熱鬧的,暗藏針鋒卻無硝煙的戰場。
關乎著在場眾人的姻緣婚事、事業前途。
秋獵共三日,今已是第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