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說,有我加入,她的隊伍如虎添翼。
呵呵,是從倒三變成倒數第一。
趙行簡沒來,我總時不時遇見王翊川,只好整天黏著江婉,避免和王翊川單獨接觸。
畢竟劉記之事,他害我被趙行簡誤會,心中多少有些芥蒂。
謝聽竹特意叮囑,讓我別再和任何人談論自己涉及藥草案。
逃出去的人,恐怕會報復。
所以王翊川問我為何對他有些冷淡,我只能微笑以對。
馬上就要狩獵,我騎上馬,卻覺得有點怪。
這馬腿怎麼打戰?
下馬,查看石槽。
草料,有股淡淡的怪味,像是霉味,又像是某種花香。
我不做遲疑,立刻去找謝聽竹。
今日雨連綿,他舊疾又犯,不時咳嗽。
說了我的馬可能被動過手腳後,他立刻讓人去查。
轉而看向我:「獵場一時也找不出好的馬匹給你,不若騎我的。
「恰巧我回雲京有事務處理。」
謝聽竹的馬,叫香香,是一匹漂亮的褐色母馬。
我起的名字。
買來的時候還是小馬駒,叫什麼都不答應,隨口喊了「香香」它就高興得打響鼻。
愣愣地看著謝聽竹將韁繩遞到我手中。
他摸了摸馬的鬃毛:「香香只願意聽人夸它......」
我知道,我都知道。
香香要是聽到主人抱怨,就會委屈吧啦地躺地上甩蹄子。
香香喜歡吃蘋果。
一開始謝聽竹俸祿不多,我一半,它一半。
後來,它一個我一個。
伸手撫摸馬兒,它身上的溫熱順著掌心傳到我的四肢百骸。
香香似乎認出我,側著腦袋蹭蹭我。
我險些抑制不住鼻端的酸澀,眼淚流下來。
強顏笑道:「大人的馬兒,卻起這樣可愛的名字。」
謝聽竹輕咳:「它喜歡。」
她喜歡,還是它喜歡。
不可知。
催馬欲走,轉頭對謝聽竹道:「大人畏涼,等我打兔子給你做一件兔皮袍子。」
他站在馬下,只是看著我,眼中的笑意淺淡得幾乎捉不住。
縱馬於林中穿行,耳畔聽得催馬聲,卻是王翊川。
他見我在追兔子,挽弓道:「前後夾擊,看它跑去哪裡。」
啊,那抓到的兔子,算我還是算他的?
我還在想,沒防備一支羽箭擦著我的頭皮飛來。
悚然大驚,順勢看去,林中松樹上,赫然有個弓箭手。
眼見,一箭不得手,又來一箭。
什麼情況,要我命?
王翊川當機立斷,騰躍至我的馬上。
「快走,有刺客!」
而王翊川的馬直奔場外而去。眾人看到馬,應該會趕來馳援。
香香撒腿狂奔,然後耳畔依舊有獵獵而來的箭矢破空之音。
王翊川將我護在懷中,一抖韁繩。
「這馬,忒慢!」
什麼,別啊!
香香一聽不樂意了,也不管正在逃命,原地踏步不肯動。
「香香你最棒了,你是我見過最快的馬!」
我幾乎是喊出這句話,香香才滿意地打著響鼻,拔腿奔跑。
此刻驟然提速,我還以為逃過一劫。
不想前面還有埋伏,山路本就不好走,這下好懸,沒給我顛死。
終於,又一箭射來。
香香為避開,不料被樹根絆住。
我與王翊川滾成一團,好容易爬起來,卻發現被刺客們團團圍住。
王翊川抽劍迎敵,我欲哭無淚地拉動弓箭。
算了,射中一個不虧,射兩個我賺。
嗚嗚嗚,我真不想死啊。
眼見王翊川身中數刀,身上的騎裝薄甲早已被砍爛。
我有他保護,僅是手臂被劃傷。
此時此刻,對王翊川的那點嫌隙早已沒了,只盼著援軍快點到。
不然,王翊川只有死翹翹的份了。
29
好的不靈壞的靈。
又是一輪攻擊下來,我與王翊川已被逼至懸崖邊。
又是懸崖,沒完了是吧。
退無可退,王翊川腳下一滑,我與他一同摔下去。
好在山崖壁不是很陡峭,還長著藤蔓枝條。
我與王翊川抱在一處,終於在一塊突出的山石上,得以苟命。
王翊川的狀況很不好。
好消息:我隨身的包里有紗布和藥,甚至還有一小瓶藥酒。
壞消息:包掛在我們頭頂的樹枝上,拿的話,可能會掉下去摔死。
現在的選擇是,他死還是我死。
試圖站起來去夠包,山下深不見底,我腿都快軟了。
王翊川咳血,拽住我的裙擺:「別,我沒事。」
我脫下騎裝,裡面是一層素色的外衫,還有一層裡衣。
直接脫掉外衫,奮力將其撕成布條,給王翊川包紮。
當務之急,止血。
我脫衣的行為,令王翊川震驚。
他快速移開視線:「我朝民風雖開放,可,你若只著中衣出現在眾人眼前,非議不小。」
「性命攸關,區區清白,何足掛齒。」
我說完,加快速度給險要的傷口包紮。
他這才轉而看我,嘴唇微動:「對不起。」
算了吧,都不知道是誰連累了誰。
此時上面隱約傳來呼喚聲。
「我們在這兒!在這兒!」
也不知上面聽不聽得見。
可即便聽到,數丈高的距離,不可能馬上得救。
王翊川臉色蒼白如紙。
要知道,生死只在一線間。
若他此刻吃下止血丹和續命丹,十有八九能救活。
念及此處,我再次站起來去夠那個包。
王翊川動彈不得,低聲呵斥:「你不要命了!」
「別說話,保存體力,我不會眼睜睜看你死。」我不管王翊川如何著急,踮起腳,整個人的重量幾乎都壓在一根纖弱的枝條上。
近了,還差一點。
努力靠近,不看腳下,終於摸到包。
然而,枝條驟然斷裂,我整個人順勢下落。
生死之際,手忙腳亂地抓住根藤蔓,才勉強沒滾下來。
左手卻因巨力脫臼,我趕緊給自己正骨。
王翊川的血,早已把布條洇濕。
給他喂下止血丹和續命丹,伸手觸摸他的四肢。
左臂骨折,右手拇指骨折。
肋骨似乎有折斷。
傷勢嚴重。
我迅速折來周圍的樹枝,給王翊川固定綁紮。
減少稍後移動帶來的二次傷害。
包中有針,藥酒消毒後,給他較深的傷口稍作縫合。
做完這些,我才覺得手臂的刀傷疼得厲害。
方才那一通操作,刀口拉扯,竟將傷口生生撕裂。
鮮血「汩汩」,我半個身子都是紅的。
忙吃下止血丹,給自己包紮。
完了,怕是要留疤。
我不想留疤啊!
王翊川嘴唇都是雪白的,似乎又說了一句「對不起」。
「別睡啊,馬上有人來了。」
我又衝上面喊,這次終於有迴音。
一炷香後,才有人被繩子吊著,晃悠悠地放下來。
「李家女郎,你——」來人居然是謝聽竹的侍衛燕雙,「大人才離開嵐山。」
他立刻將外衫脫給我。
「你一個不行的,王爺傷勢嚴重,拖行上去,性命堪憂。」我根本無心管什麼衣服。
燕雙點頭:「我下來看過情況就上去,女郎與我一起?」
王翊川迷迷糊糊地也讓我先走。
我搖搖頭。
「不,我要看著他,若血還是止不住,我會行針。」
燕雙離開,上面本欲派太醫下來。
然,此處太醫年紀大,根本禁不起折磨。
又讓人送藥物下來。
王翊川眼見出氣多、進氣少,我只好抖著手給他施針。
針灸之術,我學得最差。
扎針時,眼淚止不住地掉。
滴在王翊川臉上,他清醒了一會兒,居然還扯動嘴角安慰我。
「無妨的,戰場上受的傷比這還嚴重,我也活著。」
我讓他少說話,把送來的各種保命藥喂給他。
終於,搭救的繩梯做好了。
下來個身量格外健壯的侍衛,由他背著王翊川上去。
場中並無這樣身量的女子能救我。
就在我準備自己爬上去時,謝聽竹緊隨那侍衛下來。
「我帶你上去。」他如是說,順手將披風把我裹起來。
下懸崖,還穿披風?
我趴在他背上,疑心自己是不是死了,所以會做這樣古怪的夢。
「侍衛說,大人你不在嵐山。」
「嗯。」
「為何回來?」
「你是我的學生。」
腦袋抵著他的背。
我忽然想起,前世跳崖時,他似乎抓住了我的衣角。
那究竟是我的幻覺,還是真實。
「大人身子不好,何必涉險。」
「軀殼而已,生則用,死則息。」語氣還是平淡。
「往後,我可以為大人調理。」
「不必,你自有要事去做。」
此後無話。
平安到達地面,我與王翊川皆被送去醫治。
父親抱著我,號啕大哭,求陛下一定要捉住歹人。
皇帝順便召見我,說幸得我醫治得當,齊王保住一命,只需將養後即可恢復。
至於刺客的事,絲毫沒有透露。
歸家養身,我將當時情況誇張十倍地說給趙行簡聽。
就差說刺客們會飛天遁地。
但聰明的趙行簡一點沒懷疑,只是紅著眼聽,一點不反駁。
我順帶對他頤指氣使,使喚他給我換藥,端茶倒水,毫無怨言。
就連讓他給我讀書,他也照做不誤。
他可是最討厭念故事的,往往沒說完就要劇透。
看來當傷員,也不全是壞事。
本來還想去給謝聽竹道謝,父親卻說,他隨太子南下了。
30
恩科考試,依舊是我心頭第一等大事。
王翊川傷筋動骨,在床上躺了兩個月。
再見之時,消瘦許多,精神卻很好。
但他來見我的次數也太頻繁了。
我只想看書!
還有一件大事,方思嫻即將嫁靖王,成繼王妃。
她升遷了,戶部侍郎。
哎,我算是踢到鐵板。
不過聽說王明整天在家指桑罵槐,方思嫻也挺不好受的。
小寒前一天開考。
為此我準備充分。
考完第二天,臘八節。
太學已經放假了。
李茹堂姐開春要出嫁,喚我去給她挑嫁衣。
足足十件不同款式的嫁衣,看得我眼睛花。
堂姐一臉幸福地看著這些嫁衣,一件件試地給我看。
「這件好嗎,還是這個?」
我看著都好,要不一天換十套得了。
挑來挑去,終於選好。
以為自己可以走了,堂姐又讓我選頭面。
嗚嗚,這比衣服還難挑。
我都想好了,到時候把我最喜歡那家點心鋪拿來給堂姐添妝。
新婚禮物,則是各位同窗寫的新婚賀詞。
我做成了大屏風,屆時一定給堂姐驚喜。
時光飛逝,轉眼除夕。
爆竹聲聲,煙花四起。
隨父母祭祖,吃團圓飯。
談到堂姐的婚事,父母又把目光看向我。
「說起來,阿姿也到年紀說親了,你可看中哪家兒郎?」
父親就愛玩笑,飯桌上說什麼親事。
我閉口不說,瞥見趙行簡埋頭苦吃,耳朵紅紅的。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卿兮卿不知。
你不說,我上哪裡知道去。
趙行簡,笨蛋一個。
得空,我與趙行簡一起去謝聽竹家拜年。
謝聽竹與太子南下未歸,我們是去見他母親,王夫人的。
我二人來拜年,夫人還有些驚訝。
她平日在太學教完琴就走,甚少與學子往來。
府上,一如往常。
後院的臘梅樹暗香浮動,柿子樹還掛著果子,貪嘴的雀兒在啄食。
入室內花廳,溫度驟然高起來。
夫人笑道:「蘭花嬌氣,只能燃炭養著。」
滿廳的蘭花,君子蘭、蝴蝶蘭......
前世,有次參加宴會,因叫不出花的名字,被好一通嘲笑。
我便養了許多花,春夏秋冬,院子裡鮮花不斷。
沒想到,我死後,這些花還能得到照顧。
夫人親自下廚,為我二人做飯。
我與趙行簡都吃得肚圓,留下禮物要走。
這時下人來報,說大人回來了。
白雪紛飛,謝聽竹執傘,由遠及近而來。
到屋檐下,他收了傘。
「怎麼不進去?」這話對我和趙行簡說的。
於是我們又回去坐下飲茶。
謝家畢竟名門,收藏的字畫多,我大都看過。
可趙行簡沒見過,談到這個,他眼睛都亮了。
謝聽竹客氣道:「可要一觀?」
又領我們去書齋。
謝聽竹的書房,我只在外間待過。
竹簾後面是什麼,我都不知道。
雖然他從來沒說過,讓我別進,但我那時候很怕惹得丈夫心煩,被趕走。
那我就真的無家可歸了。
字畫都在外間的匣子裡,謝聽竹讓我們在書齋隨意參觀,他還有事。
趙行簡看得起勁,我有些無聊。
既然說隨意參觀,那到內室去,不過分吧。
我掀開帘子進去,裡面頂天立地的幾排書櫃,滿滿當當地放著書。
好吧,沒什麼新奇玩意兒。
忽然聞到一股香味,往裡走了幾步。
書櫃後方的木几上,赫然放著一個牌位。
「吾妻方思蕙之靈位。」
我,我的靈位。
排位前,燃著香燭,供有鮮果。
目光下移,木幾之下,是層層碼放的書籍,無外乎雜談異聞。
我看過的放在一邊,沒看過的放另一邊。
所以,真的是謝聽竹為我尋到的這些書?
他從未說過。
從未說過。
我只當是婆婆好心騙我。
我看書入迷,趙行簡看畫入迷。
結果,我二人又留在謝家吃了一頓晚飯才走。
謝聽竹還是不在家,聽說皇帝急召。
31
上元節,吃元宵。
這日,恩科放榜。
我進士榜第三,趙行簡第五。
家裡放了炮仗慶祝,撒喜糖。
當晚,吃過元宵,我與趙行簡便迫不及待地跑出去看孔明燈。
萬千明燈於空中飄動,恍如星子,著實漂亮。
趙行簡問我想去何處就職,我想去戶部,他想去吏部。
暢想未來之際,我竟在人群中看到謝聽竹的身影。
想與他分享考中之喜悅,卻看到他身邊還跟著方思嫻。
方思嫻,不是要嫁給靖王嗎,怎麼似乎對謝聽竹依舊念念不忘?
好奇心起,見二人轉入街巷。
我跟著貓過去,趙行簡也貓在我身後。
偷聽不光彩,但是,八卦真的好有意思的。
「謝聽竹,最後的機會,你究竟娶不娶我!」
方思嫻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歇斯底里。
「本官從未中意過你,何談嫁娶,從前沒有,以後更不可能。」
謝聽竹聲音淡漠得可怕。
「我們是命中注定,說過多少次,我們天作之合!」方思嫻哽咽道,「為何不敢承認你愛我?因為愛我所以新婚夜拋下方思蕙;因為愛我,所以我在你家,你都會早早歸來;因為愛我,叛軍到來時你才沒有讓方思蕙活。」
「你真是瘋得可以。」謝聽竹推開方思嫻的手,嫌惡道,「新婚夜的事,思蕙都能對你全盤托出,可見她對你是何等懼怕。
「敢問本官該愛你佛面蛇心,還是貪圖榮華,抑或者構陷他人?」
謝聽竹加重語氣:「你若再要糾纏,方家必有災禍。」
「你等著,謝聽竹,你等著!」
方思嫻怒吼,謝聽竹沒有回頭。
我趕緊和趙行簡溜之大吉。
然後再假裝和謝聽竹偶遇,和他談論高中之事。
他神色如常,一點看不出方才生氣的樣子。
元宵後,皇帝的任命聖旨下來。
我乃戶部郎中從七品,趙行簡戶部員外郎正七品。
第一次上朝,我們這些小官只配在殿外站著。
嘖,好冷。
上班使人憔悴。
戶部管理戶籍、稅務,上級上下嘴皮一碰,我忙起來腳不沾地。
趙行簡同理。
一月下來,各瘦十斤。
開春後,堂姐、方思嫻先後成婚。
我因為忙,甚少與堂姐交流。
誰知,再聽堂姐的消息,竟是三月後,她小產。
我才知,堂姐嫁過去後,深受磋磨。
那劉公子早已有心上人,奈何身份不夠,納為妾室養在家中。
堂姐嫁過去當晚,劉公子便去哄了小妾。
後來不情不願圓房,堂姐有孕。
本以為日子好過些,劉公子多少給些關愛,沒承想那小妾也懷了孩子。
妾一天鬧三場,劉公子都哄著。
妾越發大膽,點名要堂姐屋中的大屏風,說是有趣,看著喜慶。
劉公子,不,雖然他爹是我最上級,但並不妨礙我叫他煞筆。
煞筆就直接讓人搬走了。
沒錯,那屏風就是我繡的,滿屏的新婚賀詞的大屏風!
堂姐再好的脾氣也受不了,急火攻心,小產暈厥。
伯父雖說有些迂腐,可也受不了女兒被如此對待,當即把堂姐帶回家。
我來時,正看到劉煞筆站在伯父家門前。
真晦氣啊。
堂姐閨房中,伯母拉著我的手哭個不停。
「如今那妾的孩子早出生,若是個兒子,可怎麼好?」
堂姐已哭乾眼淚,這閨房的紅雙喜還在,可人的心境,早已不同。
平日我也算能說會道,此刻卻成鋸嘴葫蘆。
如何安慰?
難不成哄了堂姐去和煞筆和好,然後生上十個八個的孩子。
恕我直言,新政讓女子考學,也該讓男人一夫一妻的道理。
只不過,皇帝他肯定受不了。
我將伯母拉出房間。
「眼淚流干,也無良策。倘若是我,官職在身,他敢欺我,我必參他一本。」
我言盡於此。
只不過我還真參了劉尚書一本。
劉尚書被皇帝罵了一通,讓他把家事管好。
給老劉氣得,直接讓我滾出雲京。
當然,他沒有做那麼明顯。
畢竟要是講裙帶關係,我們李家也有些在朝為官的。
他讓我滾去邊城督查茶稅。
人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長輩總要考慮得失,我卻想給堂姐討一份公道。
原以為李氏上下,會對我的行為有所不滿。
沒想到我離開雲京時,除了父母和趙行簡相送,大半李氏人都來了。
堂姐的哥哥,李帆更是沖我抱拳。
「多謝妹妹,願你此去平安。」
堂姐本該臥床,卻還是站在門柱前,沖我遙遙揮手。
此去邊城,山高水遠,又不知遇到些什麼奇聞趣事。
32
邊城環山靠水,我策馬半月才到達。
此地盛產茶葉,稅收多來自此。
又因山高水遠,才派人督查。
老劉頭壞得很,春季雨水多,屆時我無法及時返京,恐遭貶斥。
官署簡陋,第一晚大雨連綿,給我澆得透心涼。
不過好在這裡帳目清晰,查起來不費勁,大概再有兩三天即可返程。
求老天爺,行行好。
結果,春雨連綿,毫無停歇的意思。
眼見水位一點點漲起來,我帶人趕緊將帳本轉移至山上。
邊城大山,倒也不怕這裡被水淹了。
雨實在大,我提議繼續上山。
村民趕緊拉住我,面露驚恐。
「山上有吃人的鬼怪!」
他們的口音本就古怪,略顯尖厲,在這樣樹木葳蕤的叢林裡,更顯得詭異。
我沒再妄動。
陰雨天,孩童易生病。
我拿出藥丸,指導他們就水吞服。
漸漸與幾個村民混熟,才得知。
兩年前開始,這邊就開始有人失蹤。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後來有人說,上山時被怪物追趕,那怪物還會分身。
弄出七八個分身,將人追得筋疲力盡再吃掉。
漸漸地,他們不敢到山裡的深處去,只在山腳周圍生活。
山上搭棚子,漏風嚴重。
哎,這雨再下下去,若出現山體滑坡,比水災還恐怖。
哪裡都不安全。
我在棚子裡邊吸溜著鼻子,邊繼續完成自己的工作。
外邊忽然傳來驚呼聲。
探頭出去看,十幾個手持長刀的短小漢子,不知從何處竄出來。
民眾四散奔逃。
「誰動砍誰!」
稍有異動的人,都被他們一刀斃命。
我趕緊在地上抹了一把泥,給臉塗上。
帳本放下,這東西不值錢,劫匪看不懂自然會扔到一邊。
此處避難者約莫百十人,那些大漢一時沒看到我。
從棚子裡挪出來,鑽入半人高的草叢。
為了圖方便,我都是做男子打扮,此時倒方便逃跑。
衙門裡的人都分散出去救災。
我這邊只留守著兩個衙差,見到賊寇,絲毫不敢反抗。
沒辦法,十幾個持刀的壯實歹徒,百十個老弱病殘如何打得過?
給人糧食和錢後,命村民自縛手腳,然後把他們丟在一旁。
我仔細辨認這些人,發現他們的衣服千奇百怪,但鞋子都是統一的。
什麼地方會穿統一的鞋。
答案只有軍隊。
這是哪裡的士兵,怎麼形同悍匪?
我記得邊城士兵的鞋,不長這樣。
那麼,這是一群散兵游勇?
據我所知,此處距離潞州不遠。
潞州月前與倭國戰,大獲全勝。
難不成這伙口音怪異的賊人,是倭寇?
賊寇翻出食物美美地吃了一頓,而後便如同挑選貨物般,從俘虜之中拖走幾名女子。
女子的呼救聲聲不絕,倭人猥瑣的笑聲傳入我耳中,讓我心急如焚。
我一人根本無法對付這些賊寇。
也沒辦法對這些女孩子的遭遇熟視無睹,索性主動暴露自己的行蹤。
仗著林中光線昏暗,袖弩對準一個正在施暴的敵人。
箭矢快如閃電,只聽一聲慘叫,那人頹然倒地。
「敵襲!」
對方心驚之下,沒有心思凌虐俘虜,立刻有三五人前來查看情況。
我對山裡的路不熟,但對方也不熟。
賭吧,生死有命!
身後追擊的腳步聲如影隨形,我的心幾乎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有些後悔自己莽撞的行為。
袖箭我只帶了三發,現在只剩下兩發。
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再用。
然而,有人已追至我身後,我甚至能聽到他長刀破空的聲音。
就地一滾,第二發袖箭激射而出。
追兵捂眼痛呼,我趁機拉開距離。
旁邊的人聽到同伴遇襲,立刻趕來。
也不管能不能砍到我,在我身後將刀舞得虎虎生風。
我只顧跑,沒看清腳下,一骨碌滑倒在地。
寒光近在眼前,我知道自己小命不保。
「撲哧」一聲,我嚇得閉眼,卻感到熱血噴到我臉上。
定睛一看,賊寇的屍身緩緩倒地,陳野和燕雙的身影出現在我眼前。
「你們!」
我喜極而泣,抹掉臉上的血:「太好了,他們有救了。」
問及他們兩人怎麼會在這裡。
原來陳野是奉命追捕那伙流寇,而燕雙,他支支吾吾,只說來此公幹恰好與陳野遇上。
陳野看了一眼燕雙,沒說什麼。
這個問題上我沒過多糾纏,問二人帶了多少人。
陳野在潞州軍中,擔任參軍一職位,此次共帶十二人。
路上截殺流寇十人,其餘的十七八個流寇都逃到了這裡。
殺敵的事好說,關鍵是如何助百姓脫離。
計劃兵分兩路,我與燕雙吸引火力引開部分敵人,陳野帶人潛伏,伺機而動。
33
一場廝殺。
百姓無傷亡,敵寇皆俘虜。
但雨水沖刷,致使山石滾落,不少人陷入沙石里。
我們一行人幫著當地官府救援百姓,安撫民心。
但城中已被淹了大半,且糧食告急。
等了三日,朝廷的賑災糧終於運到。
竟是王翊川帶隊,與他同來的,還有趙行簡。
他們來時,我正灰頭土臉地幫著熬藥。
一連幾日沒合眼,眼圈都是青的。
衣服濕了又干,乾了又濕,一股餿味。
煙霧繚繞,就看到趙行簡撥開雨幕,站在我跟前。
我愣了愣,立刻捂上臉:「別看我,你怎麼來了!」
「我來,你休息會兒。」
趙行簡拿帕子給我擦完臉,將手裡的匣子遞給我。
「救災需調撥錢財,我請命前來,給你送最愛的糕點。」
我打開一看,食盒裡是我喜歡的棗泥糕和桂花糕。
他們一路疾行,糕點還是完好的。
捏起一塊咬下去,軟糯香甜,甜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嗚嗚,師兄你真好,我差點就見不到你了。」
我再也忍不住,緊緊抱住趙行簡。
少年的體溫,令我心安。
流寇追殺、山石滑坡、糧食告急,樁樁件件皆讓我神經高度緊繃。
此刻吃到從雲京來的糕點,連日來藏在心底的委屈與惶恐終於有了發泄的地方。
邊哭邊把這些天的經歷顛三倒四地講給他聽。
「我都嚇死了,幸好你做的袖弩,不然我就成刀下亡魂了。」
臉上的髒污都蹭到了趙行簡的衣服上。
他也沒嫌棄,將我攬在懷裡輕聲安慰。
等我放開趙行簡,卻見陳野正站在門口。
他愣了愣,才笑笑說:「小姐,我給你送飯來了。」
這幾日陳野幫了我許多。
之前山石滾落,砸壞百姓的屋子。
救人時,二次塌陷,我被埋進土石里,全靠陳野將我挖出來。
後來我就沒去救災,忙著安頓災民。
王翊川此次帶來的人不少,所以我得空閒,終於能好好地梳洗。
穿上乾淨衣裙,趙行簡搖搖頭:「越發瘦了。」
後來趙行簡、陳野、王翊川,還有燕雙,我們五人簡單吃了一頓飯,又投入緊張的工作中。
半月後,邊城災情緩解,我們才返回雲京。
跨坐上馬,陳野將韁繩遞到我手中。
「小姐,如今我已是仁勇副尉。」
我只當他是尋求誇獎,便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九品下的官,倒也不錯了。你侄兒當以你為榮。」
陳野看著我,眼中漾出孩子氣的笑容,卻又有些黯然。
「嗯,無論未來如何,我永遠是小姐的侍衛。」
我搖搖頭:「做我一人的侍衛有什麼意思,你當是天下的英雄。」
鼓勵之語,盼他前途似錦。
可他嘴邊笑容更甚,眸中有種我看不懂的哀愁。
34
督查茶稅的事,我完成得不太好。
畢竟帳本子都被毀了。
劉老頭本意罰我,但他罰我之前,皇帝得知我在那邊的種種作為,反而予以嘉獎。
於是老劉頭偃旗息鼓,皮笑肉不笑地跟著誇我。
李茹堂姐已決意和離。
我問她打算,堂姐說她原先想不通,我為何要那麼辛苦讀書。
嫁人生子,做個無衣食之憂的後宅婦人,似乎更輕鬆。
但這段短暫的婚姻,叫她明白。
嫁人後,她的命運似乎都交給了那個被稱為夫君的男人。
夫君愛,則美滿。
夫家盛,則無憂。
一切,只看嫁的那人有幾分良心。
所以,堂姐說她也要給自己掙前程,不去做那攀附的菟絲子。
我忽然想,前世的我,如果有選擇......
會去嫁謝聽竹嗎?
即便,他很好,還會與我相敬如賓。
多少女子,有這樣的婚姻已經滿足。
可相敬如賓,終究不在對方心中。
對方思蕙來說,謝家已是最好的避風灣。
只是,我已不再是方思蕙。
我想,新政的意義,便是讓更多女子多一種選擇吧。
後來堂姐也科考得中,去鄉縣的書院當祭酒。
當然,那已是多年後的事,在此不提。
回到雲京,皇帝除了嘉獎我以外,單獨召見我時,竟還問我有無定親。
我不敢隱瞞,說自己沒有許人家。
怕皇帝突然想給我賜婚什麼的,我趕緊岔開話題。
拿出在邊城山上拾到的礦石。
「陛下,此物乃我在山中偶然所得,似乎是鐵礦。
「恕臣多言,此次水患邊城山中多有坍塌,怕是內有空隙。」
我也不是瞎猜。
據我所知,朝廷對鐵器查得嚴。
可私底下卻流通著不少鐵,且都是潞州和邊城那邊來的。
加上百姓談起山中鬼怪的事,怎麼看都像是讓人別靠近。
皇帝讓福公公將礦石拿去,端詳一陣,頷首。
「你是想說有人私挖鐵礦?」
我將頭低下:「只是猜測。」
老皇帝低聲笑:「你老師說幾個學生里,你算是出色的,倒也不假。」
老師?
說的是謝聽竹嗎?
我不敢亂揣測,乖順地跪在那裡。
皇帝沒有再與我說話的意思,揮手讓我退下。
離開時,在外遇見方思嫻與靖王二人。
靖王人已至中年,雖略顯富態,一雙狼目不怒自威。
向二人行禮,方思嫻笑盈盈的,靖王抬起下巴看人。
「李大人捨命救十七弟,十七弟不遠千里押運糧草入邊城相助,你二人確是一段佳話。」
我面露不解,方思嫻笑意更深:「恭喜李大人,好事將近。」
什麼?
我沒想到,去歲和王翊川墜崖的事,現在還能拿出來說道。
也不知,究竟會傳成什麼樣子。
我心惴惴,終於在立夏這日,接到皇帝的賜婚聖旨。
齊王求娶,皇帝賜婚。
李氏女,李姿為齊王妃。
一時間,前來祝賀的人,幾乎踏破我家門檻。
接下聖旨,我如遭雷擊,直奔齊王府,要找王翊川問個明白。
他似乎知道我要來,早已等候多時。
「王爺,臣以為,臣已經講得十分明白。為何還要請陛下賜婚!」
情緒過激,我也再難維持笑臉,幾乎是質問。
王翊川靜坐高位,他今日穿著初見時那身絳紫衣衫。
俊美矜貴,威儀無雙。
我的心就這樣一點點地沉下去。
我怎麼就忘了,他乃皇親貴族。
什麼朋友,什麼不用我回應他的感情。
一切,都是他樂在其中的遊戲罷了。
玩到沒意思,想得到我,還不是易如反掌。
良久,王翊川開口:
「本王也以為自己能放下,只是聽聞你在邊城被困,便立刻不管不顧起來
「你可知,若非我一力促成,銀錢與糧草不會那麼及時送去邊城。
「但若我不去,你不知還會受怎樣的苦。
「嫁給本王,從此無人敢怠慢於你,我只是想把你放在身邊,好生照顧。」
他說得這樣情深意切。
可我覺得好難過。
他只看到我一人之苦,看不見百姓的水深火熱。
這便是,天潢貴胄。生於雲端,看不到泥濘。
此時,愛我,恨不得捧心以待。
倘若不愛,豈不是也棄若敝屣!
微風起,亭中輕紗起舞。
我在王翊川面前站直身體。
「王爺,你所謂的愛,便是強迫我接受?——
「好,你要我,我便給你——」
腰間絲帶的結,被手指拉開。
王翊川驚得從椅子上跳起來,一把攥在我的手。
「為什麼,不要脫!」他的聲音變得艱澀,「為什麼不能接受我?」
「從前脫衣,是為救我;此刻,是為了永遠擺脫我嗎?」
王翊川將我的衣帶系好,一字一頓:
「此事無轉圜餘地。」
我知道,什麼都完了。
不知怎麼回的家。
丫鬟說趙行簡來找我,我捂著耳朵:「我不見,你把床前的魚燈拿去還給他吧。」
壞掉的魚燈我已經補好了。
補得很好,趙行簡永遠不知道我發現過他的秘密。
這樣,以後相見,我還可以裝作一無所知,喚他一聲師兄。
想著,我又捂著臉哭了一場。
真奇怪,越長大,眼淚似乎越多了。
35
再怎麼樣,朝還是要上。
有大人朝我祝賀,我只點頭應下。
低著頭,不期然撞上一個人。
抬頭,是趙行簡。
我眼睛酸酸的,梗著脖子問:「你也要祝我覓得良緣?」
他搖搖頭。
「不是說,我們有誤會要及時說開嗎?我知道,你對齊王無情意。」
我又想哭了。
他繼續道:
「那日在邊城,你衝過來抱我的時候,齊王便在一旁。他的眼中滿是落寞,我便知道,他從未放下過你。
「我早已修書一封,請家中父母來,談你我的婚事,沒想到齊王動作這樣快。」
我吸吸鼻子:「我們的婚事?」
「嗯,我們的婚事。」
賜婚的聖旨已下,現在去跟皇帝說,我有婚約......
欺君之罪,不是我們這等人家所能承受。
趙行簡讓我不用擔心,他願意將婚書呈於聖上。
若有罪名,他一人擔下。
真笨啊,這個辦法真笨。
但我還是抱住趙行簡,在我們雙方父母面前。
謝聽竹的母親病了,於情於理我和趙行簡都該去見一面。
本以為謝聽竹不在家,皇帝命他兼任右丞之職,總是忙得不見影。
到謝家時,他竟也在。
探病後,告辭。
謝聽竹忽然叫住我,問我賜婚的事。
人們在背後,總說我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才能成為齊王妃。
說我是高攀。
可我從來不想攀附這場富貴。
「大人也覺得,這是一樁好姻緣嗎?」我問,「我本配不上齊王,所以應該感恩戴德?」
謝聽竹搖頭:「你所求的從不是富貴嗎?安樂而已。
「你是個很好的女郎,什麼都配得。」
謝聽竹說完,讓我不用過於擔心。
柳暗花明,或許此事還有轉機。
這日,我本想通過郡主江婉,求見一下皇后。
卻沒想到,在宮中遇見謝聽竹。
他見我手拿婚書,問我可是為了賜婚之事。
見我點頭,他道:「已經結束了,齊王主動求陛下收回聖旨。」
我驚圓眼睛,可謝聽竹沒跟我解釋什麼,徑直離開。
恐怕又是一樁我不可知的懸案。
不久,刑部刑獄司有官職空缺,我成了錄事。
主要職責是記錄案件。
郡主江婉也在刑部任職,我成了她的屬下。
趙行簡升遷,為戶部員外郎。
戶部尚書老劉被皇帝訓斥,遭貶。
緊接著,邊城私挖鐵礦一案曝出,牽連甚廣。
最後,沒想到竟查到王翊川頭上。
朝堂之上,靖王怒斥齊王意反乾坤。
劉記藥鋪案,齊王放走頭目。
秋獵刺殺,齊王苦肉計助刺客脫身。
邊城水患,齊王不顧一切要安撫平民。
......
靖王擺出的證據,樁樁件件,都對王翊川不利。
齊王無力反駁,下獄。
至於皇帝是會讓齊王滾回封地,還是直接處死,誰也不知道。
若婚約還在,恐怕整個李家都要陪著王翊川在牢里待著。
牢獄中,我於賜婚風波後,再見王翊川。
到底是皇親,他的牢房十分乾淨整潔。
我去時,他靜坐床榻上,閉目養神。
上官問審問,我負責記錄。
王翊川沉默不語,我們隔著欄杆對視,他很快又移開目光。
齊王一案,暫無後續。
靖王越發皇帝信任。
連帶方思嫻,也成雲京眾女最趨之若鶩的人物。
人人效仿其衣飾,人人盼著與其交好。
她對我,自然也是處處針對。
有次,方家一個遠親犯了事。
方思嫻讓上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我卻將案件記錄得很清楚。
她竟讓靖王直接派人將我的案冊撕得粉碎。
更將諸多莫須有的罪名安在我頭上,讓我受罰停俸。
無法無天,無人來管。
這年中秋,靖王更是插手太子選妃一事。
皇帝不以為逆,反倒欣然應允。
我對此不解,父親嘆息道:「陛下顧念親情,寵愛靖王,不知是福是禍。」
靖王手中本就有兵權,王翊川入獄,他的兵也入靖王麾下。
我總覺得山雨欲來,卻不知是哪一日。
我與趙行簡的婚事既定,趙家送來聘禮。
連帶那一對我還給趙行簡的魚燈,也一同送來府上。
趙行簡問我:「卿知否?」
我臉一紅,羞惱地捶他一拳。
36
入冬後,謝聽竹母親病重。
他辭官在家,一心為母親侍疾。
我也與趙行簡常常去謝府上,探望謝母。
前世今生,她都是我的良師。
我為謝母把過脈,已是油盡燈枯之態。
偶爾,我坐在床榻前喂謝母吃藥,她會絮絮地說起前塵。
說謝聽竹幼年時,她對他何其嚴苛。
說起那位名叫思蕙的媳婦,很是聰明可愛。
謝母將我與趙行簡的手拉著,放在一起。
「夫妻之間,唯有互相體諒,多多溝通,才得長久。
「不要像吾兒聽竹。」
後面的話,謝母沒有說下去,只是笑笑:「聽竹他性子沉悶,老身故去後,你們常來府上探望他,他心裡必是高興的。」
我與趙行簡點頭。
春節前,雲京忽然湧入大量災民。
原來南方因旱災顆粒無收,朝廷撥下賑災款,卻還是有諸多人流離失所。
天子震怒,徹查款項。
戶部,查到方思嫻頭上。
五萬兩賑災銀,只發下去一千兩。
除夕,皇帝與太子入廟祈福。
靖王起兵圍廟,欲謀反。
原來那些入雲京的流民,一大半都是靖王手下兵將所扮。
靖王射殺太子,又令皇帝寫禪位詔書,自以為穩操勝券。
畢竟宮中侍衛也是他的人,雲京外,更有一萬精兵等候。
只待城門開,靖王黃袍加身,成為天下新主。
然而,他的如意算盤打早了。
廟中各處,突然出現大量官兵。
至於城外的叛軍們,被謝聽竹和王翊川攜一眾將士降服。
其中就有陳野。
靖王射殺的太子,也不過是個小黃門假扮的。
不是皇帝入了靖王的局面,皇帝本來就是執棋之人。
凡是與靖王府還有方家有牽扯的,全部下獄。
涉案人數之廣,直審到次年春。
靖王處死,其子王明貶為庶民,一生幽禁。
方家滿門抄斬。
謝聽竹審方思嫻那日,我正隨郡主江婉,入牢獄提審王明。
我奇怪,刑獄斷案似乎不歸謝聽竹管。
江婉附耳以告。
「三年前,叛賊入京,謝大人妻子被賊寇所擄,墜崖而亡。
「大人追隨而去,仍未能救其妻子。」
此話猶如驚雷炸響,謝聽竹當年,與我一起跳崖!
見我面有異色,江婉繼續:「此事我也是從母親那聽來,謝大人瞞得緊,因為,當年傳聞謝夫人被擄後委身於賊,不是清白身。謝大人不忍亡妻受辱,下令隱瞞。如今,世人只知,謝夫人是巾幗英雄,寧死與賊寇周旋,死於刀下。」
我仍沉浸在謝聽竹隨我跳崖的震驚之中。
江婉因為我是聽八卦入迷,聲音更低:「你一定不知道,傳聞是誰放出來的。」
「方思嫻,方家?」
「是,我母親畢竟是公主,能查到些。」江婉嘆息,「那位謝夫人,人看著嬌怯怯,其實很是果敢,若還活著,我倒想與她交個朋友。」
我驚訝,當年,似乎與江婉並不熟悉。
對方一笑:「謝大人任太子傅,我在宮中伴讀。他隨身帶著夫人的文章,我有幸讀過,落筆有神,文風堅毅,倒與你有些相似。」
旋即,江婉目露哀傷:「可惜,有情人不成眷屬。謝大人每每瞧見我的衣飾新穎,便知道京中時尚風向,也給家中妻子裁衣做冠。」
華衣美服,玉石珠寶。
果真,皆是他所贈。
刑房門口,我與江婉停下腳步。
只聽裡面,方思嫻的聲音尖厲不甘。
「沒錯,當年他們根本沒想綁方思蕙,是我帶他們找到方思蕙的藏身之地。
「你倒是把她藏得好,可惜,她對我不敢有隱瞞,我知道你把她藏在哪裡!」
謝聽竹不知說了什麼,方思嫻更加癲狂。
「為什麼?呵,因為她不配。你原本是我的,憑她那樣低賤的人,也敢肖想我的人!
「兩難之際,你還是猶豫了,不是嗎?」方思嫻放聲大笑,「別否認,你註定愛上我!」
註定嗎?為是男女主,所以註定相愛?
我忍不住踏入刑房。
方思嫻被縛架子上,滿身鞭痕,形容癲狂。
謝聽竹提筆記錄,聲音淡漠如昔:「本官的選擇,從來只有思蕙一人。
「當年弓箭手埋伏左右,射殺賊首,易如反掌。」
謝聽竹起身:「舊案審完,你秋後處斬。」
方思嫻不顧身上鑽心疼痛,厲聲質問:「沒有我,失去主角光環,你就不怕死?」
謝聽竹無所謂地將筆擱下:「本在囚籠中,生死無不同。」
37
我迅速收回腳,和出刑房的謝聽竹撞到一處。
他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目露關切,又迅速收回手。
「江大人、李大人,我先告辭。」
有很多話想問他,卻不知道以什麼身份去問。
就像那已經做好的香囊,找到理由贈送。
謝聽竹走後,我去看了方思嫻。
她已陷入瘋魔,口中不停地說著:「劇情不該是這樣。
「我孤身去前線,明明要和他情定戰場,為什麼他不理我?」
她說的,應該是隨謝聽竹大軍歸來那次。
「為什麼,哪裡出錯了?」她木木地看著我,「哪裡出錯了?」
然後又痛哭:「我不想死啊,我不想被抹殺。」
抹殺。
原來,她也是帶著任務來的。
不久,謝母病逝。
我在老人家棺槨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她視我為親女,我悄聲喚她一聲母親。
謝聽竹為母守孝,辭官,即將扶靈歸鄉。
臨行前,謝聽竹單獨邀我飲茶。
他說,天氣漸熱,歸鄉途中多經過山林,能否請我做一個驅蚊的香囊。
繡一隻,長耳朵的兔子。
我壓下心頭的諸多情緒,點頭應允。
他說起初見我唱的歌謠,問我怎麼再沒唱過。
一曲哼唱結束,確實有些跑調。
他昧著良心誇了一句。
靖王謀反案結束,王翊川回自己的封地。
他走的時候,讓我養著王富貴。
此後山水迢迢,不知何時能相見。
陳野被封為潞州參軍,臨走時,說到時候回來喝我和趙行簡的喜酒。
我依舊送他平安符,隨贈木牌,刻著「平安順遂,喜樂無虞」。
陳野身上的孩子氣,變得穩重。
他拿著木牌,笑問:「小姐總將『安樂』二字寫成錯筆,是為何?」
為何——
前世,方思蕙的父親和嫡母,名字含有「安樂」。所以涉及這兩個字,我都寫成錯筆,避開長輩名諱。
這個習慣,從未更改——
「轟隆!」
耳畔猶如驚雷落地。
我忽然憶起,那年中秋,謝聽竹拿到我祈願的紅絲帶。
他沉沉的目光,仿佛穿透時光落在我心上。
策馬,趕去謝府。
大門緊閉,拍門,門仆謙恭道:「我家老爺,扶靈歸鄉,已離去兩日有餘。」
問歸期,無歸期。
後來,太子繼位,多次請求謝聽竹出山做官,他都拒絕了。
聽說,他在宗族裡,選了男女一對孩童,過繼到自己膝下。
我與趙行簡的婚期,定在二月。
落雪映晴光,十里紅妝喜嫁娘。
陳野果真親自來喝喜酒。
王翊川不能來京,差人送來賀禮。
謝聽竹守孝中,不宜出行。
燕雙代謝聽竹前來,我與趙行簡,一人一份禮物。
行簡的,是幾幅珍奇字畫;我的,則是一張房契。
後來我去看過,房中放有許多書籍。
問謝聽竹安好,燕雙說他一切皆好。
那就好。往事如煙,不可追。
我們,都在朝前走。
婚禮圓滿,但新婚之夜,趙行簡指著床頭魚燈,問我何時知道他的心意。
我「嘿嘿」一笑,避而不答。
兩人嬉鬧,床帳輕搖。
月上柳梢,對影成雙。
青梅竹馬,天賜姻緣。
38
王翊川番外:
我對李姿,一見鍾情。
少女精靈古怪,活潑可愛,叫人忍不住動心。
幾番靠近,卻把佳人嚇到。
中秋夜告白,果然被拒絕。
本意以朋友的身份,守在她身邊,卻還是忍不住嫉妒那些能讓她喜笑顏開的人。
我果然放不下她。
於是,策劃秋獵的一場英雄救美。
沒想到,真有刺客。
拚死保護,還是讓她受傷。
連累李姿一起墜入山崖。
後來,聞聽邊城有災難,我不管不顧就要前去救援。
我想,她一個女子,在外還是太危險了。
不如,就留在我身邊,做一個快活的王妃。
賜婚的聖旨下來,李姿果然來找我。
她以為,我只是想得到她。
不,我是真心愛惜她。
賜婚的事,沒有轉圜餘地。我必須娶她,否則,連朋友也沒得做。
後來謝太傅找到我,提醒我,災禍將至。
原來,靖王竟將算盤打到我頭上。
陷害我有謀反之意。
謝太傅要與我做個交易,他能保我性命,留得清白。
只要我請皇帝收回賜婚旨意。
若我執意要娶李姿,恐怕李家也不得安生。
於是我同意了謝聽竹的交易。
只是好奇,為何他要為李姿做這麼多。
謝聽竹神色淡然:「她是我的學生,自當成全她的心意。」
靖王事敗,我回封地。
此後經年,不復再見。
39
陳野番外:
小姐於我,是黎明曙光,亦是落水稻草。
我曾想,再沒有銀錢救我侄兒,便去偷、去搶!
旁人能騙我的,我為何不能這麼做?
後來小姐三番兩次施以援手,才不至於讓我走上絕路。
小姐冰雪聰明,心中有正義。
還為我兄長翻案。
我想,這條命給了小姐,也是應該的。
邊城再見,小姐被追殺。
她看見我時,如見救星。
那一刻,我竟有些恍惚,心想自己終於有一天,也能為小姐遮蔽風雨。
小姐被埋進山石時,我想也不想,只顧用手拚命地挖。
哪怕手指血肉模糊,也渾不在意。
我後知後覺地想,原來,我對小姐還有別樣的心思。
只是,這點情愫,只能藏在心底。
小姐見到趙家公子時,眼中似乎亮起星星。
原來,小姐有喜歡的人了。
感情一事,就是這樣不講道理。
我這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就知道,自己早沒有機會了。
不,應該說從無機會。
40
燕雙番外:
婚禮一別,再見是兩年後。
李姿小姐女兒抓周宴。
郡主江婉升遷為右丞相,李姿小姐則為其門下文書。
或許再有些時日, 她又要升官了。
主人的眼光總是好的,舉薦的學子們皆有所為。
我帶著主人的禮物拜訪,趙行簡大人抱著孩子讓我瞧。
嗯, 孩子白白胖胖,咂巴嘴, 睡得安穩。
問及名字,趙大人笑笑, 說取了好些名字,都難定下來, 想問我家主人的意見。
我摸了摸孩子肉嘟嘟的粉臉蛋, 不覺臉上的笑都加深幾分。
「主人再不管俗世的事, 一心念佛守孝,趙大人還是自己定吧。」
我說完, 李姿與江婉郡主一起走過來。
「老師送孩子的是什麼?」郡主催著要看。
李姿李大人也有些好奇。
一套文房四寶。筆墨紙硯,皆出自名家之手。
小金鎖,寓意平安。
李大人握住金鎖看了看,問我主人身體如何,何時能去拜訪。
「主人還和往常一樣喜靜,整日與書做伴,並不孤單。」
李大人垂目看著金鎖:「嗯, 你替我謝謝老師。」
我怕再聊下去有什麼漏洞,遂入席吃喝。
高高興興來, 高高興興走。
主人的妻子,名為方思蕙。
我在主人和夫人合葬的墓邊停下,磕頭。
「主人,我已替你看過阿姿女郎, 她與趙郎君恩愛如初, 且官途似錦。
「女郎與郡主向陛下諫言, 說起女子就醫難之事。如今專門的醫館和大夫,都在籌備中,不知她二人會做出怎樣的事跡。
「孩子抓周宴的禮物也送去了, 多虧主人想得周到,一切都準備好了。
「新皇政績斐然, 民間多是誇讚之語。
「少爺和小姐很乖巧,請的老師都說他們聰明, 過目不忘。
「您見到思蕙夫人了嗎?這次莫要再把什麼話都放在心裡,想說什麼就和她說吧。
「罷了,我再在這裡守著你們一會兒。過幾日, 帶少爺和小姐來探望你們。」
我絮絮叨叨地說完,又給墓前的諸多花草澆水。
這都是夫人的愛花, 我不在這裡,也會有人照料。
多年前,主人寫信歸家時,總愛問家裡花草長勢如何。
我有一次偷看到,問主人,怎麼不問問夫人在家是否安好。
主人說:「都是蕙娘在照顧, 花草茁壯,她必定安好。」
「怎麼不直接問夫人的情況啊!」我八卦心起。
無奈主人只是捲起書冊:「多嘴!」
多嘴就多嘴吧,總比沒嘴要好。
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