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方銳提醒,方遮也明白。
他就是想試試,萬一呢。
方遮收起了那種脆弱的表情,自己把傷口包好。
「我怎麼樣他才能回來?」
他抬起頭,看著方銳,很平靜地說:
「好好吃藥呢?」
「他不是很想讓我吃藥嗎?」
「方銳,你跟他說,我願意吃藥了。」
「他要是嫌我有病的話,我就去看醫生。」
「我能好的。」
「我再也不胡亂發脾氣了,我不跟他吵架了,他做的飯我都好好吃。」
方遮沒有歇斯底里,方銳卻覺得他瘋得更厲害了。
方遮從來不願意承認自己有病,抗拒吃藥,裝著做一個正常人。
現在,他親手把心底掩飾最深的傷疤撕開。
乞求有人能告訴陳大春,他很乖,他很懂事,他願改成陳大春喜歡的樣子。
只要失去的能回來,他自己是不要緊的。
方銳搓了把臉,問方遮:「你送給江厘那首曲子,陳大春是不是也聽過?」
「他聽你彈琴的時候,你跟他說過什麼?」
方遮瞬間變得慘白。
渾身的血都涼透了。
他說,那首曲子,是寫給他喜歡的人的。
他有種不好的預感,就好像死刑犯明知結果,只等著宣判。
果然,方銳說:「江厘生日那天,陳大春來過電話,當時你在彈琴。」
「你還說,那首曲子,叫《江厘》。」
方遮感到了絕望,他覺得空氣里藏了細針,他呼吸都帶著疼痛。
他捂住心臟,想摁進去揉一揉。
他問方銳:「哥,我是不是搞砸了?」
淚砸在地上:「他不想要我了。」
陳大春那麼好,那麼好,那麼好……
但他跟陳大春說,他喜歡別人。
他覺得陳大春不會回來了。
陳大春想要一首《好日子》那麼簡單的曲子,他也沒能寫出來。
陳大春在的時候,他其實有很多這方面的靈感,甚至用不著樂器,隨便就能哼一段出來。
他覺得,信手拈來的東西,不必著急。
方遮把自己關在家裡作曲,整整三天,不吃也不喝,廢稿滿天飛。
方銳生氣,也無可奈何。
第三天,方遮出來了。
他紅著眼對方銳說:「我寫不出來《好日子》那種曲子。」
「我以為,很簡單……」
他捂住臉:「哥,你帶我去找陳大春吧。」
「我受不了了。」
方銳把煙摁了,問方遮:「既然這麼喜歡陳大春,當初為什麼又非要把那首曲子送給江厘。」
「說清楚,說清楚,我就幫你找人。」
遇到陳大春的事,方遮就會變得很乖。
問什麼答什麼。
「我小時候溺水,江厘為了把我撈上來,也差點死了。後來江厘說,我要真想報答他,就給他寫首好曲子。」
「這麼多年,我給別人寫了很多歌,一直沒給江厘寫。我知道,把曲子給他,我倆就徹底沒關係了。」
「以前,我不想給江厘寫歌。小時候只有江厘跟我玩兒,爸更喜歡你,江厘也更喜歡你。憑什麼?憑什麼你什麼都有了,卻連我唯一的朋友也要搶?所以我一直都想把江厘搶走,讓你也嘗嘗被拋棄的滋味兒。」
「陳大春給我包手那天晚上,我突然覺得特別沒意思。我不是不明白,江厘拿我當狗,每次見我都是為了刺激你。江厘沒把我當回事兒,但是陳大春心疼我,我那麼欺負他,他還偷偷給我包手。」
「就是那天,我開始想給江厘寫歌。」
「那時候,我沒想明白,只是單純想寫。」
「把歌彈給江厘那天,我突然想明白了。把歌送出去,我就不欠他的了。我跟江厘就沒關係了。」
「我跟江厘沒關係了,對陳大春才公平,才有資格抱他。」
方遮說:
「陳大春心思太純了,我怕……怕他覺得我髒。」
方銳關掉錄音,用剛開的電話號把錄音文件發給陳大春。
他知道這樣有些卑鄙,對陳大春不公平。
但他不是法官,他是個哥哥。
當一個哥哥有個不省心的弟弟的時候,就很難做到公平。
11
我在家裡喂豬的時候,很少想起方遮。
腳下帶著潮濕的土地讓我感到踏實。
不像城裡,精緻過頭,有些冰冷。
爹說我老大不小了,要把小芳介紹給我。
我的心猛的疼了一下,有些發愣。
俺爹說:「咋,看不上小芳?」
小芳是村頭最好看的女子。
要是我沒往城裡去,肯定歡天喜地的跟小芳好了。
但是,我去城裡一趟,跟男人親過嘴兒。
再跟小芳談,對不住人家。
我搖了搖頭,跟俺爹說不著急。
俺爹磕了磕煙斗,罵我:「去城裡一趟,還給你養刁了。小芳多好的女子,你還不中意,你想當老光棍兒?」
我悶著頭不出聲,背著鋤頭去挖地。
正中午,李嫂子在地頭叫喚:「大春兒,你家來貴客了!找你哩。」
李嫂子跟在我後面跑:「哎呦,開忒好一車,狗娃子說,那車,好幾百萬呢。大春兒,你娃子發達了呦。」
走到家門口,看著方遮蹲在地上逗狗。
李嫂子倒抽了一口涼氣:「天老爺,仙兒一樣的男娃。」
我怔了半晌。
見不得方遮。
見著他就有種中暑一般的難受。
我悶聲喊:「大黃,過來。」
大黃回頭看了我一眼,繼續衝著方遮搖尾巴。
這狗!
怎麼還見色眼開?
我氣得一口氣差點兒沒提上來,恨恨地盯著大黃。
方遮仰頭看了我好久,抿了抿唇,抱著狗走過來,說:「別生氣,過來了。」
誰叫他了?
我掐著狗回家,沒搭理他。
方遮耷拉著尾巴跟在我後面。
方銳坐在屋頭跟俺爹說話,看見我,笑了笑說:「陳先生,好久不見,精神頭挺好啊。」
我不想跟他說話,悶悶應了一聲。
我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方遮,磕了磕煙斗說:「多雙筷子的事兒。」
方銳道了謝,笑眯眯地跟我爹道別,開車走時,方遮還在我後頭逗狗。
我提著方遮就往門外跑,衝著車裡的方銳喊:「你把他落下了!」
方銳戴上墨鏡:「我要出差一趟,把他放你這兒一段時間,你父親已經答應了。」
「你跟我爹說什麼了?!」
城裡人太奸詐了。
這倆兄弟沒安好心。
我氣沖沖地說:
「我不答應,你把他帶走。」
方遮看了我一眼,委委屈屈地來勾我的手。
方銳客客氣氣地說:「麻煩你了。」
發動車子,留給我一屁股尾氣。
我灰頭土臉地甩開方遮,惡狠狠地說:「我不養你,明天你自己去鎮上坐車回去。」
俺爹從後頭給了我一煙斗:「沒禮數,咋對客人哩?」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
方遮忙著來扒拉我的腦袋:「疼不疼?給我看看。」
我更煩了,生怕我爹看出來點什麼。
狠狠推了方遮一把:「滾開!別碰我!」
方遮後退了兩步,臉色慘白地看著我,瞧著快碎了,無措地說:「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沒有受傷……」
我爹又給了我一煙斗:「凶什麼?還嚇唬人?」
比剛剛那一下還重,打得我腦門子嗡嗡的,斯斯哈哈地揉腦袋。
方遮跑過來,抱著我的腦袋,跟個護崽子的母雞一樣,還教育上我爹了。
「叔叔,你別打他了,是我不好,你要是想打,就打我。」
我爹:「……」
「多好的孩子。」
我頭更疼了。
爹,你糊塗啊!
12
第二天,我把方遮哄到鎮上,帶到車站,讓他在原地等著,說我去買點橘子。
方遮拉著我的手問:「你還會回來嗎?」
我騙他:「會的。」
方遮看了我半晌,鬆開我,對我做了一個很好看的笑:「那好,我等你。」
他的笑讓我很難受。
我想讓他難過的時候別笑。
但忍住了。
我已經不是他的保姆了,管不著他。
回家之後,我爹問我:「小方呢?咋沒跟你回來?」
我愣了愣,悟過來這個小方是叫方遮。
心虛地說:「他自己坐車回家了。」
我爹撩了撩眼皮子,哼了一聲,又給我一煙斗,背著手回屋了。
我一晚上沒睡好。
方遮應該不會那麼蠢,等不來我,肯定自己就坐車回家了。
車站就在他身後,轉個頭就能走。
他有手機,自己能買票。
第二天中午,村頭的王叔來我們家,到了門口就喊:「大春兒,出來幫把手。」
出了門,看見王叔從三輪車上把方遮扶下來。
我看著方遮怔了怔。
他一身的泥,右腿膝蓋上破了好大一塊皮,傷口上還混著泥土。
臉上,胳膊上,都有傷口。
他看著我,抿了抿唇,眼睛紅了。
像是委屈,又像是生氣。
王叔說:「你怎麼把這孩子落鎮上了?我今兒去鎮上賣菜,回來時候看見他在鄉道兒上,估計凌晨走夜路掉溝里了,一瘸一拐的,還問我咱們村得往哪兒走?這烏漆嘛黑的,走山路多危險啊。
他還不認路,要不是遇著我,誰知道走到啥時候呢。大春兒啊,不是叔說你,你也太粗心大意了……」
我心口堵著,跟王叔道了謝,扶著方遮往家裡走。
我爹看了我倆一眼,嘆了口氣,回屋裡了。
我把方遮扶到我屋裡,跪在他面前,一點一點給他清理傷口。
清完了又拿酒精沖。
方遮疼出了一身汗,揪著我的衣服,呼吸粗了一點,就是不說疼。
犟。
我突然覺得很煩,扔了酒精瓶問:「為什麼非得找回來?」
買票回家多容易。
方遮垂著眼說:「因為你不會回來找我了。」
「我等了你一晚上,車站裡的人換了好幾批。」
「你沒去買橘子,你就是不想要我了。」
方遮的淚砸在我手上,燙得我一抖。
忘了。
方遮比我聰明。
我怎麼能騙到他?
13
方遮受傷之後,更送不走了。
我還多了幾分愧疚。
我爹罵我:「好好的娃,叫你折騰成啥樣兒了?」
我更愧疚了。
方遮倒是挺高興的,瘸著腿還天天跟著我跑。
去地頭看我幹活兒。
一會兒給我擦擦汗,一會兒問問我渴不渴。
村裡人打趣我,說方遮是我的小媳婦兒。
誰這麼說,我就跟誰發火兒。
跟被人戳了肺管子一樣,生怕旁人看出來點兒啥。
晚上沖涼,方遮把我堵在門口,眼珠沉沉地盯著我:「人家跟你開玩笑,你生那麼大氣幹什麼?」
我皺眉:「沒這麼開玩笑的。」
「你不想讓我當你的小媳婦兒,那你給我當小媳婦兒也行,我不生氣。」
我瞪著眼呵斥:「你說什麼呢?!」
誰要給他當小媳婦兒了?!
「我說實話。」
方遮推了我一把,把我摁在牆上胡亂地親。
「親也親了,抱也抱了。你就是我的小媳婦兒。」
我去推他的臉:「你瘋了!」
我爹還在外頭呢。
掙扎中,撞掉了浴室里的架子,東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我爹吆喝了一聲:「拆家呢?」
我捂住方遮的嘴,沉聲說:「撞到東西了,沒事。」
方遮在我掌心舔了一口,掐住我的手腕,順著手掌往下舔吻。
我被他親得直哆嗦。
我渾身光著,方遮又穿得薄,衣裳還被我身上的水沾濕了。
兩具身體疊在狹小的浴室,仿佛心臟都黏在了一起,血都打同一條血管流了。
粗重的呼吸交纏。
我艱難地咽了口口水。
方遮就低頭親我的喉結。
人能把情緒藏住。
但身體不行。
彼此有多想念,貼得這麼近,誰心裡都一清二楚。
方遮吻到我的耳後,抱著我不動了。
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瞌著眼,輕輕哼著一個歡快的調子。
嗓音帶著些沙啞,哼唱一個春天的綻放。
他在我頸窩裡蹭了蹭,說:「給你的。」
「大春哥,我很想你。」
「你聽到了嗎?」
我的心像是被誰摁了一下,酸疼。
聽到了。
他給別人寫的,也聽到了。
我推開方遮,悶聲說:「謝謝你。」
「但是以後不用給我寫什麼曲兒了。我是個粗人,你就是給我寫了,我也不會唱。」
不像江厘。
方遮目光陰沉地看著我,瞧著像是氣炸了。
「我算是明白了,你聽得懂什麼?你什麼也聽不懂!」
「跟你玩兒浪漫簡直就多餘。」
我瞬間上火兒了:「跟我玩兒多餘,那你去跟江厘玩兒啊!來找我幹什麼?!你以為我稀罕你那破歌嗎?」
方遮氣得雙眼通紅:「這又跟江厘什麼關係?」
他掐住我的臉,衝著我吼:「聽不懂是嗎?」
「我喜歡你!聽得懂嗎?因為喜歡,所以忍不住去寫!那他媽是情歌!情歌!我作這曲的時候,腦子裡想的全是怎麼干你,聽得懂嗎?」
我固執地說:「別騙人了,你喜歡江厘。」
「我不喜歡江厘!」
「你也給他寫歌了。」
「給他寫歌就是喜歡他?我給半個樂壇的歌星都寫過歌,我挨個都喜歡?我忙得過來嗎?」
「不一樣。」我抿了抿唇,「你還跑到人家生日會去唱。」
方遮說:「我氣方銳呢。」
「方銳生氣了嗎?」
方遮煩躁地說:「我管他生沒生氣。那是重點嗎?你能不能別總提別人,你看著我行不行?我說喜歡你,你到底信了沒信?!」
「你跟我吼什麼?」我推開他,冷著臉說,「我生氣了。」
方遮:……
14
我腦子轉不過來,就把方銳從黑名單里拉出來了。
微信問他:【方遮說他不喜歡江厘,你覺得是真的假的。】
方銳:【……】
【我給你發的錄音你沒聽?】
【什麼錄音?】
【小號發的,id 叫我是秦始皇。】
我:【……】
方銳:【?】
【我以為那號是詐騙犯,所以沒聽就拉黑了。】
方銳:【微笑。】
其實不聽錄音我也明白一點兒。
方遮來我家住了一個月,以前吃飯都挑的人,來了之後沒有挑一句理。
我知道他適應不了這兒的環境。
沒有空調,沒有正經浴室,廁所也是旱廁。
我以為他很快就會受不了。
但方遮受了,他裝作很適應, 不想讓我趕他。
在城裡,我只關心方遮愛不愛我。
回到家,我只關心我爹。
他沒幾天好活了,我不能氣他。
我爹犯病是在一天晚上,送到醫院,在重病監護室待了三天。
醫生說要做好心理準備。
他一身舊疾, 治病花了很多錢。
後來他說不治了。
我知道他不是不想治,他是怕花錢。
村裡有很多老人都這樣, 治到後頭就是等死。
沒別的,要給孩子留點兒。
但我不想讓我爹等死, 所以我去城裡打工,想多留他兩年。
鎮里的醫院能力有限, 方遮在走廊打了兩個電話, 把我爹接進了市醫院。
這樣一來,我欠方遮的, 就徹底還不清了。
我爹醒的那天, 我不在身邊, 提著飯走到門口,聽見我爹的聲音。
「你跟大春的事兒, 我看出來了。」
「他打城裡回來就不對頭兒,後頭你來了,我才看明白。」
「大春兒笨,但是人實誠。小方,你別欺負他。」
「你要想跟他好,就受點兒委屈, 包容包容他。你要是看不上他, 就放他回家。我給他留了地,村裡頭,有他住的地方。」
「就一點,你答應叔, 你別作踐他。叔不忍心。死了也放不下。」
方遮聲音嘶啞:「叔, 你放心。」
「我也不忍心。」
「我往後要是作踐他一下,我不得好死。」
15
我又提著飯下樓。
坐在樓下的長椅上哭得像個傻子。
方遮給我打電話,問我買的飯呢?
我說不出話。
方遮就問我在哪兒。
後來, 他跑下樓, 找到我。
跪在我面前,抱住我的腦袋哄。
「不哭。」
「有我呢。」
「我給你撐著。」
我爹喜歡方遮, 不讓我伺候,就讓方遮伺候。
方遮平生第一次學著伺候人, 也沒埋怨一句, 看著還挺樂。
我爹走的時候什麼話都沒給我留。
我沒哭, 方遮哭得停不下來。
我還得安慰他:「生老病死是常事, 不用看太重。」
這話是我爹教我的。
方遮搖了搖頭,把我攬在懷裡,仿佛很疼很疼:「大春哥, 愛你的人又少了一個。」
我怔了怔,說:「沒少。」
又說:「方遮,給我唱首歌吧。」
「唱那首有春天的。」
「什麼有春天的?」
我斟酌了一下:「就那首,你想干我的。」
方遮躍躍欲試:「現在幹嗎?」
我:?
方遮笑了一聲, 攬著我,在我耳邊輕輕哼唱。
我爹說我是春天生的,也會落回春天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