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如願完整後續

2025-08-21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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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姜府最不得寵的小姐。

自幼時落水遇難,就再不能說話,身子骨差得只吊著一口氣。

我自請到山中休養,自此松華山中多出個苦修的姑娘。

於皚皚冬雪之中練劍,烈烈夏日裡徒手攀越峰巒,寂靜夜裡任由千尺瀑布淋身。

他人還當我是草芥,殊不知我已練就一身大殺四方的本事。

家中忽然來人,通知我回家替長姐出嫁。

我半夜起來將長刀磨得光亮。

其實,此番回去討債,非我初次大開殺戒。

1

有關我的故事,要從我娘說起。

我娘名叫王嫻,是雍州都司之女。

雖不在大富大貴之家,但也是知書識禮的官女子。

而我爹曾是我阿公身邊一個小吏,阿公本是瞧不上他的。

勝在他生得俊朗,為人處世尤其活絡。

既能鞍前馬後令我阿公對他改觀,又能溫言細語令我那性情溫良的娘親一眼見他就喜歡上,至此念念不忘。

到我娘應談婚的年紀,我阿公看出我爹的心志絕不只在雍州。

將我娘託付出去時,除給足豐厚的嫁妝外,阿公還層層託人為我爹在京城謀了一個小官當,為的就是讓我娘親往後的日子能好些。

初到京時他們夫妻的確是恩愛和睦,琴瑟在御。

我爹靠著能說會道和能伸能縮的本事,很快在京城的官場嶄露頭角。

後來通過層層關係攀上國公府與當朝貴妃,那是後話了。

這時候我娘在後院盡心盡職地當好主母,她從來賢淑恭謹,不好出頭,即便是對待府上的下人也是寬厚仁慈的,從不拿當家主母的身份壓人。

生下長姐姜萸不久,我爹就因主動請命到徽州賑災,並大捐財物,名利雙收,博得個延昌伯的頭銜。

夜裡他與我娘偎在燭火下,一面逗弄襁褓里的姜萸,一面溫聲說:「阿嫻,我能有今日皆因娶了你這位賢妻,當日我向丈人承諾會給你過好日子,我沒有失信,往後願與你恩愛和睦,兒孫滿堂,白首偕老。」

我娘性子冷,她如所有女子那般受的是三從四德的教導,未嫁從父,出嫁從夫。

在條條框框裡頭生存的女子,無幾人是真的快樂。

可她心中有一處熱絡的地方,只待一個懂她憐她之人。

她相信我爹就是這個人。

所以對我爹的情話與描摹的未來,她篤信不移。

一句「兒孫滿堂」,就令她懂了我爹的意思,姜萸不到四個月時,她便又懷了我。

那時我爹早出晚歸,醉醺醺地回來時貼在她的腰上聲聲喊:「兒啊,快踢爹爹一腳。」

我娘便笑他:「明郎如何就肯定這胎定是兒子?若還是女兒,你便不要了不成?」

我爹憨笑:「只要是你生的,男娃女娃我都喜歡。」

聽奶娘說,我娘難產時,我爹立在房外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要他在大人與孩子間做選擇時,他抱頭痛哭,說要他的阿嫻。

我娘說要保孩子,可她疼得喊不出聲音了。

後來我爹抱著我時,並未表現出心裡的失望,他那時仍是疼惜我娘的。

大夫三番四次地診斷,都說我娘生產傷了根本,不能再孕的時候,我娘絕望得哭成淚人,他反而寬慰我娘沒有兒子也無妨。

變故是因祖母從老家到京城來起始的,但我想波瀾橫生絕不僅是一個老婦人能挑起的。

波濤之所以能傾覆大船,是海底早就有了暗潮洶湧。

祖母告訴我爹我是禍害,只有把我捨出去,才能改變他絕後的命運,若我爹不聽,還會害得他斷了仕途。

我爹起初覺得這說法荒謬,可聽的次數多了就起了疑,加之那段時日真的有一位同僚觸怒龍顏,險些牽連到他。

一日晚上他將我從我娘身邊偷抱出去,用很厚的褥子蓋住我的頭臉鬼鬼祟祟溜出後門,打算去……

不知打算去哪,我爹從未說真話。

我娘驚醒後,穿著單薄的衣裳,赤著腳一路追。

我爹從馬車的窗戶看著我娘那副淒悽慘慘的模樣,聽著我娘哭得嘶啞的喊聲。

他不是立即心軟的,大約是尚殘存的一絲良心,令他想起了與我娘的從前,想起曾經自己不過一個無名小卒,是如何得了我阿公的扶持走到今日。

他到底是叫停了馬車,一直到我娘追上近前,他才煞白著一張臉將我交出去。

三九的天,我娘打開褥子時,我卻被捂得滿臉通紅,只差一點,就要沒了氣息。

人的心碎是看不出的,碎裂的光從我娘眼裡片片剝落,化成無休無止的眼淚。

我爹不顧祖母在車裡的訓斥,彎腰將我娘橫抱起來往回走。

曾填滿她胸懷的男人抱著她,她抱著他們的骨肉,她說:「明郎,我不能生了,你還能生,你可以有許多法子求得到子嗣,我卻只有萸兒和願兒,你怎麼能……怎麼能……」

她的聲音像碎掉的玉,越說越小,漸漸無聲,只把頭靠在我爹的肩上,仿佛知道那是最後一次。

後來我爹說盡好話,我娘不吵不鬧,不提恨也不說怨,整個人都沒了生氣。

每當我爹伸手想摸我時,她總是十分戒備地抱著我躲開。

她總問:「那次你與婆母帶願兒走,是要怎麼處置?」

「是要送到惠安寺去,我娘她認為是願兒連累你虧了身子,想將她養在佛祖面前。阿嫻,你問了多少次,我也說了多少次,怎麼不信呢?」

我娘搖頭,看我爹的眼神更冷了幾分:「你們認為我的願兒生來就有罪?即便要贖罪,那也應該是我們做父母的去,與她何干?再不濟,你送我去也行。」

「阿嫻,你說什麼呢,我們就不能像從前一樣好好說,好好過日子嗎?」

「明郎,敢做為什麼不敢認呢?我抱到願兒的時候她連呼吸都快沒有了,你和你娘想要將她埋到何處去?」

我娘滾燙的淚落在我的臉上,她輕輕替我抹了去:「我再為你生不了兒子了,若你再聽信那些荒唐言想害我的女兒,我就拉著你們母子一同下黃泉去。」

「瘋了,王嫻,你真是瘋了!」

那以後我爹與我娘之間恩情盡散,相看生厭,再無情分。

我爹流連煙花之所,我娘心灰意冷,改投佛門。

她本就性情寡淡,多愁善感,若不誦佛念經尋個寄託,只怕是早就入了死胡同走不出來。

劉瑛是在我五歲時進的府,進府前她與我爹的風流韻事已不是秘密。

進府時她已腰身豐盈。

祖母樂彎了眉眼,時常誇讚劉瑛她乖巧懂事,精明能幹,樣貌好不說,性子爽利大方,頗對她老人家的胃口。

不似那位,成日板著個臉,毫無半分生趣,既然想要吃齋念佛,不如乾脆去寺廟裡頭,皆大歡喜。

阿姐姜萸六歲,早慧聰穎,她對阿娘說:「娘親,為何要讓那劉氏得意,您才是爹爹的妻,您才是這個家的主母,為何要躲起來,為何要讓步?」

阿娘只管敲著木魚,閉目念經。

我那時不懂,後來懂了。

女子生在四方天地,以夫為綱,娘不是真的懦弱,是她的力量太微薄,即便是橫了心要對困在牢籠里的人生說不,也不過是螳臂當車。

能壓垮她的禮數多不勝舉。

她若提和離,我與姜萸她帶不走任何一個,而娘家人還會因此顏面盡失。

生下兩個女兒不是她的功績,是她為人妻子應盡的本分。

但生不了兒子卻是她的錯,是她至此矮人一等的原罪。

於是她只能讓自己退出這俗世,可在面對婆母的指責和丈夫的疏離時,仍不受控地為自己畫地為牢,認了罪。

姜萸對我說:「娘自己窩囊不要緊,卻害得我與你也要過苦日子,她生下我們來作甚?劉氏院子裡扔掉的吃食都比我們吃得好。」

娘說懂得審時度勢沒有錯,敢於跳脫出世俗的評判更是女子之勇。

她做不到的,若我與姜萸能做到也好。

所以對後來姜萸轉投祖母身邊,聲聲甜甜喊劉氏姨娘時,娘並無一絲不快。

她用自己的節餘在京郊置下的田產,仍是均等地分做兩份,憑據裝進兩個匣子裡。

我每日都坐在她誦經的屋子裡等她出來,將偷藏的點心遞給她,又或是拿出我寫的字給她瞧時,她看我的眼神總是愛憐又無奈。

其實娘的院子裡吃得不差,姜萸偏要覺得劉氏的更好,我想那是她自己出了問題。

後來劉瑛生下明堯,我爹歡喜,大宴三日,來了不少達官顯貴。

席間許多不曾見過我娘親的人,見了劉瑛喊夫人。

劉瑛笑著就認下了這稱呼,眼裡的得意我看得清楚。

我有些恨。

我娘卻雲淡風輕:「薄情之人,劉氏願要拿去便是,橫豎也是娘不要的。娘不是傻子,娘也不糊塗,這些年娘為你們備下的錢財,只等你與你阿姐再長些,娘教你們如何支配打理。再等些時候你們嫁了人,娘就回雍州,娘實在想你阿公了。」

娘說這話的時候,阿公已經過世了。

我那時不懂得她眼裡的悲戚和遺恨。

娘總說要盼到我與姜萸嫁個好人家,可有日夜裡我剛睡下,人還迷迷糊糊的,又感覺到她輕撫我的臉頰,柔聲嘆:「願兒長大若只做願兒就好了。」

我在心底咯咯笑,娘還說自己不糊塗,願兒若不是願兒還能是什麼呢?

我後來才想通,娘說的意思是希望我能隨自己的心意而活,不為情愛束縛,更不受宅院的桎梏,將日子過得乾脆利落,而不是滿地雞毛。

我娘這樣的人本該將日子越過越好的,該長命百歲的。

但她壞在了太善良,她大約是知道人都是利己又薄情的,卻不知人壞起來時,地府裡頭的惡鬼都要避讓三分。

明堯剛會走路的時候,趁奶娘不注意躥進了我娘的院子,被接回去的當夜便渾身抽搐,意識不清。

大夫看後說是中了毒,毒物應是半夏。

而我娘近年有咳疾,所服藥物中正好有一味是半夏。

劉瑛知曉後哭天喊地,又是要撞柱,又是要投井。

我爹說:「阿嫻的性子我清楚,縱有怨懟,也不會害及無辜孩童,她若要下毒,怕是會直接下給我。」

劉瑛不肯讓步,聲聲哭訴我娘要害她的兒子,見我爹似不為所動,乾脆罵得難聽。

「自己生不齣兒子,見不得她人能生,婆母與老爺能容下你,是念你生了兩個丫頭,沒想到你不肯知足,平日裡把阿彌陀佛掛在嘴邊,安的卻是如此惡毒的心。」

我記得那日是我娘多年來第一次走出院子,我爹原本鐵青的臉色在見到她的一刻有所鬆動。

「阿嫻,你如何來了?來,我們到外面說。」

我娘捻著佛珠,神情淡淡,任劉瑛如何製造出動靜,她只看著我爹。

「就在這裡說,聽說有人要找我問罪,不知是哪一樁?是你納妾時我這做正妻的沒有為你好生準備迎親之禮,還是你與婆母瞞著我將田莊糧產劃了部分給妾室收管我干涉了半分,又或是我拿你欠我爹的恩情壓了你半分,再或者是你拿我補貼給你的嫁妝去打點京中官員的事斥責了你半分?任你在前院如何胡搞,我可有半分打攪,不是我真的虧欠你宋家什麼,是我還顧及兩個女兒的情面,我不願後院之事成為她們將來被人拿來笑話的把柄,我還留在這裡,無非是在等她們成人,到那時我是多一眼也不願瞧你。

「再說我下毒,我若是有那心,定當下給你。」

興許是我娘已許久未跟我爹說過話,且說了那樣多話,儘管說得難聽,我爹非但不生氣,臉上還賠著笑,有幾分討好的意味:「阿嫻,當著願兒何故將話說得這樣嚴重,你待我的情分我自是清楚的。」

自劉瑛進門,我爹一向對她偏愛有加,她說往東,我爹不會往西。她誕下明堯,我爹更是將她當作菩薩一般供著。

可那晚不顧明堯還昏睡著,我爹像小狗聞了腥似的跟著我娘走了。

我在他們後頭,看著我爹忽而左忽而右地討好著我娘。

我娘卻像尊佛似的,眉眼都不曾為我爹低下過。

我記得我娘數落了爹許久,他們的聲音忽高忽低,我還聽見爹與她承諾:「你放心,我絕不會因為劉氏生了兒子就薄待我們的兩個女兒,尤其是願兒。」

我娘輕嗤:「你好意思提願兒?」

我娘並未留我爹,我爹挨完罵出來,我卻看見他臉上並無惱意。

相反見著我蹲在院子裡玩泥巴,還十分和氣地過來摸了摸我的腦袋,溫聲說:「願兒乖,爹爹忙,你替爹爹陪著你娘親。」

後來啊,後來的事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

只知道沒多久我娘就死了。

他們說她終歸還是想害明堯,沒做得成,就畏罪自盡了。

我不信娘會自盡,那段時日不論我如何哭,如何鬧,如何申辯,都沒人信。

就連姜萸,也說我瘋了。

娘說過要等我成人,要教我如何打點錢財,她希望我能活出一個與她不同的模樣。

她曾笑著說,之所以為我取名願兒,是因為在生下我後她對從前與往後的日子有了不一樣的期望。

她的心在一夜間死了又活,從此夫君的意志再不是她的理想,也將情與愛看得廉價了。

她說她每次一喊我的名字,就像抓住了她心中的願景。

我這麼好的娘親,如何會自我了斷呢?

再後來我落水失聲,人也呆傻了好一陣子,醒來後忽然抱著我爹不撒手,見到祖母也不再怕。

阿姐喜歡黏著祖母,為她捶背捏腿,我也學著模樣與祖母親近。

見了劉瑛,我喚她姨娘好。

他們都說二小姐落了水反而變了心性,不再像從前的夫人那樣孤傲,看上去也要順眼許多。

劉瑛與祖母打趣:「要不說禍福相依呢,二丫頭這一遭反而懂事多了,若是和萸兒一般識大體,有萸兒一半的知書識禮,我又哪會虧待了她呢?」

祖母微眯雙眼,眼皮耷拉下來顯出幾分兇相,臉上卻是笑著的,似乎覺得劉瑛這話很對。

「太像王嫻是她的錯,若肯想通從根兒上把她那娘親忘了,就還是我們姜家的女兒。」

那時我正趴在院子裡為明堯找蛐蛐兒,顧不得衣裳和裙擺都沾滿了泥巴。

明堯在旁拍著掌跳躍:「二姐二姐,那兒有個洞,我的常勝將軍定在裡頭。」

我抬頭看一眼坐在涼亭里的祖母和劉氏,日頭正烈。

強光像兩束開了刃的長刀,斜斜地照下來,從我這角度望去,恰好是從她們的脖頸處劈過。

我忽然福至心靈,一個念頭從腦中閃過。

先殺老婆子吧。

2

落水那年,我九歲。

我自那以後身子就不算好,不但說不了話,三天兩頭總要病一場。

於是我自請到松華山下池田村我娘置的宅子裡療養,除了我娘留下的那一份財物,我沒有帶走姜家任何東西,僅一個叫月竹的丫鬟跟著我。

宅子平日裡由胡伯在看管,胡伯曾是雍州衛所里我舅舅的部下,宅子和田產交給他能放心。

我相中胡伯那身強力壯的兒子胡三,給了他銀錢讓他做我的眼線和護衛。

那時胡三隻有十五六歲,古銅的皮膚,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為人誠懇實在。

最要緊的是他與他爹一樣可靠,對我的話言聽計從。

他又另找了幾個年輕壯實的少年來,一邊做農活,一邊輪流為我盯著宅子。

如此我總算可以睡上踏實覺了。

而後,我開始各種叨擾遠在雍州的舅舅,他行伍出身,在雍州有軍職。

記憶中有關他的,全是我娘誇他如何英武能耐。

我寫信給他,要他教我功夫。

我在信中說我是不會回雍州的,他若不來松華山的話,就得給我派人來。

舅舅起初回信斥我,仍然是那套用來約束女子言行的說法,我與他好言好語解釋幾次他仍不改主意,我乾脆割破手指頭給他捎了一封罵他的信去。

字字句句哭訴我娘的冤屈,還說若他不肯幫我,從今日起我就日日燒香給阿公狀告他由著外人欺辱我娘,他日我憑自己的能力報了仇,一定再去雍州割了滿哥兒一塊肉祭給我娘。

滿哥兒名叫王抒雲,是我表兄,從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娘還在時,我與他見過兩次,兩次都打得他滿地爬。

沒多久舅舅帶了封信來,信中只有一句話:汝甚狂,願汝言出必行,讓吾妹沉冤昭雪。另,離滿哥兒遠些。

那晚我翻著舅舅隨信一同捎來的各路拳法劍術的秘本欣喜若狂。

自此我開始練武,不論三九還是三伏,從不停歇。

之所以選在松華山,是因為背靠的是深山老林,即便姜家有心要打聽我的動向,也不過是知道我每日顫顫巍巍背著背簍進山採藥治病,再采些野菜做吃食。

據胡三反饋,我進山之初有人鬼鬼祟祟出現在宅子四周,也有向好事的村民打聽,得到的答案都是那姜家二小姐只是個要死不活的啞巴。

接著許久,村裡再未來過外人。

想來府上的日子富貴安逸,貪心享受還來不及,無暇管我的日子怎樣過,因而留下話說人死的時候捎個信回去就罷了。

我冷冷地咬著牙,人死?是有人死,只不過不是老子。

為快速提升體力和磨鍊意志,我每日背著大石往返松華山,好幾次累得癱倒從階梯上滾落,身上摔得沒幾處好。

那時我想,若這點苦都能把我累死的話,這仇不報也罷,死了便去黃泉路上與我娘做伴。

但天不亡我,非但不亡,還讓我從病秧子練成了個走路帶風的人,揮刀能輕而易舉地砍斷一棵老樹,與胡三幾人摔跤也常勝。

過些時日,舅舅的信又來了。

他說:汝莫練過頭,功夫高不如膽量大,雞狗敢宰乎?

那時我十三歲。

於皚皚冬雪之中練劍,烈烈夏日裡徒手攀越峰巒,寂靜夜處任由千尺瀑布淋身。

我將自己的身體逼近極限,就為不斷重複地讓自己的身心清晰地感知到絕望。

每當雞鳴天破曉的時候,滿身傷痕的我又重獲新生,每一次睜眼,心都要比昨日冷硬幾分。

仇恨與不甘從最初的一根血刺,深扎進血肉中,藤蔓一般順著血液與經脈融入我的身體。

望著舅舅捎來的那把開了刃的匕首,我渾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喉頭。

於是大筆一揮回他三個字:宰雞狗有何趣耶,且看吾摘顆人頭給君瞧!

殺祖母的時候,僅我一人。

我已練習了無數次,仍怕萬一有失,因而我拒絕了胡三要隨我同去的好意。

我想只有將自己完全置身於不能回頭也不能失手的極端處境中,才能激發最大的恨意和手刃仇人的決心。

若第一次就失手的話,那背負血海深仇的姜願也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3

聽聞我爹在聖上南巡時捐出大量銀錢,一路陪同到江南,挖空心思安排聖駕一行極盡奢靡享受。

聖上龍顏大悅,回程的路上聽說我爹有兩女,長女姜萸從小生得嬌艷,又有滿腹的才情,是不可多得的奇女子。

至於次女嘛,不提也罷。

聖上望著隨行的如妃,有了主意。

如妃娘家姓辜,而辜家世代簪纓,幾代忠烈,到這一輩人丁不旺,如妃娘娘只有一個親弟弟,正是玄武營在練的小將。

不出意外的話,將來也是要征戰沙場建立功勳的將軍。

為配得起那位辜小將的身份,醉意朦朧的聖上將我爹從延昌伯晉為廣寧侯。

蟄伏多年,一朝飛升,光宗耀祖,好不快意。

祖母在佛祖面前殷切懇求多年,終於如願,迫不及待就要到惠安寺還願。

如此看來,佛祖是不辨姦邪的。

那就我來除之。

他們下山途中,我趁馬夫與隨行的小廝到林中小解之機,從車窗鑽進馬車。

先一刀結果了還沒來得及喊出聲的李媽。

再看祖母,她約莫是老眼昏花,指著我好一陣才叫出來:「二……二丫頭!」

我朝著她粲然一笑,扯下她發間的簪子狠扎進她的心口,未免扎得不夠透,我使盡了雙手的力氣。

多年不見,祖母蒼老的眉眼耷拉得更深,顯得醜陋無比。

心臟被刺破後驟然收縮的痛楚令她渾濁的眼珠也跟著收緊了,瞳仁卻放大,嘴巴也跟著大張開。

「是這樣吧?我娘是用簪子扎進心口的吧?您試試呢,這滋味可好受?人若選擇這個死法是無法憑自己之力將簪子扎得這麼深的。」

我把耳朵湊上前,老太婆除了喉嚨里難聽的嗚咽聲,什麼都說不出。

她應是想說,二丫頭,你如何會說話了?又如何像換了一副魂魄?

我抬手撫了撫她褶皺的臉頰,輕聲慰藉:「您先去,您挂念的人不久都會來陪您。不過,我要割了您的腦袋,因為我娘定然是不想看見您這張臉的。我每一次想起您的模樣,都噁心無比。」

話畢,我猛拔出她心口的簪子,濃稠的血液噴濺到我臉上。

這是我第一次嘗到人血的滋味。

我激動得渾身顫抖,心中狂喜得不能自已。

「您也是女子啊,聽說您也受過婆母的責難和夫君的冷落,想必也曾深夜痛哭,可您仍將這狹隘、偏見、惡毒、自私在兒媳身上延續,讓深宅大院再多出一個可憐的女子。好哇,這些惡臭的規矩和傳統讓我來終結了它。」

在祖母斷氣前,我乾脆利落地割了她的腦袋。

舅舅給的匕首,鋒利得不像話。

我不知道那一刻目眥欲裂的她在想什麼,或許後悔當年放過我。

可這世上最無用的便是後悔。

車夫與小廝回來時毫無察覺,駕馬繼續趕路,我從車窗逃脫,拎著用布包起來的腦袋跑了一路。

穿過一片松林,我在溪邊停下,洗去手上和臉上的血跡。

那條溪很窄也很淺,我在那裡遇上了一個怪人。

或許在他眼中我也夠怪。

他在我的上游,從上游流下來的溪水帶著猩紅。

我們同時拔刀相向,相互望著對方身上的血跡,他的手上拎著一個血淋淋的東西,而我亦如是。

憑經驗,我知道那也是個腦袋。

他身著黑衣,看上去比我長不了幾歲,星眉劍目,很有神采。

分明做的殺人的勾當,卻過分氣定神閒,覺得他是個比我還狠的狠人。

片刻對視,他伸出手指,指了指我的袖口,我低頭看去才驚覺我黑色的衣裳上竟掛著幾縷白絲。

應是方才拔老太婆發簪的時候沾上的。

「我從松林那邊過來,有一輛馬車裡頭死了兩個老婦,其中一個丟了腦袋,血跟著馬車淌了一路,被車夫與小廝發現了。」

這話我理解為是威脅。

可他的身量要高出我許多,我沒有把握能贏過他。

即便如此,我也只能一戰了。

很快我們一同把對方打進了溪水中,不出十招,我就被他制住了脖頸。

我閉上眼:「動手吧。」

困著我的力道卻忽地鬆開,他接連退了幾步,坐到岸邊。

我這才瞧出他臉色煞白,滿是疲態。

只見他一面脫去自己的上衣,一面喘著粗氣說道:「你怎麼不聽人把話說完,那車夫和小廝我給殺了。」

見我愣著,他又抬了抬眼皮。

「他們看見我了,怪他們倒霉。」

他又說:「可碰見你,是我倒霉。」

他指著露出的皮肉上,腰間那一道橫亘的割裂傷。

「本來血已經止住了,你又把我的傷口打開了。」

我冷冷地凝視他,直到確定他不會再次朝我出手,我才轉身走上對岸。

「哎……你就這麼……走了?」

我頓住,但沒回頭。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殺你的,我殺我的,我們互相都沒見過。」

身後沒有再傳來話語,但我好像聽見他笑了,似聽見了多麼不可理喻的話。

但我沒工夫耽擱。

畢竟殺了人,我的內心,很慌。

4

老太婆的死在京城傳開,成為一樁蹊蹺詭異的秘聞。

坊間眾說紛紜,八角巷的小茶攤上都在傳廣寧侯從一個無名小卒靠丈人扶持才到今日,卻因子嗣之事聯合老母逼死髮妻,想來是惡有惡報。

更有人說是他的亡妻還魂,取了他母親的首級,下一個要掉腦袋的便是被扶正的妾室劉氏。

還真有人看見姜家請了幾撥道士進去作法,廣寧侯府的門楣還沒光亮幾日就失了一半的神采。

兇案發生在聖上指婚的旨意剛下不久,鬧出這麼一樁,姜侯生怕將過往抖落太多出來,竟不敢要官府徹查。

悄悄把老娘葬了後,暗中派人查了一段時日,結果並不理想。

最後蓋棺定論,說老太婆是遭山賊劫道,白虎山頭因此被端了幾個山賊窩。

那次回來後我從祖母的腦袋上割了一縷帶血的白髮隨信捎給舅舅,他覆信:汝實乃奇才!

隨他的信一同來到的,還有我要的人。

我向他求了那樣久,我說我這般刻苦練功終也只是自教自練,若無人從旁指點,只怕以後很難精進,更難有作為,搞不好還會走火入魔。

到那時,我一定割滿哥兒身上兩塊肉。

一塊給我娘,一塊腌成臘肉掛在房頂自己欣賞。

可那老東西絲毫不為所動,倒是我殺了祖母后,他終於派了人來。

來的是個女子,名叫阿桐,二十出頭,武藝高超,人狠話不多,深得我心。

有她的指點,我終於不再是悶頭練功,至此拳腳路數都有了方向。

阿桐見我整天似猴一樣毛躁,只對打打殺殺的招式感興趣,於是教我坐禪,督促我每日練功之餘在山間打坐。

她說先入靜再運氣,方能物我兩忘。

我在長久入定中悟出來了:禪要坐,人要殺,畢竟吾生有涯,仇人務必有涯在先。

月竹抱住我的雙腿掉眼淚:「小姐,不去行不行?都快過年了,你上次殺完老夫人回來,我許久都不敢閉眼睡覺。」

我舉著亮鋥鋥的匕首正面反面瞧,上頭映著我姣好的面容,越看越美。

如此美麗的女子,不殺人可惜了。

我低頭對月竹道:「正因快過年了,有些人是不能留著過年的。月竹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殺人,只有仇人的血才能令我感覺自己活著。」

月竹怔了怔,抱著我的手鬆了:「那我們所有人跟你一同殺到姜家去,把他們都殺了,小姐就能像個尋常人一樣過日子了吧?」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月竹看著我的笑容,臉上的表情更加惶恐。

她六歲進府,與我表面上是主僕,實際更像姐妹,比姜萸更像我的阿姐。

我如今成這副模樣,我知道她也難接受,只是也出於對我娘親遭遇的扼腕以及對我無條件的順從,她只能選擇與我同路。

自我落水於生死邊緣搏了一遭回來,就不太哭得出。

我大約是得了一種面部表情失調的病症,倒也不是什麼時候都想笑的,可總是笑得冷不丁的。

月竹是我表情失調來的第一批受害者。

「不急,姜家那些,養肥了再殺。」

我現在想殺的人,是個太監,兩日前我還殺了他的妹妹。

那個太監在收到我託人帶給他的東西時坐不住了,趁夜摸黑從皇城的小門鑽了出來。

胡三說:「阿願小姐,你猜對了,那狗東西來了。」

我點頭:「你還真別說,你那宮裡當差的髮小雖然少點東西,但又有點東西。」

胡三於暗處輕咳了兩聲:「小姐,我想知道你拿了什麼給他,才能把那閹人嚇成這般模樣。」

我盯著巍峨的宮殿城樓上那成排的燈籠,在北風中搖曳不止,像一顆顆被連根拔起的人頭,心頭逐漸冷硬。

「這世間任誰都有牽掛。」

我握緊腰間的刀鞘,輕聲下令:「捉人。」

太監秋生,渠縣人,自幼家貧,父母早亡,與妹妹相依為命。

為謀生路,於十歲凈身進宮,但因身形瘦小,又無錢打點內務府,在處處充滿盤剝的皇宮裡頭過著最下等的日子。

或許他想過要死,也想過要讓欺負他的人死。

可那些卑劣的心思只在暗處滋長,見到位高者,仍是畏縮如鼠。

就連當年他要殺我,也是被人逼著做的。

指使他的人是光祿寺少卿趙慎,劉瑛的同鄉。

那次雖失敗了,但人性善惡的界限一念間就能瓦解,自那後太監秋生再不是膽小怕事的閹人。

他靠趙慎的引薦還有自己的狠毒,在內務府有了一席之地。

聽說這些年有不少女子被送到他在宮外置的宅子裡頭,大多沒有活著走出來。

前些日子同村的張嫂家丟了個女兒,被找到時人已經沒了,脖子被繩結勒得只剩骨頭連著。

是以,我覺得這傢伙沒有留著過年的必要了。

我把他吊在荒郊一間破屋子的房樑上,讓他雙腳離地尺余,繩子的一頭在我手上,我一拉動,繩結就會在他脖頸上收緊。

窒息的極致絕望與呼吸即將停頓時的極致快感相交織。

殘缺的男子或許正喜歡這種滋味。

聽著秋生的痛苦呻吟,我的心頭也滿是快感。

秋生的嘴被布團塞著,數九寒冬的天,他的衣裳卻被眼淚混著汗液打濕。

匕首扎進他的小腿肚裡,血濕答答地滴到地上。

「認出我來了嗎?」

我拔了他嘴裡的東西,笑吟吟地考他:「那你說說我是誰,說對了就饒你不死。」

「你是……你是……姜家那位二小姐,姜……姜……姜願!」

「答錯了嗷。」我垮下臉,匕首捅進他的腰部,「姜願死在荷塘底下了,你聽仔細,我只說一遍。」

刀子在血肉之中翻攪了一下:「我是青天大老爺。」

他痛得喊:「是是是,青天大老爺饒命!奴才錯了,求您饒命。」

我轉頭看了看抱著劍冷眼站在身後的阿桐,笑得眉眼彎彎:「好玩兒。」

阿桐的聲音滿是無奈,卻仍是輕柔的:「小姐,我們做這個的向來是手起刀落,一般……不這樣玩兒。」

「那多沒意思?你瞧,他越是害怕,越是哭得大聲,我就越開心。」

「你開心就好。」阿桐乾脆轉過身去。

「啊,好吧。」

阿桐雖是舅舅派給我的人,可她武功高強,教我的本事都很厲害。

而且她從不提她的過去,但我從她的言行中隱隱感覺到她是個有故事的人。

而這故事,或許比我的更精彩厚重。

所以我對阿桐除了依賴,還有幾分敬重。

我看出她此刻是有些不耐,於是收起了刀。

掛著的秋生鬼哭狼嚎地喊著他妹妹秋水的名字,我懶得聽,又將布團塞回了他口中。

「想秋水了?一會兒就讓你見她。」

從秋生身體里流出來的血在地上凝聚,往門口淌去,隔著門等待的野狗聞到腥味再也忍不住,爭相吼叫起來。

胡三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小姐,好了沒?我這裡快拉不住了。」

我與阿桐遞去個眼色,按照我們計劃好的,她開門然後抓著我飛身跳上等在屋外的馬兒背上。

阿桐的騎術頂好,駕起馬來如飛起來般。

我從馬肚上綁著的箭筒裡頭抽出一支羽箭,回身射出,箭矢分毫不差地割斷吊著秋生的繩子。

身後的胡三手一松,被捆著的野狗脖子上沒了束縛,飛撲向那一整塊捆綁好的血肉。

秋生的慘叫在野狗貪婪吞噬肉塊的聲音中越來越微弱。

我將下巴抵在阿桐肩上,感受著馬兒狂奔帶來的顛簸,輕聲道:「哎呀,忘了告訴他,他妹妹秋水也被野狗咬死了。」

5

秋水是我娘身邊的一個婢女。

曾在街頭跪著要賣了自己,我娘遇著她時,她正要被花紅樓的龜佬買走。

是我娘出了三倍的價錢把她買回來的,讓她免於被萬千人騎的悲慘命運。

她起初是我娘貼身的丫頭,我娘開始吃齋念佛後,起居不再要人伺候。

那時我年紀太小,已記不得秋水在何處,又經過了他人怎樣的引導和誘惑。

我娘死的那日,正是禮部尚書趙大人家做壽,我爹帶著我與姜萸都出去了。

回來時娘的胸口上插著自己的簪子,頭臉被蓋上了白布。

秋水跪在我爹和祖母跟前陳詞激昂,說親眼看到我娘想要掐死明堯。

她對天起了誓,若她說的話有假,就讓野狗把她咬了吃,全家都不得好死。

我永遠記得她那雙猩紅的眼睛,一口咬定我娘害人。

秋水是我娘的人,她站出來指認的時候,連我爹都遲疑了。

祖母痛罵我娘是蛇蠍,劉瑛心疼兒子哭得肝腸寸斷,姜萸煞白著一張臉癱軟在地上,淚水漣漣:「娘,您糊塗啊……」

我記下了每一個人的嘴臉,每一張臉上的神情,每一個神情背後不真實的哀傷和惋惜。

憤怒的太憤怒,悲傷的太悲傷。

像一出排練過的戲,從主子到下人,都使勁在扮演著自己。

演得到位,正因太到位,才顯出極不相稱的詭異感。

他們說我娘死得不光彩,祖母不肯讓她在府上停靈,埋她的那日我哭得死去活來,是秋水一直扶著我。

在墳前我抓著她的手,把臉埋進她的懷裡嚶嚶哭泣。

哭累了,我小聲對她說:「秋水姐姐,我娘說人不能隨便發誓,會應驗的。」

那時秋水只當我是個懵懂孩童,對我的話大約沒有記在心上。

直到我把她吊起來的時候,她才終於知道了我這個青天老爺,主打的就是一個有求必應。

我娘死後不久,劉瑛就被抬為了正妻,秋水悄無聲息地離了府。

這些年我一直在尋她,尋到時她已在鄉下嫁人生子了。

她說,是劉氏逼她的,若她不幫著栽贓我娘,那她在宮裡的哥哥秋生就不好過。

前些年秋水一直拿她在姜家掙的錢補貼秋生,我娘給的銀錢不足以讓秋生打點內務府時,秋水就悄悄地轉投了劉瑛。

巧的是,劉瑛的同鄉光祿寺少卿趙慎又正是秋生急於巴結的人。

幾人一拍即合,構築起了搜刮姜家錢財又互為拔除眼中釘的依附利用關係。

裝傻扮啞的那些年,我一直在找那個想要掐死我的怪人。

之所以說是怪人,是因為在朦朧渾濁的記憶里,總覺得那個人遺留下來的信息有種失了平衡的感覺。

他當時蒙著面,從身量來看是個男子,可他的呼吸和雙手上的氣力卻比其他成年男子要虛弱很多。

比女子有力,卻比尋常男子要弱,這種怪人要到哪裡去找呢?

直到我抓住了秋水才想通,為何每當我與記憶中的恐懼交鋒,想尋一些蛛絲馬跡的時候,那個邪惡的影子都給我一種奇怪的不相稱的感覺。

這些年我和胡三搜遍了京城,都沒有找到一個完全符合特徵的人。

現在我才明白,不是那人未出現,而是那人根本不該在我身邊出現。

因為他在宮裡。

秋水只比秋生早死兩日,我特意留了一截戴戒指的指頭給秋生捎去。

她哭著求我,說她孩子尚小,家中還有丈夫在等,有婆母需要侍奉。

更何況,我娘那時候已經死了,她順水推舟也是為了活命。

說得有點道理,但不多。

在我聽來都是屁話,沾邊就殺,是我的原則。

我冷冷「哦」了一聲:「我娘死的時候我也才八歲,她沒有遇到一個好的夫君,但她有一個很愛她的女兒。你見到我娘的時候幫我跟她說一聲,她的願兒挺好的,願兒很想她。」

6

殺秋生這晚,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中。

唯在出城的時候,出了點意外。

城門竟提前一個時辰關上了,胡三也傻了眼:「我分明打探好的,今日沒有特殊情況,城門不應提前關。」

「提前關不要緊,大不了我們找地方住一晚,明日天亮再出城便是。怕只怕是出了什麼事會牽連我們,畢竟我們殺了一個宮裡的人,雖然只是個太監,但也怕那人赴約的時候有後手。」

阿桐冷靜異常,右手卻悄無聲息地放到了腰間的劍上。

我提議:「先找個地方吃飯吧,官差要抓的人總不能堂而皇之在客棧吃喝。」

我們剛要調轉馬頭時,長街的一頭傳來一連串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借著月色看去,竟是皇城裡頭的內衛軍出動了。

內衛軍一邊小跑,一邊拎著過路的百姓盤問。

我們隱約聽見了「刺客」和「西域人」的字眼。

雖與我們無關,但畢竟我們三個身上背著命案,且瞧來都不像好人,經不起盤問的。

所以只能先棄了馬和顯眼的兵器,混入人群中,再緩緩隨著人流推擠的方向挪動。

但牛高馬大又一身古銅皮膚的胡三實在顯眼,內衛軍裡頭有人注意到了他。

對他的回答也不滿意:「你說你是池田村的村民,來京城給酒樓送釀酒的小麥,那她們兩個呢?」

「官爺,是我兩個妹妹,沒見過什麼世面,非要鬧著跟我一同來。」

「你和你這兩個妹妹也太不像了點兒,拿我當傻子呢?」

我正想著如何找補,哪知一旁的阿桐竟端起一腳踢在胡三的後腰上,令他整個人都撲跪下去。

「老娘倒成你的妹妹了?只不過與那酒樓的掌柜多說了幾句話,你一路上橫豎對我沒有好臉色,當著官爺的面你還說起了假話,反正你父母也瞧不上我家窮,既然你也不承認咱倆關係了,往後咱倆就各走一邊。」

「哎,娘子,別……我錯了,錯了還不行嗎?」

胡三甚至不敢站起身來,又或者說是被踢得站不起來了,跪著抱緊了阿桐的腰。

我在旁「撲哧」一聲笑出來,路人也跟著笑,看熱鬧的人多起來更容易讓人插科打諢,內衛軍示意我們趕快走。

身後卻忽然傳來一聲:「站住!」

一個將領模樣的人指頭朝下指著我褲腿裡頭的隱約凸起,「藏的什麼,拿出來。」

藏的匕首,興許還掛著秋生的血。

我遲疑的間隙,那人眼中的不善和疑心更重,我只能緩緩蹲下去,佯裝要解開靴子的綁帶。

在這個過程中,我的心已經到了嗓子眼。

三個人對那麼多內衛軍委實不妙,但是殺瘋了的話興許是有一條活路,只不過損失就太慘重了些。

正當我與阿桐相互遞眼色時,又聽到有人問起來:「王副統領,發生什麼了?」

「將軍,這裡有三個人言行頗為可疑。」

「哦?」

那聲音低沉,哦這一聲卻又像飄在雲上,辨不出什麼情緒。

擋在我們前邊的肩頭紛紛挪開,一個著金甲的男子坐在馬背上微眯著眼朝我這邊看來。

只這一眼,我就愣住了,似有一股涼風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猛烈刮來,不輕不重剛好扑打在我的後背心上。

我渾身起了一陣寒意。

這雙眼睛,我見過。

松林旁,小溪邊,手中提了個腦袋的少年。

他已褪去了青澀,鎧甲下的面容透著成熟男子從軍多年才有的英武,隔著一段距離,也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騰騰殺氣。

我認得他,是因為這雙眼睛格外好看。

如今有些變了,不知是經歷了多少殺戮,才讓血染過的蕭索從雙眼裡乍泄。

當時我以為他與我一樣只是個背負血海深仇的普通人,如何也想不到他有這般身份背景。

那個王統領指著我給他看:「將軍,你看她的手,應是練家子,且她身上還有武器。」

他的眼睛從我臉上移開的一刻,我確信他也認出了我來。

我正覺大事不妙之際,卻見他微微抬了抬下巴,拿餘光瞟了一下身旁的人:「王副統領,可有人說刺客是二女一男?」

「沒……並未。」

「大周可有法令禁止女子練武?」

「也……也沒有。」

「那王副統領帶著一整支內衛軍在三個毫無嫌疑的路人身上浪費工夫,真正的刺客恐怕早就逃出了京去,聖上怪罪下來你可擔得起?」

「是,是。」王統領冷汗直冒,轉身吩咐左右,「走。」

「都散了,散了,內衛軍奉旨抓人,無關人等趕快回家!」

趁人群正散開,我在阿桐手上使勁,示意她先去把馬兒和她的兵器找到後回來與我會合。

待我一回頭,那人騎著馬到了近前,一手抓著馬鞍,半個身子從馬背上吊下來,弓著腰湊近我,臉上的笑容帶著兩分探尋的意味。

「女魔頭,今夜又是來殺誰呀?」

我從腰間掏出一枚金瓜子遞上去:「多謝將軍解圍,我身上只有那麼多,若不夠,日後有幸再遇見,我定好好報答將軍。」

馬兒上的人笑了,他笑起來左臉頰有一枚很深的酒窩,眼裡冰封的狠厲和殺氣消退了大半,把我看得愣住了。

他重新直起腰身,居高臨下地把我瞧著:「本將軍不要這個。」

我聞出他身上有血腥味,因而握緊雙拳問得小聲:「那將軍要什麼?」

「我未想好,不過我們如此有緣,說不準還會再見,這人情留到下次再還也不遲。」

「謝謝。」

我拔腿要走,聽得他在身後問:「哎,你叫什麼名字?」

我脫口而出:「王怨。」

「如何寫?」

「血海深仇的怨。」

「王怨?」他似把這兩個字放在嘴裡回味,眼裡的神色有兩分迷濛,「好名字,王怨,咱們有緣再會。」

我那時並不曉得,他是剛封的驍騎將軍,姓辜。

但他沒有說錯,我們很快就再見了。

7

關於是否要殺姜萸,我是猶豫過的。

畢竟她與我身上都流著阿娘的血。

但我近來時常夢見阿娘,她大抵在下頭太孤單了,我與姜萸總要有個人先去陪她。

人言事不過三,我已給過姜萸兩次機會。

第一次是在娘死後,我告訴她娘是被人害的,她不信就罷了,還為了保住她大小姐的好日子依然和劉瑛親近。

後來我哭鬧到爹面前要他為我娘申冤,爹不堪其擾將我攆出去的時候,姜萸就在院子裡冷眼看著我,似覺得我很丟臉。

她說:「姜願,人若不會審時度勢,與豬狗有何區別?娘就算如你所說是冤枉的,那她走到今日也是自己愚笨所害,你說的話有人信嗎?你要學她,我可不學,我是姜家嫡女,榮華富貴應有我一份,劉瑛愛聽好話,我說幾句給她聽又不掉一塊肉。別怪我這做姐姐的沒提醒你,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才緊要,我們終歸是要嫁出去的,而我定要嫁得頂好。」

我覺得姜萸說得有道理,只不過人各有志,她有她的理,我有我的理。

那時我尚能忍她。

第二次是祖母七十壽宴那日。

因姜萸遲遲沒有出現在宴席上,爹讓我去後院尋她。

我方一走到荷塘邊,就被一雙手從後頭緊緊鎖住了咽喉。

那時的秋生還很膽小,寂靜處只聽得見我急迫的心跳聲和他緊張到極致的呼吸聲。

前院賀壽的煙花在那時候驟然炸出一聲巨響,碩大的火花開在半空,如一雙看盡世間醜惡的魅眼,嚇破了他的膽。

他索性把奄奄一息的我扔進了湖中。

那荷塘淹死過好幾個失足的下人,可那日偏偏我命大,被冷水一激竟清醒過來,攀著水裡交雜的蓮花藤葉和亂石爬起來了。

披頭散髮如同鬼魅一般,爬出陰曹地府。

那次,我一直以為是我始終不肯讓我娘的事翻篇,劉瑛想把我除之而後快。

後來我裝傻扮啞,演得辛苦才騙過劉瑛。

她也不是真打算放過我,是我落水後激起爹對我的憐愛和愧疚,非但厲聲斥責了她沒有照顧好子女,而且守在我床邊親自照看了我一段時日。

劉瑛自知半生的榮華富貴都系在我爹身上,在確認我對那日的事不再記得後,才給了我一條生路。

人人都以為二小姐落水後人痴傻了,殊不知我反而是開了竅。

從前那許多我想不明白的事,都在我演痴子的那段時日裡想通了。

姜萸在我落水後好幾日不露面,後來假惺惺地來看我,卻是急著與我確認可否還記得為何落水。

我用手勢大概比出失足落水的意思。

姜萸杏眼裡的情緒有些複雜,她握著我的手,這是娘死後她和我第一次這般親近。

「阿姐知道你想瞞著爹爹,還想騙過劉氏,但眼下這處只有你我姐妹二人,說真話也無妨的,不會說,你就寫下來,阿姐一定為你討個公道。」

姜萸長得像娘,骨子裡頭卻像極了爹。

一樣的趨炎附勢,唯利是圖,是為了自身得失可以罔顧親人性命的畜生。

所以我自然不信她的話。

這些年我當她和劉瑛親近是她所謂的「審時度勢」,但到這一刻我才確信了我所遭受的這一切背後還藏著一個醜陋的真相。

姜家,是一個包裹著罪惡、私慾和醜陋的華麗殼子。

因而第三次她來找我時,刀我已為她磨好了。

8

據聖上指婚,已過去三年。

三年於我來說變化不大,不過是殺了幾個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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