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毒如此厲害?」
「不是毒,是蠱。」辜行重新整理好衣袖,神色依舊如常,「追刺客在城外與人打鬥受傷的消息是假,中毒也是幌子,是為了騙過一些有心之人。」
「是為救誰?皇上還是貴妃?」我低頭思索,「我記得將軍曾說過皇上近來身子欠安,所以是有人要用蠱害皇上,將軍是為救皇上才中的蠱毒?」
辜行笑了:「果然和聰明人說話就是不累。」
我道:「帝王無情,皇位不論換誰坐普通百姓的日子也好不了多少,不過是換個戲班子,接著做搜刮民膏民脂的事,然後等著下一輪垮台,循環往復,但我想這種以奴役他人為尊為貴的制度早晚會有消亡的一日。我淺薄地認為將軍已然仁至義盡,何須再操心那樣多,始終被身份約束著,難道不想自在地喘口氣嗎?」
辜行本舉起茶杯要喝,在聽見我的話後,杯子忽然頓在了半空,微眯起眼睛,像長夜之中只被月亮照到了一線光明的清泉。
他說:「姜願,你說得很有理。」
頓了頓,他又補充:「只不過我做不到。」
辜行說他做不到,我也不意外。
意外的是他對我始終很坦誠。
我與他並不相似,可我又覺得他內心的隱忍、不甘、憤懣是我能共情到的。
回去的時候,辜行提出要送我到門口。
上馬車前,他忽然低頭朝我看來,然後不等我反應,就把手掌貼到了我後背處,將我往他的胸膛送了兩步。
「做戲要做全,有人在看,就演給他看。」
我攀住他的臂膀才站穩,咬牙問:「誰樂意看這個?」
「郎才女貌,卿卿我我,誰不愛看呢?」
「將軍突然提出送我出門,原是算好的要我陪著演戲?」
辜行把頭埋得更低了些,丹鳳眼裡泛起的光波幽深晦暗,嘴邊的笑容也帶著戲謔:「你殺了與本將軍有婚約的女子,這戲你不演誰演?」
這……我可就沒話好說了。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殺人的氣喘。
於是我捂嘴嬌嬌地笑起來,握拳在他胸上捶了一下:「討厭。」
辜行開懷,微涼的鼻尖在我耳廓上碰了碰,柔聲說:「路上小心。」
16
回去路上我的馬車當真被射成了馬蜂窩。
幸虧辜行早有預感,提前安排丹青藏到馬車裡,又安排了人在暗處接應庇護,我才沒被射死。
回侯府後我方一走進小院,假山後頭一縷黑影就飛快地竄過去。
阿桐從窗戶裡頭跳出來,我把她攔住:「不追了。」
我望著那黑影消失的暗處,後槽牙咬得咯吱作響:「都得死。」
阿桐驚了驚:「誰?」
我牽起她的手往屋子裡走:「不管是誰,全體都有。」
「胡三和月竹他們是安全的,正在等我們的消息。」
「他倆也真是,好日子不會過是吧,非要回來蹚這渾水。」
我無奈苦笑,心頭卻又覺得熱乎,誰說家人一定要血脈相連呢?
「阿願,劉瑛的人一直在盯著院子,想必你這幾日的行蹤她都清楚。如果我們殺姜萸的事是她抖落給陳少安的,那麼陳少安的死很快就會懷疑到你頭上了。我聽說國公府派出很多人在找兇手。」
「阿願,我與你說話呢,你在發什麼愣?」
其實阿桐這人挺有意思的,她只是反對我虐殺,從未阻止過我殺人,到了大殺特殺的關頭,她顯得比我還急切。
我沒有發愣,只是想起了在將軍府門前,辜行忽然抱我的那一下。
為了讓偷看的人相信,他的臉上一定飽含柔情。
俊美無端的男人細嗅著我身上的氣息,如此溫情,如此曖昧,說出的話卻極度冰冷,他說:「姜願,殺吧,我要一個大亂特亂的局面。」
茶室中,辜行還告訴我李琮與陳國公勾連已是盡人皆知的事,而姜萸與他的婚事是南巡途中陳國公一手促成。
為的是用聯姻牽制辜家,順勢把貴妃娘娘也牽扯進來。
聖上只要懷疑朝中有人拉幫結派,也會懷疑到辜姜兩家,可謂一石三鳥。
然而李琮被廢多年,皇上再不提立儲之事,貴妃娘娘所生的十二皇子漸漸長大,顯露出優於其他皇子的才幹和天賦。
近來朝中屢屢傳出皇上有意立十二皇子為儲君的消息,才會讓有些人按捺不住用蠱毒來害人。
總之皇城之上烏雲密布,山雨欲來。
辜行還說:「大戰是意料之中,雙方都已做好了準備,若按部就班發展,只怕會多出很多犧牲,所以我在等一個意料之外。」
我知道他說的意料之外是指一路蠻幹殺回姜家的我,像一朵奇葩,令權謀陰影下的男子們都瞠目結舌。
但我更關心另一件事。
「那聖旨定的婚事……」
「必然不能成了。」
我暗暗拍胸脯,有些竊喜,可又不好表露得太明顯,只能佯裝略帶惋惜。
辜行把我的反應看在眼裡,奇奇怪怪地笑了一下:「局勢定下之後,若二小姐對辜某有興趣,辜某倒也可以……」
「不,不可以,我是說,謝謝將軍好意,咱們誰都不能以怨報德,是不是?」
我不是狼心狗肺之人,辜行先是兩次助我脫逃,又替我殺了陳少安,我必然也要回饋他。
即便我很清楚他殺陳少安更多的是為自己,但陳少安算是我與辜行相互投石問路的那塊臭石頭。
我說殺,他就殺,說明我倆的冤情不一定一樣,但病情肯定一樣。
瘋子之間總是惺惺相惜的,正如他願意幫我一把,我也樂意幫他一把。
這個世道有病,我正好有藥。
沒兩日,明堯不見的消息就傳出來了。
侯府上下皆亂作一團,劉瑛急得來來去去呼天喊地。
不過幾日,我爹就像老了許多歲,聽說他在黑白兩道都找了人去尋,然而就是沒有消息。
生不見人,死也不見屍。
我自見過辜行撫琴,就對那把琴念念不忘,辜行叫人給我送到府上。
我每日打開窗,將琴彈得鬼哭狼嚎一般難聽。
我爹終於坐不住,把我叫到書房,好生地為我倒了一杯茶。
我們父女二人從來沒有這般親近地相對而坐過,我更未有幸喝過他親手泡的茶。
骨肉血親倘若隔閡疏離得久了,也會形同陌路,此刻我與他對坐,真真是不知從何談起。
好一會兒他才說:「願兒,爹從前認為自己為了家族利益,捨棄小家顧全大局是沒錯的,可當你祖母過世時,爹才恍然悟到名利浮華終究一場空,而親人康健、後宅安寧才是真正的福報。你自幼懂事,不像你阿姐那般只會讓爹操心,你娘過世不久你就不會說話了,站在哪裡都是靜悄悄的,爹就誤以為你沒有怨言。這些年是爹權欲薰心,疏忽了對你的關心,更對不住你娘親,可後悔已晚,虧欠她的唯有下輩子償還了。
「你可知明堯不見的幾日,你姨娘她聲聲喊著與你有關,若不是爹攔著,她早鬧到你的小院來,明堯是她的心頭肉,為了明堯她能殺人。」
聽到我爹這句話,我再也忍不住冷笑起來,她的確是能殺人啊,我被她殺過不止一次了。
見我笑,我爹慌了。
「你把明堯藏在哪了?是藏還是把他怎麼了?爹已經向你認錯,若真的是你做的,就快把明堯交出來吧。」
「爹原來不是真心認錯呀,是為了保住明堯的性命才違心說愧對了我娘?」
我無時無刻不在為我娘的悲慘境遇而作痛的心又再一次劇烈地抽動起來:「是,明堯在我手上,爹知道的,我不像姜萸一樣被狗吃了良心,我與我阿娘情深似海,你說劉瑛為了明堯能殺人,我這做女兒的為了娘親何嘗不是呢?」
在得到我肯定的答案時,驚惶與震怒同時浮上我爹的雙眼,然而即便他此刻憤怒得想要拔刀殺了我,為了他的明堯,也只能將火氣忍下去。
他故作輕鬆又討好地笑起來,抽動的臉頰卻出賣了他,他笑得十分難看。
「願兒,大人之間的恩怨不應算到你弟弟頭上,他才多大,什麼都不清楚。」
「對,他當年才多大,我娘到底是不是要殺他,他怎麼說得清楚呢?爹,您來說說吧。」
我爹的臉色很是難看,他甚至不敢與我的目光相接。
陳年舊事是用多少血與淚封存起來的,今日要撕開,必然也會血肉橫飛,血流不止。
「你娘看上去柔弱,實際骨子裡是個孤傲清高的女子,她若要恨只會恨我,要殺也只會殺我,不會去害一個無辜的孩子。」
「爹,原來您是知道我娘冤枉呀,那當時為何沒聽見您為她喊一聲冤枉?為何我來找您申冤,您還把我趕出門去?那可是與您少年相識,不顧雙親反對隨您遠走他鄉的髮妻啊,生不了兒子不是她的錯,您與祖母卻以此責難了她多少年?祖母與劉氏聯手害她,您作為她唯一能依傍的人一句話都未替她說過,這些年您是如何睡得了安穩覺的?」
「爹發誓,的確不知你祖母已到了這麼容不下你娘親的地步,當日爹與你回來時你娘已經死了,我能如何?還能把你祖母送到官府去嗎?若讓外人知道我姜家發生了婆母逼死兒媳,兒子又將老娘送到官府的醜事,整個姜家都要落得被人恥笑的地步,爹苦心經營十幾年的心血也要化為泡影。願兒,還請你體諒爹的苦衷,更何況子不言父過,女不道母奸,我……」
「放狗屁。」
我爹正慷慨陳詞,一番話把自己描繪得凜然大義,孝出了強大。聽到我冷不丁罵他的時候,他也驚了驚:「你說什麼?」
我無奈搖頭,苦苦笑了:「爹啊,您還一語雙關訓起我來,看來您還是不知錯。我都懷疑這個家是不是有自己獨成一派的體系,什麼道義、良知、是非、黑白,進了這門全他媽都成狗屁了。像我娘這樣良善的人在這高門裡就沒有好下場,誰惡毒誰六親不認,誰就天下無敵了?」
我冷冷地凝視著我爹,他同樣也在凝視我。在意識到大家都是狐狸的時候,他也不裝了。
「姜願,你若真的敢將明堯如何,我不會放過你,我會,我會……」
「殺了我?」
「別以為我不敢!」
我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淚花翻飛:「我說我骨子裡的邪惡是從哪來的,原是從父親大人身上繼承而來呀。」
我站起來,悠悠往外走,邊走邊道:「讓劉瑛向我娘的在天之靈磕頭認錯,把當年與祖母逼死我娘親的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就可以換明堯回來。」
我走到院中時,脖子上忽然多出兩把刀。
劉瑛站在離我不遠處,腫得像核桃一樣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我:「你不是答應過我不動明堯嗎?」
「姨娘這時候與我講起信義了,我該如何回答呀?我沒有啊,這家裡誰有啊?」
劉瑛到我近前,用只有我與她能聽見的聲音說道:「姜願,你真是瘋了,把事情鬧成這般田地對你有什麼好處?別以為你攀上辜行,我就不敢殺你,若必須捨棄明堯,我也不怕,我一定讓你不得好死。」
我朝天望了一眼,青白的天色不見朝陽,卻明晃晃的,很是刺眼。
只有見不得光的人才會怕站在亮處。
劉瑛正是那見不得光的人,若不然又怎麼會明知我的底牌卻不敢告訴我爹,還讓我的人鑽空子抓走了明堯。
「去呀,告訴我爹,祖母與姜萸都是我殺的,你說我爹若知道這些年你和趙慎暗度陳倉行苟且之事,他還會這麼費盡心思地找明堯嗎?」
劉瑛原本氣得漲紅的臉在聽到我的問話時頓時如死灰一般。
他與趙慎的醜事我早調查得清楚,之所以沒有一早揭穿,就是想讓利刃在年月里飛得再久些。
越久,扎在人身上才越疼。
「劉瑛,明堯到底是誰的兒子你最清楚,我爹為了你們母子做了多少缺德事,你說他最終知道真相時會先殺你還是殺我?」
劉瑛快咬碎了自己的牙:「你走吧。」
我呵呵笑著,搖曳著步子走出去。
天下都要亂了,誰都走不了。
17
是夜,我與阿桐換上黑衣,從牆頭翻了出去,上了馬車後一路向城北的方向趕。
胡三按我的命令,將人藏在了城北已經荒廢的香山寺禪房。
之所以選在那地方,是因為從香山寺回城的路,必經過光祿寺少卿趙慎的府邸。
阿桐從窗口縮回來,小聲說:「阿願,是有人在跟著呢。」
見我不說話,阿桐又說:「人不少。」
夜黑如深淵,而我則如淵底一隻渾身閃著金光的魚餌,各懷鬼胎的各路神仙像獵食的大魚,緊緊跟隨我之後。
有看熱鬧的,有要殺我的,當然還有要護著我的。
不出意外的話,這時候胡三應該已經有意放跑了明堯。
被關了幾日嚇破膽的孩子跌跌撞撞從山中跑下來,胡三緊隨其後,將他往趙家引。
而我則將跟著我的人同樣引向趙府。
明堯慌亂,趙府的看守見到他第一時間進去通傳,沒一會兒身著護甲手執長刀的趙慎就神色慌張地從裡頭出來。
明堯一頭撲進趙慎懷裡,兩人抱在一起,畫面好不感人。
我在暗處悄然鬆了一口氣。
尤記得明堯出生的時候,祖母與我爹那歡喜到癲狂的模樣。
世家大戶的後宅恩怨鬥爭多因子嗣而起,多少像我娘那樣可悲的女子因為沒有生出男丁而一生受人指摘,又有多少女人將子嗣作為爭寵的籌碼,犯下罪孽,惹得家宅不寧。
只希望此刻我爹在暗處,把趙家門前這幅至親失而復得的動人畫面看得仔細些,也不枉他一路跟隨我而來。
我出門前,已安排府上受過我娘不少恩惠的管家張叔將這些年劉瑛如何從姜家拿走錢財接濟趙慎,而趙慎又是如何與他們母子避開眾人視野暗中密會的事情一一相告。
這份大禮,希望他老人家喜歡。
夜幕壓得很低,血月隱在烏雲之後,像一把出刃的彎刀,不是個好的兆頭。
昭示著會有人見血。
躲在暗處的阿桐適時扣動弓弩,短箭劃破長空,直奔趙慎而去。
趙慎早有準備,只見他揮刀斬斷箭矢,對著夜幕下隱隱攢動的人影下令道:「本官不要活口!」
話音一落,從趙府的門後飛出許多身著黑衣的殺手。
光祿寺少卿不過正五品小官,竟能養那麼多武藝高強的能人。
而我爹這靠投機取巧博來的廣寧侯,所藏的又何止是看家護院的護衛。
他辛苦籌謀半生,加官晉爵又生了明堯,令他在幾位叔伯面前出盡了風頭。
他喜得麟兒後寵愛劉瑛,祖母也因劉瑛生了兒子而對他們母子無盡偏愛。
一個聽信劉瑛的讒言設計害死我阿娘,一個明知我娘無辜卻任由她冤死。
我等了多少年,就等這一刻,等著他在眾人面前顏面掃地,淪為笑柄。
眼下我還想逼得他方寸盡失,大開殺戒。
白日他因走丟了兒子對我喊打喊殺,此刻猛然發現兒子是他人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這時候什麼李琮,什麼國公府,哪有男人的尊嚴重要?
趁兩邊打起來,阿桐把我拖到巷子拐角。
看見前頭形勢越演越烈,我在阿桐身後樂不可支:「打,打,使勁打。」
從前只是聽我娘提起我爹年輕時在我阿公軍中是得力的武將,然而我從未見他拿起過刀。
可方才一刻我看見他舉起刀,大喝一聲朝著趙慎的正面狠厲地砍下。
寧安候殺了趙少卿呀。
本來打得不可開交的兩派人馬,都被眼前一幕驚得停下來。疾風捲起塵囂,迷了人的眼睛,明堯的一聲「爹爹」,喊得何其悽慘,又何其諷刺。
我爹再轉過頭來時,眼睛裡也像被噴濺了血,搖搖晃晃後退了幾步才站穩,沾滿鮮血的刀指向明堯:「爹爹?你喊誰做爹爹?」
婦人鬼哭狼嚎的聲音在長街一頭響起來,劉瑛撥開人群衝上前把明堯擋在身後。
她好像比我爹先瘋掉,我爹是氣瘋的,而她是嚇瘋的。
我不過是把私藏多年的祖母的頭骨送到她房裡而已。
「是姜願,明郎,都是姜願害的,她找我們報仇來了,婆母是她殺的,還有姜萸也被她殺了,她現在又想殺我們的堯兒啊,你莫中了她的圈套,堯兒,堯兒無辜……都是我的錯……」
劉瑛聲嘶力竭地跪下,對著虛無的天地磕頭:「王嫻,我錯了,你聽見了嗎,我向你磕頭認錯,我鬥不過你的女兒,我認輸,我不該害你,我錯了,錯了……」
她淒悽慘慘聲聲哭訴,認了掩埋多年的罪孽,弄得我爹也跟著眼淚漣漣。
姦夫淫婦,婊子與狗,流淚的畫面也十分噁心。
此刻我倒像天下最壞的人,把好好的一家三口逼入絕境。
阿桐也被唬住了,她說:「阿願,劉氏認罪了,姜侯殺了朝廷命官,再鬧下去興許不好收場了。」
我搖頭。
這世上最了解劉瑛的,就是我。
當年正是劉瑛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好演技,才害得我娘的死很快就被大而化小、小而化之,最終草草葬了息事寧人。
她騙不過我的,此刻哭爹喊娘不過是見我爹起了殺心想保下他們母子罷了。
阿娘啊,你可聽見劉氏向你叩頭認錯啊?
若聽得不清,我這就送她來見你。
我趁阿桐不注意,取走她手中的弓弩走入亮處,朝著那仍在哭訴的婦人喊了聲:「劉瑛,我娘說她不原諒你。」
聽到聲音,圍在前頭的人群有所鬆動。
我抓住機會扣動扳機,短箭快又准,狠扎入劉瑛的心口。
「姜願,你……」
她話未說完,只是怒目圓睜地看著我,直到倒地眼睛都還閉不上。
「姜願,我娘和你阿姐當真都是你殺的?」
18
我對著我爹笑,笑得天真又無邪。
他震慟過頭,怒髮衝冠,笑得像哭,哭得像笑:「姜願,你個孽障,我殺了你!」
然而他在說完這句話後,就被一支從遠處射來的箭彈落了手上的刀。
隨後而來的一支有些偏,直射入他的右胸。
「廣寧侯與趙少卿身為朝廷命官,無視天子,罔顧律法,不顧百姓安危私自火拚,造成傷亡,我等奉命捉拿,勸爾等束手就擒,若有違抗者殺無赦!」
箭雨如同淅淅瀝瀝的雨絲,不斷射落在我們四周。
我顧不上誰在說話,但看見我爹倒在地上,一副還有救的樣子,心頭一陣暗喜。
喜那箭射偏了。
一家人就要齊齊整整被我殺,少一個都不行。
趁身後亂作一團,我抽出藏在靴子裡的匕首,雙手握緊刀柄,朝著他的心口位置用力刺進去。
血從他嘴裡不斷湧出,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罵了我最後一句:「孽障……」
一絲腥甜躥入我口中,我盈盈笑起來:「你當年不該心軟,該聽祖母的話捂死我才對,後悔了吧?」
可這世上最無用的便是後悔。
血不斷從我爹的心口湧出,他的眼瞳漸漸渙散,嘴裡卻在喃喃。
我湊上前:「說什麼?」
「阿嫻……」
「你有什麼資格喚我娘的名字?」
我怒不可遏,扭轉刀柄,耳根很快就清凈了。
我抽出刀,搖搖晃晃站起來,我想阿娘了,想得想要大哭一場,想要告訴她,娘啊,願兒終於做成了。
可我哭不出,想盡了這輩子的悲慘事都哭不出一聲。
因而我只能笑。
癱坐地上的明堯已被這一幕幕嚇得魂不附體,我對他說:「當年我也與你一般大,我不殺你,他日你若有能耐,就來找我報仇吧。」
身後纏鬥一起的人越來越多。
趙府門前一個小小的空地,很快就弄得屍橫遍野,血光沖天。
辜行說他要一個大亂特亂的局面,我給他造出來了。
亂起來,是為逼暗處的人跳腳。
我與辜行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逼瘋一個心有魔障的人,更懂得如何製造事端來逼得他們一個個圖窮匕見。
殺陳少安激起國公府對辜行的猜忌,痛失愛子的陳國公會在這時被惹怒得極度狂悖躁動。
我再利用我爹救子心切屢次找國公府出面尋人無果的末路心理,逼他殺趙慎。
我爹無恩無情,是能成大事的人,卻唯有一處軟肋,不攻就能自破。
他入了我的套,是走不出去的。
我來挑起這一紛亂,會讓人猜想是源於後宅瑣事。
原本看似不會關聯到局勢動盪的小插曲,在我的牽引和辜行的慫恿之下,擴大得難以收場。
一夜間,死了不少人。
廣寧侯死得離奇,國公府的探子在前線拿了一手瓜回去與陳國公分享,陳國公還在翹著脖子看我爹笑話的時候,轉身就被辜行的人摁住了。
亂中一切無序,又一切有因,都在辜行的預料當中。
很快,在暗處的下棋人會發現棋盤上突然缺少了一副白子。
19
阿桐騎著馬兒從遠處奔襲來,攔腰將我拖上馬背,快速從趙府門前逃離。
有辜行的人在斷後,無人擋我們的去路。
到了城中,我們看見各宮門連接的大道上列著許多官兵,手中火把照得夜如白晝。
馬蹄噔噔作響來來去去,夾雜著兵器相碰撞的聲音,一派風聲鶴唳的景象。
「阿願,我們該往哪走?」
阿桐雖然是走江湖的,但也沒見過此等塌天的場面,問出這話時眼裡有幾分倉皇。
我掏出辜行給我的令牌遞給阿桐:「你帶著胡三他們出城,得加緊,過了今日辜行的令牌還管不管用都不清楚了。」
「那你呢?」
我抬頭看著遙遠的地方,那隱在夜色之中重重高聳的殿宇樓閣像一座座龐然大物,令人心生恐慌。
「我還有事未做完。」
「我與你一起。」
「你得走,若你不走,我會沒有拚死也要活下去的動力。」
我從未見過阿桐對什麼事動過情,可就在我說完這句話後,我清楚地看見她眼裡有星星點點的光在閃動。
她接過令牌,說了句「那你小心」便騎著馬頭也不回地跑了。
我對著她的背影啐了一口:「這……也走得太快了些。」
啐完我回頭,丹青正在老樹下等我,他手中拿著自己的刀,背上還背著一把。
那是我用來殺姜萸的刀。
「阿願姑娘,隨我來。」
我二話不說翻上丹青的馬背,從他背上將我的刀抽出來握在手裡。
「你家將軍呢?」
「多虧阿願姑娘相助,將軍現在想必已經清理完四大營中潛藏的亂黨賊子了。陳世子死後國公府不少人都向我們投誠,陳國公和姜侯前不久起了爭執,將亂了,仗就不好打了。我們在李琮準備發動兵變的三日前就做完了這一切,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他現在已經匆匆發兵,但明顯倉促,暫不論結果,至少我們已經贏在了時間和士氣上。」
「辜行在四大營,那若有緊急情況誰來支援宮城?」
「放心,將軍自有安排。」
皇城中的幾個廣場上,皆列著整齊的兵馬,一動不動宛如銅鑄。
似乎連風也吹不進來,空氣十分燥熱,我的後背不覺出了一層黏膩的汗。
丹青把我放在鳳寰宮門前,他也跟著下馬來,端端地朝我行了個禮。
「阿願姑娘,謝謝你留下。」
我擺擺手,故作輕鬆:「活過今晚再謝吧,活不過一切都白瞎。」
辜行做初一,我做十五,我與他誰也不欠誰。
我冷著臉,推開了宮門。
偌大的殿堂燃著沉水香,地上兩座金鼎裡頭摞著堅冰,傳遞著絲絲清涼。
鵝黃的帳中一個衣著華貴的婦人緩緩走出,在她身後的榻上躺著個身著明黃袍的男子,正昏睡不醒。
一側半跪著一個少年,轉頭問:「母妃,這是何人?」
婦人的峨眉間鎖著淡淡憂愁,一開口卻透著世家貴女的沉穩與從容:「是你舅舅叫來保護我們的人。」
20
若將整個皇城比作一個巨大的金盒子,那麼辜行則用他所有的智慧和膽識為這個盒子上了一道又一道的鎖扣。
而我則是多出來那一道,看似不必要,實際也不怎麼有必要的鎖。
若叛軍能沖開宮門,突破安華門與廣安門上萬數的大軍,那就說明辜行敗了。
我這般質疑的時候,辜行是這般回答:「你是我所見過最有能耐的女子,最後一刻,我希望是你陪在我阿姐身邊。若絕境之中有一絲出路,你就帶著他們逃,若沒有生還的可能,我希望你能讓他們不受辱,辜家人,死也要死得體面。」
我冷笑:「將軍就不考慮我的死活?」
他淺笑:「我考慮過了,我知道你原本計劃與姜侯同歸於盡的,我委託於你,你不也能多活些時日?」
「心機。」
我白了他一眼,卻莫名其妙眼眶發燙。
「阿姐」二字,每一次從辜行嘴裡說出時都帶著溫度,我沒有幸體會過這種情感,但就這麼輕而易舉被他說動了。
辜家姐弟都是奇怪的人,不論何種境地都少不得那一杯茶。
眼下皇城內外血流成河,貴妃還有閒情邀我品茶,她說:「我勸過行之逃走,太醫說他隨時都有性命之危,我希望他剩下的日子能快樂些。」
辜行那傻子,腦子裡一半裝的是要維護正統江山,另一半裝的是他阿姐。
骨子裡的軸與我有兩分相似。
貴妃又說:「世家的枷鎖背在身上好累,有人羨慕我們生來就穿著綾羅綢緞,吃著山珍海味,卻不知這些東西是拿自由與尊嚴去換的。但比起我們,普通的百姓過得更為艱難,像捆在磨盤上的驢子和馬,日復一日累彎了腰,不過為了一口飯食,和他們比起來我們又有什麼資格叫苦呢?說到底,還是這世道出了錯。」
貴妃說話的時候在瞧著帳子裡頭的十二皇子,而我在瞧著她:「天下大勢合久必分,歷史上也沒有哪一個王朝是永恆不滅的,在興起和傾覆里周而復始已然成為一種恆定的規律,這種恆定的規律裡頭或許因為帝王的昏庸和王朝的時運發生過倒退,但車輪總是在滾滾向前的,今人站在史書之外去看的話,變革總有血流,也總是會被撥亂反正,每一次潮起潮落王朝興衰,都會有革新……」
說到此處,我發現貴妃在以一種奇怪甚至是震驚的眼神在看著我的時候,我趕緊止住話頭,找補道:「我的意思是日子總是會越來越好的,娘娘不必太過憂心,大亂之下總有辜將軍這樣的忠義之士力挽狂瀾,將來十二皇子登基再有您的輔佐,百姓的日子定能好起來。」
貴妃看我許久,忽然笑了,笑起來眼尾微挑,和辜行有幾分相像。
她說:「難怪行之說你是這世上少有的獨特女子,敢以薄弱之力和不公的命運抗爭,你的做法和想法雖過於大膽,但本宮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身在高位者若以自身之力探尋這世間法則,必要時還能挑戰法則,哪怕只是一點綿薄之力,也總會在時光的長流中起到助推作用,就算自己無法看見,子孫後世也會受到庇蔭。姜願,你是在鼓勵絕境中的本宮與皇兒?」
要不說文化是個好東西呢,既讓自己下得來台,也讓別人下得了台。
我只是想說不論是國還是家,一味折辱與壓迫他人都是不可行的,以上欺下,以強凌弱等同於自己抹自己脖子,若朝堂、官場甚至世家、後宅只是爾虞我詐、自私自利,大搞你騙我騙,你瞞我瞞的那一套,遲早都要完。
姜願只有一個,但「王怨」會有千千萬萬個。
夜半時,打殺聲已經離鳳寰宮很近了,近得甚至能聽清喊話的內容。
「護駕!護駕!」
「保護皇上與娘娘!還有皇子殿下!」
內衛軍組成人牆擋在鳳寰宮門前,我與幾個武婢握著兵器堵在門內。
那李琮果真不是吃素的,造反這事若成美名留青史,若不成那便是臭名昭後世,誰還不是粉身碎骨也要拼這一遭呢。
貴妃這時也有些維持不住身份了,抱著十二皇子嚶嚶哭起來:「不知你舅舅如何,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的心頭也涼了涼,叛軍都殺到了鳳寰宮的話,或許辜行是先涼了。
我正思量時,一道血影瓢潑一樣濺到大門上,隨即打殺和慘叫聲就掩蓋了貴妃的聲音。
我吩咐武婢們在我離開後一定要死守住門,然後回頭對貴妃再囑咐了一句:「娘娘,記得您方才說的,將來要教導新帝探尋有利於民的法則,必要時挑戰法則,打破法則,福蔭後世,若可以的話,給這世間的女子一份體面,讓她們可以不被困於後宅,更不困於無望的婚姻,女子有了尊嚴地位,方能停止互相迫害的命運。」
貴妃倉皇地向我瞧來,一簇淚光從她眼裡閃過去,她說:「本宮答應你。」
21
那日,我殺了許多人。
多到數不清,整個人都陷入麻痹,對方的刀槍戳在我身上竟也不覺得痛。
血光映在每一個人眼裡,照得天是紅的,高牆是紅的,亭台樓閣統統都是紅的。
一些叛軍用準備好的木樁撞擊鳳寰宮的門,內衛軍用身軀築起肉牆,而我則用雙手死死抓住門上的一對環扣。
一把紅纓槍從背後穿透我的腰身。
痛感沒來,極致的惱怒先一步占據了我的意志,我徒手抓住槍頭,另一隻手在身後握住槍柄,用蠻力把槍頭從我身體里推了出去。
我痛得撕心裂肺地喊出來,腦中登時空白一片,似有一道白光把我劈得神魂出了竅。
我想起自己幼時離家,拖著病懨懨的身子手腳並用一步步攀上嶙峋的松華山。
寒風凜冽又或是日頭高照,傾盆大雨又或是風雪漫天,瘋子姜願哭了無數次也沒低過頭。
自稱「青天大老爺」,然而其實知道自己是瘋魔與病態侵入骨髓的「壞人」。
而這一刻,壞人在做一件不算壞的事。
蜉蝣之志,如水投石。螢火之光,可聚其芒。石積為山,芒可成火。
石積為山,芒可成火。
火可燎原!
我使出蠻力,僅用無槍頭的一端就捅破了對方的身體,然後徹底地耗盡了力氣,癱跪下去。
迷濛中,我看見戳我一槍的人被一把刀猛地削飛了腦袋。
眼前的人馬里忽然多出許多熟悉的身影,辜行、丹青、阿桐、胡三,還有……
「舅舅?!」
我一邊吐血一邊失聲喊了出來。
我沒看錯,真是那多年不見的老東西,我知道是有救了,鼻子一酸心一松,腿也跟著不穩,背靠宮門滑坐下去。
十二皇子不知何時跑到宮門處,我聽見他在裡頭急問:「可是本宮的舅舅來了?」
我的眼淚比血還流得凶:「殿下,是我家舅舅救我來了。」
辜行番外
1
景巳二十一年,皇上採納了我提出的讓京中大營與周邊衛所人員交互輪值,以中央軍帶動地方駐軍以此提升戰備力的建議。
皇上特遣我從四大營中挑選精兵強將帶到與京城相接的州縣去。
雍州是我去的第一個地方。
雍州衛所的所頭王奔我不太熟悉,但他的公子王抒雲與我在兒時曾有過一段同吃同住的淵源。
因我的祖父與他的祖父有交情,五六年前王老帶王抒雲來京時就住在我府上。
我與抒雲多年未見,但一點也不生疏,我倆以茶作酒,對月當歌,他談這些年求學的經歷,我談從軍的趣事。
那日我們在涼亭中聊到太陽落山,我提議由他帶我拜會他父親。
方一走到院中就見書房門口跪著個十八九歲的女子,著輕巧的騎裝,腰間別著劍,一瞧就是跑江湖的。
而書房亮著燈,裡頭的人卻不打算理睬。
我問抒雲眼下是什麼情況,抒雲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與我說:「行之,不如你還是明日再來,這幾日我父親被京中親戚的事擾得煩心。」
我忽想起王家老爺子曾提起過有一女兒嫁到了京城,只是當時年紀小,細節並未聽進去。
於是我問:「你們家在京中還有親戚?為何從未聽說你們在走動?」
「你有所不知,我那位姑母溫順老實卻又是個實心眼的,錯嫁了人後就與家中斷了聯絡,三四年前曾寫過書信給我父親說想帶著女兒回娘家,被我爹回信訓斥了,哪知不久就聽說姑母自戕了,我爹為此悔恨多年,也鬱鬱寡歡多年。姑母留下兩個表妹,最小的那位表妹最為離經叛道又目無尊長,近來老是來信找我爹麻煩,還大言不慚地斥責起我爹來,常氣得我爹整夜睡不好覺。」
我朝院中抬了抬下巴:「你所說與那女子有何關聯?」
抒雲把我拉得更遠了些,語氣壓得更低:「我聽說,我只是聽說啊,那個女子叫阿桐,十二歲時就殺了親娘和繼父,官府本要將她按律法處置,那時我姑母還未出閣,知道此事後便拉著我祖父找到縣老爺面前,替這姑娘申冤出頭,我們才知道這姑娘的親娘和繼父都不是人,是畜生!行之,你敢相信天底下有將自己的女兒送給繼父玩弄的娘親嗎?」
抒雲一邊說,一邊咬緊後槽牙:「後來聽說我祖父與娘親便真的將她保了下來,還給了她銀錢,至於她這些年去了何處我們也不知,反正前幾日突然就回來了。」
「她跪著是在求什麼?」
「她聽說了京城的事,現在一股腦地想去京城找我那小表妹。」
「京城什麼事?」
抒雲湊近來:「行之,延昌伯你可知道?」
2
我在雍州停留了半月,與王奔逐漸熟悉起來。
論官職我比他高些,但與他比起來,我只能算「新兵蛋子」,所以我對他很是尊敬,時不時地拉著他探討兵法,空閒時還請他來指點我排兵布陣時的不妥之處。
抒雲看得咋舌:「行之,還得是你啊,我爹是個油鹽不進的頑固脾氣,所以這麼多年還守著雍州,京城偶有官員來視察也沒見他給過好臉色,更不說像你這般年輕的。可他在我面前提起你總是讚不絕口,你是怎麼辦到的?」
我笑了笑,亮出藏在身後的酒罈子,在空中拋了兩下:「行軍打仗的男人之間沒什麼是一頓酒解決不了的,若有,就再一頓,再再一頓。」
王奔是性情中人,酒到動情處,經我問詢起他家中舊事時,竟傷心地抽泣起來。
不惑之年的男人,滿目滄桑,滿臉粗獷的絡腮鬍子,哭起來像個孩子。
他妹妹王嫻的死雖怨不得他,但當年沒有察覺出王嫻字裡行間的心寒與絕望,錯擺出「家長」的架子一味地斥責回去,讓他多年來從未真的原諒過自己。
而王嫻的女兒更是深陷進母親屈死的仇恨中,他作為舅舅,既覺愧對妹妹,對外甥女要報仇的訴求又不能做到全然不理,當聽到那小丫頭聲聲喊著要殺人時,上過戰場的他竟也莫名地覺得悸動與渴望。
普天下再沒有比手刃仇人更大快人心的事了。
可真當那丫頭不顧一切去做了的時候,王奔又懊悔不已。
經我開解,他拿出前不久抒雲表妹寫來的信,一面抹淚一面與我說:「這丫頭現在找我要人,說她還要練武,我哪敢再給她人,她是真敢殺人,而且不是一般的手段,阿嫻若是知曉我這麼縱容她,只怕是會更加怨我。行之小兄弟,可我妹妹不能白死,是不是?」
「是。」
「不,我不能再慣著那丫頭。」
「依我看,若王大人這時候不支持她,只怕她病急亂投醫更走不到正道上,將來惹下捅破天的禍事將更難收場,甚至還會禍連到王家,王大人更無法向亡故的妹妹交代了。」
「我正是擔心如此,那丫頭比阿嫻還要實心眼,阿嫻的死給她打擊太大,我當日鼓舞她就是怕她撐不過來。眼下是撐過來了,我卻有些摁不住她。行之小兄弟,你頭腦活泛,你給叔出出主意呢?」
「給她吧,我指的是阿桐,她娘親於阿桐有恩,這樣的人不會害她,也不會帶壞了她。」
後來王奔酒醒起來後悔時,阿桐已經拿著令牌和他酒後寫下的覆信出了雍州。
王奔站在門邊,臉白了又白,可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更何況此時就算想追也追不上了。
抒雲問我:「行之,我讓阿桐督促那丫頭多打坐多靜心沒錯吧?」
我笑了:「沒錯,好得很。」
抒雲嘆氣一陣,又發起怒來:「那瘋丫頭還放出豪言要割我的肉呢,我理她作甚?!」
我走在前頭笑而不語,抒雲追上來,大驚小怪地嚷開:「行之,別怪我沒提醒你啊,雖然我倆的祖父曾開過玩笑說要給我們兩家定親,可我是個男兒,那是萬萬不可以的。我姑母所生的兩個妹妹,你回京時若有緣遇上,一定要離我那小表妹遠些,退一萬步說若真有那麼一日,記得選阿萸,茱萸的萸,可千萬記住!」
我停下腳步,明知故問:「那小表妹叫什麼?」
「姜……姜願。」
「如何寫?」
「願景的願,我姑母生她後來信說,她這小女兒生得玲瓏,取名為『願』,寓意為她對世間美好的願景,應是這麼回事。行之,你問這幹嘛?!」
「就問問,能幹嘛?」
3
阿願,是個好名字。
第二次見面,她眸色冷峻地告訴我她叫王怨。
我知道她又去殺了人,因為我在她鞋底沾的泥上看見了血跡。
那個時候我剛從宮裡出來。
近來聖上頭疼的病症越發嚴重,他突然召見我,我預感是想與我商量立儲之事。
寢殿里用來點香的爐鼎中燃著一股獨特的奇香,香味漸散時突有一抹綠影朝著聖上飛撲去。
我迅速擋在聖上前頭,拔刀斬斷那不知是什麼的東西,黏稠的綠色液體噴濺到我的靴子上。
我望著地上斷作兩截的蟲屍,後背出了一層細密的汗:「護駕!」
金鼎中仍有蟲子源源不斷地鑽出來。
我吩咐內衛軍護著聖上先撤離,然後取了火把來扔進金鼎中,裡頭立刻傳來火燒得「噼里啪啦」的聲音,還有類似嬰孩兒啼哭的聲音。
我認出那是蠱,然而蠱只有黔地的苗人才有,苗人與漢人歷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我意識到事情非同小可,須得全城戒嚴。
聖上用最快的速度作了決斷,封鎖消息的同時還下令關閉各城門。
在事情未查清前不能走漏有人想利用巫蠱弒君的事,所以我告訴手下,京中有刺客,還是西域人。
我率隊出宮時,已經發現自己中了蠱毒,手背上的蟲眼開始潰爛紅腫,應是火燃起來時蠱蟲不堪高溫亂飛的時候不小心被咬傷的。
後來與姜願說話時,我的頭在疼,渾身血液都往顱頂衝去,連她離開時的背影都看不清。
太醫為我刮骨療傷的時候,我痛得數度昏厥,隔著紗簾我聽見太醫戰戰兢兢地向聖上和我阿姐稟報:「微臣從未見過如此邪性的毒,即使刮骨剔肉也未能完全滌除,辜將軍只怕是凶多吉少。」
我阿姐是不愛哭的女子,聽到這話顧不上貴妃的儀態,癱軟在榻邊號啕大哭起來:「皇上,您一定要救救行之,他,他還年輕,甚至沒有娶妻……」
我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活過來的,迷迷糊糊做著些零零碎碎的夢,時而高熱,時而又如墜冰窖,時而覺得蠱蟲還在我身體里瘋狂啃咬著我的血肉。
我夢見祖父過世後年幼的自己與阿姐被叔伯們圍在中央,欲以代養為名瓜分雙親留下的家產,又夢見阿姐與她喜歡的男子被伯父硬生生拆散,伯父為維繫並加固自己在官場的地位,欲將她送進宮嫁給年長她二十歲的天子。
為了進一步打消阿姐反抗的念頭,他們暗害了那個丰神俊朗、溫文爾雅的書生。
幸好我發現得及時,才將阿姐從上吊的繩索上抱下來。
後來我參軍,見了血殺過了人,我潛回京中割了伯父的腦袋。
臨了時他目眥欲裂地斥我置整個辜家的興衰於不顧。
我告訴他,家族興衰在人事,更在天命,退一萬步說,可以在辜家每一個男人的肩上,都不會是在女子身上,誰拿我阿姐一生的幸福去換榮華富貴,我必讓他有命做,沒命享受。
我夢見松林的溪邊,我與姜願一人提著一個腦袋,冷冷對望。
我後來才聽說京城一度盛傳姜家的老夫人被山賊割了腦袋。
溪水裡映著我與姜願的影子,仇恨與鮮血浸在她稚嫩的眼底,風吹來水面波光粼粼,我們的影子好像融在了一起。
我撐過來了,但太醫說今後不能再打仗,將來能活多長,能活成什麼樣都是未知。
我懇請皇上將這個消息傳出去,任他在民間發酵,經眾口相傳,傳得越廣越好。
有人想害皇上不成,隆恩殿從此防守更嚴,蒼蠅也飛不進來。
我將後背暴露於人,由我來做誘餌。
4
抒雲當日一句戲言竟真的在多年後成了真,我與姜家莫名其妙有了婚約。
只不過不是他的小表妹。
我為此不高興了好一陣,後來姜願幫我將人殺了,我又暗自歡喜了好一陣。
苗人與漢人歷來楚河漢界,互不干擾,但聽說前些日子京城的瀟湘閣出現過一幫苗人,而瀟湘閣是陳少安尋花問柳時常去的地方。
據我所知這位國公府小世子並不真的如在外界的名聲那樣是一個虛有其表的紈絝,他與李琮走得很近。
所以即便姜願不說,我也會先殺陳少安。
只是在知道陳少安掌握了些姜願的把柄,並拿出來威脅她的時候,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憤怒。
姜願就像瘋長在野外的花兒,連我都不捨得去叨擾,膽敢沾惹她的人都該死。
所以陳少安比我預計的死得還要快。
但姜願並不讓我失望,我提前發動了計劃,她隨後將這盤棋上看似不相關、實際又相勾連的各顆棋子微妙地串聯起來,嚴絲合縫地催生出激烈的矛盾。
最後的行動前,她問:「將軍就不考慮我的死活?」
我回答考慮過,我比她所知道的考慮得更多。
我知道靠仇恨而活的人,最渴望的是報仇雪恨的一刻,最怕的也是報仇雪恨的一刻。
姜願對她母親的執念,是經年累月的恨意催生出來的,她不但恨害死母親的兇手,還恨著沒能救回母親的自己。
恨意是一把雙刃劍,讓她在成長的過程中不論遇上多大的阻礙和麻煩都不會被打倒。
但報完仇了卻牽掛的那一刻,我怕她會放棄自己。
所以我請她最後再幫我一個忙。
她想了想,問我:「將軍,你是說如果你贏了,朝廷清掃了叛黨,未來儲君必然是十二皇子,你的阿姐將來會當上太后,你將是……國舅爺?」
我笑了,不知如何與她解釋政治上複雜的前因後果,我回答她:「可以這麼說。」
「我能與貴妃娘娘和十二皇子說上幾句話?」
我點頭:「你是我推舉的人,我阿姐不會防備於你,你想說什麼直接與她講就好。」
她低垂的眉眼像微開的鈴蘭,明顯地亮了一下,隨後便答應了下來。
我抱起雙臂做出很感興趣的模樣:「你想與我阿姐說什麼?不妨先與我說說?」
她連連擺頭,默不作聲地喝著茶,我卻看得出她內心裡一定是在翻湧著什麼。
臨走的時候她突然又問:「將軍,如果,我是說如果,天下太平時,你能不能勸諫天子讓普通人家的女兒也能進學堂讀書?我知道讓女子像男子一樣靠讀書出人頭地是妄想,但至少讓她們受些教育,一定是有用的教育,別是三從四德。最好是能廢止了那些讓男子握在手裡隨意用來踐踏女子的法度,希望女子不再是生來就要為家中弟兄讓路的犧牲品,十二三歲早早嫁了人,從此圍著灶台洗衣做飯侍奉公婆,生不了孩子是錯,生不了男丁是錯上加錯,夫君納妾了世人不怪男子,只會怪她不懂得溫順,夫君考不了功名會怪她不賢惠,若不幸被休一生都要受人指摘,連娘家也容不下,無數枷鎖重擔壓下來,剝皮削肉,無幾人能生還。這世道的女子,還是太苦了些。」
姜願說這一番話時神態嫻靜,似並無什麼波瀾。
她自幼多災多難,比任何人都淡漠沉靜也屬正常。
可我細看才發現她放在桌上的雙手,握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握緊。
我點頭:「我向你保證,辜某在的一日將竭力輔佐新君,革除家宅後院對待女子不公甚至是苛刻的風氣。女子靠讀書出人頭地目前看來是不可能,但也並非絕不能實現,你我所做之事哪怕只在史冊之上留下零星印記,後世總會有人循著微弱的光芒取下火種照亮蒙塵萬物,說不準將來女子不但能讀書,還能入仕為官,我們雖看不見,但不代表那一天不會到來。」
姜願抬起頭看我,眼眶有些紅。
鳳寰宮門前,滿身是血的姜願在我懷裡一點動靜都沒有,我摸著她的臉,小聲喚她:「阿願,我們贏了,你期盼的日子就要來了,你睜開眼睛看一看吶。」
好一會兒懷裡的人才動了一下,一口血噴在我的領口上,虛弱地撩了撩眼皮:「將軍……我覺得……我還可以……救一下……」
5
姜願傷在左腹,是一道貫穿傷,太醫止血縫合花了幾個時辰。
我阿姐抹著眼淚從她暫住的殿室出來,我已在殿外快將自己站成了石像。
阿姐說:「行之,我還從來沒見過哪個姑娘將自己弄得像她一樣滿身都是傷的,你是沒瞧見,她身上有幾處骨頭都變形了,太醫說是長時間超出身體極限盲目加負荷練武所致。再有,我也是沒見過哪個女子能像她一般練出來一身的腱子肉,石頭一樣硬,捏也捏不動。」
我苦笑兩聲,不知該說什麼。
阿姐繼續埋怨:「那廣寧侯府是什麼地獄,可憐了阿願這麼好的姑娘被逼成了這般,她娘親若泉下有知該多心疼。」
「不,她娘親若知道她那樣厲害,應該是欣慰的。」我轉過身,望著庭院之中雨後清明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這世間並不是毫無寄望的,不論多大的風霜雨雪,過幾日總會清明。
「天底下所有的問題都不該只有一個標準答案,是以每個人心中的願景也不相同,她娘親原就是希望自己的女兒不步她的老路,能將命途掌握在自己手裡,縱使阿願付出了相當的代價,這願景顯然是實現了的。」
阿姐又問:「行之,那你呢?」
「我和太醫院商量過十日之後再行一次刮骨剔肉之術,以後每隔兩月一次,只看如此能不能將蠱毒在我體內清除乾淨,若成,我也不至於是個命短的。」
阿姐聽後又開始抹眼淚:「刮骨剔肉,一次都痛得死人,你還要再受幾次?」
我微側身,望了一眼身後關上的門:「我曾想過認命,突然又不想了。」
我行完刮骨之術,整個人像被剝離了神魂,接連昏睡了好久。
一次睜眼,發現床頭坐著姜願,正偏著腦袋瞧我,不知瞧了多久。
她的身子果然比許多男子都瓷實,受了如此重的傷不到一個月竟就自己走到我府中來。
她說:「將軍,我一度懷疑你命不久矣的傳聞是有意混淆視聽,為了引蛇出洞呢,沒想到是真的。」
我坐起身,細細看了看她的神色,不見擔憂,不見傷悲,唯帶著一絲惋惜。
她又說:「將軍若是死了,以後我萬一走到京城來都沒人請我喝茶了。」
「你要去哪?」
「我和阿桐打算走了,這京城龍潭虎穴也不是我們待的地兒,去哪還沒想好,約莫是先去池田村參加完胡三與月竹的婚宴,再去雍州把我舅舅好好罵一頓,然後再天南海北隨遇而安吧。王奔那老東西竟不等我傷好就走了,我醒來後人影都沒瞧見,就留了一封信給我。」
我發現姜願好像有些不一樣了,圓圓的杏眼裡有了光,說話的語氣也多了神采。
「信上寫的什麼?」
她有些不耐,拿出信紙遞給我,我攤開瞧了,沒忍住笑出聲來。
「大仇既報,吾以汝為傲,後常以書信聯絡,不必相見, 只需挂念。」
姜願把信紙從我手裡奪回去,有些惱:「將軍與我家舅舅一早就認識?」
「你說呢, 我是掌管京畿駐軍的驍騎將軍, 你舅舅在雍州的衛所屬我管轄,自然是認識。為確保萬無一失,我提早就給臨近京城州縣的衛所下了調兵令,聖上論功行賞時還準備給王奔大人提職呢,可他萬千推辭不願留在京城, 才放他又回了雍州。」
「這倒像他的脾氣。」她想了想又問, 「我有一個表哥名叫王抒雲,小名滿哥兒,將軍可認識?」
「數面之交,怎麼了?」
「沒什麼。」她搖了搖頭, 像在自說自話, 「應是沒什麼。」
她走到門口, 又回頭來說:「將軍, 你答應過我的事, 可要做到。」
我點頭:「屆時你可要回來當面謝我。」
她回眸朝我一笑, 燦若星辰,我當她是答應了。
姜願離京的時候,我本欲親自駕馬護送她們出城十里, 但她以不願為人增添負累為由婉拒了, 因而我只送到了城門口。
城門下,她鄭重地朝我握拳一拜:「將軍不必再送, 有緣自會相見。」
「將來找到地方落腳,記得捎封信來, 我若得閒的時候來找你一同品茶。」
她眉頭輕挑:「將軍還是好好養傷吧,養好傷之前我是不會來信叨擾你的。」
「這東西可不可以送我?」
我指了指她腰間那把精巧的匕首上綴著的穗, 她低頭看了看,沒有遲疑地取下來遞給了我。
接著她翻身上馬,駕馬狂奔時也沒有任何遲疑。
我遙望那抹紅色消失在長天盡頭, 才想起問丹青可有把準備的東西放進她的包袱裡頭。
「將軍放心, 您的令牌、解百毒的丹藥還有銀兩都趁阿願姑娘不注意悄悄裝上了。」
「好,甚好。」
我不自覺地嘆出一口氣,發現時自己都驚了驚, 趕緊道:「打道回府吧。」
丹青一面牽馬過來,一面小聲嘟囔:「將軍,阿願姑娘是不是沒有心?您對她的好她是一點也看不懂?」
我瞪了丹青一眼,丹青立馬將自己的嘴捂起來。
「讓她自在去吧, 留也留不住的。」
上馬前,我又朝身後瞧了一眼, 昨夜秋雨過後前頭的路潮濕泥濘,秋風掃下的落葉細碎地鋪滿地。
多少年人和事,風塵滾滾來來去去, 不留蹤影。
唯我的心被一個驚鴻客打擾過, 一直波光粼粼, 回不到平靜時。
我是名利場裡的一個俗人,姜願卻是自在的風。
願她從此獨立天地間,蒼然鵬翼, 傲然笑人世。
良辰好景,思君朝與暮,會有相逢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