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地位,權力,慾望,全部在他心中慢慢滋生,引誘著他奔向最高的王座。
我懂他。
但可惜,我已經放下了。
「沈雲清,凡間十年,於神仙而言,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這短暫的一瞬,在我這裡,已經結束了。」
話音落下,沈雲清怔住了。
他慢慢垂下眸子,掩飾著眼角泛起的紅:
「神女果然瀟洒,我等凡人,確實高攀不起。」
沈雲清說完,便毫不猶豫地轉身走了。
我站在山頂最高處,眼看著他的身影一點一點消失在山路盡頭:
「神女如此颯爽,倒是讓我刮目相看。
「不過,你這手抖得有些厲害啊……」
我利落地摘下玉鐲,隨手扔進了幽深的山坳里。
8
夜裡,我算了算日子。
我爹已經走了整整一百年了。
他為了找我娘,把偌大一座山扔給我,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暮蒼山脈雖一向平靜,沒什麼妖怪作亂,但他老人家回來後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肯定要暴躁如雷的。
想到這裡,我不禁嘆了口氣。
為今之計只有閉關等著我爹回來了,希望他捶我一頓之後,能救一救他可憐的閨女。
我起身來到洞府,那玉鐲不知什麼時候跟在了我的身後。
「你要閉關了?
「我可以不跟著去嗎?裡面太悶了。
「我有個主意,不如你把我……」
我反手將玉鐲戴在了手腕上。
「少廢話,抬頭看看星星吧,過了今天,你可能百八十年都看不到了。」
玉鐲在我腕上瘋狂震動:「百八十年?
「不是,你也沒必要這麼拼吧!
「我有一法,可以讓你不用閉關就能溫養神元,百里之外有個深湖,你隨我去……」
我不理會臨幽,抬頭看向一望無際的夜空,靜靜感嘆。
真是好……好大一個雷啊!
巨大的閃電在空中急速蔓延,轟隆隆的雷聲隱隱從九天而下。
我還在發愣,身體已經被玉鐲帶著飛了出去。
臨幽的聲音急促而疑惑:「天雷?怎麼會……」
9
我雖為山神之女,但也不過是個小小地仙而已。
雷劫這種東西,從來是聽過沒見過。
但我隱約覺得,躲肯定是躲不過的……
果然,我剛飛出幾百米,亮如白晝的雷電直直追我而來,頃刻間就要劈在我的身上。
手上的玉鐲突然爆出耀眼的藍光,臨幽似乎想要從玉鐲中掙脫出來,我自知他是被我連累,只能將玉鐲護在胸前,迎頭受了第一道天雷。
劇痛瞬間蔓延全身,我重重摔在地面上,眼前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任何東西。
還未曾喘口氣,第二道天雷接連而至,我噴出一口鮮血,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像被放在火中灼燒一般。
痛,太痛了。
整個暮蒼山都在震動,所有生靈四下逃竄,慘叫聲不絕於耳。
我掙扎著站起身,顫抖著伸手指天:「都,沖,我,來。」
我已經發不出一絲聲音,但是天上的神聽到了。
所有雷電全部彙集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無比的光束,毫不遲疑地落在我的身上。
那一刻,我看到我本就殘破不堪的仙根瞬間碎成一片煙霧,消失在半空中。
這次,我是真的要魂飛魄散了。
爹,不知道你找到娘了嗎?
10
我好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
夢裡我見到了十五歲的沈雲清。
他總是穿著單薄的白衣,跪在暮蒼山腳下的一座孤墳前,倔強又沉默。
我經常坐在旁邊的樹杈上,好奇地瞧著他。
直到有一次,他跪到暈倒,我順手救了他一下。
劍眉星目的少年冷漠地看著我:「你是神仙,還是妖怪?」
我笑得開懷,變出獠牙逗他:「你猜?」
沈雲清面不改色,轉身就走,走到一半,又回頭看我:「我一個朋友都沒有了,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嗎?」
不知怎麼了,看著那雙清冷的眸子,我竟點了點頭。
從此,我們一頭闖進了彼此的生命中,生出了許多愛意糾葛。
無數次並肩作戰,無數次生死與共,瘦弱的少年變成了威風凜凜的大將軍。
他長著這世上最好看的臉,說著這世上最動聽的情話:
「阿遙,等我老了,你會不會嫌棄我?
「阿遙,我這一生都會陪在你身邊,直到……你厭倦我的那一天。」
我曾非常確定,不管沈雲清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會厭倦他。
但可惜,沈雲清是先反悔的那一個。
巨大的雷聲突然響起,夢中的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我看到天雷滾滾的暮蒼山,讓周圍的百姓驚惶不已。
人們都緊閉門窗,四處躲藏。
唯有那年少有為的神勇大將軍,瘋了一般冒著雷電爬上山,說要救他最心愛的女人。
他的嘴裡反覆呼喊著:
「阿遙,我來了,我來救你了。
「這是怎麼回事?她一個幾百年的小仙,你們搞這麼大的雷劫是要劈死她嗎?
「她犯天條啦?」
夢境被一個熟悉低沉的聲音打破,我努力想睜開眼,卻怎麼也睜不開。
又有一個溫潤的男聲響起來:「您別急,這都是上頭的意思,我們也是奉命行事。」
11
「這小仙私戀凡塵,本就是違反天規的。」
「笑話!你們那破地方私戀凡塵的少嗎?也沒見哪個被雷劈啊!」
「她身為山神,本該護一方平安,卻妄動神元,損傷仙體,有失職之罪。」
「人家那山頭幾百年都好好的,你們一個雷給劈冒煙了,到底是誰在失職?」
溫潤的男聲有些繃不住了,語氣帶了些許委屈:「您就別為難我了。」
「不行!今天必須給我一個說法,不然你別想走!」
我終於睜開了眼,沙啞著開口:「臨幽。」
周圍瞬間靜了下來。
片刻後,玉鐲中傳來慢吞吞的聲音:「你醒啦。」
「你在跟誰說話?」
「沒有啊,哪有人?你做夢了吧?」
我轉頭環顧周圍,這裡是一處陌生的密室。
「我在哪兒?」
「玄天湖底。」
「我沒死?」
「就差最後一口氣。」
我默了一瞬,開口道:「哦。」
臨幽沒有再開口,我也沒有再問。
幾日之後,我終於可以下床活動,推開密室的門,外面是一座巨大豪華的水晶宮殿。
蝦兵蟹將井然有序,珍奇珠寶滿殿放光。
這裡的主人,絕不是只會什麼御獸之術的普通精怪。
我取下玉鐲,逆著夜明珠的光亮看去,裡面藍光瑩瑩,波光流轉。
許久之後,我緩緩開口:「臨幽,出來吧。」
12
以前征戰時,臨幽總是戴著一個古怪的面具,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真容。
軍中盛傳璃國主將是因相貌醜陋才以面具遮臉。
再加上臨幽一向言辭古板,給人一種上了年紀的蒼老感。
我便順其自然地做好了見到一個耄耋老者的心理準備。
但當玉鐲中淡藍色的光輝褪去後,那站在我面前看起來比我還年輕的俊美男人,著實是晃了我的眼。
我仔仔細細望著那雙幽深凜冽的眼睛,終於確定,這個人就是臨幽。
「你到底是誰?」
能在我父親的玉鐲中來去自如,能在萬丈天雷之下帶著我逃出生天,能在這廣袤的湖底享一片清凈,他的法力深不可測。
臨幽笑了笑,一雙眸子閃著瀲灩光華,如平靜的湖水泛起微微波瀾:「若遙神女覺得我是誰呢?」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明明第一次見面就能殺了我,卻偏偏要與我鏖戰十年。
「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明明看起來像個神仙,卻為禍人間犯下無數殺孽。
「我更不知道為什麼你有著能將仙根俱碎的我救回來的本事,卻還要假裝被我收服在玉鐲當中。
「所以,臨幽,你到底是誰呢?」
臨幽定定看我半晌,突然瀟洒轉身。
他背對著我開口,語氣放蕩不羈,卻又似乎藏著一些隱秘的情緒:「若遙,凡事皆有因果,天機不可泄露。
「有些事,還是需要你自己去參悟。」
13
我看不透因果。
我也看不透臨幽。
我現在只想我爹。
但我被困在這華麗的水晶宮裡,哪也去不了。
我的神元需每日在密室中溫養,才能保持神志清醒,只要離開密室兩個時辰以上,我就會頭痛欲裂,身如火灼。
臨幽突然變得很忙,一天到晚見不到人。
我日日百無聊賴,實在是煩悶無比。
於是我開始偷聽門口的侍女們聊天。
沒曾想到,小姑娘們嘴裡的八卦,比那話本上還要精彩。
這湖底水晶宮攏共幾十人,竟有著百十樁錯綜複雜的孽緣。
我聽得津津有味,只恨手上沒有一把瓜子。
直到這天,八卦的風吹到了我自己身上。
「你說密室里這位是什麼來頭,不會是尊上的心上人吧?」
「誰知道呢?尊上一走就是十年,回來時懷裡就抱著這麼一位黑焦焦的仙子,急得跟什麼似的。」
「是啊,我可從來沒見尊上這麼慌張過,那神力就跟不要錢似的輸給她。」
「聽說這仙子是遭了天雷的,若不是咱們尊上捨命護著,她早就已經仙殞了!若不是心上人,誰能這麼幫她啊……」
我閉上眼睛去探神元,那本是赤色的一團光芒,如今竟纏繞著絲絲藍色幽光。
那是臨幽的神力。
14
我想,有些事,還是要找臨幽問問清楚的。
於是我在密室里等啊等,等到很晚很晚,等來了一個渾身是血的臨幽。
他一把扯住我的手腕,厲聲道:「他來了,快走!」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能跟著臨幽向外走,眼看著他身上的血越來越多,我忍不住開口:「你怎麼了?他是誰?」
臨幽沉默著一言不發。
我滿心疑惑,待來到水晶宮的門口時,我才終於明白,臨幽口中他到底是誰。
一群烏泱泱的精怪堵在了我和臨幽的面前,為首的那個人,是沈雲清。
那個我曾經愛了十年的男人,如今周身黑氣籠罩,已然入魔。
「沈雲清?」
我驚訝地失聲大喊。
我不明白,他那樣高傲自負的男人,怎麼會入魔道?
他的自尊,他的前途,他的抱負,全都不要了嗎?
「阿遙……」
沈雲清剛一開口,便哽咽了。
他紅著眼睛向我走來,眼神中是失而復得的喜悅:「阿遙,你真的還活著,我終於找到你了!
「阿遙,過來……」
沈雲清的手馬上要觸到我時,臨幽擋在了我的面前。
他背對著我,狠戾開口:「若遙,走。」
15
我看著眼前的場面,只覺得心中有一股火氣上涌,不斷蔓延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一時間,燥熱無比。
「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冷漠地看著沈雲清,厲聲呵斥:「臨幽已經不再幫助璃國,你又何必付出這麼大的代價,苦苦相逼?」
沈雲清悽然地笑笑:「阿遙,那日在暮蒼山,臨幽說你死了。
「我不信。
「我找了好久好久,果然找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