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遞上和離書時,顧景炎當眾將它撕得粉碎。
他將我堵在王府門口,猩紅著眼攥住我的手腕:
「就算是為了這張臉,你也不肯多看我一眼?」
一年前,我的未婚夫戰死沙場。
我奉父母之命,為病重的靖安王世子顧景炎沖喜。
可大婚之夜,掀開蓋頭。
我看到了和亡夫長得一模一樣的臉。
1
邊境的軍報傳回京城那天,大雪封門。
林修遠的死訊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扎進我的心口。
我抱著他送我的最後一枚木簪,在房裡枯坐了三天。
三天後,父親和繼母推開了我的房門,帶來了第二個消息。
「靖安王府的世子爺快不行了,太醫說要尋個八字相合的姑娘沖喜。
「家裡請人算過了,你的八字是頂好的。
「淺淺,蘇家的前程就看這一次了。嫁過去,你就是世子妃。」
世子妃。
一個快要死的世子的世子妃。
我看著他們,想說些什麼,喉嚨里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我的心已經跟著林修遠一起死了,嫁給誰,去哪裡,又有什麼分別。
「她這是同意了。」繼母替我做了決定。
父親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們轉身離開,門被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也隔絕了我最後一點作為人的生氣。
之後的幾天,我像個木偶,任由她們擺布。
她們給我換上大紅的嫁衣,那顏色刺得我眼睛生疼。
她們給我戴上沉重的鳳冠,壓得我抬不起頭。
耳邊是吹吹打打的喧鬧聲,眼前是來來往往道賀的虛假笑臉。
我什麼都聽不見,也什麼都看不清。
只知道,送親的轎子停下時,我到了一座比蘇家氣派百倍的府邸門前。
靖安王府。
2
府里很安靜,沒有喜慶該有的樣子,空氣里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
一個年長的嬤嬤引著我,穿過長長的迴廊,將我送進一間婚房。
她沒有多說一句話,只留下一句「世子爺歇下了,您自便」,便退了出去。
屋裡很暖,薰香也蓋不住那股苦澀的藥味。
紅燭靜靜地燃燒著,映出一室的紅。
我坐在床邊,沒有去動頭上的蓋頭。
就這樣坐著,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脖子都僵了。
我想,或許我就這樣坐到天亮,坐到那個素未謀面的世子咽下最後一口氣。
然後,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為他守寡,也算全了為修遠守節的心。
正想著,裡間傳來一陣細微的咳嗽聲。
很輕,帶著一種撕裂般的痛苦。
我愣了一下,鬼使神差地站了起來,一步一步朝著床榻走去。
我的手有些發抖,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什麼。
我慢慢地、慢慢地掀開了床幔。
床上躺著一個男人。
他閉著眼,眉頭緊鎖,似乎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他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沒有一絲血色。
可那張臉……
那張臉。
我像是被雷劈中,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那挺直的鼻樑,那分明的唇線,那熟悉的眉眼輪廓。
分明就是林修遠。
是我想了念了,刻在骨子裡的林修遠。
怎麼會這樣?
京城裡的人都知道,靖安王世子顧景炎,與我蘇家的庶女蘇淺淺,是雲泥之別,八竿子也打不著的關係。
可這張臉,要怎麼解釋?
3
我伸出手,想去碰一碰,卻又怕這只是我悲傷過度生出的幻覺。
一碰,就碎了。
床上的人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注視,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幽深的眸子,此刻因為病痛而顯得有些渙散,但看清我之後,臉上染上了毫不掩飾的厭惡。
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滾出去。」
連聲音,都和林修遠有七分相似。
我的眼淚在那一瞬間,毫無徵兆地落了下來。
心口那把被風雪凍住的刀,好像終於融化了。
血流了出來,疼得我無法呼吸。
可我卻笑了。
真好。
4
從那天起,我便住進了靖安王府,成了顧景炎的沖喜新娘。
我每日守在他床前,親手為他熬藥、喂藥。
他醒著的時候,十有八九都在昏睡。
偶爾清醒片刻,看向我的眼神也總是帶著冰冷的審視。
他從不叫我的名字。
有時是「喂」,有時乾脆一個眼神示意。
仿佛我不是他的世子妃,只是一個新買來的、還算順眼的丫鬟。
王府的下人們對我恭敬有加,但那恭敬背後,是藏不住的疏離與同情。
他們都覺得,我是個可憐人。
用不了多久,就會和這位病弱的世子爺一起,被埋進王府的墳地里。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可憐。
我是貪婪。
貪婪地、一分一秒地,偷看著這張臉。
我為他擦拭身體時,會看著他緊閉的雙眼,想像著林修遠在戰場上休憩的模樣。
我端藥給他時,會看著他蒼白的嘴唇,想著林修遠曾教我念書時,唇瓣一張一合的樣子。
這些見不得光的念想,成了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稻草。
顧景炎的病很重,夜裡常常咳得喘不上氣,整夜整夜地發著高熱。
我便整夜整夜地陪著他,用溫水浸濕的布巾,一遍遍為他擦拭額頭和手心。
有一次,他燒得迷迷糊糊,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燙,力氣卻很小。
「別走。」他喃喃自語,眉頭緊皺。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可他接下來的話,卻將我打回了原形。
「長樂。」
長樂公主。
當今陛下的掌上明珠,京城最耀眼的明月。
我慢慢抽回自己的手,繼續為他更換布巾,心裡平靜無波。
也好。
他心裡有人,我心裡也有人。
我們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5
或許是我的八字真的好,又或許是我的照料起了作用。
半個月後,顧景炎的身子真的有了起色。
他不再整日昏睡,也能在床上靠著引枕坐一小會兒了。
他清醒的時間多了,對我的態度卻越發冷淡。
那天午後,我端藥進去,他正靠在床頭看書。
陽光灑在他身上,給他蒼白的臉鍍上了一層暖光。
那一瞬間,他安靜得不像那個乖戾的王府世子,倒真像溫潤如玉的林修遠。
我看得有些出神。
「看夠了?」
他冷冷地開口,打破了我的幻想。
我回過神,將藥碗遞過去。
他看了一眼,眉頭皺得更緊:「苦。」
他從不肯好好喝藥,每次都要我哄著,或是半強迫地灌下去。
今天也一樣。
我端著藥碗,耐心地說:「良藥苦口。」
他嗤笑一聲,眼神輕蔑地掃過我:「一個沖喜的,倒管教起本世子來了。」
說著,他一揮手,直接打翻了我手中的藥碗。
滾燙的藥汁潑了我一手,褐色的液體濺滿了我的裙擺。
手背上立刻紅了一片,火辣辣地疼。
我卻沒顧得上自己,只是跪下身,拿出帕子,一點一點擦拭著地上的污漬。
他大概是沒料到我如此平靜,半晌沒有說話。
我擦乾淨地面,起身,又去重新端了一碗藥來。
這一次,我沒再多話,只是一勺一勺地喂他。
他盯著我看了很久,最終還是皺著眉,一口一口地喝完了。
等他喝完藥,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他靠在床頭,第一次主動對我開口說話。
「去書房,給本世子研墨。」
6
我依言去了書房。
書房裡擺滿了書,空氣中飄著墨香。
我站在書案前,細細地研著墨。
腦子裡卻在想,他身體剛好一些,要做什麼。
不一會兒,他披著外衣,由下人攙扶著走了進來。
這是他病重後,第一次踏出臥房。
他坐到書案前,拿起筆,鋪開一張上好的宣紙。
我以為他要練字。
卻見他筆鋒一轉,在紙上寫下了三個字。
「致長樂」。
原來,他身體剛好一些,便迫不及待地要給他的心上人寫信了。
而我這個沖喜新娘,他的世子妃,不過是一個替他研墨的丫鬟。
也好。
我垂下眼,繼續安靜地研著墨,將所有情緒都藏在了濃稠的墨色里。
7
從書房出來,我的手背還在火辣辣地疼。
被他打翻的藥汁燙出的紅痕,已經變成了幾個醜陋的水泡。
我怕他看見了心煩,一直用袖子遮著。
回到房裡,我正準備尋些燙傷膏來抹,他身邊的貼身小廝卻端著一個錦盒走了進來。
「世子妃,這是世子爺命奴才送來的。」
我打開錦盒,裡面是一盒通體瑩白的玉肌膏,宮中御賜的聖品,千金難求。
我愣住了。
小廝低著頭,小聲補充道:「世子爺說……說您的手太醜,礙了他的眼。」
我看著那盒藥膏,又想起他方才在書房裡那副嫌惡的樣子,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明明是關心,話到了嘴邊,卻偏要變成傷人的刀子。
那晚,我坐在燈下,小心翼翼地給自己上藥。
清涼的藥膏抹在傷處,疼痛漸漸褪去。
我抬頭看向內室的方向,他今晚睡得很沉,沒有再咳嗽。
或許,他也不是那麼鐵石心腸。
只是……他的溫柔,是給長樂公主的。
而這份帶著刺的關心,是因為我頂著這張臉,才得到的施捨吧。
我苦笑一下,將這份不該有的動容,連同藥膏的清涼一起,壓回了心底。
8
顧景炎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
他不再整日臥床,甚至能在庭院裡走動了。
王府里的人都說是我沖喜的功勞,看我的眼神也從同情變成了敬畏。
只有顧景炎自己,待我一如往常。
他寫給長樂公主的信,一封接一封,從未斷過。
每一封,都是我為他研墨,看他落筆,再親手封緘。
信里寫了什麼,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每寫完一封信,他的心情都會好上幾分,連帶著看我的眼神,都會少幾分刻薄。
除了每日為他研墨,我們之間又多了一項消遣——下棋。
那日他寫完給公主的信後,精神尚好。
見我侍立一旁百無聊賴,冷不丁地問:「會下棋嗎?」
我心中一顫。
林修遠生前,最愛與我對弈。
我點了點頭:「會一些。」
「擺上。」他命令道。
我便依言取出棋盤棋子,與他對坐。
他的棋風和他的人一樣,凌厲、霸道,毫不留情。
我全神貫注地應對,棋盤之上,黑白交錯,殺機四伏。
我本以為,他只是閒來無事,尋我解悶。
直到那日,一局終了,我以半子險勝。
他握著白子的手僵在半空,許久沒有落下。
只是抬起眼,深深地看著我。
「你的棋路,是誰教的?」他突然問,聲音有些沙啞。
我的下意識地想起了林修遠。
那些午後,在小小的院落里,他執著我的手,一子一子教我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是我……」我垂下眼,不敢與他對視,「一位故人。」
他聽完,久久沒有說話。
我能感覺到,周遭的空氣都冷了下來。
他緩緩收回目光,將手中的棋子丟回棋盒,發出一聲清脆的碰撞聲。
「你贏了。」他站起身,語氣恢復了往日的冷漠,「以後不必再下了。」
他拂袖而去,留給我一個背影。
我看著那盤未收拾的殘局,心中一片茫然。
我不懂,他為何突然動怒。
自那以後,他依舊不叫我的名字。
只叫我「世子妃」。
在外人面前,他會裝作與我相敬如賓。
「世子妃體弱,你們好生伺候。」
「世子妃喜靜,院裡的鳥雀都攆遠些。」
可一回到房裡,他便會卸下所有偽裝,恢復那副冷漠疏離的樣子。
9
那日,是長樂公主的生辰。
一大早,顧景炎便把我叫到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