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錦袍,像極了林修遠當年穿著儒衫的模樣。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今日是公主的生辰,」他開口,語氣平淡,「你去城外的普濟寺,替我為公主點一盞長明燈,祈福她歲歲平安。」
我垂下眼,應了一聲:「是。」
「府里的馬車已經備好了,」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早去早回,別在外面耽擱。」
我點點頭,轉身準備離去。
「等等。」他又叫住我。
我回頭看他。
他從袖中拿出一個精緻的錦盒,遞給我。
「這是我送給公主的生辰禮,你一併帶去,交給普濟寺的主持,讓他代為轉交。」
我接過錦盒,入手微沉。
我沒有問是什麼,只是福了福身子,退了出去。
去普濟寺的路很長。
馬車搖搖晃晃,我的心也跟著搖晃。
我知道,顧景炎讓我去替他祈福,不過是個幌子。
他支開我,是為了自己能偷偷溜出王府,親自去見他的心上人。
10
到了普濟寺,我按照他的吩咐,為長樂公主點了長明燈,又將錦盒交給了主持。
做完這一切,我在佛前跪了很久。
我沒有為長樂公主祈福。
我求菩薩保佑我的林修遠,若他泉下有知,願他下一世平安順遂,無病無災。
從寺里出來時,天色已近黃昏。
我沒有立刻回府。
我讓車夫趕著馬車,在京城裡漫無目的地繞著。
我掀開車簾,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心中一片茫然。
就在這時,馬車經過了京城最有名的酒樓「望江樓」。
我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二樓的窗邊,坐著兩個人。
其中一個,正是本該在王府養病,卻穿著一身常服的顧景炎。
他的臉上帶著我從未見過的溫柔笑意。
他對面坐著一位華服女子,想來便是長樂公主了。
他們言笑晏晏,郎才女貌,真是一對璧人。
我的目光落回顧景炎身上。
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微微側頭,朝我的方向看來。
我心中一緊,連忙放下了車簾。
馬車駛過望江樓,將那刺眼的一幕甩在身後。
我靠在車壁上,閉上了眼睛。
林修遠的臉,顧景炎的臉,在我腦海中交替出現。
原來,臉再像,終究也不是同一個人。
林修遠從不會用那樣的眼神看別的姑娘。
我苦笑一聲。
蘇淺淺,你早就該明白的。
他是顧景炎。
不是你的林修遠。
11
夜裡,京中下起了瓢潑大雨,雷聲滾滾。
我自小就怕打雷,總是睡不安穩。
正輾轉反側間,外間突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還夾雜著器物落地的破碎聲。
是顧景炎。
我心中一緊,也顧不上對雷聲的恐懼,連忙披上外衣,掌燈走了出去。
他不在房中,獨自一人站在庭院的廊下,任由夾雜著雨絲的冷風吹打在他單薄的衣衫上。
他的臉色比平日裡更加蒼白,身體搖搖欲墜。
「世子!」我驚呼一聲,連忙跑過去,想將他扶回房中。
他卻一把推開了我,力道之大,讓我踉蹌著後退了幾步。
「滾開!」他低吼著,聲音沙啞,像一頭被困的絕望野獸。
我被他眼中的瘋狂嚇住了,愣在原地。
就在這時,一道驚雷炸響,天光慘白,照亮了他臉上痛苦而扭曲的神情。
他猛地抱住頭,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我這才意識到,他不是在發怒,他是在……害怕。
我不再猶豫,再次衝上前,從身後緊緊地抱住了他。
他的身體很燙,卻又在不住地發抖。
「別怕,」我將臉貼在他的背上,聲音也不自覺地帶上了顫音,「我在這裡,別怕……」
我不知道自己重複了多少遍。
懷中的身體終於從劇烈的顫抖漸漸平息下來。
他緩緩轉過身,一言不發地看著我。
雨夜冰冷,他的眼神卻滾燙得嚇人,仿佛要將我吞噬。
他突然伸出手,將我狠狠地揉進懷裡。
那個擁抱,用力到幾乎要將我的骨頭勒碎。
我沒有掙扎。
我們就在這風雨飄搖的廊下,靜靜地相擁著,聽著彼此的心跳聲,仿佛天地間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那一刻,我忘了林修遠,也忘了長樂公主。
我只知道,我抱著的人,是顧景炎。
一個同樣孤獨,同樣痛苦的靈魂。
12
可這份短暫的溫存,在第二日清晨,便被他親手打碎。
他醒來後,看到躺在他臂彎里的我,眼神瞬間恢復了冰冷和疏離。
他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臂,仿佛昨夜那個脆弱無助的人,只是我的一場幻覺。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起身,穿戴整齊,又變成了那個高高在上的靖安王世子。
而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裡那剛剛燃起的一點火苗,又被一場無聲的冷雨徹底澆滅。
後來,我便病了一場。
不算重,只是有些發熱,渾身提不起力氣。
王府的管家請了太醫,太醫只說是風寒,開了幾副藥。
顧景炎來看過我一次。
他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眉頭緊鎖。
「不過是吹了些風,就病成這個樣子,蘇家的人真是嬌貴。」
我沒有力氣與他爭辯,只是閉上眼。
他站了一會兒,許是覺得無趣,轉身便走了。
那之後,他再沒踏進我的臥房半步。
我也樂得清靜。
病好之後,我變得越發沉默。
我依舊每日為他打理生活,晨昏定省,將一個世子妃該做的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只是我的心,像一潭死水,再也泛不起半點漣漪。
我不再盯著他的臉出神。
我不再因為他無意間的一句溫和言語而心跳加速。
我將他,徹底當成了一個與林修遠無關的陌生人。
他就只是顧景炎。
是高高在上的靖安王世子,是長樂公主的心上人,是我名義上的夫君。
僅此而已。
日子就這樣不咸不淡地過著,一晃便是一年。
顧景炎的身體在大夫的精心調理下,已經完全康復。
他甚至重新開始拾起弓馬,每日在演武場練武。
那個病弱蒼白的世子,漸漸變得挺拔而富有生氣。
他越是健康,那張臉就越像林修遠。
可我的心,卻再也不會痛了。
13
直到初春的那天,京城裡傳來一個天大的喜訊。
鎮守北境的軍隊打了大勝仗,不日即將班師回朝。
消息傳遍大街小巷,整個京城都沸騰了。
我正在院子裡修剪花枝,聽到丫鬟們議論,也只是淡淡一笑。
家國大事,與我一個後宅婦人,又有什麼關係。
可接下來,一個名字從她們嘴裡蹦出來,讓我手裡的剪刀「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聽說這次最大的功臣,是那位林校尉,叫……叫林修遠!」
「就是一年前都以為戰死了的那位少年將軍!
「沒想到他只是重傷被牧民所救,如今大破敵軍,可是了不得的大英雄!」
林修遠。
我的林修遠。
他還活著。
那一瞬間,我感覺整個世界都靜止了。
風停了,鳥不叫了,丫鬟們的議論聲也消失了。
我只能聽見自己瘋狂的心跳聲,一聲一聲,像是要撞破我的胸膛。
我慢慢地蹲下身,撿起地上的剪刀,指尖被劃破,滲出血珠,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我回到房裡,走到銅鏡前。
鏡中的女人,面色蒼白,眼神空洞,穿著一身不屬於自己的華服。
這不是我。
這不是蘇淺淺。
蘇淺淺的心,早在林修遠「戰死」的那一刻,就跟著一起死了。
可現在,他又活了過來。
我的心,也跟著活了。
我看著鏡子,慢慢地,露出了這一年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我的修遠沒有死。
他要回來了。
我不再需要守著一個替身過日子了。
我站起身,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紙。
然後拿起筆,蘸飽了墨,一筆一划,鄭重地寫下了三個字。
「和離書」。
14
我將寫好的和離書折好,收進袖中。
做完這一切,我平靜地推開房門,走向顧景炎的書房。
這一年裡,我從未主動來過這裡。
書房門口的侍衛見是我,有些驚訝,但還是躬身行禮,並未阻攔。
我推門進去。
顧景炎正坐在案前處理公務,他聽見動靜,頭也沒抬,只當是下人進來了。
「不是說了,我處理公務時,任何人不許打擾。」他的聲音清冷,帶著慣有的不耐煩。
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走到他面前。
他許久沒聽到回應,終於皺著眉抬起頭。
看清是我,他眼中的不耐煩更深了,還夾雜著一絲顯而易見的詫異。
「你來做什麼?」
我從袖中拿出那封和離書,輕輕地放在他面前的書案上。
他低頭看了一眼,看到了上面那三個字。
「和離書?」他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看著我,「蘇淺淺,你又在玩什麼把戲?」
「我要和離。」
我的語氣很平淡,沒有一絲情緒起伏。
他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坐直身子,那雙酷似林修遠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要和離。」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世子爺身體已然康復,我這個沖喜的棋子,也該到此為止了。」
「棋子?」他怒極反笑,「蘇淺淺,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本世子明媒正娶的世子妃,是這王府的女主人!」
「那又如何?」我反問他,「是你親口告訴我,我只是個沖喜的。如今喜已沖完,我為何不能走?」
他被我堵得啞口無言。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桌上的和離書,當著我的面,「撕拉」一聲,將其撕得粉碎。
紙屑紛紛揚揚地落下,像我這一年死掉的心。
「我告訴你為何不能走。」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將我完全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
「因為你是我的。」
「沒有我的允許,你這輩子,都別想踏出王府大門一步!」
他的眼神狠戾。
我卻絲毫不怕。
因為我知道,真正拴住我的那根繩子,已經斷了。
我看著他,輕輕地笑了。
「顧景炎,你困不住我的。」
15
顧景炎說到做到。
從那天起,他便下令將我禁足在我自己的院中,不許我踏出半步。
他以為一堵牆,幾個人,就能將我困住。
他不知道,我的心早就飛出了這座金絲牢籠,飛到了即將歸來的那個人身邊。
幾天後,林修遠的軍隊正式班師回朝。
那日,整個京城萬人空巷,百姓們都湧上街頭,想一睹少年英雄的風采。
我的院子很偏,聽不見外面的喧鬧,但我知道,他回來了。
我換上一身素凈的衣服,避開守衛的下人,悄悄爬上了院裡最高的一處假山。
站在這裡,剛好能越過高高的院牆,看到遠處長街的一角。
等了不知多久,遠處傳來整齊的馬蹄聲和震天的歡呼聲。
我的心跳驟然加速。
我看見了。
隊伍的最前方,一個身穿銀色鎧甲的年輕將軍,騎在一匹高大的白馬上。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眼間是我刻在骨子裡的熟悉。
只是比起一年前,他的輪廓更顯堅毅,眼神也更加沉穩銳利。
是他。
是我的林修遠。
他就那樣穿過長街,接受著萬民的敬仰。
我站在假山上,風吹動我的裙擺,我的眼淚無聲地滑落,模糊了視線。
可我卻笑著。
真好,我的少年郎,成了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16
我看得入了迷,絲毫沒有察覺到身後多了一個人。
「原來他就是林修遠。」
一個冰冷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猛地回頭,看見了顧景炎。
他不知何時站在那裡,也穿著一身和我相似的素色常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順著我剛才的視線望去,目光精準地落在了遠處的林修遠身上。
當看清那張臉時,他的瞳孔猛地一縮。
然後,他緩緩地,緩緩地轉回頭,看向我。
「好一個蘇淺淺。」他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道,「原來本世子,只是一個替身。」
我沒有否認。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否認的。
我從假山上跳下來,與他平視。
「現在你知道了,可以放我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