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的高溫天,我在街上發傳單。
我媽的賓利就停在路邊。
她一邊吹冷氣,一邊監督我賺清理費。
直到我把最後一張傳單塞進了剛停下那輛法拉利的車窗。
兩分鐘後,我也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我媽終於急了。
一邊飆車,一邊給我打電話:
「開車的那個男的是誰?」
「你們是什麼關係?」
「你和他睡過了嗎?!」
我只是笑笑。
「是一個會給我買衛生巾,並且不計較我弄髒他車后座的男人。」
「放心,我現在是生理期,他沒那麼禽獸。」
「至少得等七天後……」
1
柏油路面的熱浪一陣陣向上翻湧,我感覺腳下的鞋底都快要融化了。
汗水從我的額頭流下,滑過臉頰,鑽進眼睛裡,又澀又疼。
後背的廉價 T 恤早就濕透了,黏糊糊地貼在身上,悶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我想去路邊的樹蔭下站一會兒,哪怕只有一分鐘。
可我不敢。
不遠處,那輛黑色的賓利。
我媽就坐在車裡,像個監工一樣盯著我。
我手裡這兩百張傳單,必須一張不剩地發完。
這是她今天給我的「任務」。
這一切,只因為今天早上,我提前到來的生理期。
我在起身時,不小心在賓利后座的米色真皮上蹭了指甲蓋大小的一點血漬。
就為這一點血。
我媽瘋了。
她用她那隻價值六位數的愛馬仕鉑金包,一下又一下地砸在我的頭上,堅硬的鎖扣磕得我額角生疼。
「江心!你是不是覺得這車太乾淨了?就故意來弄髒我的車,你跟你那個騙子爹一樣,骨子裡就帶著骯髒!只會給人帶來麻煩!噁心!」
我垂著頭,默默忍受她的辱罵。
每次都這樣。
只要我惹她不快,她就會提起那個男人。
那個和我媽有過短暫婚姻,又在她懷孕時,捲走公司一大筆錢,去救他鄉下白月光的窮小子。
我爸。
從他消失的那天起,我就成了我媽人生中最大的污點。
一個活生生的、時刻提醒她,曾被一個窮小子騙財騙心騙身的證據。
我媽把對我爸所有恨意,都變本加厲地投射到了我的身上。
她堅信,我骨子裡流淌著和我父親一樣「貧窮」和「背叛」的血。
她把我送進全城最貴的私立學校,卻只給我交了最基礎的,僅僅能讓我踏入校門的學費。
讓我穿著地攤貨在一群富家子弟中像個異類。
每天學校的午餐時間,也是我的公開處刑。
我的同學們都坐在食堂里吃著空運來的和牛與藍鰭金槍魚時。
而我,不能進那個餐廳。
因為我媽沒有給我交一個月兩萬塊的餐費。
我只能獨自一人,像見不得光的老鼠,躲在教學樓頂樓那個廢棄的雜物間角落。
打開我的便當盒,一股餿味撲面而來。
裡面是昨晚家裡傭人吃剩下的飯菜,被隨意地攪合在一起,已經分不清原來的模樣。
黑糊糊的菜葉,凝固的油塊,黏成一坨的米飯。
有時候,運氣「好」的話。
裡面甚至還會多出一兩根被人啃得乾乾淨淨的排骨骨頭。
像是某種施捨,又像是一種無聲的嘲諷。
我媽管這叫「磨鍊」。
她說,要先把那骯髒的窮酸血脈磨掉,我才配得上江家的富貴。
2
14 歲那年,我的右下腹傳來一陣絞痛。
起初只是隱隱作痛,我以為是吃壞了東西,沒當回事。
可沒過多久,那痛感就猛地升級,像有一根燒紅的鐵釺,在我身體里蠻橫地來回攪動。
我疼得從床上滾下來,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冷汗一層層地往外冒,很快浸透了單薄的睡衣。
我扶著牆,掙扎著挪到客廳,向正悠閒敷著面膜的媽媽求助,聲音都在發顫。
「媽,我肚子……好疼……」
她掀起眼皮瞥了我一眼,從鼻腔里發出一聲冷嗤。
「又想耍什麼花招?」
「你爸當年就是這麼一臉可憐樣地騙我掏錢,你們父女倆,骨子裡都刻著下賤的算計。」
她語氣里的鄙夷,比我腹中的絞痛更讓我心寒。
我試圖解釋,可劇痛讓我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疼痛的浪潮一波接著一波。
我開始滿地打滾,視野陣陣發黑,意識在崩潰的邊緣徘徊。
我真的要死了。
這個念頭讓我爆發出最後的力氣,我掙扎著爬到她的腳邊,拽住她的真絲睡袍。
我向她磕頭。
一下,又一下,額頭撞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媽……求你……救救我……」
也許是我這副狼狽到極致的樣子終於取悅了她,她慢悠悠地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要去醫院可以,先把這個簽了。我的錢不是大風刮來的,給你花的每一分,你都得記著。」
她扔過來一張紙,和一支筆。
是一張「欠款單」。
上面白紙黑字寫著,本人江心,因突發疾病,自願向母親江意晚借款手術費及後續治療費,承諾成年工作後,連本帶息,全額償還。
利息是銀行同期利率的五倍。
那一刻我才明白,在她眼裡,我不是她的女兒。
我只是一個,需要不斷償還父債的累贅。
劇痛中,我用盡全身力氣,顫抖著在那張冰冷的紙上,簽下了我的名字。
她這才慢條斯理地叫了司機。
3
手術後,我媽只允許我在醫院待了兩天。
她扯掉我的輸液管,說再不回學校,我的進度就跟不上了。
腹部的傷口被布料摩擦得生疼,但這點痛,遠比不上在這個貴族學校里,作為「異類」的煎熬。
我因為沒交那幾千塊的教材費,上課只能和同桌擠著看一本書。
同桌是個有些懦弱的男生。
每當那幾個以欺凌我為樂的富家子弟,朝我們投來不善的目光,他就會將書往他那邊挪過去一大截,只留給我一個尷尬的邊角。
我只能拚命伸長脖子,像只偷食的瘦鳥。
課間,羞辱如期而至。
幾個畫著精緻妝容的女生將我堵在衛生間,為首的那個叫王菲菲,是班裡的「大姐大」。
她們把我推倒在地,冰冷的髒水從頭頂澆下,浸濕了我洗到發白的廉價短袖,也瞬間浸透了腹部的紗布,傷口傳來一陣冰涼的刺痛。
「喂,江心,聽說你媽是上市公司老總,你怎麼連教材費都交不起啊?」
「不會是私生女吧?上不了台面的那種?」
她們的嘲笑像針一樣扎進我心裡。
那天,她們推搡我,用膝蓋頂撞我的腹部。
剛剛癒合的傷口,重新撕裂。
鮮血滲透了紗布,染紅了我的衣服。
我被送到醫務室重新包紮,學校給我媽打了電話,反映了校園欺凌和我拖欠費用的問題。
電話開著免提。
我站在辦公室里,像個等待審判的犯人,我清晰地聽見電話那頭,我媽那波瀾不驚,甚至帶著一絲慵懶笑意的聲音。
「小孩子打鬧而已,我們江心沒那麼嬌氣。」
「至於教材費,」她頓了頓,聲音裡帶上了一絲玩味的笑意,「我這是在鍛鍊她的獨立能力,總不能讓她養成不勞而獲的壞習慣。」
「想要錢,就讓她去掙。」
於是,我成了貴族學校里唯一一個,放學後要去撿垃圾的學生。
當我的同學們坐上各種我不認識標誌的豪車,奔赴高檔餐廳和私人會所時。
我背著沉重的書包,走進這個城市最骯髒的角落,在散發著餿臭的垃圾桶里,翻找著可以換錢的塑料瓶和硬紙板。
有一次,我在一家高檔法餐廳的後巷翻垃圾桶,正巧看見我媽和她的牌友們坐在不遠處的露天茶座。
我媽看見了我。
她沒有絲毫意外,反而端起咖啡,朝我遙遙舉杯,嘴角勾起一抹殘忍又滿意的弧度。
像是在欣賞一出她親手導演的,名為「磨鍊」的戲劇。
而我,就是那個在泥濘里掙扎,供她取樂的小丑。
我撿了一個星期的廢品,手指被劃破,渾身散發著餿臭味。
最後,只換來了三十七塊五毛錢。
距離幾千塊的教材費,遙遙無期。
就在繳費截止日的最後一刻,班主任王老師把我叫到了辦公室。
她將一套嶄新的教材推到我面前,溫和地說:「江心,你教材的錢,老師幫你出了。」
「老師……我……」
我捧著那疊嶄新的書,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王老師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溫和:「別哭,老師什麼都不要你回報,你只要答應我,好好讀書就行了。」
有了教材後,我第一次挺直了腰板坐在教室里。
我發了瘋似的學習,想用好成績來回報王老師的善意。
可這樣的好日子,只過了不到一周。
我媽大概是從學校寄回家的帳單上,看到了那筆被劃掉的教材費。
她來了學校,直接去了校長辦公室。
沒過多久,正在給我們上課的王老師,就被校長助理叫了出去。
她走的時候,手裡還捏著半截粉筆,只說了一句「同學們先自習」,就再也沒回來。
班級里開始議論紛紛。
我心裡陡然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連書都看不下去了。
直到下課後,我才在公告欄里,看到了那張薄薄的、卻足以壓垮一個人的 A4 紙——關於解除王青老師聘用合同的通知。
我媽是這所私立學校最大的贊助商之一。
解僱一個老師,對她來說,比蹍死一隻螞蟻還簡單。
我瘋了一樣衝到校門口,我媽正準備上車。
「媽!為什麼要開除王老師!」
我哭著沖她喊,聲音因為激動而破了音。
「你哭什麼?」她語氣平淡,「是我開除她的嗎?不是。是你那位『好心』的王老師,非要多管閒事,破壞我的教育方針。」
「什麼教育方針!王老師是好人!她只是幫我……」
「好人?」媽媽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短促地笑了一聲,「江心,我今天再免費教你一課。這個世界上,最不值錢的就是所謂的好人,那些平白無故的善意。」
「況且,你必須搞清楚一件事,王老師現在遭遇的一切,都是你連累的。」
「因為你,她失業了。」
這一句話,便將我死死釘在原地。
是啊。
是我接受了那份善意,才害了唯一對我好的人。
我媽滿意地看著我慘白的臉,轉身,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車窗緩緩搖下,露出她那張保養得宜、卻毫無溫度的臉。
「哦,對了。教材費我已經替你還給王老師了。」
「錢,自然還是算你借的。」
「利息,照算。」
4
王老師被開除後,我成了學校里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
我走在走廊上,原本還在說笑的同學會瞬間噤聲,用一種夾雜著恐懼和鄙夷的眼神看著我,然後默默散開。
王菲菲那群人的欺凌,則徹底撕掉了偽裝,變得前所未有的明目張胆。
她們會當著全班的面,從我桌上搶走那本嶄新的、王老師給我買的教材。
用馬克筆在上面畫滿不堪入目的塗鴉和惡毒的詛咒,然後,當著我的面,一頁,一頁,撕得毀。
我瘋了一樣撲上去,試圖搶回那些教材,那是我僅有的一點溫暖的證明。
可她們七手八腳地將我推倒在地。
堅硬的地面,撞得我骨頭生疼。
不知是誰擰開了墨水瓶。
黏膩冰冷的藍黑色液體,從我頭頂傾瀉而下。
冰涼的液體浸透了我的衣服,也染黑了散落一地的書頁。
但再也沒有一個老師敢對我出手幫助,他們會刻意避開我的視線,仿佛我身上帶著某種會傳染的厄運。
他們都怕了。
害怕會和王老師一樣,因為對我施捨了微不足道的善意,就被我那個手眼通天的媽媽,輕而易舉地毀掉人生。
我成了一個真正的孤島,被全世界拋棄。
那天,我又被她們堵在衛生間,從頭到腳澆了一桶髒水,當我渾身濕透地回到家,分不清臉上是髒水還是淚水時,我崩潰了。
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無邊無際的絕望。
我第一次鼓起勇氣,堵在了我媽的書房門口。
她正優雅地品著紅酒,翻閱著財經雜誌,對我狼狽的樣子視若無睹。
我用盡全身力氣,問出了那個盤桓心中多年,幾乎要將我撕裂的問題:
「為什麼?」
我的聲音在發顫,帶著哭腔。
「為什麼不能像個正常的媽媽一樣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