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之前,沈未夏頂替了我的身份。
柳姨娘挑著時候服藥催產,又串通乳娘換了孩子。
於是她成了千嬌萬寵的嫡出小姐。
我成了沈家主母的眼中釘、肉中刺。
十歲那年,柳姨娘去世。
前來料理後事的母親不可置信地盯著我手臂上的胎記,嘴唇止不住地抖動。
而後沈府就多了位嫡出的小姐。
再後來,建安郡王江淮拿著一枚香囊找到我。
我一眼認出那是柳姨娘的手筆。
他問我是否是八年前在街邊將他藏入轎中的沈家嫡女。
我思忖片刻後,略略頷首:
「是我。」
於是十六歲這年,我頂替了沈未夏的姻緣,嫁入了郡王府。
1
如今江淮與我成婚已有三年,宿在府中的日子卻不過半載。
曾經的恩愛夫妻早在真相大白那天分崩離析。
這次江淮又在校場躲了我兩個月。
直至老夫人的壽辰將近,事務繁多,江淮才鬆了口,派人送來今日歸府的消息。
窗外烏雲滾滾,暴雨如注,勾起我些許不好的回憶。
我強打起精神,親自盯著灶上的魚湯。
今個兒一早,天還未亮,乳娘秦嬤嬤便趕去早市採買鮮魚,丫鬟春枝又幫著我殺魚剖腹。
只因上次江淮歸府時多喝了兩碗,甚至難得對我柔和了神色。
可我從晨光熹微等到暮色四合。
灶上的魚湯添了三回水,魚肉都煮至發散,仍沒見到江淮的人影。
待到春枝怒氣昂然地衝進廚房,我才知曉。
原來江淮歸府的馬車拐了彎,去了沈未夏的生辰宴。
去往沈府的路上,我的心裡暗自發苦。
昨日夜裡,老夫人便一再囑咐我,讓我務必將江淮多留些時日。
她直直地看著我的肚子,那目光不言而喻。
只怕如今又要教她失望了。
沈未夏二十歲的生辰宴辦得極為盛大,絲竹裊裊,珠翠委地。
席間高朋滿座,不乏勛貴世家。
我那六品官的爹何德何能能請到這些貴人賞臉,不知江淮中間又出了多少力。
我獨自撐傘,站在雨中,看向宴會中心的二人。
沈未夏裊裊婷婷地依偎在江淮身旁,眉如遠黛,眼似秋水。
江淮長身玉立,不時對著她溫柔地勾起唇角。
隔著雨幕看去,宛若一對璧人。
初春寒風凜冽,拂亂了沈未夏的髮絲。
江淮伸展長袖為她擋住風口。
側身時瞥見我,臉上的笑意陡然冷下來。
眉峰微蹙,目光冷然。
「你來做什麼?」
我被這目光刺得眼眶酸脹,忍不住倒退一步。
一時竟不知該走該留。
身為郡王妃,母親時常教導我要顧大局、識大體。
出門前,秦嬤嬤攔住我,叫我不要讓老爺、夫人為難。
周圍眾多貴客探來的目光更是如芒在背。
若是往常,我應該識趣地離開。
可今日,可能是雨太大,風太冷。
一股勁兒逼著我收了傘,拾階而上。
整理好滴水的衣袖,才抬頭笑道:
「夫君說笑了,妹妹生辰,姐夫能來,做姐姐的卻不能來?」
2
我的夫君江淮年少從軍,戰功赫赫,十六歲那年更是大破南蠻。
歸城那日,一身銀甲,手握長槍,英姿颯爽,不知傾了多少女郎芳心。
這其中就有我的妹妹沈未夏。
人人都道我那妹妹痴心,在江淮成婚前,便對他傾慕有加。
江淮成婚後三年,依舊痴心不改。
曾有人打趣江淮,不若效仿娥皇女英,既不叫沈家二姑娘傷心,又能成一段佳話。
當時江淮蹙了蹙眉,不假思索道:
「那這便傷了晚春的心。」
我那妹妹聽後哭得梨花帶雨,甚至揚言不嫁江郎,寧願絞了頭髮去做姑子。
父親氣得直罵「孽女」,母親更是心疼不已,縱著她直至雙十年華仍未出嫁。
瞧如今這滿席賓客,眾星捧月的二人。
看來終究要成一樁美談。
壓下心中酸澀,我對著江淮輕笑。
「我在府中竟不曾收到妹妹的請帖,夫君在郊外校場反而收到了?」
席間因著我這句話,驟然安靜下來。
江淮臉色一變,似乎沒想到我會當眾發難。
坐在沈未夏身旁的母親見狀,連忙出來打圓場,親熱地招呼我坐她身側。
「聽聞你近日感染了風寒,才未想著叫你。再說了都是自家人,哪需要什麼請帖。」
她拉過我的手,一番噓寒問暖,真好似慈母一般。
席間氣氛稍緩,歡聲笑語漸漸又流動起來。
江淮垂下眼,抿緊唇,不發一言。
沈未夏眼裡卻閃過一絲挑釁。
「姐姐身為郡王妃,來參加妹妹的生辰宴,怎穿得這樣樸素,連朵花也不簪。」
她輕撫鬢間的金絲牡丹,笑道:
「姐姐瞧我這金絲牡丹,可是淮哥哥特地從南地為我尋來的,滿京城找不出第二株了。」
我抬眼去看,那花果然色澤艷麗、玉笑珠香。
江淮半年前尋來這花時,它因水土不服,幾近枯死。
我好生照料,月前終於有了起色。
日前它開了花,我滿心歡喜地在書信里提及此事,盼著他早日歸府,切勿錯了花期。
今日一早,江淮派人取了那花,我還疑惑。
原是好花配佳人。
我打量那花許久,忽然桀然一笑:
「妹妹雙十年華仍未出嫁,未出閣的女兒家自然愛打扮,才好招蜂引蝶。」
沈未夏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繼續說道:
「更何況妹妹承了柳姨娘的容貌,自然是芳華絕代……」
話未說完,沈未夏便慌了神。
母親更是變了臉色,厲聲喝止道:「沈晚春,慎言!」
周遭竊竊私語四起,外人只知我和沈未夏是一母同胞,哪裡聽過這樣的秘辛。
我冷笑一聲,心中的怒火再也壓不住,端起桌上的湯盅,狠狠潑向沈未夏。
黏膩的湯水順著沈未夏的臉蜿蜒,她呆立原地,似是不敢置信。
過了好半晌,她高聲尖叫道:
「賤人,賤人!」
她妄圖與我撕扯,還未起身,那倒空的湯盅就砸在了她的腦袋上。
她被砸得歪了髻,額頭腫了個大包。
那朵嬌俏的牡丹滾落在地,被她踩在腳下,變得泥濘不堪。
母親哀嚎著「心肝兒」「寶貝兒」地去扶她,我高舉起湯盅,還要再砸時,江淮攥住了我的手腕。
腕間一陣陣刺痛,他神色冷厲,一字一句地說:「沈晚春,你真讓我噁心。」
像極了三年前,他遞給我和離書時。
我紅了眼尾,咬牙撕碎。
他只是冷眼看著。
「沈晚春,現在我只覺得你噁心。」
他譏諷一笑:「你遲早會後悔。」
舊時的面龐與眼前的人漸漸重合。
我仰起頭,扯起笑,淚珠卻止不住地滾落。
「江淮,我確實後悔了。」
3
和江淮第一次見面,是在相府的賞花宴上。
京城遍地勛貴世家,我爹卻不過是個六品小官。
富貴和權勢教人迷了眼,他蠅營狗苟多年無果,便在我和沈未夏唯二的兩個女兒身上動起了心思。
賞花宴上不乏達官貴人、青年才俊,萬一哪個女兒攀上高枝,他便也能借上乘龍快婿的東風。
我和沈未夏之中,無疑是自小養在母親膝下的沈未夏更得青睞。
父親掏出家底,母親拿出了最昂貴的頭面。
我不過是順帶。
沈未夏也不負他們厚望,與這些世家貴女們打成一團。
我性格孤僻,向來與這些官家小姐搭不上話。
一進園子裡又犯起了桃花癬,只能沉默地坐在偏僻一角。
沈未夏偏偏還要來招我。
「姐姐,你這臉紅得好像戲園裡的猴兒呀!」
眾人鬨笑起來,仿佛我真是逗她們開心的猴兒。
沈未夏站在人群中也笑得得意。
她認為我分了母親的寵愛,覺得叫我丟臉是件快意的事。
我的目光從她臉上慢慢掃過。
她被母親保護得天真又愚蠢,竟不明白同為沈家的女兒,一辱同辱的道理。
更不了解我的性子。
我既不在意父親母親的期待,更不會顧忌沈府的臉面。
在一片歡聲笑語中,我猛地起身扇了她一巴掌。
園裡頓時靜了一瞬。
沈未夏愣了愣,發出刺耳的尖叫:
「你敢打我!」
她面色猙獰,張牙舞爪地想要撲過來。
我側身躲過,又用力踹向她膝蓋。
她控制不住身形,朝身後倒去,撞倒了不知幾家小姐。
剛剛還語笑喧闐的人群亂成一團,我趁勢逃了出來。
躲在假山後喘息的時候,一道清朗男聲突然響起:
「沈家小姐倒是有趣。」
我驚了一瞬,抬眼望去。
少年面如冠玉、儀表堂堂,屈膝踞於假山之上,唇角噙著笑意。
一如那日,大破南蠻的軍伍班師回朝,為首的少年郡王笑得也是這般張揚恣意。
我後知後覺地用長袖遮住斑駁的面龐,面上似有火燒。
江淮卻不甚在意,甚至柔和了眉眼。
他從假山跳下,又從懷中掏出一隻香囊。
柔聲道:
「沈姑娘,可還記得八年前,永安巷?」
4
香囊針線老舊卻乾淨整潔,看得出持有之人對其妥善珍藏。
我長在柳姨娘膝下十年,一眼認出那是柳姨娘的手筆。
她曾是江南頂尖的繡娘,一針一線俱是巧奪天工。
她也曾給我繡過香囊,只是從未為我繡過那樣精美的繡樣。
我摸著熟悉的針腳,思緒飄回到八年前。
那時我還以為柳姨娘是我生母。
年關將近,沈家依例往城隍廟祈福。
沈家老爺夫人乘頭輛馬車先行,柳姨娘扶著沈未夏登了次輛。
我跪在院裡的積雪中,眼前一片灰白。
寒氣穿透了半舊的夾襖,在我的五臟六腑里亂竄。
心裡只覺得悲涼又荒謬。
姨娘素日裡陪我挑燈夜讀,寒暑不輟。
待終於得了父親誇讚,卻反手罰我跪於院中。
只因聽聞沈未夏為此受了父親幾句斥責。
馬車軲轆聲漸遠,我才起身出門。
久居深宅,難得有這片刻自在,更不會有人特意來尋我。
街頭巷尾正是喧騰,我信步閒走,路過護城河時,緩了腳步。
流水奔騰不息,似乎比這冰天雪地更溫暖些。
一片雪花落在我凍得青紫的臉頰,又化成水,落入頸間,涼得我打了寒顫。
一瞬間的孤勇霎時間消了乾淨,我邁回了騰空的腳。
不覺間又到了城隍廟附近的永安巷。
沈府的馬車恰停在巷口,似是準備歸程。
我心頭一緊,下意識隱入巷尾陰影。
頭輛馬車走了片刻,另一輛馬車才剛剛準備啟程。
一個小小的人影,借著沈未夏的手,踉蹌著爬進了沈未夏的車廂。
門帘落下時,那小人回眸,竟是滿臉鮮血。
驚惶的目光掠過我,像掠過一粒無關緊要的塵埃。
待馬車走遠,我慢吞吞地起身回府。
一群凶神惡煞的人出現在巷口,抓住我喝聲問道:「剛剛可否看見一個紫色小童?」
我怔了怔,抬起手指了相反的方向。
那群人立刻追了過去。
等我回到沈府,沈未夏已經歇下。
姨娘案前放著一隻繡好的香囊,並沒有什麼精美圖樣。
卻也針腳細密,用了心。
姨娘正借著昏暗的燭光,裁著主屋裡挑剩的衣料給我做襖。
縱使凍得直打哆嗦,她仍舊一邊將我冰涼的手捂進懷中,一邊將這事當一樁奇聞,笑著說與我聽。
「那紫衣小童過了兩個路口便匆忙下了車,臨走時還說以後必要報答沈家姑娘呢。」
「沈姑娘?」
江淮又喚了我一聲。
我的目光轉回到江淮身上。
那紫衣小童依諾來報答沈家姑娘了。
世人皆知,建安郡王江淮是聖上侄子,是老郡王的老來子。
老郡王去得早,江淮八歲便承襲了郡王之位。
生得又是玉樹臨風、俊朗無雙。
後更是年少從軍,立下汗馬功勞。
比起撿著沈未夏挑剩的親事,或是被父親胡亂塞進哪個高官後院,這送上門的錦繡良緣,沒有不應承的道理。
於是在江淮期盼的眼神中,我微微頷首。
「是我。」
我施施然笑:「怎麼,當年藏進我轎子裡的是你?」
5
之後的事就很順理成章。
少年的情感來得坦誠又熱烈。
江淮時常上門邀我踏青游湖、騎馬射箭。
十六歲那年,江淮更是用一身軍功為我換來了聖上賜婚。
說不動心是假的。
迎親時,少年騎著高頭大馬,身姿挺拔、俊朗無雙。
我坐在轎中,心中忐忑,忍不住掀開轎簾去看他。
視線相撞時,他笑意盈盈,眼中燦若星辰。
喜轎剛停穩,火盆還沒跨,他便迫不及待地抱著我入了門。
喜娘欲哭無淚地勸阻說不合禮數。
他將喜娘拂到一旁,牢牢牽著我的手,手心的溫熱慢慢傳遞到我的四肢百骸。
「我千求萬求才娶來的新娘,哪有什麼晦氣?」
拜完堂,我還未來得及起身,他猝不及防地將頭探入我的蓋頭下。
「晚晚,往後便要喚你一聲娘子了。」
聲線低柔,目光繾綣,唇角噙著化不開的溫柔。
我不禁軟了心腸。
婚後的日子更是蜜裡調油。
晨間,床前的瓶中總插著帶著露珠的鮮花。
暮時,他會為我捎上京城最流行的珠釵羅裙。
我亦收斂脾性、修持德行,學著做一位端莊賢淑的郡王妃。
生怕因著先前不好的名聲,給王府抹黑。
更怕做得不夠好,叫他失望。
只是我時常惴惴不安,午夜夢回時總想起這是一場冒名頂替的緣分。
水落石出那天,我們成婚才不過三月。
他去城東買我最愛的棗泥糕。
沈未夏淚意盈盈地攔住了他的馬車。
那天是個陰雨天,烏雲蔽日,一如他回府時陰沉的臉。
他徑直推開房門,寒風裹挾著冷雨吹入房內。
我冷得打了個哆嗦,抬頭看見他站在雨中。
薄唇繃直,目光沉沉。
我的心直直地往下墜。
我暗自想過,知曉一切時,他或許會高聲對質,又或是怒然痛斥。
但那天他盯著我良久,什麼也沒問。
隨後決絕地轉身而去。
我張了張嘴,也什麼都沒說。
我知道,說什麼都是枉然。
至純至性的少年,眼裡容不得一點沙子。
我戀慕他是真,算計他也是真。
少年郡王丰神俊秀,多少名門貴女心嚮往之。
若無救命之恩,我一六品小官的女兒,怎麼入得了王府的門楣。
又或若他只是販夫走卒,我斷然不會貿然認下這段緣分。
很快,他便送給我一封和離書。
我咬牙不允,將和離書撕得粉碎。
他便開始成日躲著我,見面時也是冷言冷語。
再後來,京城開始傳言,沈家二小姐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建安郡王帶著沈家二小姐踏青游湖、騎馬射箭。
我想著,忍忍,再忍忍便好了。
我做錯了事,受過罰,他消了氣便好了。
就像姨娘,只消我在院中跪得她滿意,便又會笑著從兜里翻出棗泥糕哄我。
沒成想,如今我好像忍不下去了。
6
後院的這一場鬧劇,將前廳的父親也引了過來。
他的目光在身為郡王妃的我和被江淮護在身後的沈未夏徘徊,額間青筋直跳。
他指責地看向我,我挑釁一笑。
我是聖上親指的郡王妃,他也不能拿我怎麼樣。
他只能撫著額頭哀嘆:「家門不幸啊,家門不幸……」
回去的路上,江淮面沉如水,一言不發。
這場景我見了太多——三年來,他每次慍怒都是這般。
且對他而言,我連呼吸都是錯。
從前我會凝著自己的鞋尖不敢抬頭,如今卻能笑著看他抿緊的唇、緊蹙的眉。
到了府邸,共同拜見了老夫人後,江淮便不再多看我一眼,轉頭便去了書房。
及至晚間,春枝布膳的瓷碟輕響,秦嬤嬤苦口婆心地勸我派人去請江淮,低頭認錯。
我還未應,春枝便撇了撇唇:
「夫人今日這般才好呢!往日裡您太謙和,才教那些人越發蹬鼻子上臉。」
我笑著搖了搖頭,只讓她們同坐一起用膳。
剛端起碗筷,江淮卻面色不善地進了門。
想來是老夫人逼著他來了我這兒。
秦嬤嬤極識眼色,當即拽著還想說話的春枝退下。
滿室沉寂中,終是我先打破沉默。
「夫君,坐下用膳吧。」
隨即盛了一碗魚湯遞給他。
其實這魚湯並不好喝,熬煮了太久,肉質鬆散,湯味咸澀發苦。
我剛剛喝了一口,便噁心地想吐。
卻還是強忍著咽了下去。
就像我和江淮往昔的情誼,早在三年光陰里變了質,回味全是苦澀,可我仍割捨不下。
甚至還痴想江淮同我一起將這份苦果咽下。
我捧著湯碗,也捧著心裡那點不為人知的期許。
江淮一揚手,湯碗迸裂,湯水四濺。
我顫慄一瞬,不知是怕燙,還是因著覆水難收。
「沈晚春,你臉皮之厚真叫我開眼。」
他譏諷冷笑。
「魚目混珠,張狂妄行。你冒名頂替,本就欠了未夏許多,今日還在眾人面前叫未夏沒臉。」
「我顧著沈府的顏面,對你留了情。若是你再敢為難未夏,我定不會輕饒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