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幕上跳動著醫院的號碼。
接起,是護士急促的聲音:
「紀小姐嗎?請立刻來醫院!您爺爺……情況急轉直下!」
9
我訂了最早的一趟航班,回了國。
走時,爺爺的臉已蒙上灰敗,枯瘦的手覆在我手上,溫度微弱。
「妍妍,別被我這個老頭子絆住了,去更大的世界看看吧。」
我為爺爺找了最好的療養院和醫生,24 小時看護。
經過檢查,醫生明明說爺爺至少還可以活三年,怎麼會這麼快就出事?
我心急如焚,馬不停蹄去了醫院。
爺爺在 ICU 搶救,林小溪坐在病房前的椅子上。
在看到她的一瞬間,我似乎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絲來不及收起的惡意,像毒蛇吐信,一閃即逝。
「妍妍姐!」她朝我撲來,緊緊抱住了我,「爺爺……爺爺,我好害怕……」
我直接推開她,緊緊貼在病房門前。
心如擂鼓。
林小溪卻貼了過來,「阿城呢?他不是應該和你一起回來嗎?」
「他在清大撲了空,臉沉得嚇死人呢…打聽到你在史丹福,立馬就飛去了美國。」她頓了頓,聲音甜膩,「他沒凶你吧?那臉色,嘖嘖…」
「哦對了,」她仿佛才想起,「阿城親自給我收拾了間客房,不知道…妍妍姐喜不喜歡那種風格?」
我冷冷轉過身:「這裡沒有觀眾,別裝了,林小溪。」
她臉上的楚楚可憐瞬間凍住,龜裂、剝落。
露出底下冰冷的底色。
「紀妍,」她嗤笑一聲,脊背挺直,第一次撕掉了那層皮,「我最恨你這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你吃米其林的時候,我在啃發霉的饅頭;你揮金如土的時候,我翻山越嶺去上學。」
「可那又怎樣?我靠自己爬了上來!爺爺喜歡我,宋城也喜歡我!」她下巴揚起,像只鬥勝的孔雀,「我要是有你的命,早把你碾進泥里了!」
「可這世上,從來沒有如果,不是嗎?」我嗤笑道。
她手腕一翻,袖口滑落,露出了一塊表。
我瞳孔驟縮——那塊爺爺送給宋城的古董表,世上僅此一塊。
錶盤在慘白的燈光下,泛著冰冷的光。
「這表……」我聲音發緊。
她輕笑,指尖摩挲錶盤,眼神挑釁:「爺爺也問了呢。我說啊……是我男朋友送的。他戴膩了,嫌礙眼,就……隨手丟給我了。」
血液「轟」地衝上頭頂。
她故意的!
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她知道這表對爺爺意味著什麼!
她戴著它,去爺爺病床前炫耀、刺激,像拿著鈍刀子,一寸寸割爺爺的心。
爺爺的身體,經不起一絲風波。
我和宋城分手的事,我一直死死瞞著,就是怕他受不住。
她就是要爺爺出事,就是要我回國,就是要宋城跟著滾回來。
為了攀住宋城這根高枝,她連資助她的恩人,都能下手捅刀。
怒火燎原,燒得我指尖都在顫。
只想撕碎她那張偽善的臉!
手臂比念頭更快。
「啪——!」
一記耳光,狠戾,清脆。
林小溪像斷線木偶,被狠狠摜倒在地。
她捂著臉,肩膀聳動,嚶嚶哭泣。
可指縫間,我分明看見——她嘴角,向上彎起一個得逞的弧度。
就在這時,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宋城,風塵僕僕,闖了進來。
林小溪眼底的得意瞬間化作狂喜,連滾爬起,撲向他,急急展示臉上刺目的紅痕。
「阿城!快…快勸勸妍妍姐!她瘋了!她打我……」
宋城卻像躲避瘟疫,猛地側身。
林小溪撲空,重重摔回冰冷的地磚上。
「阿妍!你怎麼樣……」宋城看都沒看她,急切地朝我衝來,滿臉焦灼。
看著他這張臉,那晚雨夜的忙音、沙發上交疊的身影、此刻地上那塊冰冷的表……
所有畫面轟然炸開。
怒火滔天!
反手,又是一記更重的耳光。
「啪——!」
宋城被打得偏過頭去,捂著臉,滿眼震愕、茫然。
死寂。
下一秒——
「哐當!」
ICU 沉重的門,猛地被推開。
醫生疾步而出,白大褂上沾著生死的氣息。
10
爺爺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但仍在昏迷中。
我守在病床前,徹夜不眠。
宋城和林小溪都被我趕走了,我不想見到他們。
「妍妍……」
爺爺的手指動了動,他終於醒了。
我喜極而泣,急忙叫來了醫生。
一切穩定後,我坐在病床前,緊緊握著爺爺的手。
「妍妍,辛苦你了。」
「我之前就感覺你心裡有事了,不過我這腦子啊,一時糊塗一時清醒的……」
爺爺擠出一絲笑容。
「記住,永遠不要為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浪費時間。」
每一個字,都像用盡全身力氣。
他沒問緣由,沒勸解,沒建議。
只是用殘存的生命力,給了我最深的信任與放手。
我回家拿換洗衣物,卻看到宋城站在我家門口,憔悴不堪。
「爺爺,他沒事了?」
「你回去把林小溪栓好點,別放她出來咬人。」
他身體一僵:「你什麼意思?」
我側過頭,目光如冰錐,釘在他臉上:「我爺爺送你的那塊古董表,為什麼在林小溪身上?」
他臉色慘白,「那塊表……我一直收藏在家裡,她說從沒見過這麼精緻的表,我就拿出來給她看了,不過我絕對沒有送給她……」
「不是你送的,難不成還是她自己偷走的?」
「阿妍,你相信我!」他急迫地上前一步。
「就為了一塊舊錶,你就要毀掉林小溪的一生?你怎麼這麼惡毒。」
宋城如遭雷擊,整個人晃了晃,臉上血色褪盡,又湧上難堪的青白。
他終於嘗到了——被信任之人用「莫須有」的罪名釘在恥辱柱上,百口莫辯的滋味。
鞭子不抽在自己身上,永遠不知道有多疼。
「她…她真的是個小偷!那條項鍊…也是……」他聲音艱澀,試圖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我擰開門:「你們狗咬狗的帳,自己算。別髒了我的耳朵。」
手腕猛地被抓住,力道大得生疼。
「阿妍!」他眼底是瀕死的絕望,像抓住最後的浮木,「難道…我們就要因為這個騙子,徹底分開嗎?她騙了你!更騙了我!!」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
「我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明明……明明應該擁有那麼遠的未來!」
「如果沒有她,我們現在應該一起在清大的銀杏道上騎車,一起在圖書館搶靠窗的位置,周末一起去超市,你挑零食我挑水果,晚上在廚房裡,我笨手笨腳地切菜,你罵我笨蛋卻搶過刀……」
他的聲音哽住,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卑微的乞求:
「阿妍…我們真的…一點可能……都沒有了嗎?」
我看著他。
看著這張曾讓我魂牽夢縈整整三年的臉。
我曾夢想和他一起在陽光下牽手,在月光下接吻。
回憶的閘門,被這卑微的乞求狠狠撞開——
11
他口中的「一起去超市買零食水果,一起做飯做菜」,曾是我親手一筆一畫勾勒在旅行手帳末頁的「未來生活圖鑑」。
那本手帳,承載著我熬過無數深夜、修修改改的旅行藍圖。
那時,我興奮地舉著手帳給他看:「看!以後我們的家,廚房一定要大。周末一起去超市採購,你負責推車拿高處的貨,我負責挑零食和水果。回來我們一起做飯,我掌勺,你打下手,不許偷懶!」
我畫了卡通版的兩人在廚房忙碌,旁邊標註著「宋小城切菜要小心手!」、「紀大廚秘制紅燒肉」……
他看著我亮晶晶的眼睛,嘴角有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
他彈了下我的額頭:「想得真遠。」
語氣卻是縱容。
但我精心準備了三年的畢業旅行攻略,被他縱容著林小溪篡改成了什麼?
他那時,可曾想起過手帳末頁的「未來生活圖鑑」?
他曾是我對抗整個世界的盔甲。
是我決心收斂鋒芒、磨平爪牙的全部理由。
高中時,我因為過去「不良少女」的身份被流言中傷,獨自在天台吹風。
他找到我,什麼也沒問,只是脫下外套披在我肩上,沉默地陪我站著。
良久,他說:「紀妍,做你自己就好。那些話,傷不到你。」
他說無論我做了什麼,他都會相信我。
但林小溪毀掉我媽媽遺物的時候,他又是怎麼做的?
當爺爺病危,我撥出數百通絕望的求救電話時,他又在哪裡?
他親手撕碎了我的盔甲,將利刃遞給了別人。
確定關係後的第一個月夜,他送我回家。
高大的梧桐樹篩下細碎月光。
他第一次主動牽我的手,掌心微濕。
我心跳如鼓,抬頭看他。
他眼底有星河流轉,俯身,一個青澀而珍重的吻,輕輕落在我額頭。
月光仿佛都變得溫柔了。
我踮起腳尖,在他耳邊小聲說:「以後…每個有月亮的晚上,都這樣好不好?」
他耳尖泛紅,低低「嗯」了一聲,把我擁入懷中。
「不對……」我貪心地嘟囔,「沒有月亮的話…也要親親……」
但在那個沒有月亮的雨夜,我只記得連續不斷的忙音和兩人在沙發上緊緊交纏的身影。
所有的甜蜜,所有的守護,所有的月光……都在這一刻,被眼前這張寫滿悔恨的臉,和他口中虛妄的「未來」,徹底絞碎。
不是憤怒,是更深、更冷的——死寂。
我抬起手,緩慢而決絕地,一根根掰開他緊攥著我手腕的手指。
「放手。」我的聲音沒有波瀾,,「除非你想讓我對你的那點遺憾,徹底變成——恨。」
「宋城,我對你的失望,不是一場雪崩。」我看著他的眼睛,「是日復一日,你親手壘起的萬丈冰川。」
「我給過你機會。很多次。」我冷笑道,「你偏要等到山窮水盡,才肯睜開眼。」
我的嘴角扯出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晚了。」
宋城眼底最後一絲光芒,徹底熄滅。
絕望像黑色的潮水,將他淹沒。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抽回手,轉身。
冰冷的聲音,斬斷最後一絲可能:
「宋城,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12
我回了史丹福繼續學業。
臨走前,我把屬於林小溪的學業基金回收了。
還停了給她的學費生活費補貼。
她歇斯底里地鬧了起來,但她現在連見到爺爺的資格都沒有了。
最後只能消停下來。
後來零星消息傳來:
她的裸照,成了校園匿名論壇的獵奇談資。
沉迷賭窟,借下還不清的裸貸。
林小溪的野心曾是攀附的藤蔓,死死纏住爺爺和宋城這兩棵大樹, 渴求直上青雲。
驟然失重,從雲端跌落。
嘗過浮華滋味的人,怎麼可能甘心沉回泥淖?
於是, 她選了最險的捷徑, 一腳踏空。
粉身碎骨。
最後, 她無聲無息消失了。
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我也並不關心, 學業繁重,我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
沒有精力去管無關的人。
宋城, 也的確如我所言, 沒再「出現」在我的視線里。
然而,某些時刻, 總有一道熟悉的、沉甸甸的目光,如影隨形:
畢業典禮上,我接過學位證書的剎那。
作為優秀畢業生代表,站在聚光燈下致辭的瞬間。
甚至,當我的名字響徹菲爾茲獎頒獎大廳,鎂光燈幾乎將我淹沒的榮耀之巔……
那道目光,隔著人海,固執地黏著我。
我不點破,也不去探尋。
只要那個影子安分地待在暗處, 別來攪擾我的光, 就相安無事。
這是一段痛苦又甜蜜的感情, 我從不後悔那三年熾熱的追逐。
追逐他, 何嘗不是追逐那個渴望愛、也敢於去愛的自己?
那不顧一切的紀妍,莽撞, 赤誠,像一團燃燒的火。
13
深秋, 史丹福的銀杏大道, 鋪就一地碎金。
我站在銀杏樹下喝著咖啡,一對小情侶嬉笑著跑過。
女孩狡黠一笑,將銀杏葉偷偷放在了男孩頭上。
男孩明明感覺到了, 卻佯裝不知, 眼底笑意蕩漾。
待女孩踮起腳尖,伸手去夠那片葉子時——
男孩猛地俯身,一把將她攔腰抱起。
女孩的驚呼化作銀鈴般的笑,在漫天飛舞的金色銀杏葉中旋轉、飛揚。
青春, 美好得如此不真實。
我托著腮, 靜靜看著。時光仿佛被拉長、重疊。
透過那片璀璨的金色光暈, 我仿佛看到——
高中的銀杏道, 同樣一地金黃。
我蹦跳著, 想把一片葉子插在宋城一絲不苟的黑髮上。
他蹙眉躲開, 帶著慣有的疏離:「紀妍,別鬧。」
語氣無奈, 卻藏著一絲幾不可察的縱容。
眼前的史丹福銀杏樹下, 陽光正好。
男孩將女孩放下,兩人額頭相抵,笑聲在風中飄散。
是純粹的、雙向奔赴的喜悅。
我的嘴角不自覺揚起一絲極淡的弧度。
是懷念嗎?不。
更像是對過往那個奮不顧身的自己, 一次遙遠的致意。
咖啡杯邊緣,殘留著溫熱的觸感。
我收回目光,望向更遼闊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