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後第五年,季嘉南的小青梅回國了。
我站在包廂外,聽他幾分不屑與好友嘲弄:
「我昏了頭才娶她,現在真是悔不當初。」
當晚,我做了個夢——
夢中,我和季嘉南是一本愛情故事的男女主。
我們會歷經波折,最後大團圓結局。
可這個女主角,我不想當了。
1
走廊幽深,鋪了厚實羊絨地毯,高跟鞋踩上去,發不出一點兒聲響。
包廂門沒關緊,樂聲清越,隱隱傳出對話。
「嘉南,聽說見月回國了?」
有人低啞「嗯」了聲,似乎有些索然。
「當初見月最黏你,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對你有意思。誰想到她居然一聲不吭跑去巴黎那麼多年,連你婚禮都不回來——可見真是被你傷了心。」
有人反駁:「季總和季太那麼恩愛,你少挑撥。」
透過那一條狹窄縫隙,我下意識去看季嘉南表情。
曖昧光影里,他低眉斂目靠坐著沙發。
手中玻璃酒杯的杯壁折射璀璨光斑,照出他幾分涼薄的眼神。
片刻,他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空杯在大理石台面磕出輕響。
「提她做什麼?」
季嘉南語氣隱隱不耐。
一時讓人分辨不出,這句話里的「她」,究竟指誰。
音樂唱盡,落針可聞。
直到肺葉泛出幾絲生疼,我才察覺自己原來一直屏著氣。
因為季嘉南幾分平靜幾分嘲諷的話語——
「我當初和她結婚是一時昏了頭,現在真是,悔不當初。
「你們要是想安定,還是要慎重。別像我一樣……」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完。
化作一聲不屑的嗤笑。
2
在場都是聰明人,自然懂季嘉南未盡之意。
有膽子大的年輕女生,徑直坐到他身邊,替他斟滿空杯。
「出來玩是尋開心,別提掃興的人呀!」
季嘉南睇她一眼,勾著唇角笑了笑。
就著她送到嘴邊的酒杯,淺酌一口。
我忽然就沒了進去的勇氣。
包廂門忽地被拉開。
來人倚著門,挑眉:「嫂子來了,怎麼不進來?」
在座的人驚詫地望著我。
迎著打量的眼神,我深吸口氣,挺直背脊,緩步邁進去。
季嘉南仍懶散坐著,眼神輕飄飄掠過我。
我站在他面前。
憤怒還是失望,心裡湧上的情緒太複雜,我無法分辨。
「什麼時候回國的,怎麼不回家一趟?」
說出口,自己都覺得荒謬。
兩個月,還是三個月?
季嘉南出國沒告訴我,而他回國的消息,竟是我無意從財經新聞獲悉。
以前,季嘉南回復我,從不會超過五分鐘。
即便重要會議,也會給我報備。
有人笑他「俱內」,他一本正經,說我才是他的「優先級」。
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對我「已讀不回」了呢?
季嘉南沒說話,他身邊小姑娘先開口。
「季太太,男人也需要空間和應酬的呀,您查崗查得這麼緊,是不是不太好?」
她望向我的眼神十足挑釁。
似是戲看夠了,也或許是被攪了興致。
季嘉南收回搭在沙發上的手臂。
他從錢夾中掏出張卡,浮浪地拍了拍那姑娘臉頰。
「這麼沒眼色,你不適合干這行。拿錢滾吧,下次別讓我看見你。」
說完,不顧在場眾人各異的臉色,徑直站起身。
「累了,散了吧。」
3
回程路上,季嘉南閉著眼休憩。
車廂里安靜得只能聽見呼吸聲。
「你就沒什麼想說的嗎?」
季嘉南眼瞼輕輕顫動:「說什麼?」
我有很多問題想問。
譬如為什麼一聲不吭就去國外。
為什麼對我越來越冷淡,越來越不耐煩。
說後悔娶我那句話,是真心的嗎?
無數個問題爭先恐後湧上來。
到了嘴邊,又被咬緊牙關吞回去。
萬一答案指向最不願接受的那個,我該如何自處?
「外人面前,我給你體面。你呢?跟到會所,好看嗎?」
季嘉南在沉默里睜開眼,沒什麼溫度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頓了頓,他讓司機停靠路邊。
「下車。我還有事要處理,你自己回去吧。」
黑色車身無聲但迅疾地融入夜色。
車窗半落,季嘉南側臉一閃而逝。
他垂著頭,手機螢幕幽暗的光打在他臉上,照出他英挺的眉眼。
這張臉,我從十九歲看到現在,將近十年。
此刻,卻覺得陌生。
也許因為,他捧著手機時,那專注卻欣喜的神色,我實在太久沒看到過了吧。
4
到家時已近兩點。
我翻了翻手機。
季嘉南的對話框一如既往安靜。
好友譚琦倒是一連發送好幾條消息。
一條是某一線導演執導新片的演員招募信息。
譚琦慫恿我去嘗試。
嫁給季嘉南前,我也算個小有名氣的演員。
婚後,因為一些緣故,加之他父母不喜我拋頭露面,我不願看季嘉南左右為難,便漸漸歇了拍戲的心思。
再往下,是一條八卦推文。
盤點嫁入豪門的女人。
評論里有人提我的名字:
【下輩子讓我做葉含星,一天也行。我想知道當豪門闊太什麼感覺】
【有一年她生日,季總給她放了整晚煙花,聽說一晚就放掉幾百萬,這就是有錢人樸素的快樂嗎】
【前年季總在拍賣行花九位數給她拍一副珠寶怎麼沒人說】
【那都是老黃曆,最近兩年沒什麼消息……是不是離婚了?】
這條評論引發大量討論。
切回與譚琦聊天介面。
想說些什麼讓她寬心。
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與季嘉南之間,究竟哪裡出了問題。
一句話還沒發出去。
對面又連著發了一連串圖片過來。
單從感嘆號就能看出她有多驚訝。
譚琦:【!!!】
譚琦:【什麼情況???】
譚琦:【我沒看錯吧?我眼睛出問題了?】
5
懸在螢幕上的手一抖,點開一張圖片。
偷拍,距離又遠,畫質模糊。
也不妨礙一眼看出,照片中心一對男女。
應當是兩方衝突,身形挺括的男人立在最前,擋住身後窈窕修長的女性。
正是「有事要處理」的季嘉南。
以及他那剛回國的小青梅。
虞見月。
譚琦還在不停追問:【怎麼回事?那不是季嘉南嗎?他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去找他了嗎?】
我怔怔盯著那張圖片。
點開季嘉南的頭像,對話框里光標閃了又閃。
不知多少次,我點進他的聊天框,面對滿屏密密麻麻的綠色,最後又黯然退出。
深吸一口氣,我回復譚琦,不必擔憂我。
她很快回覆:【不管發生什麼,我永遠站在你身邊,做你的退路。】
無措虛浮一整晚的心,終於找到錨點。
尋得一些安定與熨帖。
緊閉的窗簾將最後一絲月光過濾。
我在一片寂靜中迷迷糊糊墜入夢境。
像一個無足輕重的旁觀者。
或一場爛俗愛情電影的觀眾。
夢裡。
我以一種全然飄浮的視角,俯視我與季嘉南的故事。
6
十九歲,我第一次遇見季嘉南。
在某個以試鏡為由的酒局。
坐在我身旁的中年男人,肆無忌憚將汗涔涔的大手貼在我後背,上下摩挲。
我那時什麼也顧不上,從椅子上跳起來。
一杯沒喝完的紅酒,全澆在那男人頭頂。
還要橫眉豎目指著他鼻子教訓「你手腳放乾淨一點」。
那男人頂著幾綹緊貼頭皮的濕發,臉上青一陣紅一陣。
他正要發作,手都舉到半空,卻被人制止。
對方一派閒適,語氣充滿戲謔,看笑話般:「小姑娘也沒說錯,惱羞成怒做什麼?」
那天的事,因為季嘉南出面,沒人再計較。
後來,我在停車場等到他。
身姿清越,白衣黑褲,黑色風衣搭在小臂,滿身酬酢後的寂寥。
「喂!」我叫住他,「今天的事,謝謝你。」
他偏頭看我,神色是戒備的,可眼底閃過一絲興味。
「舉手之勞。」他唇角微微勾了勾。
「這次要不是你,我就慘了。你幫了我大忙,下次有什麼需要的地方,儘管找我。」
他應當見識過不少試圖以各種藉口與他搭上關係的人。
一眼便看穿我拙劣的藉口。
但良好的涵養還是促使他疏離點頭。
我笑了笑:「沒有人從不需要別人幫忙。」
「幫忙」的機會來得很快。
大約兩周後,我接到來自季嘉南助理的電話。
毫不意外對方怎麼會有我聯繫方式。
對方禮貌詢問,我是否有意願作為季嘉南女伴,出席一場商務酒會。
我欣然應下。
酒會設在一座莊園式別墅。
宴客廳恢宏璀璨,一進去就被靡靡音樂和滿室酒香熏得微醺。
季嘉南穿一身剪裁合度西裝,身形挺拔,如覆雪青松。
實則我不是個稱職的女伴。
宴席未半,我就對端著面具卻心思各異的應酬感到倦怠。
不得不從心底欽佩季嘉南。無論誰來敬酒,他都能有來有回地與對方聊上幾句。
甚至連臉上的笑容都沒變過。
如果不是某個間隙,我瞥見他眼底的漠然與厭煩,任誰都覺得,他享受這種場合。
不知哪來的勇氣。
一輪酒歇,我湊近季嘉南,輕聲提議:「我們走吧。」
他深深睇我一眼,瞳仁在水晶燈映照下如兩點寒星。
我以為他不會答應。
季嘉南卻忽然笑了:「好啊。」
那一瞬間,有冰消雪融之感。
後來,他果真帶著我,從側門悄然而出。
繞過花木扶疏的藤廊,將隱約的音樂與交談聲拋在身後。
面前是筆直開闊的柏油公路,半空懸掛一輪皎潔圓月。
道旁樹枝葉繁茂,夜風裡沙沙作響。
像下了一場溫柔的雨。
接下去的發展順水推舟。
空閒時約會,山頂露營看流星,落日下親吻,晨霧裡相擁。
我們大方將彼此納入自己的生活。
樂此不疲。
二十三歲,季嘉南父母找上我。
他們心中早有個門當戶對的婚配人選。
那人正是虞見月。
她皎潔,明亮,完美無缺。
在她映襯之下,我就是黯淡渺茫的星星。
我和季嘉南因她爭吵過幾次。
最後一次,我提了分手。
季嘉南一聲不吭,從我們的住所摔門而去。
斷聯半年後,他重新找到我。
眉眼間更加成熟,氣質也更清峻冷冽。
他說和虞家婚約已擺平,問我能否再給他一次機會。
二十四歲,我如願嫁給季嘉南。
媒體津津樂道婚宴上各種細節,手工重繡的婚紗,數不清的珍珠寶石,十八克拉全美方鑽,奢華伴手禮……
沒有人提,這場婚禮,季嘉南父母,均未出席。
7
夢境里,我看到「我」擁著雪白繁複的婚紗,投入季嘉南懷中。
陽光明媚,將鮮花、草地、氣球、玻璃杯都照得閃閃可愛。
應當是幸福的時刻。
可耳邊卻漸漸湧起潮水般嘈雜的聲音。
不知哪裡飄來的烏雲遮蔽天光。
一切變得混亂、破碎。
我看見許多陌生的場景。
我和季嘉南頻繁爭吵,互相指責,痛陳自己的付出與對方的辜負。
季嘉南和虞見月四目相對,曖昧氛圍一點即燃,而我躲在暗處,泣不成聲。
令人窒息的對峙里,季嘉南毫不猶豫扔下一份離婚協議。
我拽著他的衣擺,苦苦哀求。
跳躍的片段。
定格在季嘉南環抱著我。
他嘴唇開合,似乎在說對不起。
而我也伸手,回抱住他,仰頭送上一個吻。
聒碎而無法忽視的聲響一浪高過一浪。
我終於從中拼湊出句子:
【就這?男主道個歉,女主就原諒了?】
【葉含星這種小門小戶出來的,談戀愛有新鮮感,真要結了婚,門不當戶不對,很難長久。】
【什麼霸道總裁愛上我的嬌妻做夢文學。】
【要不是這倆是男女主,看不出一絲一毫 HE 的可能性,就硬大團圓唄。】
【我腦子就是這麼看壞的。】
8
從夢中驚醒。
太陽穴一抽一抽地跳著疼。
渾身冒了層冷汗,我根本無法克制,止不住地發抖。
前半部分的真實與後半部分的荒誕在我腦海中交織上演。
難道……夢是真的,我真的是一本書里的人物。
那灰暗而混亂的後半部分,就是未來將發生的事?
這個念頭讓我觳觫一驚。
從背脊躥上的涼意在全身遊走。
下一瞬,我扯著嘴角,安慰自己。
怎麼可能?
我實打實地活了將近二十九年,每一分每一秒,歡笑和淚水,都是真的。
一定是我太焦慮。
每天都在猜測季嘉南為何冷淡、疑惑我們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睜著眼從天黑熬到天亮,神經緊繃,才會做這種可笑的夢。
心神不寧。
拿過手機,撥打季嘉南的電話。
鈴聲短促響了兩聲,近在耳邊,很快被掛斷。
季嘉南回來了?
我疑惑走出臥房。
經過衣帽間時,和裡面出來的人撞了個正著。
「……嘉南?」
見到了以為不會見到的人,我有些恍神。
一時竟分辨不出,我是否仍在夢中。
「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換了身黑色西裝,手裡拎著一隻紙袋。
聽見我問話,不慌不忙停住腳步,眼尾下挑,眼神在我的睡袍上轉了個圈。
「你就穿成這樣?像什麼話。」
我愣了愣。
身後,和腳步聲一併響起的,還有道悅耳的女聲。
「沒有合適的就算啦,我就說我直接去店裡買一件就好。」
那身影輕巧停在我身邊,笑著沖我打招呼。
「含星,好久不見。」
我看著突兀出現的虞見月,大腦宕機,停止運轉。
無法理解面前上演的一切。
「我馬上要見客戶,衣服髒了,來不及回家換,嘉南哥說你這兒有合適的。」
仿佛是應和她的話,季嘉南將手上提的紙袋遞給她。
「這件適合你。」
「吊牌還在誒,那我先試試。含星,下回我買條新的賠給你。」
一件剪裁利落的白色掐腰西裝。
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有這樣一件衣服。
虞見月試衣服時,季嘉南倚在邊柜上接電話。
她出來後,他也剛巧掛斷。
從頭到尾,沒有給我說話的空間。
「不錯,有點女強人的樣子了。」
他迎上去,語氣親昵,嘴角噙著一抹讚揚的笑。
虞見月笑吟吟:「我沒你那麼厲害,勉強給自己掙個麵包罷了。」
說完,面向我,仍舊是妥帖的微笑。
「今晚是我侄子生日。含星,給個面子,一定要來哦。」
我看向季嘉南。
他一定不知道,從虞見月出現,他的目光,就沒從她身上離開過。
他的眼神,有驚艷,有欣賞,有讚許。
還有我曾經熟悉,現在卻陌生的,溫柔和喜愛。
「嘉南,我有話想跟你說。」
季嘉南抬腕,看了眼時間。
「我還有個會。有什麼話,晚上再說。」
腳底躥上的涼氣將我凍在原地。
季嘉南和虞見月並肩離開的身影。
某個瞬間,和夢境中的一幕無限重合。
9
生日宴設在虞家一處老宅。
給虞老面子,即便小輩生日,來祝賀的人也是絡繹不絕。
從車上下來,我深深嘆了口氣。
懷著某種我自己都說不清的心理,我還是來了。
和季嘉南的過去,樁樁件件,我都還記得。
那些擁抱的時刻、笑著說愛的時刻,分明做不得假。
我沒辦法和他一樣,不明不白就給這段感情判處死刑。
才進宴會廳,就和季嘉南的母親打了個照面。
趙曼音眼神平平從我身上掠過,比看見陌生人還要平淡。
嫁給季嘉南第二年,他父母終於忍不住,主動和他恢復聯繫。
只是對我仍百般挑剔。
為了討好趙曼音,我做了所有能做的。
可惜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季嘉南曾無意提過一句,覺得我和他父母不夠親熱。
或許,他對我的疏遠和冷淡早有痕跡。
只是我沒讀懂過。
「那是嘉南和見月吧,站在一起真般配。」
耳邊不知誰小聲嘀咕了一句。
我循聲望去。
旋轉樓梯處,西裝革履的季嘉南挽著一身禮服盛裝打扮的虞見月。
像唯美韓劇中男女主出場。
隔得不遠,趙曼音語氣里的笑意遮不住。
「見月越來越漂亮,越來越有本事了。
「當初是我們嘉南沒眼光,我一早就說他,錯過你,肯定後悔!
「嘉南,你說,我說錯沒有?」
被點到的男人做出個「受教」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