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他低聲說了句什麼,周圍的人都歡暢地笑出聲。
與他們比起來,我像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
10
花園裡有個小小的泳池。
晚風吹過,水面粼粼,壁燈照射下,像碎了一池月亮。
冷風裡,我慢慢梳理思緒。
人的感情確乎是一種很玄妙的東西。
好像只是一瞬間,那些執著和不甘,都如退潮,消散得乾乾淨淨。
「怎麼又躲在這裡?」
身後傳來熟悉低沉的聲音。
季嘉南走到我身邊,語氣平淡,卻能聽出不悅。
「每次聚會你都躲起來,別人怎麼想?
「虞季兩家關係交好,明年又有共同合作的大型項目。我需要虞家更多支持,作為季太太,你更要和虞家搞好關係,懂嗎?」
不等我回答,他又自顧自說道:「算了,跟你說也沒用。」
「所以你後悔了?」
我轉過身,直視他的眼睛。
他的表情告訴我,他知道我在說什麼。
我緩緩呼出一口氣,想要將縈繞身體里的那股委屈、難過排出來。
「你說公司事情多,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和我的對話越來越短。因為你發現,我不能給你帶來更多助力,也沒辦法給你的事業『托舉』,所以你後悔了,後悔娶我。」
季嘉南避開我的目光。
「那你為什麼不直接說呢?
「你可以大大方方告訴我,而不是讓我患得患失,每天都在猜你會不會回家,這句話說出去你會不會不開心,是不是我哪裡沒做對……」
其實我要的,也不過就是一個答案而已。
「說了有什麼用?」
我以為季嘉南會一如既往沉默,可他卻倏而開口。
「能解決什麼實際問題?」
天氣預報夜間將有寒潮,此刻,我無由覺得溫度降到零下。
冷風刮過裸露在外的皮膚,帶來陣陣刺痛。
而季嘉南不耐的語氣與神情,比晚風更冷。
我苦澀笑了一聲。
「季嘉南,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雙手環抱,似乎這樣就能給自己多一點勇氣。
瑟瑟寒風裡,我講我們的過去,講那個夢、夢中的聲音,以及我荒謬的猜想。
季嘉南很久很久沒有說話。
看我的眼神卻一寸寸冷下去。
半晌,他似失語地哂笑:「葉含星,你能不能少看些幼稚的小說和影視劇?
「如果你閒得沒事幹,可以學學見月,提升自己或找個工作。
「而不是拉著我,在這裡陪你吹冷風,聽你講笑話!」
還要怎麼失望呢?
我在心裡笑自己。
明知他的心早就做出選擇,卻還妄想著用以往的溫存,喚醒他的不忍。
「季嘉南,我們離婚吧。」
這句話說出口原來也沒那麼難。
不知是懸著的靴子終於落地,還是這段時間,我的心一直在練習。
我竟詭異地感覺到一絲輕鬆。
「你又在玩什麼把戲?」
季嘉南提高音量,眉頭緊緊蹙起。
「這又是從哪部劇學的手段?你到底要鬧到什麼時候?我已經很累了,你為什麼不能體諒我?」
好難得,還能聽見季嘉南對我講這樣長一段話。
笑了聲,我後退一步。
「我是認真的。」
季嘉南享受我的年輕,我的天真,我的愛慕。
但在日復一日的平淡生活里,他開始追求他的事業,他的野心,他的抱負。
我是他的戰利品,魅力的勳章,成功的註腳。
卻不是他眼中,能夠平等對話、共度餘生的伴侶。
不能說那個夢對我毫無影響。
起碼,它讓我警醒——
倘若我和季嘉南真到了分開的境地,我絕不願落入夢中那輕易原諒回頭的結局。
11
後背一陣涼意,激得我驚呼一聲。
回頭去看,花木掩映下,有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手裡拿著支水槍,挑釁地看著我。
本就單薄的禮服被打濕,冷風一吹,寒意直往皮膚里鑽。
「你為什麼滋我?」
小男孩挑眉:「我想滋就滋。」
說完,故意似的,又是一道水柱。
我皺眉:「你是誰家的?」
「你管不著!」
他端著水槍,朝我的方向不停「射擊」,嘴裡發出嘟嘟的聲音。
我一皺眉,抬腳就要去抓那熊孩子。
手腕被季嘉南一把拽住。
他搖搖頭:「他是見月的侄子。」
哦,今晚生日宴的主角。
「受死吧,醜八怪!」
看見我被拽住,小男孩乾脆從花叢後跳出來,小跑到我面前。
「你跟季叔叔吵架,我要替他報仇!」
一股一股的水柱,對著我就沒停過。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場景。
就是泥人也會有三分火氣。
季嘉南拽著我的力道加大,似乎生怕我掙脫。
掙扎間,手腕清晰浮出幾道紅痕。
「你放開我!」
我實在忍不住,放聲大吼。
季嘉南毫不泄勁,雲淡風輕地說:「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你幾歲,他幾歲?」
「況且,今天是他生日,你讓讓他怎麼了?非要鬧起來,大家面子都不好看。這麼簡單的道理也要我告訴你嗎,季太太?」
一道水流精準射向我額頭。
被寒風吹得緊繃的臉頰感受到微微的熱意,和輕微的刺痛。
我吸了吸鼻子,開口時,鼻音濃重。
「我不讓。」
直視季嘉南,我一字一句道:「憑什麼要我讓?虞家不會教孩子,我來教。」
「季太太或許會為了虞季兩家的面子忍一忍。」
「但我不是季太太,我是葉含星。」
季嘉南愣了愣,眯著眼打量我。
「你松不鬆手?」我木著臉。
沒有回答。
我毫不猶豫抬起腿,照著他的小腿骨狠狠一踢!
尖頭的細高跟,我使出了十足的力氣。
幾乎能聽見鞋尖磕在脛骨上令人牙酸的聲音。
季嘉南的臉一瞬間漲紅扭曲,牙根緊緊咬住。
他像蝦一樣蜷起身,攥住我的手也鬆開。
小男孩見狀,丟下水槍,轉身就要跑。
我兩步上前,拎住他的衣領:「道歉。」
「憑什麼,你這個醜八怪,放開我!」
「會游泳嗎?」我突然問他。
小男孩愣住:「會。」
「會就好。」我沒什麼表情,「這麼愛玩水,去泳池裡好好玩吧。」
說完,將他往泳池裡狠狠一推。
回過頭,對上季嘉南驚恐的臉,我無所謂地扯了扯嘴角。
「還不快下去,救救你們虞季兩家的面子?」
季嘉南黑著臉:「你瘋了?」
「隨便你怎麼想。現在知道我是認真的了?」
繞過他,我徑直離開。
沒走出兩步,便聽見身後又是「撲通」一聲。
12
從虞家離開,我回家簡單收拾了幾件衣物。
譚琦開車來接。
她一邊往後備箱放行李,一邊打趣。
「季嘉南才回國,你就投奔我啊?到時候他找上門要人,不會怪罪我吧?」
我無力笑了笑:「不會的。我們結束了。」
簡單把來龍去脈告訴她。
譚琦鼓掌稱快:「這下你倒有點兒像我認識的葉含星了。自從嫁給那男的,你都快變了個人,唯唯諾諾,看著就煩!」
和譚琦相熟,源於大學,有次我無意間撞到一個陌生男人偷拍她裙底。
頭腦一熱,我便衝上去和那男人扭打在一起。
那時我確實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是婚後某次,季嘉南帶我參加一場晚宴。
席面上,有個相熟的合作夥伴,帶了位女伴,舉止親密。
而我曾見過他太太,並非他身邊這位。
看不過眼的我立時便出言諷刺。
季嘉南當場沒說什麼,回家後卻沖我發了好大的火。
「在場的都有合作關係,你的正義感一定要這麼強?
「本來就是逢場作戲的事,對方太太未必不知情!鬧大了有什麼好處?說話做事前先過一遍腦子,有這麼難嗎?」
再後來,他就不怎麼帶我出席這種宴會。
即便出席,我也只會聊一些「安全」話題,絕不多嘴。
回頭看。
其實我們都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走了太遠。
好在一切為時未晚,我還有回頭的勇氣。
譚琦想了想:「我之前發你的那個試鏡,現在可以去試試了吧?」
13
試戲地點在南城。
儘管只是配角,來競爭的小藝人依舊站滿走廊。
去盥洗室補妝時,我聽見有人在討論我。
「葉含星來幹什麼?豪門太太當不夠,來當炮灰找樂子啊?」
「她還會演戲嗎?」
「葉含星想演戲,直接讓她老公給她投資一部不就得了,來這兒幹嘛?」
垂下眼,我盡力放空思緒。
很快,工作人員帶著我進去。
相對空曠的一間房,靠牆擺著一排桌椅,後面坐著幾個人。
有人遞給我一張紙。
「不拘形式,這就是你要表演的內容。」
我循聲望去。
那排人正中,有個戴鴨舌帽穿衝鋒衣的男人。
正是新銳鬼才導演,羅朗。
「有問題?」察覺到我的視線,他問。
我搖搖頭。
收斂心神,將全部注意力沉浸到手中劇本。
儘管這幾年,我幾乎處於息影狀態。
可我從沒放棄過表演。
季嘉南不在的每一個夜晚,我都在影音室度過。
將自己投入一段光影,反覆拉片,揣摩人物神態與心境。
是我為數不多的樂趣。
沒什麼發揮餘地的小配角,我還是力圖在能力範圍內做到最好。
最後一句台詞說完。
我有一瞬間的失神。
太久沒有這種將自己寄託到另一個人身上的感覺。
短短一段,已足夠讓我心神激盪。
回答了幾個關於人物的小問題,羅朗揮手,示意我可以出去。
手心裡汗涔涔。
我上前一步,深深鞠躬。
「我想再為自己爭取一次。我很珍惜這次機會,也一定會盡我最大的努力,我不怕吃苦,只要能把角色演出來,什麼都可以。」
羅朗面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惡。
「回去等消息吧。」
14
季嘉南視角
「怎麼還沒消息?」
掛斷電話,季嘉南沒來由地幾分暴躁。
哪裡都沒有葉含星的消息。
慣常去的地方不見她身影。
再問素日與她交好的幾位太太,是否知曉她去向,得到的全是否定回答。
助理查出她月前去了趟南城,再之前一晚,是和譚琦在一起。
他對這個名字有幾分印象。
結婚時抱著葉含星哭得一塌糊塗。
婚後葉含星與她也有往來。
他提過一兩次,希望她多和那些有價值的太太們結交。
葉含星乖巧地點頭,那之後與譚琦交往就淡了許多。
助理髮來譚琦的電話號碼。
他照著打過去,對面很快接通。
然而一聽見他報上自己的名字,一秒鐘猶豫都沒有,即刻掛斷。
再打過去,機械的女聲,昭示他已被對方拉入黑名單。
季嘉南微微蹙眉,苦悶地抿一口酒。
「一個人喝悶酒?」
好友楚琰湊過來,手搭在他肩上:「還沒嫂子消息?」
季嘉南瞥他一眼,示意他,閉嘴。
楚琰當沒看到:「嫂子該不會真不要你了吧?」
「不可能!」
季嘉南矢口否認。
葉含星會離開他?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也是。」楚琰點點頭,「誰不知道嫂子最在意的人就是你。你都對她那樣了,她還不離不棄。」
這話有點刺耳。
季嘉南沒好氣:「我怎麼了?」
「哇,上次你說後悔和嫂子結婚,你忘了?」
楚琰嘴角向下一撇,做出個要哭的表情。
「就在這裡。當時她就在門口,我開的門,她表情就這樣,都快哭了。」
是嗎?
季嘉南模模糊糊回想,他都已經忘了。
為什麼會後悔呢?
也記不清了。
似乎是某項目談判不順,對面靠著翁婿關係,利益緊密交織,水潑不進。
他單槍匹馬,多少覺得力有不逮。
如果自己也有個強有力的姻親支持就好了。
如果葉含星懂點事,能在工作上幫助他,或在世家中斡旋就好了。
偶爾,他會有這樣的想法。
「別想這麼多,喝酒,先喝酒。」
楚琰把酒杯塞他手裡。
琥珀色酒液潑灑出幾滴,濺到他手背,像幾滴淚。
季嘉南面無表情,將酒一口吞了。
耳邊是喧囂的節奏,音量不知被誰開到最大,躁動的鼓點震得人心悸。
一屋子人早就喝到一起,男男女女的調笑聲直往腦子裡鑽。
酒氣煙氣,還有各類香水混雜到一起的味道,在空氣里不斷發酵。
熏得人意識昏沉。
「我們走吧。」
似乎有人在他耳邊呵氣。
吹得他一陣清明。
季嘉南倏地站起身:「我要走了!」
他語氣急切,隱隱地,似乎還有幾分顫抖。
周圍好友都以為發生什麼意外,關切地圍上來。
季嘉南一把推開他們。
從未有過的恐慌第一次襲上心頭,擊打得他連話都說不出口。
他怎麼會如此愚鈍。
到這個時候,才幡然醒悟。
最開始,他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可以卸下面具、真心相對的愛人。
「我要回家,我要去找含星。」
回去路上,季嘉南一路催促司機。
說不好是因為害怕,還是攝入過多酒精的後果。
開門的一瞬間,自己都能聽見咚咚的心跳,就快從他嗓子眼裡跳出來。
迎接他的,是落塵區暖黃明亮的燈光。
一如以往每一次回家時,迎接他的暖意融融。
季嘉南舒一口氣,覺得心裡安穩幾分。
透過門廳,能看見客廳的燈也亮著。
一定是葉含星,她回來了!
含星不喜歡別墅,說總覺得他不在時,整個房子空空蕩蕩。
她在家時,會把燈都開著。
「含星!」
季嘉南高聲呼喊。
語調上揚,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欣喜。
保姆聞聲,從房間裡出來。
看見他,惴惴地說:「太太自從那晚離開後就沒回來過。」
季嘉南不信:「那為什麼燈都開著?」
「太太說,燈開著,就代表家裡有人在盼著你回來。」
「所以這幾盞燈一直亮著。太太說,希望你一回來,看到光亮,知道她在等你。」
說話間,保姆聞到他身上酒味。
「廚房還溫著醒酒湯,我給您盛一碗。」
季嘉南澀著嗓子,問:「這也是含星吩咐的?」
保姆點頭:「您有段時間應酬多,太太怕您宿醉不舒服,特意學了。後來您回來的時間也不確定,太太就讓廚房一直備著,您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都能喝上。」
季嘉南一時失語,喉嚨里像卡了一把砂礫。
本就酸澀的心,似被人一把攥住,狠狠揉捏。
他無法再忍耐,幾步沖向樓上臥房。
推開門。
房間裡屬於葉含星的東西一樣也沒少。
似乎她不是離開了,只是去附近遛個彎。
很快就會回來,撒嬌地笑著要他擁抱。
他恍惚地站在房間裡。
環視一圈,卻在床頭柜上,發現一枚戒指。
那是,他和葉含星的結婚戒指。
她說婚禮上那枚太大太誇張,自己掏錢,重新定製了一對更素凈的。
雖然鑽粒不大,但她很珍愛,日常總戴,輕易不離手。
現在,她把這枚戒指留在了這裡。
就像她把自己遺棄在這裡。
她不要這個戒指了。
她不要自己了。
季嘉南失魂落魄走下樓。
保姆手裡捧著醒酒湯,恍然想到什麼。
「太太在家時總待在影音室,興許能找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影音室里還殘留葉含星身上的香氣。
沙發上散落著毛毯、抱枕。
桌子上凌亂擺放著開啟的酒瓶,酒杯里還殘存酒液。
「太太有時候晚上就睡這裡。」保姆跟在身後,「她也不讓我收拾。」
季嘉南沒有說話。
腳下踢到一個遙控器,他撿起來,下意識地,打開螢幕。
畫面暫停在一部電影。
「太太好像特別喜歡這部,反覆看了好多遍。」
保姆盡心提供「線索」。
剛結婚時,葉含星曾有機會出演一部電影的女一號。
合同都簽了,不湊巧,他生了場病。
病中人總是脆弱,他對她說,希望她能陪著他,待在他看得見的地方。
那部電影,最終她還是拒了,為此賠了不少錢。
他對她說:別傷心,以後他可以給她投資一部,保準是量身定製的大製作。
葉含星只是笑著搖了搖頭。
後來,電影上映,票房大爆,女一號一舉拿下當年最佳女主角殊榮。
葉含星什麼都沒說。
他以為她不介意。
揮退保姆。
季嘉南撐著膝,緩緩在地毯上坐下。
螢幕上的畫面自動播放。
他不知道電影講了些什麼,看著看著,只覺得臉上一片涼意。
伸手一擦,卻碰到滿臉淚水。
明明滅滅的光影里,他忽然想問一問葉含星。
在這裡孤坐,一遍又一遍,用遺失的機會凌遲自己,是什麼感覺?
守著一盞燈,等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家的人,是什麼感覺?
還想問她。
嫁給他,後悔嗎?
這些想法死死纏住他,像一株藤蔓,要將他絞殺。
他急迫地拿出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