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不可能,還是再次撥通那個無人接聽的號碼。
意外的是。
「嘟」一聲之後,電話竟然接通了。
「含星!」
季嘉南嘶啞著叫出來。
「你找含星嗎?」對面是個溫潤清朗的男聲。
「她現在不方便接電話,稍微晚點你再打來吧。」
仿佛當頭一棒,季嘉南半晌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15
我從賀時越手中接過手機。
他有些歉疚:「抱歉。你的手機一直在響,我擔心錯過什麼重要信息。」
試戲結束當晚,我就接到電話。
比預想中更好,羅朗竟然指定我出演女三號。
兩周後,我跟著大部隊,率先拔營西北,進組圍讀。
與我對手戲最多的,便是賀時越。
羅朗的劇組,有一種很肅穆的氛圍。
眼見著馬上就要正式開拍,有人攢了個局,聊以放鬆。
劇組堪景選在一個偏僻小鎮,沒太多娛樂的地方。
最後訂了個火鍋店。
吃到一半,服務員過來加湯。
賀時越忽然動了動,服務員為了躲他,手一歪,撞翻桌上一瓶紅酒。
酒水結結實實全灑到我身上。
「電話……」
賀時越指了指我手中響個不停的手機。
「騷擾電話。」
我徑直將手機靜音,面不改色。
要不是譚琦說今晚接到季嘉南電話,我是絕沒打算把他從黑名單放出來的。
賀時越沒多說什麼。
他將身上大衣解下,披到我身上。
「你衣服都濕了,晚上寒氣重,披著吧,別感冒。」
「馬上開機,你要是這時候掉鏈子,羅朗能罵哭你。」
賀時越淡淡出聲,阻止我要將衣服還給他的動作。
我想了想,沒再拒絕。
16
第二天一早,看到手機,我就知道,我錯了。
誰能想到,這麼荒僻的地方,還有狗仔蹲守?
賀時越給我披大衣的一瞬,恰好被拍到。
經過一晚發酵,我們的名字被頂到熱搜前排。
再看到賀時越,我有點尷尬。
「不是什麼大事,別放心上。」
他態度平和,反過來安慰我。
臨開拍,視頻已全網下架。
熱搜詞條也消失無蹤。
我猜測,應當是他團隊所為。
不再分神。
馬上要拍攝的,是我飾演角色的一場重頭戲。
戲中人物陷在一段不健康的婚姻關係中。
長期壓抑下,終於崩潰,一心決意赴死。
她一步步踱入江中,任由江水將她吞沒。
不得不說,拿到劇本,看到這段時,我就有種心驚之感。
似乎在這個角色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或許羅朗也是看出這點,才堅決讓我演這個角色。
機器一早架設好。
羅朗並不強求演員馬上開始,而是放任其進入角色情緒。
已是初冬,早上降了溫,呵氣成冰。
穿著單薄長袖,冷風快速帶走身體表面暖意。
凍到極致,連腦子都發木。
望著渾濁江水。
季嘉南的臉不期然地一閃而過。
仿佛按下什麼開關。
過往一幕幕漸次浮現,開心的、驚喜的、難過的、哀傷的……
到最後,什麼都沒有。
我的心也仿佛被皚皚白雪覆蓋,蒼茫一片,什麼都沒有留下。
抬腳。
堅定卻急迫地朝著江面走去。
刺骨江水淹沒腳踝。
我毫不猶豫,連一秒的遲疑都沒有,帶著釋然滿足的微笑。
一步步,沒入江水。
直至江面再次恢復平靜。
17
平靜被驀地打破。
似乎有人破開江面,快速朝我奔來,水流被攪擾得更湍急。
我皺了皺眉:羅朗還沒喊停。而且,台本上並沒有這一段。
來不及細想。
有人用力攥緊我的胳膊,將我從水下提溜起來。
「葉含星!你發什麼瘋!」
劈頭蓋臉的指責讓我愣了愣。
眼前的人,正是許久不見的季嘉南。
他雙眼布滿血絲,兩頰微微凹陷,下巴上冒出許多細小胡茬。
濕漉漉的西裝裹在身上,胸膛劇烈起伏。
風吹過,我們兩個都打了個寒顫。
「你來幹什麼?」
季嘉南比我更憤怒:「我不來,你打算把自己淹死在江里嗎?」
「這是在拍戲。」我補充,「而且我們做好了萬全的安全措施。」
「我只看到你一個人朝著江水不停走,被淹沒都沒人管。萬一你們的安全措施出了問題呢?」
季嘉南扯著我:「跟我走,跟我回家。」
「放開我!」
我猛地掙扎:「季嘉南,我才要問你,你發什麼瘋?你鬧夠沒有?」
明明我沒用什麼力氣。
季嘉南卻被我甩開,搖搖晃晃,「撲通」一聲,一頭栽進江里。
18
「醒了。」
我沒什麼好脾氣。
病床上,季嘉南虛弱睜開眼,環視一圈。
目光定在我身上,嘴唇微彎:「含星,你在這裡。」
我一陣惡寒。
「醫生說你沒什麼大問題,就是睡眠不足,又被冷水激了,有點高燒。吊完水就可以出院。」
要不是送醫路上,他死命拉著我胳膊不放,羅朗又拍著肩讓我先處理好「家事」,我絕不會在這裡多待一秒。
季嘉南從鼻腔里輕嗯一聲。
「我看到視頻,知道你在這裡,連夜趕過來。」
我就知道!
早知道,說什麼我也不會接受賀時越那件外套。
「一句話都沒有,就消失兩個月。含星,你的心真挺硬的。」
我深深吸氣。
想要按捺翻湧的心緒。
沒用。
季嘉南最知道,怎麼用一句話刺痛我。
我儘量平靜開口:「學到了你的一點皮毛而已。比起你,還是自愧弗如。」
季嘉南的臉驟然失去血色。
「含星,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迫切直起身:「對不起,當初我不該什麼都不說就出國,我只是……」
「你不用再說了。」
我截斷他:「除了離婚,我什麼都不想和你再說了。」
「一定要這樣嗎?」
季嘉南露出一個苦澀的笑。
「我知道錯了。含星,我是來向你道歉,我混蛋,我腦子不清楚,你再給我一次機會。你那麼愛我,怎麼捨得不要我?」
「一定要這樣。」
多荒謬。
到這個時候,季嘉南還覺得我愛他。
他曾依仗著我的愛,肆意揮霍。
也許從沒想過,我的愛也有不對他供應的一天。
「除了離婚,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含星,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極光嗎?我們可以一起去;你不喜歡我爸媽,那就不來往;你不想看見虞見月,我回去就和虞家終止合作;你想拍戲,我成立影視公司,專門給你定製電影,好不好?」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我。
手背的針頭一瞬間扭曲,肉眼可見地鼓起巨大青腫,殷紅血液順著針頭流出來。
「你別亂動。」我沒忍住,輕聲呵斥。
季嘉南卻猛地捉住我手腕,像一圈烙鐵緊緊箍住我。
「除了離婚,我什麼都不想要。」
垂眸,我看了眼手腕:「季嘉南,你給的這些,我都不需要。」
「我可以自己去看極光,我不需要你父母的好感,不需要你為了我特地和異性劃清界限,不需要你自毀前程,沒有你施捨,我一樣有戲可拍。」
「你還不懂嗎?你能給我的,我已經不需要了。」
我去掰他的手指。
察覺到我的意圖,季嘉南將手圈得更緊。
我抿唇,再用力,一根一根,將快要勒進我血肉的手指掰開。
季嘉南到底還生著病。
沒費多大工夫,我甩開他。
「說到拍戲,拜你所賜,投江那場戲需要重拍。」
「季嘉南,算我求你,看在你我往日情分上,別來發瘋了。」
19
沒了打擾,拍攝一切順利。
我的戲份很快殺青。
暫且不想回去,索性繼續留在劇組。
羅朗對我的行為沒什麼異議。
有時還會特意叫我觀摩其他演員的表演。
心無旁騖在劇組度過將近三個月。
終於全組殺青。
殺青宴上,羅朗頗為感慨。
「本以為你堅持不下來,沒想到,給我最多驚喜的就是你。」
我笑了笑,沒說話。
酒過三巡,羅朗說要講個八卦。
「你老公,哦,前夫,臨走前找過我,說要給電影追加投資,還說讓我們多照顧你。」
酒氣上涌。
我腦中「嗡」的一聲。
羅朗覷了眼我臉色,大著舌頭擺手。
「那當然不能答應,我們不差這點兒錢。」
他眯著眼,回憶:
大鬧片場第二天,季嘉南來找羅朗。
短暫寒暄後,提出注資,條件是加重我的戲份。
同時,也希望羅朗重新調整劇本,給我減少一些有危險的戲份。
羅朗毫不客氣,當場就把他罵得面如菜色。
季嘉南沉默片刻,低聲下氣,請求羅朗帶他去片場看看。
到片場時,我正在準備與賀時越的一場對手戲。
應該是有些親密戲份,我們兩個人誰都放不太開。
到最後,只要一對視,就會忍不住笑出聲。
「你是沒看見他當時的神色,又難看吧,還有點兒嫉妒,仔細看還挺傷心。」
羅朗笑得有些幸災樂禍。
看了幾分鐘,賀時越回房車,恰巧經過。
季嘉南喊住他,半威脅半懇求地又說了些讓他照顧我的話。
賀時越更不給他面子,當即駁斥。
「你以什麼身份立場說這些話?葉含星是個獨立的人,輪不到你指手畫腳,管好你自己,少發瘋。」
賀時越沒參加殺青宴,他去趕下一個行程了。
我緩慢而沉重地吐一口氣。
將胸口堆積的沉鬱一併吐出。
季嘉南始終沒懂,我們之間問題出在哪裡。
但已經沒關係了。
有一些新的、暖的、昂揚有力的東西,在我心中緩緩生長。
20
時隔幾個月,再回來,我有些感慨。
也許是心境不同。
曾經,這別墅是個華麗牢籠,我心甘情願,在「愛」的名義下自我束縛。
而現在,它不過就是最普通的一所房子。
甚至連設計,都透出幾分不合時宜的過氣。
保姆看到我回來,倒是很開心。
「太太,你可算回來了!」
「別叫我太太了。」我笑了笑,「我們就要離婚了。」
保姆為難地看著我:「你快去勸勸季總吧,他好像有點……」
季嘉南在影音室。
保姆說,他自上次回來,就將自己關了進去。
季父季母上門勸過罵過,季嘉南仍舊我行我素。
公司合伙人高管都來過,也沒將他勸出來。
影音室門一推開。
濃重的酒氣險些將我熏個倒仰。
地毯和桌上堆滿酒瓶。
螢幕上正在放映我和季嘉南婚禮現場的攝影。
清新歡快的曲調填滿空間。
「季嘉南?」
第一眼,我甚至沒看出他在哪兒。
片刻,桌子後有個什麼東西蠕動一下。
季嘉南一手支著沙發,慢慢從地上坐起。
他衣衫凌亂,比之上回見面,更加瘦削,更加枯槁。
「含星?」
似乎有些不能確定,他的聲音很輕。
「你終於肯來見我了。」
我伸手,按下暫停鍵。
視頻定格在他將要把結婚戒指套上我無名指。
我問他:「你記得今天什麼日子嗎?」
季嘉南神情茫然,迷惑望著我。
「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他神情一怔,慌忙掙紮起身:「我忘了,我過糊塗了,我們現在就去慶祝。」
我制止他。
「你知道,我們多久沒有過結婚紀念日了嗎?」
嘆口氣,我繼續說:「三年。」
一開始,是他工作太忙,無暇顧及。
後來,大概是忘了,大概是覺得沒必要。
我們對這個日子都不再抱有期待。
季嘉南微微張口,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徒勞地轉為一句「對不起」。
「我有東西要給你。」
我低頭,在包里翻找今天回來的目的。
季嘉南起初還期待地望著我。
不過一個瞬間,他意識到了,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
「這段關係,始於今天,終於今天。我覺得很好,有始有終,一個完美的結局。你覺得呢?」
薄而脆的幾頁紙。
我遞給他:「我找律師擬的。沒意見的話,今天下午我們就可以去民政局,我已經預約好時間。」
季嘉南不肯接。
再抬頭時,他眼睛分明紅了一圈。
「含星,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們怎麼會走到這個地步?我們以前明明很好不是嗎?不該是這個結局。
「含星,你知道嗎,我最近總是做夢。夢裡,我們特別幸福;我們生了個女兒,很乖巧, 長得像你;還有,夢裡……」
他忽然痛苦哀號一聲,捂著頭, 猛地蹲在地上, 嘴裡念念有詞。
我別開眼, 問他, 也問自己:「夢裡的東西,也能當真嗎?」
季嘉南愣愣地看著我。
「嘉南。」
好久沒這樣叫他的名字, 竟如此陌生。
「我們的結局已經這樣不堪了,給彼此一點最後的體面吧。
「別再破壞曾經的你留給我的印象了。
「我不希望我們之間下一次見面, 是在法庭。」
不知過去多久。
停滯的時間重新流動。
季嘉南頹然笑了聲, 接過離婚協議,潦草簽下自己的名字。
走出別墅。
日光破開雲層。
萬物都沐浴在陽光下。
枝頭綠意脆嫩如洗。
一個嶄新的、明亮的世界, 在我眼前徐徐展開。
番外:季嘉南
葉含星電影上映那天, 季嘉南包了午夜場。
大螢幕清晰度絕佳,似乎伸出手, 就能觸摸到她的側臉。
他靜靜看著。
葉含星演技很好, 她演那個女人在婚姻中的無望、掙扎、痛苦、解脫。
每一句台詞,每一個表情,似乎都是對他的指控。
可他只是更貪婪地盯著她。
除了這樣, 他似乎, 已經沒有其他可以接近她的方法。
他知道葉含星現在過得很好。
正式離婚那天,她久違地發了條微博。
離婚證的照片。
配文:
【一個故事結束,新的故事即將啟程。】
從電影院出來。
凌晨的街頭, 萬籟俱寂。
他經過葉含星的海報。
心口忽然傳來撕裂般灼痛。
眼前一黑,他徑直栽了下去。
醒過來是在病房。
趙曼音恨鐵不成鋼:「你怎麼這麼沒出息?為一個女人,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季嘉南恍若未聞,只問:「含星呢?我要含星來看我。」
出院後, 季嘉南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昏昏沉沉的日子。
每日醒了睡,睡了醒。
睡著的時候就做夢。
好像要把這輩子的夢都做完。
他夢見自己對葉含星無比冷漠, 懷裡擁著不同女人, 冷眼看葉含星痛苦啜泣。
最後, 他會幡然醒悟,而葉含星也總會原諒他。
這種時候,夢裡總會有各種各樣的聲音, 無外乎是什麼:
【男女主腦子都有病!】
【我要看火葬場, 就這?作者是來騙錢的嗎?】
他忽然想到。
葉含星也曾對他說過相似的夢。
她說,他們都是一本書里的人物。
季嘉南試著對認識的人說這一切。
他說, 他是這個世界的男主角, 葉含星則是唯一的女主角。
他和葉含星是命中注定的一對。
他們遲早會重新在一起。
現在這一切,都是「作者」對他們感情的考驗。
大家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他被送到一家精神病院療養。
療養院有固定娛樂時間。
這天, 季嘉南和大家一起在休息室看電視。
頻道正在直播電影頒獎典禮。
頒到最佳女主角時,主持人念了葉含星的名字。
嘉賓席里,葉含星落落大方站起身。
臉上笑容比耳邊鑽石耳墜更璀璨耀眼。
鏡頭晃過,羅朗和賀時越坐在台下, 和眾人一起, 為她鼓掌祝賀。
「她是我的女主角。」季嘉南輕聲開口。
他攔下身邊經過的護士,指著電視上的葉含星,一字一句說:
「我是男主, 她是我的女主,她遲早會原諒我。」
護士順著他,細聲細氣勸他回病房。
他坐在床上。
望著白牆。
我們天生一對。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