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燼扭頭,「你又不愛我,哭什麼?說不定我死不掉呢。」
他朝我伸出手,卻又在一步之遙慢慢收回。
「走了。」
12
赫連燼連夜奔赴了雲谷關屯兵地。
事已至此,赫連晝再生氣,也只能坐鎮後方,替他調度糧草。
而後數日,戰局消息不斷傳來。
那木南新上位的王實在難纏,兵力低於漠北,卻很擅長計謀。
利用地形、天氣等諸多因素,硬生生抗住了漠北大軍的進攻。
赫連燼每戰身先士卒,雖令士氣日盛,卻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伴隨戰報送來的,還有他不斷負傷的消息。
那些戰報,就擺在赫連晝的案頭。
他並不避諱我,我卻不敢去看。
零星的消息,已經足夠我得出一個膽寒的結論。
——這場草原戰爭中,背後有大齊的影子。
草原人淳樸,無論是比武還是戰爭,走的都是大開大合的路子,信奉一力降十會。
只有大齊,坐擁地形複雜的中原,擅長諸多兵法。
父皇的心思似乎不難猜。
既然漠北獨大會威脅到大齊的安定,那麼就扶持草原其他小部落給漠北找麻煩,讓他陷入內亂,大齊自然安全了。
然而他做這一切,卻絲毫沒有考慮過我。
他不在乎如果漠北知道,會怎麼樣處置我。
看著赫連晝眉頭緊鎖的模樣,有幾次我甚至想告訴他算了。
但理智告訴我不可以。
我不能去賭一個男人對我的感情。
更何況,即使父皇不在乎我的死活,大齊也終歸是我的母國。
所以我只能沉默,看著赫連燼一次次負傷的消息。
薩滿說要為王祈福,每日需要與他血脈交融之人的鮮血。
我作為他名義上的王后,義不容辭。
只是從那以後,我開始睡不著覺。
赫連晝以為我是失血太多,要替我。
我拒絕了。
通過這種方式讓自己獲得一些心安,於我而言已是救贖。
赫連晝拿我沒辦法,便只好每晚來陪我。
他像我初到漠北的那些不眠夜一樣,用手輕拍我的後背哄我睡覺。
我只有在他寬厚的懷裡,才能短暫地睡上片刻。
然而有一天,我忽然順利地入睡了,睡得很沉。
再睜眼時,我已經不在王庭精美的帳中了。
頭頂是一望無際的天空,而原本沁綠的地面卻一片焦黃。
死去的戰馬、折斷的旗幟、交疊的屍身充斥視線。
我從未見過戰場,但我卻忽然清楚地意識到,這裡就是雲谷戰場。
這場面看起來太慘烈了,一眼望去,一個活口都沒有。
一片寂靜的大地上,我只能聽得清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都死了,那……赫連燼呢?
下一秒,身後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
然後我的肩膀被輕輕拍了下。
「柔嘉。」
我倏然回頭,入目的是一張熟悉的、布滿血污的臉。
赫連燼穿著厚重的鎧甲,胸口卻插著一把沒入一半的彎刀。
他一張嘴,便有鮮紅的血不停流出。
我被這場景駭到說不出話,下意識去捂他的嘴。
然而我和他明明面對面,卻像隔著萬水千山,怎麼也觸碰不到。
他的嘴在一張一合說著什麼,斷斷續續的聲音傳入耳中:
「不要…忘…我轉告…父汗…對不起…」
還未等我聽清,他整個人便轟然倒地。
鎧甲撞在沉悶的土地上時,竟會發出那樣的巨響。
13
「又做噩夢了?」
驚醒時,耳邊是赫連晝低沉的嗓音。
他坐在床沿,一手還拿著戰報,正俯身擔憂地看著我。
眼前仿佛還是滿目慘烈的鮮紅,我驚魂未定地抓住赫連晝。
「晝,燼死了……我看到他死了……」
「……什麼?」
赫連晝很快從震驚中回神,他抱住我,輕拍我的後背。
「別害怕,那只是個噩夢而已。」
我在規律的拍打中漸漸平復,有些恍惚。
是,噩夢嗎?
一整夜,我再也無法入睡。
赫連晝一直陪著我,只是神情有些複雜。
但我此時無暇顧及。
直到破曉時分,遠處傳來一聲悠長的號角。
新的戰報又到了。
赫連晝擔心我,便讓人到我的帳外彙報。
來人聲音嘶啞,「捷報,木南叛軍已被擊潰,殘部盡數歸降,木南新王的頭被王親手斬落……」
明明是捷報,他的嗓音里卻帶著股揮之不去的悲愴。
「但王亦被重傷,胸口中刀甚深,危在旦夕!」
帳內,我腦中充斥著尖銳的嗡鳴。
對上了。
我的噩夢。
赫連燼真的胸口中刀了。
他會死。
赫連晝聞言,眼前近乎一黑。
然而他僅僅用了一秒便恢復理智,他驀地起身,快步掀開帳簾。
帳外將領驟見他的臉,一時間驚駭至極,「……王?你不是……」
赫連晝明白,已經沒必要藏著掖著了。
「王庭侍衛長何在,速命他來見我。」
他來不及為赫連燼的遇險哀傷,雖然木南叛亂已平,但赫連燼也在眾目睽睽之下重傷垂危。
他既沒有兄弟姐妹,亦無子嗣,當務之急,他必須出面穩住漠北,震懾諸部。
王庭侍衛長來得很快。
赫連晝讓他候在帳外,又返回床邊。
我還沒從這一連串的消息中回神。
他俯身,將我額前凌亂的髮絲掛回耳後。
「我派人送你去雲谷。」
我下意識抬眸,「……為什麼?」
赫連晝靜靜地看著我,「因為你想去。」
那一瞬間,我像是被剝光衣服丟在他面前。
在他洞悉一切的眼神下,所有不該有的念頭都無所遁形。
「我沒有……我只是……」
我試圖辯解,卻發現無論怎麼解釋,都顯得蒼白徒勞。
「好了。」赫連晝打斷我,「倘若他真的熬不過去,你去見他最後一面也好。」
「如果你過不了心裡那關,就當是替我,替一個父親去看看他的兒子。」
「我不會怪你的,去吧,別讓自己抱憾終身。」
赫連晝說完,拍了拍我的肩,轉身離開。
14
等我理清思緒時,已經在去往雲谷關的馬車上了。
王庭最好的薩滿和巫醫都在隨行之列。
我遙遙回望漸漸縮小的王庭,默默道,「晝,對不起。」
一路輕車簡從,只用了三日便趕到了雲谷關。
赫連燼的情況比戰報中說的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胸口的傷口太大太深,很難癒合。
全靠隨軍薩滿用一支百年人參輔以神秘儀式吊著命。
幸而現在即將入冬,天氣寒冷。
若在夏季,此刻他早已感染身亡。
薩滿取了他心頭血,赤裸上身地在雪地跳神通靈。
儀式結束後,他瞳孔都變為了白色,「此乃他命中大劫,無人可渡,唯有靜待。」
取了那麼多血,就得出這麼個結論。
我很想罵人。
但又的確如薩滿所說,最好的巫醫,最好的藥材,漠北已經做了能做的所有。
剩下的,只能看天命。
我陪在赫連燼身邊,卻什麼也做不了。
日復一日的焦灼中,我漸漸回想起那個夢。
他說的原來是:「不要忘了我。」
「再替我轉告父汗,燼對不起他。」
我再也忍不住,落下淚來。
「我不會幫你轉告的。」
「現在你父汗知道了我對你亦有雜念,將我趕出來了,你若不趕緊醒來,去向他負荊請罪,我也無顏再回王庭與大齊了。」
或許是赫連燼聽到了我的話。
他本已低微的心跳竟一天天有力了起來。
他是在一天清晨醒來的。
彼時我趴在他床邊剛剛甦醒,一抬眸,便見他半睜著眼,不知看了多久。
見我醒來,他張開嘴,想要說什麼。
但胸膛起起伏伏,最後只擠出了兩個字:
「……知……遙……」
我捂住嘴,眼淚洶湧而下。
15
赫連燼的情況稍微好轉,便踏上了回王庭的路。
畢竟馬上要入冬,雲谷關一帶的氣候會變得極為惡劣。
他傷勢太重,一路上行程緩慢,足足半個月才回到王庭。
父子倆相見時,眼中俱有水光。
赫連晝輕輕拍了拍赫連燼的頭,「長生天保佑,回來就好。」
我隔著幾步站著,沒有上前。
回到王庭,就意味著必須面對那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
既然剪不斷理還亂,就只能逃避了。
赫連燼被安頓好後,我便縮在帳內,整整十天不曾出門。
直到一天深夜,忽然有侍衛焦急地來報,「王后不好了,王的傷勢惡化了!」
我渾身一顫,下意識跟著他往王帳趕去。
直到看到榻上好好的赫連燼,我才知道自己被騙了。
他精神看起來不錯,朝我招手。
我站著沒動,視線落在床頭坐著的身影上。
赫連晝親自守了他許多天,大約是疲憊極了,靠坐在床頭便睡著了。
見我不過來,赫連燼試圖撐起身子。
然而沒離床一寸,便重重跌下,痛得他低哼一聲。
我膽戰心驚地看了一眼眉頭微皺、有醒來跡象的赫連晝。
「騙我作甚!」我無奈走到床前,小聲質問。
赫連燼朝我挑眉,也用氣聲道:「誰讓你躲著我的,我傷成這樣,十天都不見你人影。」
我忍不住又看向赫連晝,而後扭開頭。
「那我能怎麼辦,當著你父汗的面對你噓寒問暖?」
橫亘在我們中間的一切,從未消失過。
半晌,赫連燼的手艱難地從我的袖口伸進,握住了我的手。
我下意識看向他。
卻見他神色委屈,「你們中原,不是有三妻四妾的習俗麼?既然有三妻四妾,那應該也有三夫四妾吧?」
「畢竟是我父汗,長者為尊,我就勉強做第二夫吧……」
「……」
我艱難地措辭,「中原沒有三妻四妾,正妻只能有一個……」
赫連燼的臉色瞬間難看起來。
半晌,他咬咬牙,「……那我當妾,總行了吧?」
我匪夷所思地看著他,下意識退後一步。
誰知下一秒,他虛弱的手忽然發力,將我拽向床榻。
猝不及防間,我只來得及撐住身體,避免壓到他的傷口。
一低頭,赫連燼正眼眶通紅地看著我,「我自甘下賤做妾,你還不滿意,不要太過分了!」
「……」
就在我懷疑那把刀是不是捅進他腦子裡時,上方忽然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燼,放開她。」
我下意識抬頭,撞上赫連晝深邃的眸中。
我第一個念頭是:不知道剛才的對話他聽到了多少。
隨即我意識到,我們現在的姿勢有多不合時宜。
「快放開我!」
赫連燼執拗地握著我的手腕,不肯鬆手。
「不,你今天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我尷尬地掙扎,卻顧忌著他的傷不敢用力。
赫連晝嘆了口氣,伸手在赫連燼的手腕上一點。
他看起來沒用什麼力,赫連燼的手卻瞬間力氣盡失滑落。
我尷尬地站直身子, 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卻面色如常地伸手替我捋了捋垂到胸前的髮絲。
而後才看向赫連燼,「想撒潑, 等你能下地了再說吧。」
赫連燼只能在床上眼睜睜看著我們離開。
草原的冬夜,天上也有許多星星。
他牽著我,慢慢走著。
沉默了一會兒, 我主動開了口, 「晝……」
他轉頭,笑著打斷了我的話, 「不用說,我明白。」
「燼是我的兒子,他做這一切是我教養不善,只有你是最無辜的人。」
「所以只要你願意, 不必覺得愧對我。」
我在腦海里反覆念了幾遍他的話,才不可置信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即使是在中原,也沒有男子能容忍妻子有其他丈夫。
更何況,他們並不是常人。
他們是漠北的兩任王, 是草原上赫赫凶名的雄獅……
「不過……」
赫連晝忽然又扭頭道:「我是第一夫吧?」
16
赫連晝沒死的消息, 被控制在了漠北王庭。
待赫連燼能下床走路後,他便離開了。
同年, 距王庭不過兩千里的位置,建起了一座行宮。
那行宮仿造中原的建造之術, 又融合了漠北風情。
是漠北王專為王后建造, 以慰王后的思鄉之情。
王后每個月後半月都會去行宮居住。
據說王后十分受寵,每次離開王庭不過幾天, 王便又匆匆追去。
只不過政務繁忙,待不了兩天, 便又會被王后趕回去罷了。
除了痴情王后以外, 這位漠北王的一生亦可謂傳奇。
他十七歲接過了他父汗的位置, 二十七歲時完成了他父汗未竟的志向。
徹底一統草原, 從此再無任何部族,僅有天漠國。
至於他有生之年會不會揮師中原, 便不得而知了。
17 赫連晝番外:
無人知道, 當年赫連燼瀕死,赫連晝送齊知遙去雲谷關時, 他的臉上甚至可稱之為平靜。
並非無情,也並非不在意赫連燼的死活。
而是他知道,他的兒子不會死在此時。
十七年前赫連燼出生時,黑鷹薩滿曾經來到過漠北。
她預言這個孩子命格極硬, 將來會取得超越赫連晝的成就。
就連燼這個名字,也是她取的。
意為燎原之火, 註定他未來會改變整個草原。
黑鷹薩滿是草原最神秘的薩滿, 上一任死後, 新任便會憑空出現。
傳說他們是長生天意志的代言人。
凡有預言, 皆為神諭。
後來,燼從小展現出過人的聰慧和異於常人的性格。
從小到大數度遇險都轉危為安, 就連遇到獅群都奇蹟般地活了下來。
所以,赫連晝知道這次他的兒子也會平安歸來。
他只是看出他的小月亮愛上了燼。
赫連晝和草原上的所有子民一樣,虔誠地信仰著代表長生天的黑鷹薩滿。
黑鷹曾告訴他,元後並非他的命定之人。
而後他在三十一歲那年, 遇到了齊知遙。
然而也如神諭所言,那一輪來自中原的月亮,不會獨照於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