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沒有,還為赫連燼向我道歉。
晝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還回得去嗎?」我慢慢開口。
漠北已經有了新王,王權更替,從來不是兒戲。
我在大齊生活的十七年里,有三位皇兄前後起兵謀反,為了皇位要弒父。
父皇也並不手軟,那三位皇兄的墳頭草如今都有三尺高了。
赫連燼接替了王位,連她都不曾放過。
如今赫連晝活著回來,嘗盡權力滋味的赫連燼,會甘願把王位還給他父王嗎?
他往王庭送的消息,等來的會是迎他回去的儀仗,還是刀刃鋒利的殺手?
起先赫連晝沒聽懂我在說什麼。
隨後明白過來,「燼不會那樣做,這皇位本就是要傳給他的。」
然而他雖然口中篤定,卻翻身起來為我整理衣衫。
「你先回王庭,等我去找你。」
赫連晝的語氣不容抗拒。
或許連他也不確定,親手養大的孩子會不會對他刀劍相向,所以要我離開。
我沒有抗拒地上了馬車。
我愛晝,但我不想死。
7
馬車朝著王庭駛去,我回頭,看著赫連晝高大的身形越來越小。
回到王庭時,已經是次日清晨了。
我被車夫叫醒,發現王庭外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下車,慢慢朝著赫連燼走去。
離得近了,才發現他似乎在晨露中站了很久。
發上、眉間凝了晨露,連眼睫都一片潮濕。
而那和晝一樣帶著綠意的眸中,卻布滿了山雨欲來的氣息。
赫連燼在壓抑怒氣。
然而他什麼都沒說,牽住了我的手,帶我回了王庭。
沐浴完出來時,赫連燼坐在榻上等我。
他嫻熟地抱過我,吻下來。
我不想讓他察覺,閉目忍耐著。
直到他的手伸入衣擺中……
我下意識推開了他。
赫連燼的手僵在半空,臉上再次出現了那種可怕的神情。
啪——
床頭上擺的瓷瓶被他揮出去,摔了個粉碎。
他慢慢扭頭盯著我,「去見了我父汗一趟,就不讓我碰了?」
我心神一凜。
果然瞞不過他。
下一刻,我被赫連燼摁在床上。
他眼睛泛著紅,「我到底比父汗差在哪裡?他都三十四歲了,還能讓你爽到嗎?」
啪——
赫連燼的臉驀地朝一邊扭去。
我打了他一巴掌。
赫連燼眼神清醒了些,扭頭,「柔嘉,對不……」
我渾身顫抖地解開了衣衫。
和赫連燼的上一次是半個月前,身上的痕跡早已褪去,露出來的大半軀體上光潔無瑕。
我抬頭看他,「我是去見了晝,但我和他什麼都沒做。」
「反倒是你,昨日就接到了消息,為何到現在都秘而不發?」
「赫連燼,你在猶豫什麼?」
那兩個字,我沒有說出口。
但赫連燼顯然懂。
他面色凝固了,「你覺得我會怎麼做?弒父嗎?」
「在你眼裡,我就是這種人?」
他沒有等我的回答,而是緩緩起身。
燈光浮動間,他眼角是一閃而過的晶瑩。
「王位,我從來就不在乎。」
「我會把王位還給父汗,但是,我要你。」
丟下這句話,他轉身掀簾離開。
我怔在原地,久久失神。
兩天後,綠蘿告訴我,早上一架守衛森嚴的馬車進了王庭。
赫連燼親自接見,到現在都沒出來。
我知道,一定是赫連晝回來了。
我忽然有些不安。
赫連燼會和他說什麼?
如昨天他所說,王位和我,二選一嗎?
那麼晝呢,他會怎麼選?
他和赫連燼是不一樣的。
赫連燼在他出事前,幾乎不沾手政務。
不是在王庭和侍衛們比武混在一堆,便是出門遊獵一走就是數月。
而赫連晝,看他取得的成就就能明白,他是個有雄圖霸業目標的人。
王位和一個女人,真的能相提並論嗎?
更何況,是一個異族的棋子。
他會像我的父皇一樣,把我像玩意兒一樣送給赫連燼嗎?
8
這一等,就等到了很晚。
綠蘿打探到了赫連晝住的帳篷,還告訴我赫連燼的王帳已經熄燈,不會過來。
我戴上兜帽,在黑暗中獨自出了門。
嫻熟地避開守衛到了目的地,帳內一片漆黑,十分安靜。
這個時辰赫連晝大約睡了。
我摸索著走到床邊,正要出聲,脖頸上忽然掐上一隻大手。
天旋地轉間,我跌倒在榻上幾近窒息。
「小月亮,你怎麼來了?」
赫連晝的聲音響起,脖頸上的桎梏瞬間鬆開。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我喉嚨火辣辣的,說不出話來。
他起身去點了燈,然後看了看我的脖子,伸手替我揉著。
燭光下,他輪廓分明的臉上帶著溫和。
和那些我初來漠北總是噩夢驚醒的夜晚別無二致。
我看了他許久。
然後主動吻上他的唇。
赫連晝有些驚訝,但很快轉守為攻起來。
這是我們最瘋狂的一次。
從前,他總是顧忌著我年紀小,身體差,房事上盡力照顧著我。
但今晚,我忽然想放縱一次。
或許,也是最後一次。
事畢後,我已經累到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赫連晝替我簡單清理乾淨後,點我的鼻頭。
「今晚怎麼這樣反常?」
我迷迷糊糊睜眼看他,低聲喃喃,「晝,你會選我的,對嗎……」
而後意識下沉。
赫連晝說了什麼,我都沒聽清。
9
我是在厚重的帘子被甩在帳上的聲響吵醒的。
足見來人用了多大的力氣。
「柔嘉!」
赫連燼的怒喝聲炸響在耳邊。
我意識回籠,下意識抬頭。
他臉色通紅,死死盯著我,像一隻受傷的困獸。
綠蘿跟在他身後,哭喪著臉朝我搖頭。
我下意識攏起不整的衣衫,難堪地別過頭。
隨即,一個高大的身形遮住了赫連燼的視線。
「燼,我似乎沒有教過你隨便闖入別人的帳內。」
赫連晝的聲音低沉,不怒自威。
赫連燼恍若未聞,依舊牢牢盯著我。
他啞聲開口,「父汗,我從沒求過你什麼。」
赫連晝似乎預料到他想說什麼,沒有應聲。
他也不在意,自顧自道,「我從未覬覦過王位,今日就可以昭告草原,將王位還給你。」
「我只要柔嘉,父汗,求你成全我。」
我理著髮絲的手頓住,抬頭望著赫連燼的背影。
「燼,她是我的妻子,我絕不會同意!」
赫連晝的聲音裡帶著少有的怒意。
我提起的心終於漸漸落下。
「父汗……」赫連燼的嗓音有些哽咽。
我來漠北的時候,他十四歲。
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
以至於我從未聽過他如此近乎於哀求的語氣,一時有些怔然。
赫連晝大約也是如此。
他沉默良久,才緩緩道:
「燼,你已經長大了,漠北本就是要交給你的,不要意氣用事了。」
赫連燼似乎是早有預料,又朝我道,「你選父汗,還是我?」
我下意識看向赫連晝,卻見他垂眸看著我,眼神中帶著安撫。
我垂下眸,輕輕朝他身後躲了躲。
雖未說話,但肢體動作已經一目了然。
「我不信!」赫連燼的情緒驀地激動起來。
他快步上前,伸手想拉我。
赫連晝牢牢攔在他身前,「夠了,燼!」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沒有死,卻還是強娶了她,我還未和你算帳呢!」
他一早就知道?
我震驚地抬眸。
卻見赫連燼好像根本沒有聽到赫連晝說的話一般。
只是面色通紅地盯著我,「我不信這三個月里你對我沒有過一絲感情!」
「你在我的床上時,不也很沉醉麼?難道次次都是我強迫你麼!」
「柔嘉!你……」
啪——
清脆響亮的巴掌聲響起。
赫連燼臉歪向一旁,上面是鮮紅的掌印。
赫連晝失望地看著他,垂下的手微微顫抖,足見用了多大的力氣。
「燼,這是我第一次打你,你給我適可而止!」
「你總是叫她柔嘉,可知柔嘉只是個封號,你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卻一副情根深種的模樣,不覺得自己可笑麼?」
我和赫連燼同時怔住。
我的名字……嗎?
10
我是大齊的十八公主,生母只是個位份低微的美人。
她一朝有孕卻福氣薄,生我時難產死了。
沒有母妃的我只能和其他相同遭遇的姐妹一樣,住在空曠的宮殿里。
父皇子女眾多,壓根不記得我們這些毫無存在感的女兒。
於是姐妹們都叫我十八。
我的名字還是十歲上玉碟時,宗室一位老王爺為我取的。
「……你叫什麼名字?」
赫連燼面色發白,怔怔地問我。
「我……」
「她叫知遙。」
是了。
齊知遙,是我的名字。
寓意很好,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然而後來,有人叫我柔嘉,有人叫我公主。
和親後,我就只代表大齊,是個人,還是個物件,似乎沒有人會在意。
至於本名,太久沒有人提起,以至於我自己都險些忘了。
「知…遙…」
赫連燼慢慢重複了一遍我的名字。
我抬頭看去時,只見他正在哭,透明的淚珠大顆大顆地掉。
他沒再糾纏,失魂落魄地轉身離開。
背影失意,又寂寥,再無少年人的意氣。
那天赫連燼走後,赫連晝沉默了很久。
後來他向我道歉,說是他把燼慣壞了。
他說,他不打算拿回王位了,燼做的錯事,他這個做父親的會替他向我贖罪。
我搖了搖頭,沒有怪他。
赫連晝只有赫連燼這一個孩子,是他十七歲時和元後生育的。
後來元後病逝,他再沒娶過妃子,獨自照料赫連燼長大。
初來漠北時,我曾很羨慕赫連燼。
他的父親那麼愛他,他可真幸福。
至於他這三個月對我做過的事……
我自己也未見得磊落,只不過他們不知道罷了。
11
赫連晝決定離開王庭。
草原很大,自由自在的遊牧生活是大多數人的一生。
他問我願不願意與他一起走。
我出生在中原,來漠北後也一直住在王庭。
雖然他們的自由自在於我而言是顛沛流離,可誰說,人只能有一種活法呢?
然而還沒等我們離開,木南就反了。
他們老王駕崩,新上任的王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聯絡了幾個小部落起兵。
這種關頭,必然是走不了了。
赫連晝本打算留下來平叛,可赫連燼卻當眾宣布他要親自出征。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派兵圍住赫連晝的住處,將他還活著的消息壓得嚴嚴實實。
我才發現,我和赫連晝都小看他了。
不過區區三個月,漠北王庭已經盡在他的掌握中了。
倘若他真的對赫連晝起了殺心,那……
幸好。
漠北人的父子之情,比大齊真實得多。
出征前夜,赫連燼來見了我一面。
他第一次沒有一進來就拽我去床上廝混,而是規規矩矩地坐在桌前。
他眼神有些飄忽,好一會兒才開口。
「柔……」
叫到一半,他想起來我不叫柔嘉,又倏然住了口。
半晌,他放棄了喚名。
「知道嗎,其實一開始我很討厭你。」
「母后去世後,王后的位置空了十四年,漠北所有人都說,父汗對我母后一往情深,可是你一來,父皇就封你為後,我覺得你搶了我母后的位置。」
「所以我讓人在你的食物里下瀉藥,偷偷往你的帳內放蛇,想讓你受不了自己滾回大齊。」
「父汗發現了我的伎倆,嚴肅地斥責了我,他說,漠北一統草原已征戰多年,現在到了休養生息的時候,需與大齊維持和平,你就是那顆連接漠北與大齊的紐扣,而且你會為草原帶來屬於中原的知識,我放了心,覺得父汗只是為了政治才娶你。」
「但有一次我晚上去找父汗,卻透過門帘縫隙看見你騎在父汗的背上,父汗背著你轉圈,你揮舞著胳膊,高興地喊著『駕!』,父汗臉上寵溺的笑意,我也見過,無數次父汗也曾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逗玩,然而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父皇對你那麼好,好到讓我嫉妒,但我又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日復一日在你背後嫉妒地盯著你。」
「然而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嫉妒變了味兒,我的視線總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你身上,看到你笑,我也會高興,看到你傷心,我的心情也會陰雲密布。」
「遊獵時遇到的姑娘告訴我,我這樣是喜歡上了你,可你是我父汗的王后,我怎能……我開始不給你好臉色,躲著你,盡我所能遠離你,可我忘了,壓抑得有多狠,反彈就會有多猛烈。」
「所以父汗遇襲假死後,我腦海中一直緊繃的那根弦,忽然斷了。」
「事到如今,我依舊不後悔當時娶了你,但我要為我為你帶來的傷害說聲對不起。」
「當然,你也可以繼續恨我。」
赫連燼說完,我久久沒有回神。
我從不知道,那張總是臭著的臉後面,隱藏的是壓抑的情愫。
赫連燼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身準備離開。
我盯著他的背影,下意識問出口,「你為什麼非要去親征?」
大齊國祚三百年,只出過兩位親征的帝王。
而這兩位,都沒什麼善終。
一位在戰場上被繞後突襲,一刀砍下了腦袋。
另一位倒是活了下來,但卻戰敗被俘虜,割地賠款才得以還朝,罵名千古。
漠北稱霸草原,麾下猛將無數,還沒到需要他這個漠北王親征的地步。
赫連燼腳步頓住,沒有回頭。
「我死了,父汗再現身接回王位便順理成章了。」
「也算是我受供養十七年,能為漠北做的唯一一件事吧,我們漠北兒郎,死也要死在馬背上。」
「更何況,你們大齊的女人把貞潔看得那麼重,我若不死,你會一直活在悖德的負罪感里,不是嗎?」
「你……」我想說些什麼,卻喉間哽咽。
他竟一早就做好了死在戰場上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