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夢,我曾做過一次。
我夢見他倒在血泊里,遺憾地說:小年,哥哥沒有照顧好你。
那天,他操勞過度,倒在滂沱的雨里,差點死去。
現在呢?!
現在又是因為什麼?
為什麼他的眼裡全是釋懷?
屋外,夜雨正敲打著窗沿,淅淅瀝瀝的。
像某種不祥的預兆。
一個可怕的猜想在我腦中誕生。
在這個猜想里,裴燼之所有異常的行為都找到了答案。
不,不能這樣……
裴燼之,我寧願你累了倦了,我寧願你變心不再愛我。
求你,不要丟下我離開……
我瘋狂地撥打裴燼之的電話。
忙音一聲接一聲,在寂靜的房間格外刺耳。
然後是客戶冰冷的機械音: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我胡亂套上外套,衝出門去。
沒有合適時間的高鐵,我只好打了個計程車,一直催促:「快點,再快點……」
雨刷器來回刮著。
司機看著我焦灼的樣子,想說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近兩百公里,一個半小時趕到。
我抖著手輸入密碼開門,血腥味撲面而來。
裴燼之仰躺在浴缸中,手臂垂在邊緣,暗紅的血線順著蒼白的腕骨,蜿蜒而下。
滿目鮮紅,我幾乎站立不穩。
「裴燼之!」
我一把撈起那具冰冷的身體。
掌心下,他的肋骨根根分明,像要刺穿這層皮肉。
濕透的襯衫緊貼著他的身軀,底下猙獰的疤痕盤根交錯,深深扎進我的眼底。
淚洶湧而出。
我的裴燼之,怎麼變成這樣了?
我扯下毛巾,死死壓住傷口,布料很快被血浸染成深色。
「哥,哥,你說過要照顧我一輩子的,你怎麼能自殺?!」
「哥,你醒醒,別丟下我啊……」
我一遍一遍地求他,幾近崩潰。
「救護車呢,救護車怎麼還沒有到?!」
裴燼之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嘴唇泛著青紫。
他看著我,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小年,你怎麼……回來了?」
16
裴燼之被推進手術室,門上的紅燈刺眼地亮著。
我癱坐在走廊長椅上。
雙手沾著他的血,黏膩的觸感像烙鐵般,灼燒著我的皮膚。
裴燼之不是突然變成這樣的。
之前那些被我忽略的細節,此刻像刀子般,一刀一刀凌遲著我——
他突然開始吃的所謂「保健品」,白色藥片裝在普通藥盒裡。
我偶然看到時,他還笑著說是增強免疫力。
可他每次服藥後,有段時間總會異常平靜,那根本不是什麼護肝片維生素!
而是抗抑鬱的藥。
還有他身上的那些傷。
我早該發現的。
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自殘,用疼痛對抗崩潰。
又怕會嚇到我,所以在我觸碰他時,會不受控地推開我。
他眼裡閃過的不是牴觸,而是恐懼——他怕被我發現。
那是他最後一絲堅強。
還有他說的加班,大概是在醫院看病,他在獨自承受著抑鬱症的折磨。
他噴那麼多香水,除了掩蓋煙味,還有醫院的消毒水味。
還有太多太多的細節,比如他總是對著虛空發獃,比如他瘦了好多……
回想過去。
我終於看清裴燼之的那雙眼睛,那裡有沉澱了四年的黑暗。
那不是變心的疏離,而是溺水者般的絕望。
他從來沒有不愛我。
他只是病了,病到忘記要怎麼愛自己。
可就算如此,他還笨拙地在我面前掩飾著所有破綻,像個蹩腳的魔術師。
而我竟然……真的被他騙過去了。
17
沈見霜在我面前站定。
她出國攻讀心理學,現在是心理醫生。
她將裴燼之的診療記錄遞給我。
原來,從被趕出家門的第五個月,裴燼之就有了抑鬱傾向。
最近劑量更是增加了三倍。
沈見霜垂著眉,聲音壓得很低。
她說她勸過裴燼之,讓他把一切告訴我。
可裴燼之不願。
他查過太多案例,他了解抑鬱症如何毀掉身邊人的,他不想重蹈覆轍。
他不想拖累我。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點點被病症侵蝕,在快堅持不下去時。
他求沈見霜配合他,演了一齣戲——
他寧願我恨他。
也不想我被他的黑洞吞噬。
沈見霜看著病房的方向:「裴燼之的情況…比想像中更嚴重。」
她頓了頓,將聲音壓得更低。
「就算這次救回來,可能還會有下次……」
但是沒關係啊,裴燼之。
我不會再讓你,獨自在深淵裡掙扎。
你曾以身作盾,為我在世俗里隔出一片晴天。
現在,該換我為你撥開陰霾了。
裴燼之,不必急著好起來,我們還有漫長歲月。
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陪著你,等到天亮。
縱使情愛終將燃盡成灰。
灰燼之下,斯年長明。
我會永遠愛你。
18
【番外·裴燼之視角】
我站在公司洗手間的鏡子前。
將領帶扯鬆了些。
因為失眠的緣故,鏡子裡的人眼下青黑,嘴角下垂,像個麻木的傀儡。
冷水撲在臉上時,聽見隔間裡傳來幾聲熟悉的譏笑。
「哈哈,裴燼之的方案又被否了。」
「活該!本來他就是靠賣勾子,才讓盧總招進來的。」
「這算什麼,他連自己弟弟都搞,不然也不會被裴家趕出來。」
「呸,同性戀真噁心!」
「好在老天有眼,讓盧總倒台了,新來的王總超厭同的,我們就等著看好戲就行。」
……
這些話,這幾年我聽了太多次,開始還會憤怒,現在聽了卻沒什麼感覺。
解釋有什麼用呢,他們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說再多也是徒勞。
嘴長在他們身上,愛說就說吧。
回到工位,電腦螢幕還亮著被駁回的企劃案,這是本月第三次了。
我知道,問題不在方案本身——
正如公司的晉升名單上永遠沒有我,儘管我帶領的 A 組常年業績第一。
而上面每次給出的理由都驚人的一致:
【裴組長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但管理層需要更穩重的形象。】
穩重?
呵呵,那不過是歧視的遮羞布。
四年來我拚命工作,以為成績能抵消偏見,可到頭來,依舊連競爭資格都沒有。
下班前,人事主管找我談話。
我又被客戶投訴了,理由是舉止不當。
可一旁放著的投訴信上,明晃晃寫著:【能不能別給我安排同性戀對接?難不成你們公司都是變態,沒有正常人嗎?】
……
不是沒有想過離職。
可天大地大,我逃不出裴氏的掌控。
當初被趕出來時,我和小年上了很久的社會新聞頭條。
我知道,這都是裴氏的授意。
在他們的施壓下,沒有公司敢要我,為了活下去,我洗過盤子搬過磚。
以前從未見過的髒活累活,我全乾過。
裴氏在等我低頭,他們認準我會回去。
但他們錯了。
儘管所有人都對我指指點點,送我嗤笑和白眼。
儘管我和小年只能住地下室,儘管被子不夠厚,我們凍得瑟瑟發抖。
我從未覺得苦,反而覺得自由。
但,就是心疼小年。
他被打斷了腿,地下室潮濕,再這麼住下去,他的腿會出事的。
我去求過表弟。
曾經在我面前裝得乖巧崇拜的他,高高在上地看著我。
「哥,沒想到你也有今天。」
但好在羞辱過後,他給了我面試的機會。
表弟比裴家其他人聰明,後者只知一味的施壓,前者卻棒棗結合、恩威並施。
他會讓你看到希望。
然後再一點點讓你絕望。
我知道,在公司向我挑事的人或者事,大部分來自他的安排。
但沒關係,我和小年能從地下室搬出來了。
—·—·—
沈見霜說我病了,病了很久。
起初,我卻不相信。
我和小年在一起,明明很幸福啊。
可後來,我總是失眠,小年和我說話時,我不自覺就走了神。
小年擔憂地看著我:「哥,你怎麼了?」
我揉了揉他的腦袋,扯出一抹笑:「哥沒事,就是最近有點累。」
小年抱住我的腰,將頭埋在我懷裡:「累了就休息會兒,哥都瘦了。」
瘦了嗎?
我最近好像是沒什麼食慾。
後來,症狀越來越明顯,我學會了抽煙,也愛上了天台。
那上面風很大。
我站在三十樓往下看。
樓下的人行色匆匆,像一群螞蟻。
風捲起衣角,我的身體沒忍住微微前傾。
是不是再往前一步,我就能擺脫這具沉重的軀殼,變得輕盈起來?
手機震動了兩下,是小年的信息。
【哥,今天出稿費啦,比上個月多五百塊!】
【我要慶祝~】
【我要給哥買身新衣服!】
【對啦,哥回來記得幫我買炸雞和冰可樂哦】
【愛你(^з^)-☆】
我攥緊手機,儘管每一個呼吸都像灌了鉛。
但我不能死。
小年還在等我回家。
—·—·—
最近幻覺越來越嚴重。
我總看見自己站在天台邊緣。
沈見霜給我開了好幾種藥,有時候藥效上來會頭暈目眩,但至少不會突然崩潰。
我總會在樓下吃了藥,等藥效過了再回家。
我不想讓小年發現我的異樣,我不想讓他擔心。
他是個小哭包。
他總覺得是自己害了我。
他總覺得,我和他在一起是受苦。
儘管我和他說了很多次,我愛他,我並不覺得苦,和他在一起我很幸福,我不會後悔。
他還是會覺得愧疚。
如果我再告訴他我有抑鬱症,他肯定會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我不想他愁眉苦臉。
藥效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又或許沒有,只是我對時間的流逝變得麻木。
我經常在車裡一坐就是幾個小時。
今天回家,小年沒有開燈,我問他原因,他說是在找靈感。
可是他眉毛耷拉著,顯然是在說謊。
他問我加班累不累,他是不是察覺到什麼了?
……他要抱我。
儘管噴了很多香水,我身上的煙味也沒有被蓋住,近距離接觸肯定會被發現的。
小年不喜歡我抽煙,小年知道會擔心。
我落荒而逃。
躲進浴室後,我迅速打開淋浴。
盯著鏡子裡自己扭曲的臉,一拳砸在瓷磚上。
指關節滲出血珠,疼痛讓呼吸順暢了些。
褪去衣服,盤根錯節的疤痕像醜陋的蜈蚣,爬滿了我的上身。
沈見霜說過,自殘會成癮。
但只有肉體疼痛能暫時蓋住精神崩潰。
有時候,往往我自己還沒反應過來,匕首已經在身上劃了很多刀。
有一次沒忍住劃了手腕,我用運動護腕掩飾,差點就被小年發現了。
水溫調到最冷,試圖衝掉腦子裡自殺的念頭。
可淋著淋著,我又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回臥室後,小年還沒睡,他用沙啞的聲音說:我們做吧。
小年,不是我不想做,是我不敢。
性慾減退是我的症狀之一,更何況,我怕滿身的傷痕被你發現。
小年抱住我,將手伸進了我睡衣。
只要他動一動,他就能感受到我皮膚下的凹凸不平。
腦袋裡一片空白。
只有一個念頭在叫囂:不,不能被他發現!
我推開了他。
小年摔在了地上,他的手僵在半空,看向我時,眼裡閃著受傷的光。
……我真該死啊。
我突然想起之前查到的無數案例,它們告訴我:
抑鬱症是條瘋狗,它除了折磨我,還會毀掉我最親近的人。
我又沒忍住想:是不是我死了,小年和我都會解脫?
小年問我還愛不愛他。
我卻在遲鈍地想:愛是什麼?
沈見霜總勸我,讓我把病情告訴小年。
告訴他,然後呢?
讓他每天守著我這個精神病,自我內疚?
我逃去了客臥,黑暗裡,我靜靜地數著自己的心跳,每分鐘 53 次。
嗯,還在跳呢。
—·—·—
小年說會永遠愛我。
我差點當場失態,落下淚來。
他笑著說,謝謝哥,早餐很好吃。
我鬆一口氣,抗抑鬱藥的副作用已經讓我失去味覺,我還擔心會搞砸呢。
腦袋裡再次閃過沈見霜的話:
「抑鬱症不是羞恥的事,但隱瞞病情會更傷害愛你的人。」
這些天,小年似乎有所察覺,他總是皺眉。
或許,小年有知情權。
我叫他的名字,不知道他想了什麼,又露出內疚的神情。
到嘴邊的話被我咽下。
算了,還是別給他增加心裡負擔了。
小年,我會努力克服病症,我會努力愛你的。
—·—·—
母親快落氣了。
我曾是她驕傲的獨子。
如今,卻成了她最大的恥辱。
可變的是我嗎?不,我沒有變。
我只是愛上了自己的弟弟,就因為這個,我被他們永遠釘在了恥辱柱上。
他們問我後不後悔,我說我後悔了。
一個原因是說給母親聽,讓她走得安心。
另一個原因是,我真的後悔了。
不是後悔愛上小年。
而是後悔自己太過脆弱,竟如此輕易地折在世俗的打壓里。
我是個已經腐爛的人,如果沒辦法再守護小年,小年該怎麼辦?
如果我死了, 他會難過, 會愧疚吧?
我不知道我怎麼了, 突然特別想得到母親的一聲諒解。
就好像溺水者,在湍急的水流里, 試圖抓住那一根救命稻草。
只可惜,母親到死也沒原諒我。
這些天,我一閉上眼,就閃過母親最後看我的眼神, 還有那句話——
「你怎麼不去死啊。」
媽, 別著急, 我就快要去死了。
沈見霜說:死亡不是解脫, 只會把愛我的人推進地獄。
可世上愛我的人,只有小年。
他是我疼痛里長出的春天。
他值得更好的生活,而不是每天面對一個逐漸腐爛的、無可救藥的愛人。
所以對不起, 小年。
長痛不如短痛。
死之前, 我不得不推開你。
你的人生還很漫長, 你還有廣袤的天地, 失戀的痛苦很快就會消散。
小年, 路上小心。
小年, 再見。
—·—·—
小年一個人開始了旅行。
我聯繫到他的寫作搭子, 那是小年為數不多的朋友。
儘管我自我介紹說的是小年的哥哥,他還是猜出了我的身份。
他和小年一樣,是自由職業,我給他轉了十萬,拜託他陪陪小年。
搭子很快飛過去,但沒有收轉帳。
每天晚上, 他都會給我分享小年的照片。
小年漸漸有了笑臉, 真好。
搭子好奇, 好幾次他都想問:明明我和小年還互相牽掛,為什麼要突然分開?
但好在他沒問。
問了我也沒辦法回答。
後來, 小年在一個小地方定居下來。
冬至那天, 他發了一條朋友圈和過去告別。
小年要迎接新生活了, 真好。
我替他開心。
我可以無牽無掛地離開了。
可是為什麼眼淚還是砸在了螢幕上?
是遺憾嗎?
無所謂了。
我躺進浴缸里。
水漸漸變成淡紅色。
我短暫的一生像走馬燈,在腦海里閃回。
我確信,遇到小年的那天,才是我作為裴燼之真正存活的開始。
他看著我,愛我,不是因為我是誰的兒子,誰的繼承人。
而是因為我是我。
我不需要多麼努力去匹配那些頭銜, 我只需要做我自己, 然後熱烈愛他。
我的小年, 我的春天。
灰燼之下, 願你長明。
意識模糊前, 我仿佛聽見門被猛地推開的聲音, 小年在尖叫我的名字。
真遺憾啊, 最後還是嚇到他了。
我被救了回來。
醒來時, 小年坐在我床邊看我。
他沒有怪我沒告訴他真相,反而怨自己對我對我關照太少。
他拉著我的手說:
「這不是病,是一場需要我們共同打贏的仗。」
「別擔心, 哥,我會一直陪著你。」
斯年長明,燼火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