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里沒有釋懷,只有某種深刻的厭惡。
醫護人員為她閣眼,蓋上白布。
我終於扒開人群闖進去,跪下來,從背後抱住裴燼之。
他的身體在我懷裡劇烈顫抖。
冷汗浸透了襯衫,我摸到他的臉,濕漉漉的一片,有血也有淚。
裴燼之看著白布下的母親,嘴唇還在無聲地蠕動:「媽…我錯了…」
只可惜,不會再有人回應。
裴母的遺體被抬走。
裴燼之的表弟走過來,輕蔑地看著我們:
「滿意了吧?你媽到死都沒原諒你。」
我想站起來,撕爛他的嘴。
但裴燼之的狀態讓我動彈不得。
他的瞳孔擴散得很大,呼吸又淺又快,手指死死攥著我的衣角。
像是溺水者抓著最後一根稻草。
「哥,我們回家…」我緊緊地抱住他,聲音顫抖,沙啞得不像自己的。
「我帶你回家。」
8
裴母下葬那天,裴燼之沒有去。
因為他舅舅很鄙棄地和他說:「別來。別髒了我姐輪迴的路。」
裴燼之找了一個很遠但很高的地方。
遠遠看著送葬隊伍出殯,遠遠看著母親入土。
他沒有哭。
但回來後,裴燼之在客廳坐了很久。
沒有開燈,他坐在黑暗裡,垂眸盯著某個虛空的點,不知在想什麼。
夜深露重,寒氣襲人。
我找來毛毯,輕輕蓋在他肩上。
他像是被嚇到。
猛地站起來,我被意外帶倒在沙發上。
裴燼之看著我,臉上有一瞬間的錯愕,但他呆愣著,沒有動。
更沒有要伸手扶我的意思。
我知道他是悲傷過度,低落的情緒左右著他,不允許他做出過多的反應。
所以,我不會怪他。
支著身子坐起來後,我拉了拉他的衣角。
「哥,我能抱抱你嗎?」
裴燼之的睫毛顫了一下,渙散的瞳孔慢慢聚焦,最後落在我臉上。
他沒有說話,我就當他默許。
起身一點一點環住他的腰,將臉靠在他胸膛處,卻沒忍住濕了眼眶。
——裴燼之又瘦了,瘦了好多。
我甚至能摸到他凸起的脊背,嶙峋的骨頭。
指尖忍不住地顫抖,我只好將他抱得更緊,然後認真地告訴他。
「哥,我會永遠陪著你的。」
裴燼之的心跳亂了一瞬。
終於抬起手,將我圈在懷裡。
他的下巴擱在我頭頂上,依舊沒說話。
無聲抱了許久,裴燼之突然又低聲喚了我的名字:「裴斯年。」
我應下來:「嗯。」
然後靜靜等待他的下文。
可等了很久,他都沒有開口。
我想,或許他和上次一樣,只是單純地想叫叫我。
又或許,他心裡藏著話,只是他在猶豫,該不該和我說。
說也好,不說也好。
儘管我不願承認,但事實是:
我們之間早就布滿了雷區,不能提、不敢說,就算我們默契地繞開,並假裝輕巧。
但問題就在那裡。
隔閡永遠橫亘在我們中間。
像一堵透明的牆,你可以假裝看不見,卻永遠穿不過去。
裝傻充愣還能和睦幾時呢?
我不在乎。
只要裴燼之願意,我能傻一輩子。
但裴燼之……似乎不願了。
他鬆開抱住我的手,轉身離開時,突然低聲說:
「也許我們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9
第二天,裴燼之又做了早飯。
半鍋白粥,一碟鹹菜,兩個水煮蛋。
我們沉默地吃著,誰也沒提昨晚那句話,又默契地當作什麼也沒發生。
臨行前,我照例送他到門口。
裴燼之換完鞋,我將公文包遞給他,在他轉身時,扯住他的衣角,提醒他。
「哥,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裴燼之愣了片刻,敷衍地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
像打發一個不討喜的叫花子。
其實,昨晚他那句話脫口而出時,我就知道——
我們終究會散。
可我心底還抱著僥倖:萬一呢?
萬一裴燼之只是暫時倦了,萬一裴燼之只是一時失言?
我們付出那麼多代價,才換來相守的機會,就此放棄,豈不可惜?
我們就應該白頭偕老,至死方休。
縱使愛已腐朽,也要在餘燼之中相擁而眠。
所以,裴燼之。
只要你還願意留下。
我會繼續粉飾太平,糊塗到底。
10
裴燼之喝了酒,回來時身形踉蹌。
我剛扶他進來,他就衝進衛生間,吐了個昏天暗地。
西裝上濺了些苦汁,我剛想給他褪下,裴燼之猛地推開了我。
「……別碰我。」
肩膀撞在牆壁上,我一陣愣神。
都說酒後吐真言。
裴燼之,你就這麼抗拒我的觸碰嗎?
我苦笑一聲,退出衛生間。
醒酒湯煮好後,我放在客臥床頭,然後回了主臥。
——自從那晚他推開我躲進客臥,就再沒回來睡過。
正發著愣,編輯的消息彈出來:
【寶寶,結局寫好了嗎?好多讀者催更了哦。】
我回覆:【抱歉編編,還是有點卡文。】
其實哪有什麼卡文啊。
只是我不願意面對現實罷了。
我嘆息著,打開電腦,將手放在鍵盤上。
卻依舊一個字也碼不出。
不知過了多久,客臥傳來東西落地的聲音。
我擔心裴燼之,忙起身過去查看。
他已經睡下。
眉毛輕皺著,不知是不是在做噩夢。
我輕輕伸手,想替他撫平,卻在即將觸碰到他時,縮了回來。
我怕驚醒他。
更怕他下意識地躲開我的觸碰。
安靜看了片刻,才幫他將掉在地上的手機撿起來。
手機沒有熄屏。
我看見沈見霜發的消息,還有幾張圖片。
【燼之,今天很開心。】
是他們聚餐的照片。
有一張圖片,他倆坐在一起。
沈見霜穿著優雅得體的藏青色連衣裙,頭髮一絲不苟地盤起,手腕上戴著一塊低調的卡地亞手錶。
正歪著頭和裴燼之說話。
而裴燼之竟然在笑——是那種久違的、放鬆的笑容。
裴燼之為什麼對她笑啊?
……他已經很久沒對我這樣笑了。
我無意識地攥緊了手指,嫉妒在心裡蔓延。
可我想了想。
也對。
沈見霜和裴燼之才是一個世界的人——專業、精緻、成熟。
不像我,一個靠寫愛情小說為生的宅男,整天穿著他的舊 T 恤在家晃悠。
更何況,沈見霜還是裴燼之的青梅。
當年,如果不是她出國攻讀心理學,哪會有我的可乘之機。
如果,如果我當初沒有掰彎裴燼之。
他現在應該過得很幸福吧?
正想著,裴燼之的夢囈聲傳來:「小年,走…走得遠遠的……」
裴燼之,原來你是夢到我了啊。
我成為你的噩夢了嗎?
11
我坐在沙發上發了很久的愣。
這是被趕出來後,我們買的第一個家具。
當時為了省錢,從二手市場扛回來的,搬上樓時,還刮花了裴燼之的手臂。
那天晚上,我們在這張沙發上做愛,他小心翼翼地,生怕壓到我。汗水從他額頭滴落在我胸口,燙得我心跳加速。
後來,儘管我們使用得很小心,經年累月,這張沙發還是沒逃過凹陷變形的命運。
一如我和裴燼之的現狀。
因為沙發意義非凡,我們還把它送去家具店修理過,確實煥然一新。
所以我們的愛情出現問題時,我想的也是:能修好的吧。
或許我們努努力。
我們還是可以回到從前的。
可我忘了,愛情不是物件。
不是努力就能修好的。
如今維繫我和裴燼之感情的,早已不是心動,而是那些沉沒在歲月里的代價——
那些為彼此放棄的前程,與家人決裂的關係,還有年輕時的孤勇。
如若就此放棄,從前的篤定將變成笑話。
一切付諸東流。
太可惜了。
就因為這個棄之可惜,所以我們無味食之。
最後彼此憎恨,成為一對怨偶。
不,不該是這樣的。
愛應該回歸愛。
所以,裴燼之,到此為止吧。
我們曾焚盡所有桎梏相擁,在世俗的荒原上種過一片玫瑰。
如今花期已逝,荊棘叢生。
儘管結局充滿遺憾,但我不怪你。
你已用盡全部力氣,確鑿地為我燃燒過。
所以,就這樣吧。
我放過你。
就讓我來做那個提分手的罪人吧。
我坐在黑暗裡,流著淚,寫完了文中那對情侶的結局。
一個我和裴燼之同樣的結局。
書中的結局寫完。
我將迎接現實中的結局。
12
我走回臥室,從衣櫃深處拖出一個行李箱。
箱子一側還貼著當年我們出去旅行時,裴燼之親手寫的便利貼:
「小年的百寶箱」。
字跡褪色發黃,邊角捲曲著,像一片枯葉。
我將便利貼揭下,丟進了垃圾桶。
然後開始機械地收拾東西。
那件米色高領毛衣被他誇過好看,那條深灰色羊絨圍巾是去年生日禮物……
每個東西都帶著有關他的回憶。
就連襪子都是情侶款的。
既然決定要分手,這些東西我都不打算要,但總歸要收拾走的。
畢竟留給他也是占地方。
我麻木地疊好屬於自己的那份。
收到床頭柜上的合照時,我猶豫了。
照片里,裴燼之摟著我的肩,在遊樂園的煙花下笑得燦爛。
我的指尖在相框玻璃上停留了片刻,最後還是輕輕扣下,將它放進了抽屜里。
四年的感情收拾起來很快。
最終連一個 28 寸的箱子都填不滿。
拉著行李箱出去時,裴燼之站在門口。
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曾經粘便利貼的位置上停留了片刻。
我知道,此刻,不需要我再開口告別。
裴燼之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
但他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是轉身走進廚房,輕聲留下一句。
「吃了早餐再走吧。」
他做了我們第一次約會時一樣的早餐:
溏心煎蛋、烤吐司配藍莓醬,還有兩杯冒著熱氣的五穀豆漿。
我們坐在餐桌兩端,沉默地吃完。
我站起來和他道謝,出門時,裴燼之忽然抓住我的手腕。
不等我反應,他又很快鬆開。
他的喉結動了動,最後只說了一句:「路上小心。」
我點點頭:「嗯。」
電梯門關上的瞬間,我似乎看到裴燼之眼睛紅了。
他的聲音從門縫裡擠進來。
「裴斯年,再見。」
我對著已經關上的電梯門,輕聲和他道別。
「再見,哥。」
「再見,裴燼之。」
13
我一個人去了一個南方小城,能看到海。
裴燼之曾經答應要和我一起來的,但後來,他越來越忙,總用「下次吧」來推脫。
再後來,這個虛無縹緲的詞,在我們之間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
下次再一起看電影,下次再陪你回母校,下次再一起去踏青……
所有的「下次」,都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
在城市的瀝青路里,再也找不到紮根的土壤。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
都分開了,為什麼還要想他呢。
而且,我根本不必執著於他的下次。
儘管腿腳不便,我一個人,依舊可以做很多事,依舊可以活得很精彩。
所以,大膽向前走吧。
潮濕的風撲面而來,帶著海水的咸澀味。
民宿的老闆娘熱情地招呼我,說給我留了間最佳觀景房。
推開木窗,就能看到遠處灰藍色的海面起伏,浪花拍打著礁石,一遍又一遍。
我躺在床上,聽著潮聲,強迫自己放空,什麼都不去想。
第二天,我租了輛自行車,沿著海岸線漫無目的地騎。
風把襯衫吹得鼓脹,像一隻快要飛走的氣球。
很愜意,很自由。
下午,我去了當地的老街。
青石板路被雨水沖刷得發亮。
街角的唱片店在放一首老歌,旋律熟悉,我又想起裴燼之來。
他在做什麼?
閒暇時,他會不會想起我?
我沉默地站在店門口聽完,又沿著海岸線,慢慢地騎回民宿。
晚飯後,老闆娘送來熱茶,說今晚有流星雨。
我坐在露台上等。
可望著漆黑的海面,我突然被情緒吞沒。
哭得不能自已。
14
臨睡前,我看到了編輯的留言。
她問我,書的結局,能否再斟酌斟酌?
她說:讀者總是期待圓滿的。
這對苦命的戀人歷經風雨,卻在彩虹出現前夕各奔東西,實在令人唏噓。
也太過可惜。
可惜……又是這兩個字。
真的可惜麼?
可這世間大多的感情,就是這樣無聲熄滅的。
這就是現實啊。
我望著窗外西斜的月亮,沒有回覆。
我的寫作搭子是為數不多支持我結局的人。
他懂我筆下那些未盡的嘆息。
他說:
感情若已味同嚼蠟。
又何必勉強自己咽下最後一口?
更何況,冰冷的灰燼比熾熱的火焰更永恆。
所以,他覺得我這樣的結局更真實,也更刻骨。
我們又閒聊了一會兒。
或許是我的文字泄露了心事。
得知我在南方小城散心後,他竟放下手頭的事情,飛過來陪我一起玩。
他總有說不完的話,而且說得很有意思。
在清晨的早點攤前,他能把最普通的豆漿油條講得讓人垂涎三尺。
在古城的青石板路上,面對最尋常的街景,他也能說出一兩個典故。
在他的相機里,我看見了許多我未曾留意的風景——
斑駁的老牆,屋檐下搖晃的風鈴,巷口曬太陽的老貓,街頭討價還價的人們……
旅途漸漸生動起來。
一起走過三四個城市後,某個清晨醒來,我突然發現——
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夢見裴燼之了。
再後來,我選了一個南方小鎮定居下來,慢悠悠地生活。
每天睡到自然醒,寫會兒小說。
午後去老茶館發獃,看老人們下象棋。
傍晚再沿著河堤遛彎,偶爾還會打幾圈麻將。
日子簡單,我很滿足。
冬至日暮,我久違地發了一條朋友圈:
【夜至長,晝始長。舊事翻篇,新章待書。】
裴燼之給我點了贊,又很快取消。
我一陣愣神。
這幾個月,裴燼之從未聯繫過我。
如今給我點贊,是在恭喜我開啟新章嗎?
那他呢?
他和沈見霜開啟新章了嗎?
離開我,他過得很輕鬆,很幸福吧?
心裡傳來一片鈍痛。
我才不得不承認,原來,一直以來,那些愛意與痛苦只是被草草掩蓋,並沒有被消化。
我依舊沒有釋懷。
……我還愛他。
抖著手點進他的朋友圈,仍是空白一片。
我卑劣地鬆一口氣。
裴燼之,我是希望你幸福的。
但請在我看不到的角落,偷偷幸福吧。
那夜,萬籟俱寂。
那些被刻意壓抑的思念終於決堤。
裴燼之又一次出現在了。
我夢裡。
15
我夢見裴燼之站在懸崖邊。
身後是濃稠到化不開的黑暗,像一灘淤積多年的墨。
凜冽的風掀起他凌亂的額發,露出那雙我從未注意過的、疲憊至極的眼睛。
「裴斯年,」他的聲音被風吹散,「要好好活著。」
「……我愛你。」
最後一個音節落下後,他的身體開始下墜。
我衝上前,試圖抓住他。
卻撲了一場空。
徒勞地看著他消瘦的身影掠過嶙峋的岩壁,最後被翻湧的海水一寸寸吞沒。
我猛然坐起,冷汗浸透睡衣。
顫抖著摸出手機,凌晨一點十七分。
我的心跳聲在黑暗中震耳欲聾,仿佛要撞碎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