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窩囊的水神。
天下大旱三年,我日夜躲著人類。
卻還是被人類找到了。
事發當時。
人類的王朝著乾涸的河谷投下一柄斧子。
我身體不受控制地顯形,絕望地念出台詞:
「你丟的是這個金斧頭?還是這個銀斧頭?還是……嗚嗚嗚你們先把武器放下好不好?」
「我真的、真的一滴也沒有了。」
1
涿鹿之野,神仙混戰。
這架打了三天,人間旱了三年。
天子派人尋祭祀求雨之法,一路找到我這個倒霉水神。
赤水河岸,頭戴冠冕的祭司設宴,將牛、羊、豬投入河中。
我不敢收。
那三牲原封不動地退回河岸邊,祭司老頭臉色發白,鬍鬚顫抖。
他又拿來當下珍貴的米、酒水、果實。
我隔日照舊退回。
不吃席,不收禮,主打一個兩袖清風,滴水不漏。
最後他近乎是誠惶誠恐地,獻上了一對捆綁結實的啼哭孩童。
高喊著:「這童男童女,還請水神大人笑納,庇佑蒼生,降下甘霖!」
彼時赤水河尚未乾透。
眼看小娃娃沉入河心嗆了水,我卷著浪又把人推上了岸。
老頭撲通一聲跪下了:「大人,收下吧!」
浪潮擺動著拒絕——我又不愛吃小孩。
「大人……」
我不要。
如此你來我往三次,我有點生氣了。
那浪啪地一下拍在祭司臉上,老頭的鬍鬚打綹。
他終於識趣,帶著一行人離開,一步三回頭。
我懨懨地沉入水底。
2
我再沒見過那老頭。
在河邊取水的婦人們相互談天,說他立了勞什子軍令狀。
求雨不得,無功而返。天子發怒,當即便斬了。
又陸續派了更多人來,唱著跳著、哭著喊著求雨水。
很吵。
我摒棄五感,躲著人類,沉入更深的水底。
3
天越來越旱了,這條諸流匯聚的赤水河,日漸露出河谷。
天子這次派來的求雨祭司,卻是個江湖騙子。
這騙子祭司來的第一夜,便獨身前來河岸邊。
肩膀聳動著,偷吃白日裡,他大張旗鼓擺盤的貢品。
糕點輪番下肚,葡萄更是一口一個。
我目瞪口呆。
看他吃得這麼舒坦,我化成人形,坐在他身邊。
幽幽開口:「合著這些不是給神仙吃的,全是你愛吃的是吧?」
「你猜對了。」
他吃得沉浸,也不抬頭:「反正神仙他也不愛吃,我都給它吃完,首先不浪費糧食。」
「再說了,不管我吃多少,大家都會以為是神仙吃的。」
我哽住了。
要這樣栽贓我嗎?我一口都沒有參與過啊……
他抽空遞給我一個橘子:「喏,兄台,你吃麼?」
我蹙眉推開:「不要。」
他剝了皮,填進嘴裡:「不吃算了。」
「大家以為神仙把貢品收了,多少有個盼頭,皇帝也不急著砍我頭。」
「這皆大歡喜的事,何樂不為?」
我喜不出來一點。
鬱悶地蹲著:「你少吃兩口吧……」
4
我是個得過且過的神仙。
卻也知道,收人貢禮,償人心愿。
我鬱悶地蹲在河岸邊,思緒被人群的歡呼聲打斷。
他們看不見我,三五成群,擁著玄衣祭司。
「水神真的收下了貢品,太好了,水神要顯靈了,我們有救了。」
「這雨一下,河湖就填滿了,就能種莊稼了。」
人們你一言,我一語,暢想著日後的豐饒。
有人問祭司:「可這天還是又旱又燥,您能否給水神帶個話,問問他何時降雨?」
那祭司騙起人來唇紅齒白:「這需得天時地利人和,急不得。」
有人冷哼一聲:「急不得?大旱已經三年,顆粒無收,若能見神明一面,我只想問問他,我們人究竟是做錯了什麼?才要受此天罰!」
一旁的人慌忙去攔:「莫要說這大不敬的話。」
那人噤了聲。
有個坡腳的老嫗,自顧自走出人群,叩拜在河岸上。
人們爭相效仿,河岸邊嗚咽一片。
「虔請水神大人降雨……」
「求求您,家中孩童實在病重,三日來滴水未沾……」
「求您救髮妻一命……」
……
我不願再聽。
起身作法,乾涸的河床中心,漸自湧出一汩細流。
不多,所以十分珍貴。
人們愣住了,喜悅的發狂,用手去捧水,不顧一切地灌進嘴裡解渴。
又互相招呼著趕腳程,回家拿容器儲水。
河岸邊堆放一個又一個罐子,耳邊有小孩短促的笑聲……
這樣便算是償還了貢禮吧,我鬆了口氣。
抿了抿乾涸的嘴唇,打算不再逗留。
未曾留意。
玄衣的騙子祭司,盯著那一灣清淺孱弱的溪流,狐疑地蹙起眉頭。
5
這條小河的奇蹟,隔日便傳到天子耳邊。
他御駕親自前來,帶了許多人馬。
可奇蹟卻無法復現,甚至旱災加劇,仍是滴水未下。
人的希冀破滅,像受了騙,憤怒如瘟疫蔓延。
天子叫來祭司,憤怒的王向他提出新的要求:
「孤要面見水神,親自與神對話,你去傳達孤的旨意。」
「時間就定在三日後。」
「孤不管你用什麼手段或辦法,午時三刻,必得請神相見。」
那少年祭司領了命,也不得閒,他向神傳訊的方式是,仰躺在河渠上口述。
「事情大抵如此,三日之後請您現身,莫要叫他失了面子,要不他生氣就會砍我的頭……」
我才不見。
又不是砍我的頭。
沒人應他,沒一會伴著哈欠睡去了。
翻個身,不安穩地夢囈著:
「求你了,好神仙,幫幫忙,幫幫忙吧。」
……
這日,鑼鼓喧天,河岸人滿為患。
天子手持斧柄,居高處,面露狐疑:
「你這法子當真可行?」
一旁的祭祀附耳,嘴唇開合:「當然可行,我怎敢欺騙您?」
「您只需把這個鐵斧丟進河谷,神明就會拿著金、銀兩柄斧頭上來找您……」
天子蹙著陰鬱的眉:「你確定不是在戲耍孤?」
祭司作出一副惶恐樣子,退後三步:「我哪敢。」
又謙卑補充一句:「記得選銅斧頭,大王。」
這荒唐話聽得我有點想笑。
那天子也旋即笑了兩聲,笑聲叫人發毛。
他擺手,頃刻間那少年祭司被人五花大綁,跪俯在地。
「今天若是沒有神前來還我斧頭,我便用這把斧子,將你細細地剝皮剔骨。」
年輕的祭司發著抖,眉眼恭順地垂下。
一柄銅斧自高處墜下,劈進河床。
人群全然噤聲。
什麼都沒有發生。
祭司抖的幾乎跪不住,斧頭就要削下他的麵皮來。
風吹過乾澀河谷。
我懨懨地,巨大地,自河谷中顯形。
開口念出那句,可笑的,丟臉的,被他們所期盼的——
「人,你掉的是這把金斧頭,還是這把銀斧頭?」
6
這台詞挺丟臉的。
不想當神仙了,想退休。
成神以前,師父說過:「若是神仙所到之處,人們獻上鮮花,這仙便受人愛戴。」
「可有時,是否受人愛戴,卻不是仙家能決定的。」
我捲起岸邊一簇簇藍色小花,歡快地淌,對那話卻似懂非懂。
此刻圍著我的這些乾瘦人類,手持刀戈卻不加掩藏。
我知道,很多人都在惱我。
以高台上的天子為首,他們想要見到神明,想要質問,想要一場審判。
天子微仰著頭冷笑:
「我不要金斧頭,也不要銀斧頭。」
「我要我的臣民有水解渴,要這土地長出糧食,我要這天上下雨。」
他抬眼,那眼神如是在看泥胎木偶。
我不予回應。
他的劍刃指天質問:「這大旱已經死去多少人,還要再死多少人,你空有掌握江河湖海的能力,為何對此視而不見?」
我裝聾作啞。
憤怒的人們一擁而上,砸碎了親手所塑的水神像,他們看起來飢餓、痛苦、瘦骨嶙峋。
我仍無可奈何。
因為,我似乎也快要乾涸了。
7
我的本體,是山間一條無名小河。
勤於修煉,才成了個小仙。
三年前,被調任此處。
「這赤水河是人間諸流匯聚之處,掌管此處的神仙,世人稱為水神。」
可我還未見到前任水神,引我前來的小仙也匆匆離去。
就這樣一知半解地上任了。
赤水河真大啊,我新奇地窺探兩岸。
聰慧的人類懂得從河水引渠灌溉,我蹲在一旁摸麥苗。
綠油油地頂著手心,長勢很好。
也是那年,旱災爆發。
諸神開戰,旱魃神女所到之處赤地千里,再無雨水。
一片麥田還未成熟,倒伏在乾裂的泥地里。
我豢養的小魚小蝦,陸續在河堤上翻了肚皮。
而那傳說中水神移江倒海的權能,我始終未曾擁有。
我那些造物,在旱災中愈發杯水車薪。
剩不了多少了。
……
我無法應他什麼。
面若冠玉的天子怒不可遏,抬手掀翻雕花的貢桌,拂袖離去。
我的無言被他視為一種輕蔑。
金銀斧頭他一概不要。
那柄銅斧仍憤怒地嵌在河谷中。
天子走後,少年祭司被人鬆了綁,他兀自活動手腕筋骨。
將散落的果子揣進衣襟,躬身拜了拜,虔誠地閉眼:「謝謝神仙。」
8
白天熱鬧散了,夜間又有人提燈來河谷處。
東邊踩踩,西邊敲敲,實在很吵。
我不堪其擾,現了形:「你找我麼?」
少年祭司受了驚嚇,瞧我半晌才開口:「你真的是掌管天下江河湖海的神明?」
他這話問得刁鑽。
我有點心虛:「我不像嗎?」
「是神仙的話,」他湊近了瞧:「那你能實現我三個願望嗎?」
我蹙眉:「不能,但我能給你三個大耳光。」
「真小氣,」他顯然是不樂意,抱著小臂思考一會:
「那我可不可以摸摸你?」
我不解:「什麼……?」
宮燈照著,少年面若皎玉,偏生得狐狸似得一雙眼睛。
「我想知道神仙是怎樣的,和人一樣嗎?」
他求得實在誠懇。「求求你啦,好神仙。」
我猶豫片刻,捲起衣袖,露出一截胳膊:「摸吧。」
「謝謝。」他道了謝才上手,算是有點禮貌。
溫熱的掌心貼緊,又握住我的手腕捏了捏。
「唔,」他思索著評價道:「摸起來涼涼的,像把手伸進小溪里摸小魚。」
……這個人類真的很古怪。
「你是叫做河伯嗎?」他又問我,面露憧憬:「人面魚身,乘著兩條龍巡遊天地江河之間——」
我並非河伯上神。
「澗」,我搖頭:「我叫做澗。」
他用手指在地上畫符號:「哦,你的名字是一條小溪。」
9
那日以後,破碎的水神像旁,赤水河岸,皆是門可羅雀。
我得以清閒。
河岸有株枯死的槐樹,已經有些年頭了,終是沒有熬過今年。
樹杈子上有人在喊:「小水!小水!」
我確認了幾遍,才知是是在叫我。
那玄衣祭司懷中抱著龜甲、禱文,還有會叮噹作響的玩意兒,坐在樹杈上揮手,遠看像只皮毛火紅的狐狸。
我悶悶攀上枝叉,坐在他身側,不解:「你在做什麼?」
「幹活啊,大祭司每日要做的事可多了。」他提筆寫字:「要做卜辭、解卦象,寫那勞什子祭文,寫完再燒,讓煙往天上飄——以示神明。」
我看他半晌:「你做的這些,神仙收不到的。」
他也沒停筆:「我知道啊,所以這些都是做給人看的。」
「不過,如實說,在見到小水以前,我都不相信這世上有神仙呢。」
我問:「你是祭司,人間的神使,卻不信神麼?」
「我爺爺信,爺爺的爺爺也信,我不信。」他掰指頭算著:「我會奏塤,懂些藥草……卻都是為了混口飯吃。」
「你可別說出去,不然天子該砍我腦袋了。」
我想起他被縛那日:「如今他不砍你了麼。」
他揮筆:「我如今又沒惹他,他砍我作甚?我勤勤懇懇呢。」
話至此處。
他盯著我嘴唇半晌:「小水,你很渴麼?」
我抿了抿唇,乾燥讓我感覺很差:「我……」
我難以作答。
他沒繼續問,跳下樹杈。
攥著我的手,圍著枯死的槐樹繞了半圈。
在槐樹皮已經壞死的軀幹上,一截枯木,側面長著一簇小花。
他掐掉其中一朵,遞給我:「像這樣,拔了芯子塞嘴裡吸,會有水解渴。」
他叼著花:「不必誇我聰明……我們人慣會這樣找水,就算有點難,也會在縫隙里想盡辦法活下去。」
汁液卷進口腔,嘗到一絲清涼和甜意。
我學著他常說的:「……謝謝。」
少年祭司低頭對那簇花轉述:「小花小花,謝謝你呀。」
10
這段時間,他時常來,我習慣了他喊我小水。
那禱文實在太多,他抄不完,求著我幫忙。
我指著自己:「我麼?」
「我不識字的。」
他又來了興致,要教我認字,龜甲、帛書都拋在一邊。
偶有村人扛著鋤頭路過,只見他一人在河谷處行事鬼祟。
村人疑惑:「祭司大人,您在弄啥?」
他面不改色,念些咒語,比劃陣法:「莫怕,我在和神仙交流。」
他慣會說瞎話不打草稿。
他那咒語,人聽不懂,神也聽不懂。
於是,過路人皆傳,祭司大人日日在河谷布陣念咒,為天下生計操勞異常。
那村人打了招呼,扛著鋤頭繼續在烈日下行走。
少年祭司喊他:「伍豐登,那你呢,你去做甚啊?」
村人舔了舔皸裂的嘴唇:「俺要去找蛇。」
「找蛇作甚?」
「蛇多的地方就有泉眼,人就能活。」
「能找到麼?」
「以前好找,現在……可說不好啦。」
他自顧自地念:「可總得去找,人總得活。」
「是不是,大人,人總得活。」
少年祭司不再過問了。
11
我決定離開赤水河一陣,出趟遠門。
少年祭司耷著眉毛,看起來有點傷心:「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我的師父,住在太素山的仙人,執掌一切自然因果。
在我還是條小河的時候,跟在師父身邊修煉,他庇佑著整個靈山。
小魚小蝦在我身體里流淌,一切澄澈自由。
師父不愛過問人間事,日日隱居山林之中。
在我修成神仙那日,師父交代我:「自然運作,皆是命數。往後成了仙,莫要拿人間事來叨擾,莫要在人前提我名諱。」
此後,我便入世,如師兄師姐一般,再也尋不見師父了。
要尋師父,便要長去。赤水河不可一人無人值守。
可時至今日,總該一試。
師父不讓提他,問我去哪,我只能緘默不言。
他轉而又問:「那小水你何時回來?」
我說:「我也不知,此去山高路遠,但我會儘快。」
「山高路遠,小水,可你看起來很虛弱。」
「我……還好。」我藏了藏袖口。
他搖頭,狐狸似的眼睛哀哀地瞧我:「能不去嗎?」
握住雙手,然後是擁抱,人類的安撫大抵如此。
我依次照做:「我會很快回來……你再來找我。」
臨別以前,他贈予我五色彩線編織的鈴鐺手串。
少年祭司把它系在我腕上,他垂著頭,我看不清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