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水,你要一路平安。」
12
我決意明日出發,天蒙蒙亮,卻有人在河邊點篝火。
一開始只一簇,燥得不安寧。
隨即繞河岸一周,每處都有人手持火把,星星點點,像土地睜了眼。
有人在低聲吟唱。
繁複的祭服在他身上周全,腰間彩線無風而動。
我認得儺面後那雙狐狸似的眼睛。
他念往日那些我聽不懂的咒語。
篝火點燃的地方,這些時日他都踏足過。
清脆的銅鈴,細密的咒語。
他每念一句,我脫力一分。
陣法成型,我腕上綁的五彩絲線驟然收緊。
露出袖口早已皸裂的皮膚,從手腕蔓延到小臂,像翁張的魚鱗。
最後時刻,我大口喘息著。
像我豢養過的那些因乾涸死去的魚。
13
……好渴。
「像人一樣渴麼。」
我蹙眉睜眼,入目狹隘昏暗,只點著幾處亮。
我又一次見到了人類的王,那個劍指蒼天的天子。
我身上被系了許多彩線巫鈴,挪動一分便作響。
他挑起一截,替我解惑:
「你是神仙,你和人一樣,卻又不一樣,你不會經歷生老病死。」
「這東西讓你變得像人,會渴,會餓,會有痛覺。」
「……變得肉體凡胎,無法逃脫。」
我闔著眼,問他所作所為,所求什麼。
他的所求未曾變過。
他要我給他水。
我沒有。
我太渴了。
渾身都是乾涸細密的痛楚。
我張了張唇,喉頭髮澀,開口向他討水喝。
他的願還未道完,表情一滯,近乎是怒極反笑。
「你當真乾涸至此?」
我不予作答,這沉默卻又激怒了他。
「你是故意如此?在裝可憐?你不是水神麼?」
他近乎焦躁地在屋內踱步。
「我看,便是要讓人受得刑罰在你身上一一試個遍,眼睛嘴巴都在流淚,再來同我說你有沒有乾涸。」
……
我無暇顧及他在說什麼。
意識昏昏沉沉。
我聞到一股淺淡的線香,是常焚香祭神之人才會有的。
溫涼的液體潤過喉嚨,我聽見有人叫我。
「小水。」
我攥住那人衣袖,問他:「……你幫他抓了我,如今他不會再砍你的頭了麼。」
睜眼仍是少年天子上挑的陰鬱眉眼。
「小水。」他嘴角揚了揚,「他是這樣叫你麼?」
他繼而又道:
「他是這天下最稱職的巫祝祭祀,不僅能引神相見,甚至能捕獲神明。」
「也是我最好用的謀士,是同我一起長大的摯友。」
「我怎會捨得砍他的頭?」
14
師父說,世人慾念雜亂,貪嗔痴很,真假參半。
因此,他對人間事,總是不聽不聞不看。
我該聽師父的。
這屋子狹促,連活動也受限,門那處鋪了會生熱的石灰粉。
指尖一觸,灼燒感劇烈,我不敢去踩。
高處一扇小窗,我數著月亮升起兩次。
天子便又來了。
這次他帶了許多金銀財寶,命人鋪滿整間屋子。
「這麼漂亮的東西,神明也該喜歡的。」
他捧到我面前:「小水,這旱災過去,我用這金銀給你澆築新的水神像,好不好?」
「你喜歡麼?都是給你的。」
「這實在的金銀,便是神仙也該愛不釋手呢。」
我躲著他,胸悶異常:「你對神明並無半分敬畏。」
他瞧我半晌,手中金銀抖落。
如同聽到什麼極好笑之事。
他倚在繁複的座椅上,同我講述一個故事。
在這個詭譎的故事裡,有人被剜掉心臟入藥,有人被撬開腦殼,有人被煉化為長明燈。
他氣息很沉:「小水,你看,我的父皇是何其暴虐?他生前常言君權神授,可見這神仙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我的哥哥並不暴虐,但他十分庸常。」
「可這天下到底需要一個賢良的好皇帝。」
「所以我殺父又弒兄。」
「小水,你來評評理,我做的到底對不對?」
我評不出,又往角落裡挪了挪。
他便自行作答:
「怎麼會不對呢?」
「孤自即位那天,天下無人不道一聲明君?哪怕是這大旱三年,孤也自問無愧於民。」
「孤的權柄無需誰來賦予,縱然神明有靈,也當跪謝孤代行天道。」
我蹙眉聽著。
可我不懂。
他如世人一般向神傾訴,卻不允神予他寬恕。
夜漸深,在他的憤怒以後,是濃稠到化不開的疲憊。
自負的人,無力的人。
皎月透過小窗灑在他肩頭。
少年天子揉著眉心:
「你問我為何不敬神明。」
「小水,有時我在想,其實上神們從未在乎過人,否則怎會有這三年的大旱呢?」
15
我有些煩悶地撥弄鈴鐺。
這些時日,總是做一些混亂的夢,夢中的人也古怪,神也古怪。
天子來的時候,總帶著一股線香味。
但那不是他身上的味道。
有時他不在,那線香仍在屋內彌散。
似有若無,又好像時常都在,卻不見我。
這日,醒來的時候,屋內的線香味很濃。
來人並不說話。
我半闔著眼問他:「你抓了我,如今天子不再砍你的頭了麼?」
「他不砍了,小水。」
沉默半晌,他說的很慢,聲音很沉:「小水,我自小同他一起長大,是他的祭司,是他的謀士,他該是不會砍我的頭。」
坦白的答案並無不同,理應沒有任何苦衷。
我悶悶地應了一聲:「哦。」
「那你也要對我許願麼?」
他嘆息一聲,掌了燈火,去卷我的衣袖瞧。
乾涸的紋路不覺間長了許多。
他悶聲去觸:「小水,你疼不疼。」
那塊皮肉並沒有什麼痛覺,只是很乾燥。
他瞧我的手臂,眼睫在顫,我去看他的眼睛。
一滴液體自他臉頰滾落,咸澀的,滴在裂口處,現在有些疼了。
「小水,你是天下掌管江河湖海的水神,又怎會至此呢?」
「你不要乾涸。」
「你乾涸了,我們又該如何,小水,你告訴我。」
「求求你,小水,你告訴我。」
身體被他抱得很緊。
他哭得發抖,所求之事也支離破碎,眼淚都積在我肩胛處,有點涼。
我想叫他不要哭了。
我想了想:「你放了我,我去找水。」
狐狸一樣哀切的眼睛看我。
我說:「你抓我的陣法布了許久,你知道我日漸虛弱。」
「如今也親眼所見,我變不出水來,只能去尋。」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16
在師父講過的故事裡,有這麼一則。
「祝氏一脈是大地上最古老強大的巫祝世家,三任家主曾參與過通天錄的修撰……神為了回報,賜予祝氏族人一樣禮物……」
而他們自有的寶物,巫鈴,甚至可以束縛神明。
……也就是我身上這些。
小窗外透著光。
少年祭司倚著我,依次去解我身上繁複的彩線鈴鐺。
那鈴鐺系了很多,頭髮上也有很多處。
讓我想起師父講的故事裡,某種掛了裝飾的雪杉樹。
他解得很慢,我昏昏欲睡。
我問他:「為什麼要往我頭髮上掛鈴鐺……」
那處即沒什麼用,也很麻煩。
他說:「好看。」
「小水,你好看。」
他指尖又解下一隻,巫鈴聲清脆,遞到我懷裡,我漸漸抱了一小堆。
他又嘆氣:「我給小水系了很久,系得很滿意呢。」
「可惜現在要全部拆掉了。」
……才不可惜。
我活動手腕,沒了禁錮,分外自由。
「我要走了。」
他點點頭,倚著門看我:「小水,這次我用性命作保。若你沒有帶水回來,他又是砍我的頭了。」
他說得漫不經心,語氣也懶散,像在談笑。
那顆頭也是時砍時不砍,我完全辨不明白,他哪句真,哪句假。
「……那你為何信我。」
「因為小水不會像我一樣說謊。」
「可我並不一定帶水回來。」
「沒關係,小水。」
「真到那時,被砍頭或被渴死,也說不上哪個更好了。」
17
我化作河流的模樣,自赤水河出發。
沿途經行這片大地,皆是赤地千里,餓殍載道。
偶有活人路過,總是面露奇異,前來捧一大口水喝。
便是一路未歇,待到我至太素山下,已是七七四十九天。
太素山一如往常。
山頂終年飄雪,有師父庇佑,山腰處卻是萬靈共生,路旁的素色小花皆開得舒展愜意。
可我繞著山路而行,卻始終找不見師父。
實在累極,我找了條小溪,捧著摘來的野果歇息。
有人叫我名諱:「澗,你是澗嗎?」
我朝著聲源張望,枝頭一隻叼著小花的烏鴉。
陽光下,毛色泛著薄彩。
我認得她,在我還是小河的時候,她時常叼來石子,要我幫她收好。
如今也已經修煉到能開口說話。
她歪著頭問我:「澗,你去做神仙啦,人間怎麼樣,是不是很好玩?」
我猶豫半晌:「……還好。」
她繞著我飛來飛去,落在我肩頭。
「澗,你的頭髮真好看,是人幫你弄的嗎?」
「什麼?」
我聞聲向小溪里瞧,鏡面一樣的流水,映出髮絲間一條四色彩線編成的小辮。
是那狐狸……他定是臨行前偷偷纏的。
烏鴉瞧個沒完:「澗,那個人類一定很喜歡你。」
我有些慌張:「不……為什麼這麼說?」
她眨眨眼:「五色繩,也叫長命縷,代表人類的祝福呢。父母會贈予子女,戀人間也會相贈,他贈予你,祈求你平安、健康。」
又繞著我飛兩圈,將那小花銜到我手心裡:「澗,你是很受人愛戴的神仙呢。」
我搖頭。
我……應當算不得吧。
有些心虛地揉了揉她的羽毛,我提及正經事:
「烏鴉,你知道我師父在哪麼,我找不到他了。」
她撓頭:「仙尊就在這山隘間,日日都能打上照面,怎麼會找不到呢?」
「你跟著我,我帶你去找他。」
18
烏鴉在前方帶路,我們繞著山路行。
可繞來繞去,始終未能找到師父。
她在我肩上歇息,苦惱極了:「這就是往日的路,怎麼繞了這麼遠?」
我已大致明白了。
並非是我找不見師父,而是師父不想見我。
他不喜凡塵俗事叨擾,我卻前來壞他清凈。
我放飛烏鴉,叩拜在地。
沿著石階,一層一層,一步一步,向師父賠罪。
直到長階再無可叩。
昏沉的耳畔有人嘆息。
霧氣縈繞,師父身側生著凌霄花,眉目半闔。
他道:「我知你來意,卻不能解你困頓。」
我叩首求著:「師父也解不得嗎?」
一隻溫涼的手心捧起我的臉,我如少時一般伏在師父膝上。
聽見他聲音很輕:「澗。」
「世間萬物各有命數,你忘卻這些無關瑣事。」
「回來我身邊,做一條無憂無慮的溪流不好嗎?」
留在此處,像小時候。
自在遨遊山間,不受乾涸之苦。
可是。
還有許多乾渴的人,等著我帶水回來。
有隻會咬人的狐狸,等著我救他那顆頭。
我對師父搖頭:「師父,我不能留在這裡,我任職赤水河一日,這世間大旱便是我的罪責。」
「若您有解旱的法子,請幫幫您不成器的徒弟。」
師父並不作答。
許久,他說。
「澗,你知我掌管世間因果,那我便帶你看看未來之事。」
「你再做決定,也不遲。」
19
半空中悶雷作響,連綿不絕。
我和師父立於深藍天際間。
我愕然:「師父,天邊有雷聲,是要下雨了麼?」
師父對我搖頭。
他撥開雲霧:「澗,你知不知人間這次旱災的緣由?」
我知曉:「是因神戰,天女旱魃在陣前施展神力,以助黃帝奪勝。」
「可這神力卻失了控制,連她自己也掌握不能。」
天邊升起一輪刺眼無比的陽光。
師父問我:「那你知她的結局如何?」
「師父,我不知。」
「在不久以後,她的力量幫黃帝奪了勝,等待她的卻並非封賞,而是驅逐。黃帝將放逐至北方,永世不得離開半步。」
雲霧彌散,青衣的神女面容哀切,神力使她無淚可流。
師父說:「這神戰已近尾聲,便是要迎來清算。」
「人間大旱三年,死者不計其數,生者怨聲載道。不論緣由如何,這滔天罪過,總要有人擔責。」
「失職的水神,首當其衝要領神罰。」
我垂著眼:「……師父,是我失職。」
師父輕嘆:「是你失職,也非你失職。」
「上神之戰,你何以阻止?」
「在你以前的那位水神,神仙這般道理,他猜得透徹。
「早早便離了赤水河。」
「這神罰他不願受,大旱三年,這人間的仇怨,他也不願受。」
「神戰爆發之初,他找你來,是要你替他的位置,也是要你替他受這神罰。」
……
師父問我:「澗,那神罰,你可受得住?」
20
我受不住。
我感到難過,像是胸口填了許多小石子。
堆積、擠壓,於是身體里的液體上浮,要透過眼睛滲出來。
師父說人會說假話,那神仙又有何不同?
「澗,留在太素山,莫要再管人間之事,我儘可能給你庇佑。」
師父叫我留下。
我便留下。
我伴著師父,採集晨間朝露,夜觀通透的星宿。
幼時我總問師父,「最亮那顆星宿喚作什麼?」「跑的最快的星星呢?」「師父,天上的星星會掉下來嗎?」……
師父如此刻一般,向我講述:「這顆喚為歲星,歲在鶉火;那顆喚為熒火,赤色如焰……太白皎皎、辰星隱現、鎮星……」
我仰躺著望天。
這一簇像是狐狸狡黠的眼睛,那一簇星,像指向蒼天的劍柄。
像一柄鋤頭,像枯死槐樹上的新生小花。
我便又問師父:「若是神戰結束了,那人間大旱便能解了麼?」
師父搖頭:「要等那旱魃神力消退才行。」
「那又要等多久呢?」
「人又能等多久呢?」
「師父叫我不要管了,可若是不管,我們神仙,不就像他們說的一樣了麼?」
「師父,這世間當真沒有解旱的法子了麼?」
……
從小到大,我一直有許多問題去問師父。
斗轉星移,師父看我的神情始終慈悲。
卻終不再似看一個蒙昧孩童。
師父將袖中香囊交付予我。
「這些是菖蒲種子。」
「將其灑到河谷之中,以水作引,端午時分便會開放,此後便自行生水,直至來年枯竭。」
「可緩你燃眉之急。」
我雙手接下,叩謝師父。
師父將我鬢髮挽至耳後,雲霧彌散,我小臂上的乾涸紋路節節消退,恢復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