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水神完整後續

2025-09-04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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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水,你要一路平安。」

12

我決意明日出發,天蒙蒙亮,卻有人在河邊點篝火。

一開始只一簇,燥得不安寧。

隨即繞河岸一周,每處都有人手持火把,星星點點,像土地睜了眼。

有人在低聲吟唱。

繁複的祭服在他身上周全,腰間彩線無風而動。

我認得儺面後那雙狐狸似的眼睛。

他念往日那些我聽不懂的咒語。

篝火點燃的地方,這些時日他都踏足過。

清脆的銅鈴,細密的咒語。

他每念一句,我脫力一分。

陣法成型,我腕上綁的五彩絲線驟然收緊。

露出袖口早已皸裂的皮膚,從手腕蔓延到小臂,像翁張的魚鱗。

最後時刻,我大口喘息著。

像我豢養過的那些因乾涸死去的魚。

13

……好渴。

「像人一樣渴麼。」

我蹙眉睜眼,入目狹隘昏暗,只點著幾處亮。

我又一次見到了人類的王,那個劍指蒼天的天子。

我身上被系了許多彩線巫鈴,挪動一分便作響。

他挑起一截,替我解惑:

「你是神仙,你和人一樣,卻又不一樣,你不會經歷生老病死。」

「這東西讓你變得像人,會渴,會餓,會有痛覺。」

「……變得肉體凡胎,無法逃脫。」

我闔著眼,問他所作所為,所求什麼。

他的所求未曾變過。

他要我給他水。

我沒有。

我太渴了。

渾身都是乾涸細密的痛楚。

我張了張唇,喉頭髮澀,開口向他討水喝。

他的願還未道完,表情一滯,近乎是怒極反笑。

「你當真乾涸至此?」

我不予作答,這沉默卻又激怒了他。

「你是故意如此?在裝可憐?你不是水神麼?」

他近乎焦躁地在屋內踱步。

「我看,便是要讓人受得刑罰在你身上一一試個遍,眼睛嘴巴都在流淚,再來同我說你有沒有乾涸。」

……

我無暇顧及他在說什麼。

意識昏昏沉沉。

我聞到一股淺淡的線香,是常焚香祭神之人才會有的。

溫涼的液體潤過喉嚨,我聽見有人叫我。

「小水。」

我攥住那人衣袖,問他:「……你幫他抓了我,如今他不會再砍你的頭了麼。」

睜眼仍是少年天子上挑的陰鬱眉眼。

「小水。」他嘴角揚了揚,「他是這樣叫你麼?」

他繼而又道:

「他是這天下最稱職的巫祝祭祀,不僅能引神相見,甚至能捕獲神明。」

「也是我最好用的謀士,是同我一起長大的摯友。」

「我怎會捨得砍他的頭?」

14

師父說,世人慾念雜亂,貪嗔痴很,真假參半。

因此,他對人間事,總是不聽不聞不看。

我該聽師父的。

這屋子狹促,連活動也受限,門那處鋪了會生熱的石灰粉。

指尖一觸,灼燒感劇烈,我不敢去踩。

高處一扇小窗,我數著月亮升起兩次。

天子便又來了。

這次他帶了許多金銀財寶,命人鋪滿整間屋子。

「這麼漂亮的東西,神明也該喜歡的。」

他捧到我面前:「小水,這旱災過去,我用這金銀給你澆築新的水神像,好不好?」

「你喜歡麼?都是給你的。」

「這實在的金銀,便是神仙也該愛不釋手呢。」

我躲著他,胸悶異常:「你對神明並無半分敬畏。」

他瞧我半晌,手中金銀抖落。

如同聽到什麼極好笑之事。

他倚在繁複的座椅上,同我講述一個故事。

在這個詭譎的故事裡,有人被剜掉心臟入藥,有人被撬開腦殼,有人被煉化為長明燈。

他氣息很沉:「小水,你看,我的父皇是何其暴虐?他生前常言君權神授,可見這神仙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我的哥哥並不暴虐,但他十分庸常。」

「可這天下到底需要一個賢良的好皇帝。」

「所以我殺父又弒兄。」

「小水,你來評評理,我做的到底對不對?」

我評不出,又往角落裡挪了挪。

他便自行作答:

「怎麼會不對呢?」

「孤自即位那天,天下無人不道一聲明君?哪怕是這大旱三年,孤也自問無愧於民。」

「孤的權柄無需誰來賦予,縱然神明有靈,也當跪謝孤代行天道。」

我蹙眉聽著。

可我不懂。

他如世人一般向神傾訴,卻不允神予他寬恕。

夜漸深,在他的憤怒以後,是濃稠到化不開的疲憊。

自負的人,無力的人。

皎月透過小窗灑在他肩頭。

少年天子揉著眉心:

「你問我為何不敬神明。」

「小水,有時我在想,其實上神們從未在乎過人,否則怎會有這三年的大旱呢?」

15

我有些煩悶地撥弄鈴鐺。

這些時日,總是做一些混亂的夢,夢中的人也古怪,神也古怪。

天子來的時候,總帶著一股線香味。

但那不是他身上的味道。

有時他不在,那線香仍在屋內彌散。

似有若無,又好像時常都在,卻不見我。

這日,醒來的時候,屋內的線香味很濃。

來人並不說話。

我半闔著眼問他:「你抓了我,如今天子不再砍你的頭了麼?」

「他不砍了,小水。」

沉默半晌,他說的很慢,聲音很沉:「小水,我自小同他一起長大,是他的祭司,是他的謀士,他該是不會砍我的頭。」

坦白的答案並無不同,理應沒有任何苦衷。

我悶悶地應了一聲:「哦。」

「那你也要對我許願麼?」

他嘆息一聲,掌了燈火,去卷我的衣袖瞧。

乾涸的紋路不覺間長了許多。

他悶聲去觸:「小水,你疼不疼。」

那塊皮肉並沒有什麼痛覺,只是很乾燥。

他瞧我的手臂,眼睫在顫,我去看他的眼睛。

一滴液體自他臉頰滾落,咸澀的,滴在裂口處,現在有些疼了。

「小水,你是天下掌管江河湖海的水神,又怎會至此呢?」

「你不要乾涸。」

「你乾涸了,我們又該如何,小水,你告訴我。」

「求求你,小水,你告訴我。」

身體被他抱得很緊。

他哭得發抖,所求之事也支離破碎,眼淚都積在我肩胛處,有點涼。

我想叫他不要哭了。

我想了想:「你放了我,我去找水。」

狐狸一樣哀切的眼睛看我。

我說:「你抓我的陣法布了許久,你知道我日漸虛弱。」

「如今也親眼所見,我變不出水來,只能去尋。」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16

在師父講過的故事裡,有這麼一則。

「祝氏一脈是大地上最古老強大的巫祝世家,三任家主曾參與過通天錄的修撰……神為了回報,賜予祝氏族人一樣禮物……」

而他們自有的寶物,巫鈴,甚至可以束縛神明。

……也就是我身上這些。

小窗外透著光。

少年祭司倚著我,依次去解我身上繁複的彩線鈴鐺。

那鈴鐺系了很多,頭髮上也有很多處。

讓我想起師父講的故事裡,某種掛了裝飾的雪杉樹。

他解得很慢,我昏昏欲睡。

我問他:「為什麼要往我頭髮上掛鈴鐺……」

那處即沒什麼用,也很麻煩。

他說:「好看。」

「小水,你好看。」

他指尖又解下一隻,巫鈴聲清脆,遞到我懷裡,我漸漸抱了一小堆。

他又嘆氣:「我給小水系了很久,系得很滿意呢。」

「可惜現在要全部拆掉了。」

……才不可惜。

我活動手腕,沒了禁錮,分外自由。

「我要走了。」

他點點頭,倚著門看我:「小水,這次我用性命作保。若你沒有帶水回來,他又是砍我的頭了。」

他說得漫不經心,語氣也懶散,像在談笑。

那顆頭也是時砍時不砍,我完全辨不明白,他哪句真,哪句假。

「……那你為何信我。」

「因為小水不會像我一樣說謊。」

「可我並不一定帶水回來。」

「沒關係,小水。」

「真到那時,被砍頭或被渴死,也說不上哪個更好了。」

17

我化作河流的模樣,自赤水河出發。

沿途經行這片大地,皆是赤地千里,餓殍載道。

偶有活人路過,總是面露奇異,前來捧一大口水喝。

便是一路未歇,待到我至太素山下,已是七七四十九天。

太素山一如往常。

山頂終年飄雪,有師父庇佑,山腰處卻是萬靈共生,路旁的素色小花皆開得舒展愜意。

可我繞著山路而行,卻始終找不見師父。

實在累極,我找了條小溪,捧著摘來的野果歇息。

有人叫我名諱:「澗,你是澗嗎?」

我朝著聲源張望,枝頭一隻叼著小花的烏鴉。

陽光下,毛色泛著薄彩。

我認得她,在我還是小河的時候,她時常叼來石子,要我幫她收好。

如今也已經修煉到能開口說話。

她歪著頭問我:「澗,你去做神仙啦,人間怎麼樣,是不是很好玩?」

我猶豫半晌:「……還好。」

她繞著我飛來飛去,落在我肩頭。

「澗,你的頭髮真好看,是人幫你弄的嗎?」

「什麼?」

我聞聲向小溪里瞧,鏡面一樣的流水,映出髮絲間一條四色彩線編成的小辮。

是那狐狸……他定是臨行前偷偷纏的。

烏鴉瞧個沒完:「澗,那個人類一定很喜歡你。」

我有些慌張:「不……為什麼這麼說?」

她眨眨眼:「五色繩,也叫長命縷,代表人類的祝福呢。父母會贈予子女,戀人間也會相贈,他贈予你,祈求你平安、健康。」

又繞著我飛兩圈,將那小花銜到我手心裡:「澗,你是很受人愛戴的神仙呢。」

我搖頭。

我……應當算不得吧。

有些心虛地揉了揉她的羽毛,我提及正經事:

「烏鴉,你知道我師父在哪麼,我找不到他了。」

她撓頭:「仙尊就在這山隘間,日日都能打上照面,怎麼會找不到呢?」

「你跟著我,我帶你去找他。」

18

烏鴉在前方帶路,我們繞著山路行。

可繞來繞去,始終未能找到師父。

她在我肩上歇息,苦惱極了:「這就是往日的路,怎麼繞了這麼遠?」

我已大致明白了。

並非是我找不見師父,而是師父不想見我。

他不喜凡塵俗事叨擾,我卻前來壞他清凈。

我放飛烏鴉,叩拜在地。

沿著石階,一層一層,一步一步,向師父賠罪。

直到長階再無可叩。

昏沉的耳畔有人嘆息。

霧氣縈繞,師父身側生著凌霄花,眉目半闔。

他道:「我知你來意,卻不能解你困頓。」

我叩首求著:「師父也解不得嗎?」

一隻溫涼的手心捧起我的臉,我如少時一般伏在師父膝上。

聽見他聲音很輕:「澗。」

「世間萬物各有命數,你忘卻這些無關瑣事。」

「回來我身邊,做一條無憂無慮的溪流不好嗎?」

留在此處,像小時候。

自在遨遊山間,不受乾涸之苦。

可是。

還有許多乾渴的人,等著我帶水回來。

有隻會咬人的狐狸,等著我救他那顆頭。

我對師父搖頭:「師父,我不能留在這裡,我任職赤水河一日,這世間大旱便是我的罪責。」

「若您有解旱的法子,請幫幫您不成器的徒弟。」

師父並不作答。

許久,他說。

「澗,你知我掌管世間因果,那我便帶你看看未來之事。」

「你再做決定,也不遲。」

19

半空中悶雷作響,連綿不絕。

我和師父立於深藍天際間。

我愕然:「師父,天邊有雷聲,是要下雨了麼?」

師父對我搖頭。

他撥開雲霧:「澗,你知不知人間這次旱災的緣由?」

我知曉:「是因神戰,天女旱魃在陣前施展神力,以助黃帝奪勝。」

「可這神力卻失了控制,連她自己也掌握不能。」

天邊升起一輪刺眼無比的陽光。

師父問我:「那你知她的結局如何?」

「師父,我不知。」

「在不久以後,她的力量幫黃帝奪了勝,等待她的卻並非封賞,而是驅逐。黃帝將放逐至北方,永世不得離開半步。」

雲霧彌散,青衣的神女面容哀切,神力使她無淚可流。

師父說:「這神戰已近尾聲,便是要迎來清算。」

「人間大旱三年,死者不計其數,生者怨聲載道。不論緣由如何,這滔天罪過,總要有人擔責。」

「失職的水神,首當其衝要領神罰。」

我垂著眼:「……師父,是我失職。」

師父輕嘆:「是你失職,也非你失職。」

「上神之戰,你何以阻止?」

「在你以前的那位水神,神仙這般道理,他猜得透徹。

「早早便離了赤水河。」

「這神罰他不願受,大旱三年,這人間的仇怨,他也不願受。」

「神戰爆發之初,他找你來,是要你替他的位置,也是要你替他受這神罰。」

……

師父問我:「澗,那神罰,你可受得住?」

20

我受不住。

我感到難過,像是胸口填了許多小石子。

堆積、擠壓,於是身體里的液體上浮,要透過眼睛滲出來。

師父說人會說假話,那神仙又有何不同?

「澗,留在太素山,莫要再管人間之事,我儘可能給你庇佑。」

師父叫我留下。

我便留下。

我伴著師父,採集晨間朝露,夜觀通透的星宿。

幼時我總問師父,「最亮那顆星宿喚作什麼?」「跑的最快的星星呢?」「師父,天上的星星會掉下來嗎?」……

師父如此刻一般,向我講述:「這顆喚為歲星,歲在鶉火;那顆喚為熒火,赤色如焰……太白皎皎、辰星隱現、鎮星……」

我仰躺著望天。

這一簇像是狐狸狡黠的眼睛,那一簇星,像指向蒼天的劍柄。

像一柄鋤頭,像枯死槐樹上的新生小花。

我便又問師父:「若是神戰結束了,那人間大旱便能解了麼?」

師父搖頭:「要等那旱魃神力消退才行。」

「那又要等多久呢?」

「人又能等多久呢?」

「師父叫我不要管了,可若是不管,我們神仙,不就像他們說的一樣了麼?」

「師父,這世間當真沒有解旱的法子了麼?」

……

從小到大,我一直有許多問題去問師父。

斗轉星移,師父看我的神情始終慈悲。

卻終不再似看一個蒙昧孩童。

師父將袖中香囊交付予我。

「這些是菖蒲種子。」

「將其灑到河谷之中,以水作引,端午時分便會開放,此後便自行生水,直至來年枯竭。」

「可緩你燃眉之急。」

我雙手接下,叩謝師父。

師父將我鬢髮挽至耳後,雲霧彌散,我小臂上的乾涸紋路節節消退,恢復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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