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水神完整後續

2025-09-04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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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窺見未來以後,你仍是做了相同的選擇。」

「世間萬物,各有命數。」

「澗,你這一路無悔就好了。」

21

赤水河倚著赤水村。

村裡有個溶洞,又狹又長,漆黑一片。

村口紛擾一片,有人取了截繩子,纏在腰上,便要下那溶洞。

玄衣的祭司混在人堆里,袖子卷過小臂,去幫著扯那繩子。

下洞的人,五大三粗,但總呲著牙樂,人都喊他伍豐登。

腳前頭後地進了溶洞半截身子,他忽地沖天地間拜了拜。

有人不解:「拜那勞什子水神,這洞下了五六次,一滴水沒尋得,你倒還信他?」

伍豐登撓頭:「不知怎的,我總覺得水神是個好神仙呢。」

祭司笑著叫他多拜一拜,心誠則靈。

——若是再多拜一拜。

——小水是不是會回來得快些呢?

22

赤水河岸,有人在等我。

他吹奏的塤音時斷時續,像生澀的赤水河。

難聽。

我禁止他再奏,將種子分些到他手心裡,「自西向東,投入河谷。」

他並不問我,依言照做。瞧我的眼睛卻是極亮。

我引水來,也是自西向東。

種子落地,孱弱的小河很快被吸汲殆盡。

我們並排坐在河岸上瞧。

「端午時分,這花便會開了,那時赤水河便不再枯竭。」

「這花是菖蒲罷?」

「你認得?菖蒲開花是什麼樣子的?」

「小水,我有時真覺得你是個孤陋寡聞的神仙。」

「所以是什麼樣……」

「黃色、藍色,大部分是紫色的……但聽說也有一花十色,絢麗異常呢。」

「……你瞎編的吧。」

「嗯,編的。說到編,我給你編的辮子好看麼?

「小水……小水?是氣暈了還是累暈了……哎呀。」

……

一夜間,河谷長出蔥鬱菖蒲,形似劍鞘,每簇都有一人高。

引得附近村人來看。

河谷無水,根系卻扎得結實。

人們都說,這是天降異象,是有神仙顯靈。

又過幾日,端午前夕。

第一滴水自根系滲出,從寬大葉片滾落,似朝起的晨露。

天蒙蒙亮,找蛇的人從父親變成了兒子。

那少年路過此處,鬆了鋤頭,不可置信地抖手去觸。

河岸上於是圍滿了人。

河谷處漫山遍野紫色的花。

新生的河流沒過了小腿,繼而沒過膝彎。

有人大聲地哭,有人大聲地笑,終究混淆,分不清了。

22

人是有水便能活的。

不消幾日,赤水河兩岸,如旱前一般。

我得了閒,那祭司也得了空,問我:「小水,要不要來我們人的地盤轉一轉?」

人的大街小巷,都是人。

我仰躺著犯懶:「人有勞什子好看的,你也是人,我看看你就好了。」

他湊近我,泛著天色的眼眸坦然讓我瞧。

我瞧……還是算了,太近了。

見我躲著,他又傷心:「怎麼不瞧,小水,是我不好看麼?」

「好看……」我感覺耳尖發熱,過於奇怪了。

他小臂撐在我腰間,使得我現下只能瞧他。

眼睛睜得發澀,蓄了眼淚才放過我。

他又自顧自嘆氣,比我委屈:「唉……小水不願意瞧我,那就來瞧瞧別人吧。」

……

他穿著素色衣裳,帶我隱於市間。

村口日晷處,有一行人排隊,面頰飢瘦,精神卻矍鑠。

我在隊尾張望:「他們在做什麼?」

祭司告訴我:「他們在領賑災的糧食。」

「朝廷按月調糧,雖然說不上多準時,至少也未曾斷過。再旱些時日,其實也沒剩多點了。

「那「朝廷」為何有糧呢?」

「往年豐收,朝廷會收糧以作儲備,災年放出,以此保障民生。」

「除此以外,赤水河畔的水源,這些時日,便有官兵和騾馬朝外輸送。旱時百姓挖掘的水渠也派上了極大用處,不消多時,便能重新種些莊稼。」

「「朝廷」很聰明呢。」

「是人很聰明吧,這些都是管仲管大人的思量……」

……

我們穿過八字街口,是有些灰敗的民居。

卻有個女子,坐在簸箕旁曬太陽。

她挽著發,舊衣裳也顯得爽利,指尖捻著針線,一沉一揚。

祭司說:「她名韓希孟,平日裡人都稱她韓繡娘。」

「她的一針一線,可以繡出這世間萬物,潑墨山水,花鳥魚蟲。」

「人心怡的美好事物,便這樣留存到萬世以後。」

他抬手遮陽,招呼道:「韓繡娘,許久不見你手藝,這是在繡什麼呢?」

繡娘揚眉,朝我們揮手。

繡布上,是紫色綿延的菖蒲花。

……

巷口狹長,有個長衫書生,吹著灰,咳咳咳地朝門外搬書。

「他叫張衡,」祭司同他寒暄,幫著搭把手。「是這十里八鄉唯一的秀才。」

我去觸那些泛黃的紙張。

「人將所得知識、所思所想記在紙上,後人便不再重複前人的錯誤。」

「這些古往今來的智慧,便這樣得以世代傳承……小水,你動作稍輕點,要弄壞了。」

我悻悻收回手:「我不是有意,這個智慧摸起來有點脆……」

好脾氣的秀才不生氣。

他一邊曬書一邊講,一邊咳咳咳:「這三年天災無數,旱災、震災頻發,人總說是因觸怒鬼神,自然神罰。可是我總覺人也能從中做些什麼。」

「我將震災依序記錄,若是樣本足夠充足,是否能夠以什麼法子預測呢……」

……

這天夕陽漸沉。

巷子裡有晚歸的小孩,跟著炊煙回家。

他們腕上都繫著彩繩。

祭司見我瞧,狐狸似的眼睛笑得很漂亮。

「小水,你也有。」

我知道他說的是那條隱於發間的辮子,我用手去觸。

一節一節,摻著彩線。

我……因為和人有相同之物,而感到開心。

在這日臨別以前。

他問我:「小水,你覺得人是怎樣的?」

我想了想:「人很好,很聰明。」

他聲音有些怯:「小水,我的神仙,那你喜歡人麼?」

「你會喜歡我……們人嗎?」

同一個問題,我不懂他為什麼要問兩次。

但我思來想去:「我喜歡。」

23

——我喜歡人扎的紙鳶。

「人沒有生著翅膀,有時也會想飛上天看看。」

「小水,你是神仙,你會飛麼?飛是什麼感覺呢?是不是想去哪就去哪,特別自由?」

我搖頭:「我不會飛,我師父會。但我覺得,做小河也很自由。」

祭司瞧著我:「做小河真好啊,我好喜歡小河。」

——我還喜歡人燒的食物。

熱乎乎的,冒著白煙,最重要是好吃。

祭司請我吃番薯,這東西生得丑,卻是甜絲絲的。

我抱著蜜薯問他:「做人不是也很好麼,你怎會覺得不自由?」

他搖頭:「小水,我自小伴著天子長大,知曉他許多秘密。」

「我知道他會是個賢明的君王,可我無法得以自由。」

他掰開烤番薯:「只有這顆腦袋落地了,秘密才會被永遠保守。」

我愁得吃不下了,用手去護他脆弱的脖頸,只怕他被砍了頭。

像是騙人的計謀得逞,他嘴角揚起:

「可當下我只覺番薯好吃,日子愜意,哪管他什麼時候砍我頭?」

「快吃吧,該涼了,我再來烤個土豆……」

——但我最喜歡的,是人的節日慶典。

他告訴我:「五月初五是端午,八月十五是中秋。」

「夜裡要祭月,我忙不過來,小水,你來幫我搭把手好不好?」

「求你了,好神仙。」

那日祭司忙前忙後,我雲里霧裡,只跟著他跑。

看他叫每個人的名字。

「伍豐登,這些扎的花燈你且掛好,我瞧見你偷懶了。」

「韓繡娘,這月餅分量足矣……我能嘗些你們的桂酒麼?」

他將桂酒用筷子沾了給我嘗,有點甜,但是好辣。

我神情複雜地捂住嘴巴。

繡娘笑著叫我:「小水,來嘗些月餅壓一壓……」

……

祭月的台子搭好,我找個角落歇腳:「你好像記得每個人的名字。」

他也歇會:「來了也有些時日,他們的名字並不難記。」

我回想著:「第一次見你,你在偷吃貢品,我以為你該是個騙子祭司。」

「……貢品確實好吃,我也確實愛騙人玩。」他不以為恥,還有些反以為榮的意思。

又笑著問我:「小水,現在大家都認得你是小水。」

「小水,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我發覺自己竟不知。

「我叫祝粟青。」狐狸一樣的人對我說。

我想了想,「粟」和「青」,他都曾教過我。

這名字跟他並不契合,像是又一個謊。

他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嘴角在笑:「我爺爺起的名字,我也沒有選擇權。」

……

夜間,小河潺潺,泛著月光。

人熱鬧地聚著,在放天燈。

天上人間,皆是星星點點。

祝粟青在嘆:「好多天燈,好多願望,好看。」

是好看的,卻怎麼都覺得短暫。

「祝粟青,」我問他:「如果你是一個話本里的主角,知曉自己結局很爛,你會如何?」

這問題怪,他答得更怪。

他說:「我會多撒些謊。」

「撒謊?」

他點頭:「我撒足夠多的謊,直到人們分不清,哪句真,哪句假。」

「那麼結局究竟是真是假,也分不清楚了。」

「壞結局,也許會是好結局呢。」

……

孔明燈觸到雲層間,我又聽見了沉悶的雷聲。

不是將至的雨,只是雷聲。

是師父曾帶我窺見的那個未來。

24

在那個未來里。

專司懲戒的上神,立於雲間。

半幅面孔是威嚴,半幅面孔是悲憫。

降下的神罰伴著雷聲,間或作響,有些像初生的心跳。

在這聲音里,我將受我所得神罰。

「師父,那神罰是怎樣的?」

師父說:「金色的雷自雲間降下,那時你會神格消散。」

「師父,神格消散會怎樣?」

「你會變成一條小溪,變成你原本的樣子。」

我想了許久:「師父,若是我躲不過。」

「那我便帶著種子,在人間走過一遭。」

「我會變成雲,變成雨,地里會長出莊稼。」

「等我再次流經太慈山,師父還是會一眼認出我,對不對?」

……

夜色深了,人都打著哈欠回程。

祝粟青喊我:「小水,你睡著了麼?」

我躲著他拿胳膊肘戳我:「沒睡,還醒著。」

他說:「你有沒有聽見,天邊好像有雷聲啊,是不是要下雨了。」

我點頭:「我聽見了,祝粟青,是快要下雨了。」

他扭頭看我:「當真麼,小水?」

我抬頭挺胸:「我是水神啊,我說要下雨了,自然是要下雨了。」

他瞧著我,笑得格外鬆快:「好吧,好吧。你說了算。」

孔明燈隱在雲層後,像是天空吹熄燭火,該睡了。

我說:「祝粟青,明日我便要出趟遠門,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他沉默半晌:「小水,那你還會回來嗎?」

「我……會回來的。」

以我最初的模樣。

他對我揮手:「小水,再見。」

風把他的聲音捲走:「小水,別騙我,記得回來找我。」

我站在河谷,也對他揮手。

「——祝粟青,再見。」

河谷雷聲作響,連綿不絕。

未曾走遠的人,頓住了腳步。

【後記】

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山間有一條小河。

他自西向東流,去到哪,那處便生出紫色的菖蒲花。

到了旱季,小河就被蒸發,化成雲彩。

過些時日又化作雨,重返人間。

小河經過許多人,口口相傳間,他知曉——

這世間有個受人稱頌的天子。

他興修水利,以工代賑,多舉並行,維護民之生計。

大旱過了四五年,朝堂穩固, 他開始清君側, 除奸妄。

被砍頭的一眾人里,有個玄衣的祭司。

生著狐狸一樣漂亮的眼睛。

許多年後,天子也壽終正寢。

安靜地伏於案上, 像是批閱政務睏了, 小憩一會。

史書評他一生愛民如子,治國有方,是難得的明君。

後才有人說:「祭司被行刑那日, 劊子手揮刀砍下——」

「哪有什麼人頭?分明是一顆渾圓飽滿的大西瓜!」

「什麼?西瓜?」

「就那種沙瓤的啊。倒是越說越渴了, 要不要去地里摘些來。」

「如今暑日, 再不缺果蔬解渴了, 日子真好啊……」

民間眾說紛紜, 越傳越邪乎了。

小河聽過,繼續向前流淌,不再逗留。

……

小河裡曾有一個乘著蓮花的小孩。

小河送他飄到寺廟裡,被和尚撿到。

年長的老和尚, 給小孩取名叫江流。

後來聽說那小孩面見了唐太宗。

帶著四個猴豬牛馬啥的妖怪去西天求取真經了。

……

小河流經黃州。

有個被貶官的詩人,夜裡睡不著覺。

子夜午時跑到朋友居處, 喊人起床散步。

這個睜不開眼的倒霉朋友, 被詩人喚作「張懷民」。

他倆邊走邊聊,繞著小河一周一周。

八卦全被小河聽了去。

……

有愚人泛著小舟渡河。

隨身佩戴的寶劍不慎掉入河中,他用小刀刻舟:

「我的劍就是從這裡掉下去的,此乃記號。」

旁人啼笑皆非。

船在前面行,小河在後面卷著寶劍追。

愚人最後當真從記號處, 將寶劍撈了上來……

於是這一千年, 小河就這樣,一直流淌著。

路過他那麼多人類。

他始終寂寥。

……

終有一日, 小河路過一尊神像, 那底下擺滿沾著晨露的鮮花, 刻字:「水神像」。

小河幡然發覺。

自己化作江河湖海, 行過整片大地, 又回到了赤水河。

恰逢五月初五。

民間習俗:端午時分,人們以紅、綠、黃、白、黑五色絲線, 纏作五色絲,佩戴腕上, 祈福納吉。

這習俗不知是從何而來。

到了今天,赤水河岸的人, 會在端午後的第一個雨天, 剪下彩繩,順著雨水投入河流。

於是——

小河卷了好多彩線,像百家編織成的彩衣。

那是人們對神明的祝福。

祝他健康、幸福、平安。

小河淌的歡快, 彩線打著旋渦。

忽聞岸邊有人說話:「小水?」

「留下過節好不好?」

來人生著狐狸一樣,笑起來很亮的眼睛。

祝氏一脈是大地上最古老的巫祝世家,三任家主參與過通天錄的修撰。為了回報,神賜予祝氏族人一件禮物——漫長的壽數。

他用這禮物, 等一條歡快的小河。

神像旁,一縷線香升空。

鑼鼓喧天,百樂奏鳴。

有人高呼:「拜水神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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