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和趙一楊糾纏的第十年。
做過室友,做過床伴,唯獨沒做過戀人。
夜晚我們抵死纏綿。
介紹彼此,卻仍是一起同過窗的兄弟。
後來他遇到了真正喜歡的女孩。
和她戴對戒,讓我叫她嫂子。
從浴室出來,最後一次親吻我的額頭:
「你知道的,我不是同,和她在一起,才像是正常人。」
1
半夢半醒中,有人掀開我的被子。
熟悉的氣息從四周包裹而來。
尚未清醒,身體就比意識先迎合他的親吻。
耳邊似乎響起一聲輕笑。
趙一楊掐住我的腰,探索到極致。
我睜開眼,勉強借著稀碎的燈光看清他的臉:「就不能輕點?」
「忍不住。」他吻掉我眼角的水霧,吻掉一顆,又落一顆。
我幾乎化成一汪泉水。
雲收雨歇時,聽見他貼在耳邊,發出一聲極輕的嘆喟:「陳珂,你要是個女的該多好。」
從高中起,趙一楊對我說過最多的話就屬這句。
只是他不愛吃青菜我可以做別的,不喜歡的衣服我也可以不穿,性別……要怎麼改呢?
我脫口而出:「我去做手術?」
趙一楊愣住,定定看了我一會兒,起身坐到床邊,點了支煙才說:「別鬧,傷身體。」
我的唇角下意識揚起。
剛要去抱他,低沉磁性的聲音卻又將我打入冰窖。
他說:「陳珂,我要結婚了。」
2
水聲響起,記憶一點一點蔓延。
我拉起被子,試圖遮住身上可笑的痕跡。
今年年初,趙一楊在聚會上幫一個女孩解圍。
那個女孩叫蘇新新,長得很清純。
喜歡半扎馬尾,笑起來時,眼睛和我很像。
第一次見面,朋友就打趣說,趙一楊追她,沒準是因為得不到我。
但他其實說錯了。
是我得不到趙一楊。
忽然想起我去找媽媽借學費那年。
趙一楊就那麼默默跟在我身後,走了很遠。
當我媽拿出全部零錢扔在地上,讓我不要再去打擾她和妹妹時,是他一把將我從地上拉起來:「他媽的都不養是吧?行,以後陳珂我養,跟你們一毛錢關係都沒有。」
他帶著我離開,逆光的背影在夕陽的餘暉下泛著暖融融的光暈。
只一眼,就睏了我十年。
後來,他替我補齊學費,帶我認識新的朋友。
作為回報,我包攬了他學習和生活上的一切事情。
這些年,趙一楊身邊沒有缺過女人。
他在和她們曖昧的間隙,時不時眷顧我。
我們是兄弟,是室友,是床伴。
唯獨不是戀人。
3
回過神時,趙一楊從浴室出來。
寬肩窄腰下,只裹著一條白色的浴巾。
見我沒動,又坐回床邊。
粗糲的指腹自我眼下擦過,又順勢捏了捏我的側臉:「不恭喜我?」
我望著他的眼睛,頭一次答非所問:「非得是蘇新新嗎?」
趙一楊彎唇一笑,低頭在我額頭上啄了一下:「嗯,她合適。
「你知道的,我不是同,和她在一起,才像是正常人。」
所以和我在一起,就不正常了對嗎?
可是我沒辦法問出來。
我甚至,沒辦法說服我自己。
有風驟起,白色的紗簾翻飛飄動。
好冷啊,是入秋了嗎?
我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吸了口氣。
過了幾秒,用力扯開一個笑:「知道了。
「鍋里有湯,喝完再走吧。」
「不了。」趙一楊撿起地上的長褲,走過去關好窗,口吻平靜得像只是出去吃個飯,「鑰匙我放在玄關,以後就不來了。」
室內的寂靜落針可聞。
澀痛從心間漫上眼眶,要用力掐住掌心,才能不讓淚水流出來。
趁他穿衣服的時候,我很自覺替他收拾好了行李。
說是收拾,其實也只裝了一個小小的手提袋,裡面是我給他織的圍巾。
說好情人節互送對方,但好像只有我織完了。
至於其他的,基本是我添置的。
他這個人,一向當斷則斷。
就像他和每任女友分手時一樣,東西雖用著順手,卻也不會拿走。
門開了又合。
臨走前,趙一楊靠在門邊。
猶豫幾許,又點了根煙:「陳珂,只要還在北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這是他給我的承諾,抑或告別。
我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沉默半天,搖頭說不用了。
門一關,淚水決堤。
我放任自己崩潰了半個小時。
然後拿起手機,預訂離開北城的機票。
4
市醫院裡,醫生對著我的 CT,面色凝重。
門口有個阿姨,刷抖音,聲音很大。
隔著門框,我聽見「趙氏太子爺喜結良緣,有錢人終成眷屬」的八卦。
趙一楊的動作還真快啊。
手不自覺攥緊衣角,我淺淺扯出一抹笑,看向醫生:「戶口本上就我一個,您直接說就行。」
醫生露出憐憫的神色:「等活檢吧。」
他說得很隱晦,我卻早有預料。
兩個月前,我開始無緣無故吐血。
從驚嚇中緩過來,第一個念頭是打給趙一楊。
可電話剛接通,蘇新新抱怨的聲音就從聽筒傳來。
「又是陳珂,到底他是你女朋友還是我是你女朋友啊?
「我不管,今天是我們正式在一起的日子。
「他不來祝賀就算了,這聲嫂子必須得叫吧。」
我恍然想起趙一楊早上匆匆離去的樣子。
原來,是要去告白。
電話那頭,煙花升起的破空聲和喧鬧的起鬨聲此起彼伏。
男人低聲一笑:「就這?」
下一秒,趙一楊貼近話筒:「陳珂,叫嫂子。」
明明昨晚,他還纏著我做盡有情事。
貼著我的耳畔輕喃:「陳珂,我們就這樣在一起一輩子。」
我呆愣一瞬,喉中再次湧出腥甜的味道。
掛斷電話,又犯賤般慶幸。
多虧這口血。
不然,我真要叫親妹妹嫂子了。
5
我和蘇新新的關係,鮮少有人知道。
當年我爸家暴,媽媽選擇離婚改嫁。
同年,蘇新新出生。
怕我糾纏,媽媽從來沒有讓我和她見過面。
唯一一次,是高二那年。
我放學路過一間餐廳,看到媽媽和一個陌生男人在給女孩過生日。
他們一起拍手唱歌,吹滅五顏六色的蠟燭。
小女孩偷偷把奶油抹到媽媽臉上,她也不生氣。
透過鋥亮的玻璃窗,我看到牆上掛著漂亮的氣球——蘇新新生日快樂。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氣球可以做成文字的形狀,也是第一次知道與我血脈相連的妹妹的名字。
充滿陽光和新生的味道。
我想,她一定是在愛和期待里出生的吧。
不像我,滿目瘡痍,無人在意。
第二天放學,一向走在前面的趙一楊突然回頭,似笑非笑:「繞路都要一起走,陳珂,就這麼黏我?」
我像熱鍋上的蝦子一樣紅了臉,沒告訴他,我繞路,只是怕再遇見那份足以灼傷我的幸福。
但不久後,蘇新新還是知道了我的存在。
她不知從哪裡打聽到我的 QQ 號,說媽媽邀請我到家裡吃飯。
奶奶拿出過年才捨得喝的茶葉,讓我帶給媽媽。
可當我帶著禮物站在別墅門口時,看到的只有一堆殘羹冷炙。
我臉色一白,明白媽媽根本就沒有叫我過來。
「哎呀,我剛剛太餓了,爸爸就叫我們先動筷子了。」
蘇新新笑著,眼裡卻有明顯的敵意:
「這會兒他們都去公司了,阿姨也午睡了。
「哥哥,你不介意幫我們把碗刷了吧。」
天真的笑顏宛如一把利劍。
時至今日,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樣狼狽逃離的。
只記得那天,校服褲上留下了一個永遠的破洞。
一如我心。
6
為了等活檢結果,我在北城多逗留了兩周。
可輾轉幾家醫院,結果都不太理想。
離開前一天,朋友約我去參加飯局。
想著是最後一面了,我沒拒絕。
到了現場才發現,趙一楊和蘇新新都在。
女孩貼在男人耳邊說悄悄話,對方則有一搭沒一搭應著。
看見我,蘇新新更是在趙一楊側臉親了一口,目光挑釁。
我當沒看見,坐到朋友旁邊。
悶頭夾菜時,蘇新新突然走到我旁邊:「我想選張照片當聊天背景,你幫我參謀參謀?」
話音未落,趙一楊瞥他一眼:「別煩陳珂,他又不懂攝影。」
「但他懂你啊。」
蘇新新嬌嗔,笑嘻嘻把手機拿到我面前:「陳珂,快幫我看看,一楊哪張最好看。」
一張張情侶照在我面前划過,蘇新新笑得像淬了毒的刀子。
她知道我喜歡趙一楊,一直知道。
我平靜地笑笑,指著其中一張:「這張吧,很般配。」
然後繼續低頭吃菜。
異樣的情緒從趙一楊臉上掠過。
他抿了一口酒,長指一推,居然把我正在夾的青菜轉走了,也不知在不爽什麼。
一頓飯,在他的注視下吃得索然無味。
結束後我在街邊打車,恍然發現自己以前來過這條街。
那是趙一楊喝酒喝得最凶的時候。
大一寒假,他媽發現他爸還有另一個家,兩個人鬧離婚,為了財產撕得很難看。
趙一楊夾在中間身心俱疲,每天不是在打架,就是在酒吧買醉。
而我的生活就是上課、兼職,拖趙一楊回寢室。
我記得那一年雪格外多。
他鬧累了,就醉醺醺跟在我身後,不吵不鬧,也不說話。
耳邊迴蕩的只有松針落下和鞋底踩在雪上的咯吱聲。
有時我也會故意放緩腳步,雪花落下來,好像我們兩個走到了白頭。
他爸媽離婚那晚,趙一楊又在酒吧外抱著酒瓶發瘋。
我想把他帶回學校,但寢室已經鎖門,最後只能用剛結的薪水在學校邊上的小旅館開了間房。
我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拿走酒瓶:「從前你溫暖我,現在換我來溫暖你好不好?」
他盯了我許久,然後輕笑一聲:「想溫暖我啊,那你讓我上一下。」
他的瞳仁與黑夜同色,讓人無法分辨其中是真情還是假意。
那晚不算是美好的體驗,和他八年後一樣,只會像野牛一樣用蠻力。
但我還是盡力滿足他。
因為那時的我沒什麼能給他的。
除了愛,沒有別的。
現在想想,挺犯賤的。
7
不知什麼時候,其他人也散了。
蘇新新壓低聲音對我說:「我有個朋友喝多了,我和一楊還有事,你送她回家吧。」
她把一個醉醺醺的女生推進我懷裡,出於禮貌,我伸手接住。
正好趙一楊懶洋洋走出來,蘇新新朝我眨眨眼,用只有我們三個能聽到的聲音說:「陳珂,別說我沒提醒你,我這個朋友對你有意思,今晚把握機會哦!」
我從沒見過那個女生,更不相信有人會對我一見鍾情。
唯一的解釋是,蘇新新給了她什麼暗示。
挺沒品的,我懶得理她。
掰開女生往我腰間探去的手,開口拒絕。
就在這時,趙一楊慢條斯理地笑了。
他敲敲我的頭頂,壓低聲音:「陳珂,也許你也該試試,女人到底是不一樣的。」
心臟猛地一縮。
這話真是有些好笑。
他以為我是喜歡男人嗎?
不是,我喜歡的只是趙一楊而已。
但現在,我好像想不起來那個乾乾淨淨的男孩長什麼樣子了。
身體里有什麼東西慢慢破碎,又重組。
我聽見自己澀啞的聲音落下:「好。」
半小時後,計程車停在女生家樓下。
一下車,她就暗示我上去坐坐。
沒等她邀請完,我就坦誠自己是 gay。
那女生瞪大眼睛,扇了我一巴掌就走了。
她看著瘦,力道還挺大。
車門一關我開始流鼻血,止也止不住。
看我臉色煞白,司機嚇得沒收我清潔費就跑了,生怕我死在他車上。
省下二百,我乾脆換了輛車回家取行李。
東西早就收拾好了,如果不是北城醫療資源更好,我不會多留。
而現在,這裡似乎也治不了我的病。
我想,是時候要離開了。
只是我沒想到,拎著行李出電梯,會在樓下看到趙一楊。
8
夜深露重。
我的鼻血剛剛止住,手裡還拿著紙團,大團血跡氤氳在紙巾上,看著嚇人。
趙一楊的臉色沉著臉,幾步走過來:「我不在,你就是這麼照顧自己的?」
隨即瞥到我身後的行李,眉頭一皺:「你要去哪兒?」
沒有解釋的必要,我繞過他,「不關你事。」
他擋住我的去路,似乎氣笑了:「才一晚,就要搬去和那女的住一塊兒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真是心臟的人看什麼都髒。
我想罵他,開口卻轉了方向:「是啊,不是你讓我試試的嗎?」
話音未落,趙一楊的臉色瞬間轉黑。
我冷笑一聲,轉身去路口等車,結果還沒走兩步,就被他拽回:「我讓你試你就試?」
我條件反射地甩開:「放開,噁心死了。」
這個動作徹底激怒了趙一楊。
「噁心?更噁心的你不是早就見過了嗎?」
糾纏中,我腳下一輕。
趙一楊竟然把我夾在腋下,水靈靈拎回了家。
他順手從我兜里摸出鑰匙,一進門,就開始扯我扣子。
「才一個多小時,陳珂你他媽不行啊。
「還是躺平比較適合你。」
我小時候營養不良,長得很瘦,趙一楊力氣比我大很多。
胃裡再次翻江倒海,我雙腿猛蹬,卻還是被他按在床上。
為什麼?憑什麼?
他想開始就開始,想結束就結束,究竟拿我當什麼?
短短几十秒,我破口大罵。
罵他,也罵自己。
陳珂啊陳珂,你都快死了,就不能硬氣一回嗎?
終於在他吻上來的前一秒,我猛地扇了他一巴掌,然後推開他跑進衛生間狂吐:「滾啊……」
趙一楊被我打蒙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斜斜扶著門框睨我:「陳珂,我就讓你這麼噁心?」
「是,我覺得你髒。」
趙一楊甩門離去。
我們的最後一面,不歡而散。
9
第二天,我搭乘最早一班飛機回到老家。
奶奶去世後,我在這裡舉目無親,每年忌日才會回來看看。
趙一楊不止一次答應我,要陪我一起回來掃墓。
可是我等啊等,年年都是我一個人來,一個人走。
他最近一次搪塞我的理由是什麼呢?
好像,是給蘇新新的狗過生日。
於尾聲里回望,我終於發現,原來趙一楊並不愛我。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我不在乎了。
推開家門,入眼便是一片雜草,老牆邊大水缸也破了,光是清理院子就花了我一下午時間。
累到不行時,牆頭忽然探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
「新來的,你叫什麼名字?」
我抬頭一看,是個七八歲的小男孩。
他說他叫小童,是隔壁新開的民宿老闆的孩子。
「很高興認識你。」我握著鋤頭,和他交換了名字。
小男孩疑惑地回去翻字典,不一會兒又趴在牆頭問我:「哪個陳珂?是久治不愈的那個沉疴嗎?」
我一愣。
抬起頭,陽光射入瞳孔,刺眼奪目。
「對,就是久治不愈的陳珂。」
10
話音未落,原子筆敲在小童頭上的吧嗒聲傳來。
一個穿著黑色夾克男生從二樓走出,搶走小男孩手裡的紙筆,洋洋洒洒寫了什麼。
「笨蛋,誰會取那種名字?肯定是耳東陳,王可珂,陳家有美玉的意思。」
陳家有美玉。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解釋我的名字。
在小童的推波助瀾下,和李驚風很快熟絡。
他是地理雜誌的外派攝影師,民宿牆上有很多他最近的採風作品。
小童拉著我一一介紹,把他吹得天花亂墜,最後還找出一本雜誌,指著封面上的男人說:「這就是驚風哥哥,帥吧。」
我「嗯」了一聲,不由得佩服起來。
他才 22 歲,名字後面已經跟了這麼一長串介紹了。
而我 22 歲的時候在做什麼呢?似乎還在追著趙一楊跑。
因為他的一句回復整夜失眠,抓心撓肝地揣測他的心意。
和李驚風一比,還真是虛度光陰啊。
我十分認真地鑑賞他的作品,毫不吝嗇誇讚。
以至於半個月下來,每次他看見我,嘴角都比 AK 還難壓。
不僅天天往我院子裡跑,相機里也出現了許多關於我的照片。
除草的,曬太陽的,偷摘村長家桑葚的……
如果不是他每天還出去拍拍別的,我都懷疑他打算轉成人文攝影了。
有次小童在他面前學了個魚被釣翹嘴的動作,李驚風看見耳尖一紅,追著小童在院子裡跑。
半空炊煙裊裊,民宿老闆喊了幾次吃飯,他倆都沒理。
最後冷哼著丟下一句「你們一家三口倒是幸福了」,自己回去了。
我哭笑不得,還是李驚風先反應過來,一手將小童扛在肩上,一手拉著我,笑得痞氣:「走吧,漂亮媳婦。」
一句很浮誇的話,偏偏他說得大方,讓人覺察不出輕佻。
我老臉一紅,跟著他走到隔壁。
生病後我總是懶洋洋,就在民宿辦了張卡解決三餐。
今天的主食是牛肉麵,剛坐好,一個陌生號碼就打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