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簡訊不回,打電話不接,陳珂你長脾氣了?」
聲音很冷,周圍很吵,我卻一下就認出是趙一楊。
那邊頓了兩秒,似在竭力壓制著怒意:「房東說你退租了,你去哪兒了?」
定了定心神,問:「有事嗎?」
趙一楊囁嚅兩下:「沒事就不能找你了嗎?」
「不是。」我深吸一口氣,「有事也不要找我。」
氣氛忽然凝滯,趙一楊沒再說話。
我有點不耐煩了,想掛斷。
取餐回來的李驚風忽然指著碗里的牛肉問我:
「陳珂,我的牛牛大不大?
「你想不想要?」
這話聽著怎麼那麼……
不容我拒絕,他把牛肉都夾到我碗里。
小鹿一樣的眼睛撲閃撲閃,誘哄道:「珂寶寶乖,多吃點。」
如果不是他笑起來的模樣落落大方,我幾乎懷疑他是故意的。
果然,注意力再回到手機上,趙一楊已經壓不住怒火。
短短几個字,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陳珂,你到底在幹什麼?」
我下意識想解釋,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如果沒事,以後不要再打來了。」
掛斷電話,我拉黑他的號碼。
恍然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想起趙一楊了。
11
吃到一半,老闆說今天鎮上有集,李驚風心血來潮,吵著去鎮上購物。
這時候我的精神又差了一些,已經不太愛動了。
他卻硬拖著我坐上拖拉機後斗,雙指放在我的眉心,輕輕展開。
「跟我出去看看吧。
「心裡裝的東西多了,那點悲傷就不算什麼了。」
他定定地看著我,眼裡有篤定。
果然,當天回來我便發起了燒。
李驚風說得對,真的沒時間悲傷了。
我只能坐在床上,一邊打噴嚏,一邊看他忙來忙去。
為了彌補,李驚風主動照顧我的起居。
香噴噴的粥喂到我嘴邊,還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不燙。」
我被他裹得像個粽子似的,往前挪了挪屁股,慢慢吞了一口粥。
很香,很濃。
已經很久沒有人,為我煮過粥了。
我慢吞吞吃完了一整碗。
李驚風收了碗筷,又往門外走去:「快下雨了,我幫你把衣服收一收。」
我順著他離開的方向看去,目光掃過窗外飄來的大片烏雲。
記得媽媽剛走那年,爸爸身邊只有我一個可以發泄的對象。
在一個雨夜,他把我拖進儲藏室鞭打。
任憑我如何哭喊求饒,都不為所動。
自那以後,我就很怕下雨的晚上,經常找各種藉口黏著趙一楊。
只不過大多數時候他都嫌我煩,寧願去夜店也不願多陪我一秒。
臨睡前,我特意吃了片感冒藥,希望藥效能讓我一覺睡到早上。
可是半夜,我還是被雷聲吵醒。
頂著昏昏沉沉的腦袋,躲在被窩裡刷抖音。
剛看完李驚風分享的幾個搞笑視頻,他續火花的消息就彈了過來。
【睡不著?】
我猶豫幾秒:【雷聲太吵。】
那邊再沒有回覆。
關掉聊天框,我又刷了幾個視頻。
有人敲了敲我的房門。
一瞬間,「雨夜屠夫」四個字就從腦海中蹦出來。
「陳珂,開門。」
是李驚風。
大門鎖了,他是翻牆進來的。
我看他抖落雨衣上的水汽,問他怎麼了。
李驚風讓我坐到床上,然後神秘兮兮地從外套下擺拿出一個東西,套在我頭上。
兩萬多的耳機隔音性果然好,戴上完全聽不到雷聲。
所以他是特意來助眠的嗎?
剛感動,耳邊就開始循環播放《黃河大合唱》。
我人都麻了。
李驚風的雙唇一開一合。
看口型,說的是:「聽紅歌,增強磁場。」
12
九月,小童經歷過一番激烈的掙扎,還是被送到鎮上上學。
怕我在家無聊,李驚風開始帶我去採風。
許是因為心情不錯,早先因為熬夜加班留下的黑眼圈,竟神奇地消失了。
這天我們約好一起去等日出。
凌晨三點,我在民宿門口等李驚風,遠遠看到街道盡頭有個人影。
等他走近我才看清,是趙一楊。
他眼下蘊著幾分烏青,像是熬完大夜又趕了一整天路。
站在民宿門口時,風塵僕僕。
聽人說鎮上新蓋了個度假村,我以為趙一楊是來玩的,雖然詫異,還是自覺讓開了路。
後退一步,和一堵硬邦邦的牆撞個正著。
「小心點。」李驚風撐著我的背,把頭盔戴在我頭上,又掏出一張小熊貼紙貼在頭盔側面,笑嘻嘻道,「陳珂專屬,標記好了。」
我覺得幼稚,卻沒拒絕。
「陳珂,你怎麼會和他在一起?」趙一楊的聲音含著不解。
聽見動靜,李驚風轉過身,目光越過我,落到趙一楊身上。
「哥,好久不見。」
哥?
我傻了。
趙一楊的爸爸的確有個私生子,為了這個私生子,不惜拋妻棄子。
但是,怎麼會是李驚風?
下意識看過去,趙一楊果然面色陰沉。
他沒理李驚風,反而沖我招手:「陳珂,過來。」
我沒動,趙一楊眼底怒意更盛。
「你要我在這兒把我們的事說出來嗎?」
他總愛這樣威脅人。
我想了想,還是低聲些吧,畢竟不光彩。
李驚風很聽話地去車上等我,他一走,趙一楊就扯住我的手腕。
「你是在故意氣我嗎?」
我抬起頭,不明所以。
他嘆一口氣,語氣聽著很疲憊:「算了,兩個月也鬧夠了吧,跟我回北城。」
回北城?回去做什麼呢?
冷風讓我瑟縮一下。
我拂開他的手,冷然道:「回去參加你的婚禮嗎?」
沒聽說過炮友還得隨份子的。
趙一楊冷嗤一聲,有些生氣,但沒過兩秒,又想起什麼,難得耐著性子放軟語氣:「陳珂,沒人知道我們的關係,你跟我回去,我們還像過去一樣。」
當然沒人知道我們的關係,對外,他一直宣稱我們是患過難的兄弟。
可是,還像過去一樣是什麼意思?繼續當他見不得光的情人嗎?
我好笑地看著他:「那蘇新新呢?這樣對她公平嗎?」
我無意關心那個同母異父的妹妹。
只是好奇,如果趙一楊也不在乎她的感受,那他為了她丟下我的那些時光,又算作什麼呢?
犯賤嗎?
面對我的質問,他第一次露出慌亂的神色。
半晌一拳打在門框上,惱羞成怒:「我他媽不是神,給不了每一個人公平。
「我愛你,就只給你。
「行李不用收拾了,我給你買新的。」
說著,又來拉我。
我用十二分力氣扒住門框:「可是我不愛你了啊趙一楊。」
腕上的力道鬆了一大截,趙一楊難以置信地回過頭,怔怔看我:「那你愛誰?那個小野種?
「陳珂,你明知道我有多恨他。」
我知道嗎?我知道。
剛得知爸爸在外面另有家庭時,趙一楊恨不得毀了整個世界。
乾乾淨淨,髒話都不會說的男孩子,竟然想拿著刀和父親同歸於盡。
我掌心那道疤痕,就是為了阻止他留下的。
今天以前,我並不知道那個私生子就是李驚風。
可似乎,也沒有解釋的必要。
「不能嗎?」我頹然看著他,勾起唇角,「至少這段日子,我過得很開心。
「比過去和你在一起的十年,都要開心。」
驀然間,趙一楊臉色慘白。
13
「你以為他對你是真心的?」
我轉身出門,身後卻傳來一聲冷笑。
趙一楊點了支煙,雙眼猩紅:
「我爸去世的時候我逼著他立遺囑,一分錢也沒留給李驚風,他會不恨我嗎?
「陳珂,動動你愚蠢的腦子。
「世界上那麼多荒山野嶺,他為什麼偏偏住到你隔壁?
「現在他變著法讓你開心,你覺得是因為你的魅力,還是我錢的魅力?
「醒醒吧陳珂,李驚風是個正常男人。
「別說你是男的,就算是女的,就憑你和我睡了這麼多年。
「你覺得他能接受這樣的你嗎?」
淬了毒的話像竹籤一樣扎進心裡。
猛烈的疼痛過後,一股異樣的平靜反而在胸腔里升騰。
過了很久我才知道,那種感覺叫做釋懷。
胃裡又開始翻江倒海。
我抱臂縮在牆角,努力壓住身體的不適:「你走吧,我和你沒什麼可說的。」
趙一楊皺著眉,還想再說什麼,卻在看到我嘴角的血跡時猛然頓住。
他蹲下來,試圖扶住我。
一隻手卻搶在我之前,將我攔腰抱起。
天邊不知何時溢出一縷金輝,李驚風逆光站著,眉眼凌厲。
「別自己做不到就往別人頭上扣屎盆子。
「不夠愛就是不夠愛,給自己找這麼多藉口幹什麼。
「慫逼。」
14
耳邊風聲很大,我坐在李驚風的機車后座,昏昏欲睡。
藍牙耳機里,他柔聲叫我:「別睡,我帶你去醫院。」
我抱著他的腰,終於覺得暖和了一點:「可是我好睏。」
「那也不能睡。」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急,似乎怕我睡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陳珂,你跟我說說,他就是那個讓你傷心難過的人?」
我笑了:「你怎麼知道我傷心難過?」
「你每天神色怏怏,不是傷心難過還能是什麼?」
「不是。」我搖搖頭,「李驚風,我生病了。
「胃癌,這輩子都好不了的病。」
我的頭慢慢垂下去,無力地貼在他背上。
我感到機車搖晃了一下。
「陳珂,你想不想聽八卦?」
真沒力氣了啊。
但我還是費力睜開眼:「想。」
李驚風似乎鬆了一口氣:「那你別睡,我講給你聽。」
「好。」
「就我二姑結婚當天她老公就出軌了,候場的時候和我二姑閨密搞上了。
「她發現了受不了,就自殺了。
「結果不但沒死,她老公還重新愛上她……」
15
騙子。
聽到最後,居然是《回家的誘惑》。
但我沒力氣罵他,剛到醫院,就暈了過去。
醒來時,李驚風坐在病床前,問我為什麼不去化療。
我看著玻璃瓶里勻速落下的藥液,告訴他:「頭禿很醜。」
其實不是,是我找不到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上的理由了。
我很想奶奶,想喝她做的青菜粥。
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能去找她了?
李驚風氣笑了,但還是在醫院陪了我三天。
中途我收到趙一楊的簡訊。
他換了很多號碼給我發消息,大意是他明天結婚,如果我現在認錯,他可以不去。
我覺得他有病,讓李驚風幫我買了張新的電話卡。
可是換卡前,居然接到了我媽的電話。
「陳珂,老家那套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不如賣掉給新新湊個嫁妝。她婆家挺有頭有臉的,多份嫁妝多點底氣,反正你一個男孩子還可以奮鬥,是吧?」
我平靜地聽著,已經不會再感到心痛。
「不賣。」
那套房子,是奶奶留給我最後的念想。
我不會賣掉,更不會為了蘇新新賣掉。
電話那頭,我媽繼續苦口婆心勸我。
見我態度堅決,最後破口大罵。
大意是她生下我不容易,如今只是要個房子都不給,簡直白眼狼。
聲音很大,李驚風都聽見了。
他搶過手機,「阿姨,您還記得陳珂也是您兒子嗎?」
我媽愣了:「你誰啊?我和我兒子說話跟你有什麼關係?」
李驚風冷笑一聲:「陳珂病了您知道嗎?」
「我不知道什麼,誰一輩子不生幾次病?」
李驚風句句緊逼:「您當然不知道,因為您從來沒把他當成兒子,偏心就算了,不養育只想占便宜,吃相就很難看了。」
我媽氣壞了:「我們家的事你管得著嗎?」
「陳珂的事就是我的事。」
「還你的事,你誰啊?」
「李驚風。」他大言不慚,轉頭看我一眼,「陳珂的男朋友。」
陳珂的……男朋友。
隔壁床的大叔望過來,豎起大拇指:「有種。」
李驚風回了個傲嬌的眼神。
我望著他,不知為何想起趙一楊每次遇到朋友時,飛速甩開我的手。
原來被大大方方承認的感覺,是這樣。
僵持中,我媽不知是被她的氣勢嚇到,還是被那句男朋友驚到,半天沒有出聲。
李驚風扣出手機卡,折斷扔進垃圾桶:「以後這種人再打來,就叫我來接。」
「好。」我看著他行雲流水的動作,默默把「醫保沒解綁」咽回肚子裡。
16
小縣城醫療水平有限,醫生看了檢查結果,建議我做化療。
我收好診斷單,辦了出院手續。
李驚風看著我,欲言又止。
回去搭乘的是一個老鄉的貨車,我和李驚風依舊坐在後斗里。
他這次學聰明了,里三層外三層把我裹得嚴實。
顛簸中路過一片麥田,他拍醒昏昏欲睡的我。
「陳珂,快看!」
秋風打著旋兒,掀起一陣麥浪,飽滿的穗子壓彎麥稈,低頭親吻這片生養它的土地。
「好漂亮。」我由衷感嘆。
李驚風低頭看我了一會兒,聲音溫柔,卻又哽咽:
「世界上漂亮的東西還有很多。
「小陳同學,不再努力活一活嗎?」
他扶著我站起來,張開雙臂。
獵獵的風從外套下穿過,飛揚的衣擺像只拚命扇動翅膀的蝶。
我一直以為人應該活在愛里。
沒有愛,人生無處停錨。
因此我前半生一直在乞求這樣東西,向爸爸,向媽媽,向奶奶……
他們接連離開後,我乞求的對象又變成了趙一楊。
可是,留住一個人的就非要是另一個人的愛嗎?
不能是一朵花、一棵樹,或者一片麥田嗎?
李驚風剝開糖紙,把一塊橘子味的糖果塞進我嘴裡:
「聽說東山有彩虹,見到的人都會得到好運。
「給個面子,一起去看看吧。
「也許你看過,就不想死了呢。」
後半句,他沒說,但我知道。
眼前泛起蒙濛霧氣,過往二十年走馬觀花般從眼前閃過。
我別過頭,低聲說「好」。
17
我和李驚風約定,見到彩虹再死。
在這之前,我每周都要去幾十公里外的縣城做化療。
剃光頭髮那天,我勉強忍著沒哭。
可第二天,李驚風再來找我時,美式前刺變成了光頭。
沒有髮型,就硬帥。
小童正好放假,路過時天真地問:「你們是在 cos 光頭強嗎?」
我笑著說是。
下一秒,李驚風板起臉,放低聲音:「可惡的臭狗熊,你給我過來。」
小童拔腿就跑。
我看著他們在院子裡追逐打鬧,笑著笑著就流了眼淚。
我知道,我其實沒有太多時間了。
癌細胞轉移到了肺部。
兩周後,我不得不重新回到醫院。
這天我聽李驚風的話到小花園曬太陽,從住院部走出來,和蘇新新撞個正著。
她查了趙一楊的行程,最後顯示的地點是我家,所以特意來找我。
「趙一楊把取消婚禮了,你現在滿意了?」
說完,一個巴掌就扇了過來。
「死同性戀,勾引別人男朋友有癮嗎?」
我躲閃不及,嘴角瞬間沁出血跡,頭也開始發暈。
蘇新新以為我怕了,抓住我的領口,不依不饒。
「大家快來看啊,這個人是同!
「他喜歡男人,簡直噁心透了!」
周圍人越聚越多,我像被剝光了丟在大街上,無地自容。
可無措之後,破罐破摔。
我忍著耳鳴甩開她,笑了:「噁心你還上趕著當同妻?」
蘇新新以為我還像小時候那樣吃下啞巴虧,沒想到我會當眾戧她,愣了下,氣急敗壞:「你造謠,不怕我告訴趙一楊?」
我笑了:「他喜不喜歡男人,你心裡沒點數嗎?」
蘇新新又是一愣,想開口,看到什麼,眼睛忽又亮起來。
「那你呢?
「那你敢保證你對一楊沒有一點想法嗎?」
我能有什麼想法?
「我想你們倆一塊兒從我眼前消失,算嗎?」
「算。」她揚起下巴,姿態高傲地看向我身後,「你聽見了,他不喜歡你了。」
順著她的目光,我轉過身。
趙一楊站在我身後,臉色很僵。
一對瘟神,都快死了還不放過我。
我不打算與他們糾纏,抬腿想走。
趙一楊幾步跨上來,奪過我手中的病歷,面色凝重:
「陳珂,你為什麼在醫院?
「你生什麼病了?」
18
我甩開了趙一楊,但他有一萬種方法查到我的狀況。
下午辦完住院手續,回去就看到他坐在病房裡。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