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很低,仿佛壓到塵埃里。
我不明白他來找我的原因,只是拿起一個橘子,剝開聞了聞:「沒必要。」
趙一楊猛地站起來,椅子與地面摩擦,發出尖銳的響聲:「什麼叫沒必要?
「你說過,我永遠是你最信賴的人!」
永遠。
什麼是永遠呢?我以前沒意識到,這個詞本身就意味著結束。
說這句話的那一刻,是我情感翻湧的巔峰。
此後的每時每刻,都在回落。
這樣看來,人們所說的永遠,表達的也只是當下的感情。
我笑笑,告訴趙一楊:「曾經是。」
19
第一城冬雪落下的時候,陳珂真的變成了沉疴。
我偶爾會昏迷,醒來就會看見李驚風守在我床邊。
他總說要帶我看彩虹,讓我再撐一撐。
但其實東山根本不會出彩虹。
奶奶告訴過我,彩虹只有西山才有。
李驚風不會撒謊,我也從未拆穿。
畢竟,他比我這個將死之人更需要念想。
有時他來,會在樓下碰見趙一楊。
我不想見,他就幫我攔下。
趙一楊也試過硬闖,但李驚風知道怎樣擊退他。
只需說:「胃癌是情緒病,你猜陳珂為什麼一直不開心?」
每次,趙一楊都會落荒而逃。
窗外的雪落了一場又一場。
大多數時候,趙一楊都是等在住院部樓下。
我實在看不懂他,也懶得看懂。
傍晚我叫上李驚風,從後門偷偷溜去天台看日落。
這個人最近越發古板,看見我拿出兩聽啤酒,直接變了臉色。
「陳珂!
「醫生說了不可以喝啤酒!」
我打開拉環,用筷子蘸了一口:「醫生還說要保持好心情。」
他說不過我,乾脆把兩罐都搶走。
空蕩的天台,寂靜無聲。
我指著遠處的一棵松樹對他說:「等我死了,你就在墳包上給我種這個。」
除了他,沒人能讓我託付後事了。
「晦氣。」李驚風沒好氣地白了我一眼,過了一會兒又問,「為什麼?」
這種松樹,雌球花一枝獨秀,乍一看好像某個國際手勢。
雖然我死了,但我還是鄙視這個有調休,沒放假,死活掙不到錢的世界。
我說:「給世界豎個中指。」
李驚風被我氣笑了:「你能不能想點好的?」
我閉上眼,想了一圈,還是只想到些不好的。
院子裡的菜還沒收,化療的結果也不太理想。
醫生說,我可能撐不過這個冬天了。
「我好像後悔了。」
「後悔什麼?」
「很多事。」
如果趙一楊轉學過來那天,我沒有幫他指路;如果高二那年,我沒有抄近路撞見蘇新新的幸福;如果畢業後,我沒有選擇留在北城……
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李驚風輕嘆一聲,伸手揉了揉我的腦袋:「沒有什麼好後悔的,如果能重來一遍,以當時的心智和閱歷,你未必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人本來就是跌跌撞撞長大的,你只是愛上一個人,你沒有錯。」
是啊,再來一次。
我還是會像飛蛾一樣撲向那道火焰。
畢竟,那是我此生接觸過唯一的光亮。
可我還是不爭氣地紅了眼眶。
爸爸說,媽媽的離開是因為我不夠乖。
媽媽說,被困婚姻里的那三年是因為我的出生。
只有李驚風說,我沒有錯。
我靠在他的肩上,藏起眼淚。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涼涼的吻落在我發頂。
「陳珂,下輩子喜歡我吧。
「就像我喜歡你那樣。」
飛鳥抖落身上的雪花,為螞蟻下一場小雪。
「你聽見了嗎?」
我聽見了李驚風。
可是,我不能回應你。
20
隔天趙一楊再來時,我讓小護士推我下樓一趟。
他愣了很久,確定我真的在叫他,才手足無措地拿起花束。
短短几步路,走得踉踉蹌蹌,差點摔倒。
我看著捧到我面前的花,淡淡道:「不用了,我自己墳頭會開。」
「陳珂……」面對我的拒絕,趙一楊驟然紅了眼眶。
他小心翼翼地在我輪椅前蹲下,就像很久以前,我握著他的手說別怕。
「以前是我混蛋,是我懦弱,不敢承認你在我心裡的位置。
「你離開後,我才發現心空了一半。
「這些天我在樓下等著,一直在想我們以前的事,我真恨不得打死自己,我他媽怎麼能那麼傷害你?」
我搖頭:「不重要了,趙一楊,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不能拿自己的身體懲罰我。」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跪在地上,不肯離開,「陳珂,算我求你了,跟我回北城,我一定治好你。」
言辭懇切,透著生怕我拒絕的卑微。
胃部絞痛,我默默拿開他放在我膝上的手:「太晚了。」
不管是感情還是病情,都太晚了啊。
趙一楊的臉上看不出一點血色。
直到我走遠了,還在原地喃喃自語。
「可是我愛你啊。
「我不能沒有你。」
……
心口忍不住鈍痛。
不是為他,而是為我滿腔顧勇的十年。
我想趙一楊也未必真是愛我。
只是以後想到沒人卑躬屈膝地愛他,不甘心罷了。
21
我的精神越來越差,流食也快打不進去了。
任憑我如何撒嬌,小護士都不肯再多給我一片止疼藥。
我看著自己的生命在眼前逐漸枯萎,卻無計可施。
趙一楊偶爾還是會在樓下,遠遠地問我:「陳珂,你能原諒我嗎?」
我說不能,之後再未回復。
後來趙一楊消失了一段時間。
朋友告訴我,他和蘇新新分開了。
離婚那天,鬧得和他父母當時一樣僵。
蘇新新劃傷了他的臉,他一腳踹掉了蘇新新的孩子。
我對這些事不太感興趣,告訴朋友,以後他的事不必通知我。
都說愛人如養花,不知是不是李驚風和小童常常來陪我的緣故,我一格電耗著,竟神奇地堅持到了第二年春末。
李驚風的下一站是非洲,本來四個月前就該離開的。
我催過他幾次,他都不為所動。
最後一次化療結束,我跟他說不想待在醫院了。
我想去看彩虹。
我搓著手求他:「拜託啦,就這一次,我們去西山吧。」
李驚風看了我許久,點頭說好。
老天到底待我不薄。
三天後,就等到了下雨。
我興奮得整晚沒睡。
只要想到第二天會出彩虹,雨夜好像也沒那麼可怕了。
前行的路上,有輛車遠遠跟著。
後視鏡里的車牌很熟悉。
我阻止不了,就當沒看見。
天沒亮,我們就在山頂紮好了帳篷。
小鋁鍋里的牛乳咕嘟咕嘟冒著泡泡。
我叮囑李驚風:「你記得給我種樹,要是忘了,別怪我半夜三更來找你。」
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他終於對這個話題脫敏,不再提起就眼圈泛紅。
舀出一碗牛乳給我焐手,沒好氣地說:「鬧呢,埋了你小爺就去非洲,你還能漂洋過海來看我?」
「也是。」
他發現了盲點。
我故作失落。
李驚風看我一眼,從口袋裡拿出一根紅線。
拉過我的手,繞著小指綁了一圈,另一端系在自己手上。
語帶哽咽:
「看過《仙劍奇俠傳》嗎?
「紅線一系,你到哪都能找得到我。
「陳珂,說好了,不許不來。」
變成鬼也要我來啊?
我默默別過頭,怕他看見我掉眼淚。
「知道了,到時候給你帶墳頭最野的花。
「野花哪有家花香?來,讓哥哥親一口。」
這嘴還真被他親到了。
主要是我沒什麼力氣躲開。
靠在李驚風肩上,迷迷糊糊。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意識逐漸下落,落到早先的一個夢裡。
夢裡,李驚風沖我打招呼。
「耳東陳,王可珂,是陳家有美玉的意思。」
「李驚風,陳珂的男朋友。」
「你只是愛上一個人,你沒有錯。」
「陳珂,下輩子喜歡我吧。」
……
我雙掌合十。
默念彩虹啊,如果你真的能讓人遇到好運,請把我的那份都給李驚風吧。
我這趟車已經到站了,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願他自由,願他明媚。
願他……忘記我。
眼皮好重好重,再也無法睜開分毫。
臉頰被誰輕輕拍了幾下。
「陳珂,彩虹出來了!
「陳珂……陳珂!」
李驚風的聲音猛地頓住。
遠處,似乎有誰跑了過來,又被他狠狠推開。
悲戚的哭聲不絕於耳,吵得我心煩。
隨後,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滴到了我發頂。
李驚風的哽咽很輕,很薄,恍若與我隔了千萬層紗帳。
「說好了。
「不來是狗。」
我微微一笑,放任頭垂下去。
22
汪。
番外:李驚風
我爸媽把一切藏得很好。
趙一楊在靈堂破口大罵我媽是小三時,我才知道自己私生子的身份。
那年我剛上初中,個頭不及他的一半。
擋在我媽面前,被打得鼻青臉腫。
過後大人們在靈堂里吵架,我一個人躲在角落裡哭泣。
陳珂是第一個發現我的人。
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叫什麼。
只記得有個人鑽進桌子底下,擦掉我嘴角的血跡,遞來一塊橘子味的糖。
那是個很靦腆的男人,不善言辭,憋了很久才憋出一句:
「不要怪趙一楊,他心裡很苦。
「也不要怪你自己,這是他們的錯,不是你的。」
那天,他陪我在桌子底下躲了很久。
聲音淡淡的,聽不出什麼情緒,卻卸掉我心上一大半負累。
後來我選擇離開北城,和他再沒有見過。
再重逢,他是歸途的倦鳥,我是歇腳的旅客。
他似乎不太開心。
掃院子的時候,時不時愣神發獃。
我想,他一定不記得我了。
但是沒關係。
這次,換我來認識你。
我放下擦了一半的鏡頭,奪過小童手裡的本子。
「笨蛋,誰會取那種名字?
「肯定是耳東陳,王可珂,陳家有美玉的意思。」
番外:趙一楊
1
難以置信,陳珂也有不在我身邊的一天。
畢竟從高中起,他就是跟在我身後的小尾巴,趕不走,也甩不掉。
而我,似乎也並沒有想像中那樣無所謂。
他離開的第二個月,我開始期待看見他的回覆。
陪蘇新新試婚紗時,也一直在想。
如果陳珂穿上婚紗,一定比她好看一百倍。
我開始不自覺地路過他住過的公寓。
看到他愛吃的甜品,也會駐足買下。
可是當我敲響房門,裡面走出的卻不是熟悉的面孔。
以前,陳珂連出去買菜都會給我留張便簽。
這次搬走,竟然沒有通知我。
我給陳珂打電話,卻聽到另一個男人的聲音。
他們說著曖昧的話,是不是也在做曖昧的事?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慌。
但我知道,再找不到陳珂,我一定會氣瘋。
腦海里有個聲音反覆滾動。
就放縱一次吧。
世俗眼裡的正常人到底有什麼重要的呢?
我愛陳珂。
不管他是男是女。
不久後,有朋友說在老家看到了陳珂。
那個地方很偏,飛機一周才有一趟。
但我等不及了。
動車轉大巴,花了三十多個小時過去。
我告訴自己,只要陳珂回來,我一定會比以前對他更好。
一定。
2
從陳珂家出來,我又開始懊惱自己脾氣太差了。
看到李驚風,就口不擇言。
甚至用結婚這樣拙劣的伎倆,賭陳珂還愛不愛我。
結果是,我輸了。
而且一敗塗地。
陳珂怎麼會病了呢?
我和他一起生活這麼久,竟然什麼都沒發覺。
我怎麼會那麼粗心,怎麼會……那麼混蛋。
果然, 再去找陳珂,他已經徹底放下我了。
「曾經是」這三個字像一把重錘,將我砸得血肉模糊。
我突然發現,我還沒有認真跟他道過歉。
答應給他織的那條圍巾, 也一直放在抽屜里,不曾動過。
明明約定好送給彼此當禮物的。
陳珂的那條很早就給我了,我的卻遲遲未動。
我對著視頻學習, 沒日沒夜趕工。
私心想讓他看見他曾經愛過的人,還沒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可是陳珂終究沒等我。
三十公里的山路, 他一次頭都沒回過。
我沒想到他那麼殘忍,連最後一面都不願讓我看見。
帳篷外面, 我抱著圍巾泣不成聲。
數了數,只差幾針就織完了。
3
陳珂離開後, 我總是會做夢。
夢裡, 他還是整天跟在我身後的小尾巴。
操心我的功課, 操心我的生活。
我無數次回身去抓他, 卻一無所獲。
陳珂就站在那裡, 平靜地說我不再是他最信賴的人。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
這世上最讓人難過的, 不是「你不是」,而是「曾經是」。
我們本該幸福下去的。
他也本該好好活著。
一切, 都是我親手毀掉的。
內疚的種子一旦種下, 很快便生根發芽。
我患上了很嚴重的雙向情感障礙。
每到夜裡, 泣不成聲。
可我流的眼淚再多,也抵不過陳珂這十年為我流的。
我太差勁,李驚風都不肯告訴我陳珂葬在哪兒了。
我求他, 他卻丟給我一封信。
上面只有短短四個字,是陳珂的筆跡:【後會無期。】
我知道,無論這輩子還是下輩子,他都不想再見我了。
可我還是固執地抓住他最後一點痕跡。
我回到北城,租下陳珂的公寓, 一住就是三年。
這天蘇新新又來找我,提出復婚。
我不想他污染陳珂住過的地方, 帶著她在江邊公路兜圈。
見我油鹽不進,蘇新新急了,啐了一口,指著我罵道:
「裝深情給誰看呢?
「你以為陳珂是怎麼死的?
「他是被你的自私、懦弱殺死的。
「你那樣對他,活該一輩子活在痛苦裡。」
她說得沒錯。
我有罪。
我該死。
「喂,你怎麼開的車?
「哎不是, 只是追尾, 你往江里沖幹什麼?!
「我去,瘋子, 快打 120!」
兩天後,警方在濱江大橋二十公里外打撈出兩具屍體。
其中一具臨死前,還緊緊攥著一團毛線。
我虛浮在半空,靜靜等待最後一刻來臨。
都說人臨死前,最想見的人會來接引。
可我等了很久, 等到魂體都消散,也沒人來接。
陳珂不要我了。
我的圍巾,再也送不出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