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君又去追妻了。
那個他流放嶺南時娶的野妻。
他曾在我們拜堂時丟下我,在滿座譁然中追了出去。
如今,又為她站在客棧外淋了三天的雨,只為求她回頭看一眼。
所有人都說,七皇子情深義重,為了一個鄉野女子連皇子體面都不要。
可沒人記得,他流放嶺南時,是我為他平反奔走三年;他回京復爵時,是我替他周旋打點。
他娶我,不過是為了給周家一個交代。
他不想要我,那麼,那我也不要他了。
我夫君又去追妻了。
洛英從外回來,在我耳邊低聲說:
「小姐,七殿下已經在客棧外站了一整天了,派去勸的人都被他趕了回來。」
我一嘆氣,說不出什麼滋味:「知道了。」
天色不好,我走到半路就下起雨來,仿佛都要為梁明儉的深情鞠一把淚。
我撐著傘,站在檐下望著雨中的那道身影。
堂堂七皇子,站在雨里,像個丟了魂的痴人,任憑風吹雨淋都不肯挪動一步,倔強地盯著二樓那扇窗戶。
因為那裡有他真正喜愛的那個人。
不僅今天。
自打聽到宋梨行商回京,梁明儉每日天未亮就等在城門口,反覆問侍從:「消息可靠嗎?她真的會回京?」
要入宮請安時,我在門口等了許久,只等到侍衛的回話,他去城東買東西,宋梨愛吃糖漬果脯。
我從宮裡回來,他破天荒地主動跟我說話,句句不離宋梨:
「梨兒愛熱鬧,她院裡,你可以多派幾個丫頭伺候。」
「梨兒怕冷,炭火要足些,要紅羅炭。」
「梨兒喜歡海棠,你把海棠水榭收拾出來給她。」
「梨兒……」
梨兒,梨兒……他心裡眼裡,都是宋梨。
可是,宋梨還沒有原諒他,還大有死生不復相見的意思。
梁明儉毫不在意,每日都去客棧守著。
他自信,以他的精誠所至,一定可以把宋梨追回來。
梁明儉捲入謀逆大案,被貶為庶人,流放嶺南三年。半年前,我在嶺南找到他時,他已經成親了。
我心裡自是酸苦,我們青梅竹馬,等了他三年,他怎麼能喜歡上別人呢?
他見了我,眼眶瞬間紅了,第一句話是:「婉寧,我……想你了三年。」
那時梨花正盛,他抬手拂去落在我發間的花瓣,眼神依舊溫柔。
我又燃起了希望。
他告訴我,宋梨只是個行腳商人,從泥溝里救了他,孤男寡女不免惹是非,她對他有意,他無以為報,只能娶她,給個名分。
但這名分只是哄一哄她罷了,他可是七皇子,沒上玉牒寶冊的皇子妃,只是野妻,算不得數的。
我才是他唯一承認的正妃。
梁明儉看起來確實不太喜歡宋梨。
宋梨挑炊餅去賣,他眉頭一皺,說:
「我已恢復身份,以後不用吃這些東西,你別做了,婉寧聞著膩味。」
宋梨拿著舊物來問是否能帶上京時,梁明儉卻一眼都不肯施捨,厭煩道:
「皇子的吃穿用度都有制式,這些東西用不上,還帶上京幹什麼,不嫌丟臉?」
「都扔了。」
梁明儉記得我喜歡梨花,回京前專門帶我去山上看景,他牽著我手,在雪地上一步深一步淺走著。
宋梨挑著炊餅走過,只是幽幽靜靜地看了我們一眼。
梁明儉的眼神明顯一滯。
我試探問:「既然殿下喜歡她,她又伺候你三年,做妾太委屈了,不如做個側妃吧,是可以上玉碟的。」
梁明儉馬上拒絕:「她的身份,怎麼能跟你平起平坐。」
宋梨臉上的心灰意冷是真的,問他:「一定要去京城嗎?」
梁明儉卻覺得她恃寵而驕了,在我面前對她依舊冷言冷語。
「你名字未上玉碟,我們算不得真夫妻。以你身份本來只能做通房,如今允你入府為妾,已是通融。」
「你還想怎麼樣?」
宋梨沉默片刻,轉身回房收拾。
她跟我們回京路上,一直不聲不響。
那時,我還有些沾沾自喜,我看出來梁明儉是喜歡她,但他願意維護我,愛重我,那就夠了。
可我錯得離譜。
成婚那日,我鳳冠霞帔,宋梨走了,只留下一封訣別信。
梁明儉的臉色瞬間變得恐慌,在滿堂譁然之下,毫不猶豫丟下我沖了出去。
我踉踉蹌蹌追趕,步搖叮噹亂響,摔在門檻上:「殿下……你別丟下我……」
梁明儉卻頭也不回。
那一刻,我才知道,由始至終,他喜愛的都是宋梨。
我的婚禮,成了全京城的笑話。
梁明儉足足在客棧外等了三天。
他衣衫半濕,雙眼通紅,眼下一片青黑,哪還有半分皇子威儀。
我站在街角,陪他等了一會,客棧門開了,一個奴婢模樣的姑娘走了出來,遞還一支簪子:
「小姐說,無功不受祿,她與殿下早已沒有關係,請回吧。」
我認得那簪子,是他母妃留下的遺物,曾叮囑他要送給心愛的姑娘。
他抄家被廢,我一直以為,那簪子不見了的。
梁明儉顫著手接過簪子,緊緊按在胸口,臉上都是痛苦之色。
他的腳邊,已經堆滿了不少東西,紙鳶、衣裙、瑪瑙鐲子,宋梨愛吃的果脯。
梁明儉想要彌補,這幾天,一件又一件的東西送進去,又原封不動地被丟出來。
我站在雨里,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那日大婚未成,可我一隻腳已經踏進了皇子府,名分上,我已是他的皇子妃。
人群來來往往,竊竊私語,都贊這位皇子何等情深。
若我是路人,或許也會感慨一句痴心。
可我不是。
我深吸一口氣,忍著眼裡的濕意,走上前去:「殿下,雨大了,回去吧,會著涼的。」
他垂著眸,連一眼都懶得施捨給我,只冷冷吐出一個字:「滾。」
我指尖微微一顫。͏
這半年來,他一直是這樣對我的。
宋梨走的那天,他追了出去,深夜失魂落魄地回來,一手掃落我給他煮的薑湯。
瓷碗砸在地上,像我的心一樣稀碎。
他死死盯著我,怒道:「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麼!」
「我們明明說好了,她都已經答應跟我上京了,又怎麼會突然要走!」
「她只是當個妾而已,為什麼你這都容不下!」
「如願當上皇子妃,你高興了嗎!」
一連串責怪從頭頂砸下,我忍著滿腹委屈,平聲解釋。
給她安排吃穿用度,教導皇室規矩,介紹京城風物,哪個不是我一個正妃要做的事。
還有,跟她說過些日子也給她辦場婚禮,不叫其他人看輕……
梁明儉冷笑。
這些話,他一個字都不信,始終認定是我暗中作梗,用身份壓人,逼走了宋梨。
他與她相守三年。
那我的三年呢?
為他奔走,為他洗刷冤情,為他朝中斡旋。他早已心有所屬,又何必故作深情來娶我?
雨絲綿綿密密地落著,梁明儉再好的身子也扛不住,終於是病了。
我守在床邊,聽著他燒得糊塗時一句又一句的夢話,每一句都像鈍刀子割肉。
「梨兒……別走……我錯了,我喜歡的是……一直是你……」
眼角猶有淚痕。
他眉頭緊蹙,無意識地抬手遮住眼睛,指縫間漏出一聲泣音。
梁明儉這風寒病得特別嚴重,一連七天不見好,太醫都來了幾回,隱晦說他有心病。
我讓洛英去客棧遞話,想讓宋梨來一趟,可宋梨決絕,只讓洛英帶話:
「宋姑娘說……說往事如煙,她已經放下了,請殿下莫再糾纏。」
「她還說了什麼?」
洛英猶豫著,從袖中掏出一方素帕,針腳粗陋,歪歪扭扭繡著朵梨花。
素帕不完整,已經撕成了兩半。
「姑娘讓把這個還給殿下,恩斷義絕。」
我苦笑,當真是絕情。
半夜,梁明儉驚醒了一瞬,模糊間望見是我,眼底的光倏地滅了,懨懨地轉開眼,又病沉沉地闔上眼。
我不能讓他死了。
至少,不能死在我還是他皇子妃的時候。
掏出帕子:「殿下,宋姑娘讓你保重。」
沒再多餘的話。
那帕子我連夜補回去,我繡工好,甚至看不出一點痕跡。
梁明儉卻瞬間眼前一亮,又燃起了希望,不出三天,風寒全好了。
然後又去追妻了。
「這次,他又幹什麼去了?」我止水似地問婢女。
這次,梁明儉包下汴渠所有的畫舫,花團錦簇,臨水停在客棧前,說是以前答應過帶她遊河賞月,只要她出門,就能隨時滿足心愿。
他還去了商會,拿出皇子的威風,慫恿商行購買宋梨從西關帶過來的皮草玉石,照顧她生意。
宋梨不知情,上過畫舫,又生意順利,但她不傻,很快就知道是梁明儉的主意,又留在客棧不肯出門。
梁明儉垂頭喪氣地回來。
他抬眼看我,眼底布滿血絲,殘忍道:「周婉寧,你不是說你想彌補嗎?」
「她回來了,你造成的後果,是不是該去彌補?」
針尖刺進指尖,洇出一點血珠。
怎麼做?
他希冀地看著我,難得一次對我和顏悅色:「婉寧……你幫幫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狠狠地明白過來。
他許諾過宋梨一生一世一雙人,要宋梨原諒他,只能是說服她一女共侍二夫了。
他可真知道怎麼傷我心。
我苦笑,點了點頭。
這日放晴,我以回娘家為由,只帶了洛英就回了國公府。
母親見我神色鬱郁,也跟著愁眉苦臉起來。
她拉著我的手進了內室,讓丫鬟們都退下,苦口婆心:「婉寧,娘聽說那姑娘回京了。」
「你得想個法子,牢牢抓住七殿下才是,不然,以後哪裡還有你的位置?」
我抬頭,看著母親兩鬢斑白,明白她的意思。
必要時,要使出一些手段。
母親當這個主母三十餘年,靠的從來不是父親的寵愛,把前程都系在男人的情愛上,遲早要摔得粉身碎骨。
那日喜堂上,梁明儉當眾拋下我去追另一個女人,這故事在民間傳成了佳話。
茶樓酒肆里,說書人把他們的故事講得比明皇貴妃的愛情故事還要纏綿悱惻。
如此深情,讓多少閨閣小姐神往。
但一個痴情種,恰恰是皇上最不需要的。
拜堂那天,皇上龍顏大怒,第二天就將梁明儉劈頭蓋臉罵了一頓,罰俸半年,到現在都不得皇上重用。
連我這個「正妃」,出門赴宴,都要受不了受些閒言碎語。
這半年,我沒少為他奔走說話。
心生疲倦。
宋梨就像橫在我們中間的一根刺,只要她在,永無寧日。
母親拍拍我的手,「你做什麼,娘都支持你。」
我哽咽著點了點頭。
從母親院子出來,我吩咐:「落英,去商行,就說國公府要買皮草玉石,請西關來的商戶都帶東西過來。」
這樣兜兜轉轉,我才終於見到了宋梨。
她穿著一身胡服,髮辮間綴著幾顆綠松石,比半年前黑了些,卻更顯精神。
跟為情所苦的梁明儉比,簡直好太多了。
見到我,她明顯愣了一下,卻很快恢復如常。
「我想買些暖和的料子,姑娘可有介紹?」
明知我醉翁之意不在酒,她還是笑著迎上來,手指熟練地撫過一張雪狐皮。
「夫人想看看什麼皮料?」
「這是上好的白狐裘,冬日裡最是暖和。」
我看著她侃侃而談的樣子,忽然想起在江南時,她也是這樣站在炊餅攤前,三言兩語就能讓客人多買兩個餅。
讓人怎麼都討厭不起來。
如今往來關內外做生意,人也愈發瀟洒肆意。
好像,這半年來,被困住的只有我和梁明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