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下幾件皮貨後,揮退左右,待廳內只剩我們二人時,才輕聲道:
「宋姑娘,別來無恙。」
我看著茶水泛起細小的漣漪,吐了一口氣:「你知道我為什麼今天特意找你嗎?」
宋梨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講起關外見聞:
「我去了關外,看了長河落日,萬里風黃沙漫漫,才發現人的悲歡,在這裡間像砂礫一樣渺小。」
「把心放大了,那點煩惱也就變小了。」
「那比困在後宅,琢磨夫君喜歡誰多一點自在多了。」
「人各有志,人生短短几十載,活著已經夠難了,我要的不過是一心人,若連這點都求不得,那也太沒意思了。」
說著,她坦率一笑:「當初不知他已與你定親,給你帶麻煩了,放心,做完這趟生意我就走。」
她活得比我通透。
我望著她曬得微黑的臉龐,還是卑微地問出了我極不情願說的那句話:
「我看得出,七殿下是真心喜歡你,你能回來嗎?」
她忽然直視我的眼睛,肅然道:「周姑娘,你還沒看清他嗎?」
她以一種憐憫的目光看著我:「你以為……那時他娶你,真的是喜歡你嗎?」
宋梨正了臉色:
「周姑娘,國公府三朝國母,滿門功勳,你是嫡女,連公主都不能低看你,你有你的驕傲,把心捧到一個男人手上然後摔碎,值得嗎?」
茶涼了,我出了神。
我明白。
流放時,他需要一個容身之所,沒什麼比一個對他死心塌地的女人來得忠誠,所以,他會隱瞞自己已有婚約的事實,對另一個女人山盟海誓。͏
後來,他需要周家助力坐穩皇子之位,需要給我這個「功臣」交代,便不會落了忘恩負義的名聲。
如此一妻一妾,誰也不負誰。
這是最內心深處的如意算盤。
這些真心裏面,是摻了私心的。
我不介意他的算計,但算計到這份上,將我真心視如敝履,將國公府的臉面按在地上踩,是我最不能忍受的。
所以,我也不打算要他了。
我在國公府住了兩日才回皇子府。
海棠水榭里,梁明儉穿著單衣,呆呆地坐在案前,眼下烏青濃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那支褪了色的木梳。
他的眼前,還有宋梨曾經留下的物件,香囊、信箋、木釵……以前他丟掉的,後來宋梨走後,他發瘋似的四處翻找,才找回幾樣。
偶爾拿出來,睹物思人。
見我進來,他猛地抬頭,眼中滿是希冀。
我緩步上前,從袖中取出一封奏疏,輕輕放在那堆舊物旁邊。
「請殿下過目。」
我自請下堂,求皇上收回我的皇子妃之位。
我垂眸,語氣平靜:「殿下既然心有所屬,婉寧不願強求。這正妃之位,還是留給宋姑娘吧。」
梁明儉怔住,似乎沒想到我會如此乾脆。
他張了張嘴,眼中閃過一絲愧疚但很快被另一種情緒取代,驚喜,希冀,還有迫不及待,就是沒有對我的愧疚和感激。
仿佛一切都是理所應當。
他又是自由身了,可以給宋梨她要的一夫一妻,怎叫他不高興。
我福了福身,「婉寧告退。」
我退出門外。
花廳處,二皇子梁明川負手而立,我摸摸袖袋裡的奏疏,苦笑:
「多謝二殿下多年幫我收集證據,為七皇子平反,婚約得以履行,如今……讓殿下白忙一場了。」
我和梁明儉的婚約是二皇子的母后定下的,梁明儉被廢為庶人時,婚約並無廢除,他一直覺得虧欠於我。
這些年我為梁明儉奔走,二皇子沒少相助。
「明日,我親自進宮請罪。」
二皇子目光沉沉:「是七弟不懂事,耽誤你了。」
我心裡難受,「殿下,陪我走走好嗎?」
第二日我就進宮求見皇后,順利退婚。
新聖旨到梁明儉手上時,他迫不及待進宮,求皇上賜婚他與宋梨。
皇上龍顏大怒,當場拿起茶盞砸過去,宋明儉不閃不躲,額頭豁開一個大口子。
他梗著脖子,矢志不改:「兒臣,非宋梨不娶!父皇不允,兒臣寧願一跪不起!」
宮人們竊竊私語,直道七皇子情深義重。
我從椒房殿出來,經過殿前,看見他跪在台階上,雪花簌簌落在肩頭。
最後,皇上還是心軟了,心疼他三年受的苦,下了一道空白聖旨,只要宋梨願意,填上名字就是七皇子妃。
這個時候,探子傳來消息,宋梨要離京了。
梁明儉顧不得整理儀容,攥著聖旨,翻身上馬,追了出去。
城門口的守衛還未來得及行禮,就見一道玄色身影像離弦的箭一般,衝出城門。
滿心歡喜地遞上聖旨。
洛英匆匆跑進院子,迫不及待地跟我分享:
「小姐,您猜怎麼著?七殿下在城外的茶攤上找到宋姑娘,當場跪下求她當皇子妃!」
我正修剪著院裡的海棠,「咔嚓」一聲,一枝殘花應聲而落。
洛英笑得幸災樂禍:「呵,宋姑娘笑了。」
……
他卑微到塵埃里,宋梨卻笑了:
「七殿下,當初是你說要與我一生一世一雙人,結果轉頭就娶了別人。如今廢了正妃,又想讓我回去,你以為我是什麼?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
「當日我問你是否已有妻兒,是否有婚約在身,你說沒有,我才嫁你的。」
「你利用我一次,那以後呢?」
梁明儉滿臉絕望,倉皇搖頭。
宋梨利落地翻身上馬,嗓聲響亮:
「我喜歡的是在鄉間陪我劈柴做飯、對我全然坦誠的村夫,不是高高在上的七殿下。」
「你不是他,所以……我不喜歡你了。」
馬兒不安地踏著步子,宋梨勒緊韁繩,勸他:
「你已經傷了一個人,別再傷第二個了,回頭看看吧,真正喜歡你的人,一直在你身後。」
說完,宋梨頭也不回地走了。
聖旨脫了手,掉到了地上。͏
敢獨自闖西域,跟胡商討價還價的女人,從來就不是他以為的、會為情愛要死要活的小女子。
她的清醒,梁明儉恐怕從沒真正認識過。
梁明儉追到護城河邊,生生剎住了腳步。祖制有令,皇子無詔不得離京,違者以謀反論處。
眼睜睜看著宋梨的身影消失在官道盡頭。
他在護城河邊站了整整一日,直到暮色四合才回府。
眼底的陰鬱濃得化不開。
這段錯位的姻緣,總算各歸各位了。
我正在收拾行李。
帶過來的東西很多,需要點時間。
就在這個時候,院門被狠狠踹開,梁明儉站在門口,聲音冷得像三月寒冰:
「你到底跟她說了什麼?」
下人們被他怒氣所懾,嚇得瑟瑟發抖,不敢抬頭。
手中的錦緞滑落在地,我緩緩抬眼。
抿著唇,壓住胸前那團火,平聲問:
「你什麼意思?我能跟她說什麼?宋梨走了,這是她的選擇,與我何干?」
他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讓人生疼:「周婉寧,你少裝模作樣,若非你在背後作梗,她怎會連聖旨都敢不接?」
他痛苦道:
「你自己得不到,一定要毀了我們才滿意嗎?」
「殿下心裡清楚,」我挺直腰杆,直視他的眼睛,冷笑:「她不要的不是聖旨,是你!」
這句話像戳了他心口,他眼底猩紅更甚。
看著我,只剩怨毒。
真是可笑,又是我的錯,永遠都是我的錯。
但由始至終,說話傷宋梨的只有他一個,但他習慣把過錯推到我身上了。
洛英紅了眼,替我不值,要為我辯上一辯:
「殿下,你要跟宋姑娘一生一世一雙人,小姐連正妃之位都讓出來了,你為何還要咄咄逼人?」
「你眼裡只有宋姑娘,你根本不知道小姐為你做了什麼。」
我疲憊地打斷她:「別說了。」
我彎腰撿起地上的錦緞,輕輕撣去灰塵,他執意眼盲心瞎,又怎會看見?
我抖抖衣袖,「既然我們已經退婚,那有些東西應該要還給七殿下。」
「請殿下移步。」
梁明儉冷笑,說看我還有什麼辯解。
書房案几上整齊碼著三個檀木箱子,窗外暮光斜陽,照得箱子上雕花都鮮活起來。
我當著他的面,打開第一個箱子。
只是一些小東西。
瑪瑙鐲子、金釵步搖、燈籠紙鳶,都是很久很久以前,他送給我的。
那年他從江南賑災回來,給我帶了一盞水鄉花燈,花燈已經褪色,但他親題的詩句依舊遒勁。
他說我膚色白,戴珊瑚好看,將皇上賞賜的瓊南貢品手串留給了我。
只要是他送的,破了舊了我都不捨得扔,因為裡面都是他的心意。
梁明儉有瞬間的發愣,似乎在想這些陳年舊物到底是什麼,半晌,恍然大悟。
然而,他並不高興,甚至譏誚:「怎麼?想用這些東西來挽回我?」
斬釘截鐵:「不可能。」
對他這番話,我毫不意外。
接著,我打開第二個箱子。
裡面整整齊齊碼著一堆信札。那三年,我每年都派人往嶺南尋人,往來各地驛站、縣衙。
「查無此人」的四個字格外刺眼。
一年累一年,已經有上百封信箋。
洛英憤憤不平:「七殿下,若不是小姐一直在找你,恐怕你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平反,如今還在鄉下吃苦。」
梁明儉依舊抿著唇,眼裡看不出一絲感激。
我笑了笑。
想起他有次借酒消愁,怨毒了我:「都是你……都是你……為什麼要來找我……你為什麼要出現……」
他說,他寧願一直當個鄉野村夫,跟宋梨相守一生,也不想回京當皇子。
這樣的人,怎麼會感激我帶他回京呢?
第三個箱子,裝的是卷宗。
這些年為他平反,各處奔走收集的證據,供詞、證物、陳情表。
梁明儉臉色變了變,幾乎是有些僵硬地抬手,將那些證據,一個個翻過去。
他退了一步,眼神鬆動,啞聲道:「……我從未讓你做過這些。」
取出一本帳冊,紙頁已經卷邊。
「這些年的打點,都是從我的嫁妝里出的,大約一千兩。」
我語氣依舊平靜:「殿下不必介懷,彼時我們還有婚約在身,身份擺在那裡,這些事,是要做的。」
我並非邀功,只是覺得,把過去的這些都還給他,讓他從我過去抹個乾淨。
以後,再也不想了。
我合上帳冊,擱在箱子上面。
「殿下覺得是我逼走宋姑娘,但我幫殿下洗刷冤情,如今兩兩消抵,兩清了。」
「這些東西,對我無用了,若殿下不要,燒了扔了都隨你。」
我已走到門口,卸下千斤重擔,「洛英,走啦。」
我搬回了國公府。
沒到幾日,全京城都知道我下堂了。
梁明儉和宋梨的故事,本就是京城大街小巷茶餘飯後的談資,如今,連我也成了眾矢之的。
不明就裡的百姓們便編排出各種說法。
說我早與男人有私情,這才急著甩脫七皇子的。
還有人說我嫉妒,自己得不到七皇子,也要讓他得不到心愛之人,用腌臢手段逼走宋梨。
國公府嫡女,實在惡毒。
……
梁明儉起初冷眼旁觀,坐在酒樓一角,終日泡在酒罈子裡買醉。
他仰頭灌下一杯酒,憤恨想著:活該。
他沒要求過周婉寧退婚,是她自作主張的,那些年她做的事,也是她自己願意的。
他沒逼過她什麼,憑什麼他就非回報不可?
如今聲名狼藉,謠言四起,是她應得的。
「七皇子妃?全京城再找不出比她更倒霉的了……拜堂被退貨,為了成全七皇子,還自請下堂。」
那些嘲笑周婉寧的聲音里,有別的說法。
議論聲還在繼續:
「聽說她上奏,說自己受傷不能生育,怕耽誤殿下子嗣,這才退的婚。」
「這名聲,以後還有誰娶她。」
梁明儉手中的酒杯突然頓住,他茫然想起,當日根本沒細看那封奏摺,他也從沒懷疑,為何退婚得那麼順利,為何父皇沒有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