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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聽說七皇子打人了。」
這丫頭自打回國公府後,總改不了打聽梁明儉消息的習慣。
我不太感興趣,應了個單音。
梁明儉拖著醉生夢死的身體進宮,找到我的那份奏疏,這才知道,我在上面撒了謊,當真是以自己不能生育為由退婚。
宗室最重子嗣,這是最容易退婚的藉口。
我一個高門貴女,就這樣被人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一些國公府的政敵還會惡意中傷。
種種紛擾,都是因為他。
梁明儉再聽有人議論,當場掀了桌子,將那人揍得鼻青臉腫。
「小姐……」洛英小聲試探。
「殿下為您出氣了,宋姑娘已經離京,若是殿下回心轉意……你會原諒他嗎?」
我正繡著帕子,聞言笑了笑,他不過是覺得虧欠罷了,這點微不足道的好意,抵得過我三年付出嗎?
「以後莫再說這些話。」
我對他啊,何止是心如死灰。
幾日後,梁明儉來坊。
執棋的手一頓,我莫名心中厭煩,並不想見他,「回他,不見。」
洛英去傳話,梁明儉卻偏要見我,闊步闖進後院。
他一向高高在上,膽大妄為。
暮春的海棠花瓣簌簌落下,他從迴廊轉角而來時,愣住了。
「二哥?」
坐我對面的二皇子從容落下一枚黑子,這才抬眼,「七弟。」
兩人客套寒暄了一陣。
我垂眸,笑得客套疏遠,淡聲問:「殿下有什麼事,非要當我面說的?」
梁明儉從二皇子身上轉開眼,放下一張銀票,「這些年多謝你打點,不欠你的。」
我微愕,就這?
洛英比我還氣:「七殿下家底厚,還些銀錢不算什麼。可憐我家小姐耗費的幾年光陰,要怎麼算?」
她聲音漸高:「外頭流言紛飛,害得小姐連門都不能出……」
我打斷她:「謠言止於智者,天子腳下日日都有新鮮事,等他們說倦了,自然就消停了。」
梁明儉臉色變了變,說了句人話:「是我的過錯。若再讓我聽見那些流言……」
就什麼。
他還沒說完,就被人冷聲打斷。
二皇子沉著一張臉:「不必了,等你反應過來,怕是要等到猴年馬月。我已命京兆府下了禁令,不許再以訛傳訛。」
梁明儉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二皇子向來不苟言笑,冷言冷語,端著兄長身份說話時,沒幾個皇子不怕的。
他一般不訓人,要訓起來的時候誰的臉面都不會給。
他就當著外人的面,訓起梁明儉來:
「未經通報擅闖內院,你的教養呢?」
「既然宋姑娘不願做你的皇子妃,前塵往事就該放下,整天醉生夢死的像什麼話,父皇已經諸多不滿,你好自為之。」
自從宋梨走後,梁明儉頹廢了好一段時間,也就是日前進宮翻我奏疏才出了門。
梁明儉被訓斥,一聲不敢反駁。
我始終盯著棋盤,連個眼神都沒給他。
待他走後,我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笑什麼?」二皇子挑眉問。
「解氣。」
關於我的流言漸漸消停,只有明儉和宋梨的愛情故事編了各種的版本,繼續在傳誦於各說書人的嘴裡。
我眼不見心不煩,乾脆帶上英和幾個侍衛,出門散心。
我去了關中、蜀地,看到雪山皚皚,濁浪排空,忽然就懂了宋梨說過的話。
把心放大,人的悲歡在這天地間,渺如微塵。
什麼情情愛愛,不足一提。
我高高興興回京,第二日就進了宮。
從皇宮出來時,二皇子順路捎了我一程,馬車在國公府前停下。
我掀簾下車,卻見梁明儉立在階前。
還是那副愁眉緊鎖、了無生氣的模樣。
我福身行禮,語氣疏淡:「七殿下,別來無恙。」
梁明儉知道了我這些年為他做的一切後,總算還存著幾分良心,對我的刻薄與怨恨收斂了些。
但越是無能的人,越喜歡把過錯都推到別人身上。
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依舊未改,看著二皇子遠去的車駕,臉上閃過一絲鄙薄。
「你是不是跟我二哥……」
我愣了愣,半晌才反應過來他話里的意思。
「如果是梨兒,肯定不會如你這般……」
我輕笑出聲,忍不住回嘴:
「怎麼了,宋姑娘走了,就不能另尋良緣?非得為你守身如玉不成?」
「你我已經退婚,我就不能喜歡別人了嗎?」
「梁明儉,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梁明儉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惱羞成怒,拂袖走了。
這年秋雁南飛時,宋梨又來了一趟京城做生意。
同行的,還有她的新婚夫婿。
她夫君是個駐守西關的軍戶,生得高大粗獷,可看向宋梨的眼神溫柔得能擰出水來。
宋梨過得很好,容光煥發,一襲胡服環佩,靈動得像個少女。
我也不是那個跟在梁明儉身後時的陰鬱婦人。
我們相視而笑,俱是釋然。
宋梨此行除了我,沒見故人,可還是讓梁明儉的人發現了。
然後,他又去追妻了。
梁明儉在客棧外靜等,等到宋梨親昵地挽著夫君的手出門,兩人擦肩而過。
宋梨並沒有看見他。
秋風捲起落葉,梁明儉呆立原地,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宋梨說,已經不喜歡他了,是真的。
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先背棄諾言的人,又有什麼資格要求對方守約呢?
宋梨這一趟生意做得快,要趕在下雪前回西關。
這次,梁明儉不追妻了,倒是我去送了行。
送到十里長亭,臨別時,宋梨沖我笑了笑,喟嘆一聲:「沒想到,最後是我們做了朋友。」
我笑笑:「路上保重。」
山青水旎好天時,回程時,我卻很倒霉地遇到一群搶劫商隊的盜匪。
好在盜匪不傷人,只要贖金。
他們把洛英放回去報信,把我關在破廟裡。
我坐在草堆上數著漏進來的月光,不免有些害怕,卻偏要強裝鎮定。
半夜時分,破廟火光沖天,二皇子帶著親兵殺到,把我救出。
二皇子見到我的一刻,平常得像老友見面打招呼:「沒受傷吧?」
我拍拍裙裾:「好著呢。」
可是回城的第二天,京中已經流言遍布,說我在土匪窩裡待了一晚,已然失貞。
這下就更無人敢娶了。
這些閒言碎語我倒是不在意,最要緊的是別的,二皇子帶兵救我,竟是無令出城。
洛英打探完消息,回來時氣鼓鼓的:
「小姐,有人彈劾二殿下無令出城,有謀逆之心。」
「那些彈劾的人,全部都是七殿下的人,不救你就算了,竟然還攻訐你的救命恩人,他太過分了!」͏
我氣得發抖,迫不及待進宮。
御書房外,我堵住了梁明儉,迎面質問:
「七殿下,二殿下是為救我才出城,你就這麼恨不得我死?急著彈劾他?」
他還沉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違反聖命就是違反聖明,法不容情,你婦道人家,自然不懂。」
我看著他這副嘴臉,覺得好笑至極。
當初他追宋梨追到護城河邊就停下,說什麼一生一世,到底還是要掂量掂量皇子身份。
而二皇子卻能不顧一切來救我。
高下立見。
他突然施捨般開口:「你的流言有點難聽,但沒關係,你嫁不出去,我可以娶你。」
「流言不攻自破。」
「不必!」我毫不猶豫,冷聲拒絕。
他臉色陡然一變,涼颼颼道:
「你如今名聲不佳,還能有人娶你嗎……你別多想了,我只是不想欠你。」
我簡直要氣笑了,他假惺惺的樣子簡直可憎可惡,他說不想欠我,卻要這樣恩將仇報。
我盯著他的眼,字字清晰:
「梁明儉,從我們退婚那天起,你就已經不是我的退路。」
像是被卡了石子,梁明儉說不出話來,抿著唇站了許久許久,透著一種不甘來:
「為什麼?」
「我們本就是夫妻,只要讓父皇收回成命……」
我退開一步,說:「你說的,我們沒拜堂,不算夫妻。」
梁明儉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最後冷哼一聲,甩袖進了御書房。
秋風卷著落葉打旋,我站在廊下,心境比這天還冷。
不知站了多久,之後身後一個腳步聲響起,我才回過神來。
「不必擔心,父皇不會把我怎樣。」
二皇子不知何時站在廊柱旁,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還沒來得及謝他,他就被彈劾奉詔進宮,這時進宮,是皇上要問責了。
心中有愧,我正要謝他,他卻突然問:「周婉寧,你嫁不嫁我?」
二皇子從不開玩笑。
我抬著頭,秋蟬吵得人心慌意亂。
視線里,梁明川的嘴角微微一勾。
我才知道,自己已經點了頭。
我與梁明川的婚事最終還是成了,他也沒有為無令出京的事受到責罰。
廊下幾個小宮女紅著臉竊竊私語:
「二殿下說, 他去救心愛的女子,情之所至, 顧不上太多。」
「英雄救美,若是有人這樣對我,我一定死心塌地!」
「可不是?二殿下平日那樣沉穩的人, 竟也會為情衝動……」
梁明川在御前誠懇認錯,再請求賜婚。皇上本就因梁明儉負我之事對周家有所虧欠,索性順水推舟,成了我們這樁婚事。
他說的「心愛的女子」,是真心也好, 託詞也罷,都無所謂。
他正妃早逝, 留下一雙兒女,多年來未曾續弦,也沒有三妻四妾。又為人沉穩, 政績斐然, 比碌碌無為的梁明儉好多了。
這個結果,我很滿意。
這是我第二次嫁人, 滿院紅綢高掛。梁明儉來送禮,非要見我一面。
他攔住我,眼底翻湧著不甘:
「終究是要嫁皇子,我們青梅竹馬,為何選他不選我?就因為宋梨?我與她已經……」
「你以為二皇兄是真心喜歡你嗎?他不過是要周家勢力。」
我震驚。
他怎麼還這麼天真?
天家婚事, 談什麼情情愛愛, 我是要一個皇子妃之位,保周家長盛不衰。
但在此之外, 梁明川願意為了我做更多,替我奔走三年,替我解氣,甚至不顧禁令出城救我。
那麼,在算計之外,多一份真心,就是錦上添花了。
但他哪裡懂。
我望著他憤憤不甘的眼, 懶得解釋, 敷衍道:「還需要為什麼?因為我喜歡他啊。」
理由無懈可擊。
梁明川執起我的手,掌心溫暖乾燥, 自始至終未曾鬆開。
梁明川被冊封為儲君那年, 皇上一道聖旨, 將梁明儉打發去了彬州就藩,成了成了唯一一個早早離京的皇子。
那裡離京城極遠, 離西關更遠。
他離京那日,大雪紛飛。
梁明川特意帶我登上城牆送行,望著那輛馬車孤零零消失在雪幕中,他心情格外好:「可算是走了, 冤魂不散。」
他轉頭看我:「還看什麼?回府了。」
我忍笑:「好。」
這裡有人愛我,也有人在乎我,沒什麼比這更好的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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