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燈山滿帝都完整後續

2025-09-06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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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皇上,這樣居高臨下的愛,只會讓我心生恨意。

——題記

【一】

鵝毛大雪裹著枯黃的柳葉落進院中時,我在冷宮已經待了三個年頭了。

絹兒撿了枯枝敗葉燒熱水,送來的飯菜總是涼的,每次都得熱過一遍才能入口。我是想不到絹兒能如此忠心的,在觀月國如此,隨我來雪漠國和親亦是如此。

我也是想不到雪漠國的新帝左琮能如此痴心的。大婚之日見我並不是他求娶的那一位,當即便將我打入了冷宮。

大婚那天,也是個相似的秋末雪天,他只是微挑起蓋頭的一角,我沿著玉如意的柄便看見了帝王眼中的驚愕與嫌惡。

他只對我說了一句話:「雲羅公主是嗎?那真正的戚玉錦莫不是死了?需得她妹妹替她來給孤當皇后?一錦一羅,你也不看看你是什麼貨色!」

左琮眼角有未愈的傷疤,罵人的時候十分猙獰醜陋。所以我倒是很想找面鏡子上前,讓他先看看自己是什麼貨色。

我當然不敢,只能噤聲下跪認罪,然後乖乖搬去冷宮。新皇后穿著嫁衣入冷宮,大概五國之內是前無古人頭一遭了。

說不清情緒里恐懼傷感與無措哪個更多些,當時雪夜的青石路上,我心底是生了幾絲憐憫的。

也僅僅是幾絲罷了。觀月國帝都距離此寒山城千里,送信路上必要花些時日,所以他並不知曉,他方才說的氣話,其實是真相。

我頂著「玉錦公主」的頭銜來和親替嫁,是因為真正的戚玉錦當真死了。

估計會是在我啟程後一個半月左右,她死的時候該是七竅流血的模樣,大好的年華便死不瞑目。

這事兒我本該和左琮一樣並不知曉。只因戚玉錦是我下毒殺的。

我的親姐姐,被我雙手奉上的她最愛吃的荔枝,毒死在了闔宮團圓的中秋。

【二】

我離宮那會兒,人人都道,是我頂了親姐姐的恩寵,搶來了這個一國皇后的尊榮。

說起戚玉錦,正如左琮所言「一錦一羅」,便是我姐妹二人一生的寫照。

她永遠是父皇母妃捧在手心的那個,是闔宮最耀眼的小公主。即便不得已和親,也是坐擁北境的左琮的心頭好。

而我就不一樣了。生來便不及戚玉錦好看,記事起便只有看著母妃抱她的份,漸漸連奶娘也不愛多碰我。

父皇最寵母妃,便也盛寵戚玉錦,連帶著母妃對我的那份冷淡也加了幾分。

更遑論慣會見人下菜碟的皇子、公主和奴才們了。

很小的時候我就拉著絹兒講:「你瞧,你是布絹,我是羅衣,獨她錦繡非常,所以咱倆才該是親姐妹。」

她忙不迭擺手,說我是千金之軀,不該與她一個奴才相提並論。

再後來過了幾年,有洒掃的奴才甚至敢在我寢殿前碎嘴,說我性子太孤僻了些,怪道不招人喜歡。我心說我這般孤僻,還不是這起子宮中人鬧的,什麼人剛生下來就不一樣呢。

若我與戚玉錦一樣受萬人寵愛長大,我能比她性子還好些。這般想的那年我快十一歲,關起門來我對絹兒憤憤道:「若母妃膝下只我一人,情勢當會不同罷。」

絹兒向來老實沒心眼,只是傻愣愣點點頭,「若沒有玉錦公主,雲羅公主的處境是會好很多的。」

隨口附和完她才發覺說錯了,忙道並非故意說戚玉錦不是或說我現前不好。她補了許多話,唯獨沒提到點子上。

並非誰好誰不好,只是父皇與母妃一貫的偏寵罷了。人與人之間,最沒道理可講的,就是偏心。

原本以戚玉錦的恩寵,無論如何會在這皇城裡帝妃身側和樂終老的,嫁一個她能夠自己選的喜歡的駙馬,誕下的子孫必然也非富即貴。

可惜三年前,尚是雪漠國大皇子的左琮隨使團前來商榷停戰事宜,後花園裡偏撞上了非要學民間女子扎鞦韆的戚玉錦。

我當時並不在場,後來聽嚼舌根的宮女說,戚玉錦還邀請左琮一同玩樂,親自推他盪鞦韆。後來盪太高給人推了出去,栽在花叢里甚至被枝杈劃破了臉。

可左琮不僅未惱,看戚玉錦花容失色的樣子還痴痴笑了。之後他便特意向人打聽,知道了她是胥妃娘娘膝下的玉錦公主。

那會兒雪漠國兵強馬壯,有鯨吞整個北境之心,打得我們觀月國節節敗退。眼看都快打到帝都明月城的邊上了,父皇這才急忙遣送了降書議和。

不僅要送地送金銀,還要送一位公主以結秦晉之好。於是左琮如何都指名要戚玉錦前往和親。

父皇母妃如何割捨得了,以選良辰吉日為由拖到了轉年入夏。左琮都登基做了雪漠國的新帝,發文來說再不嫁公主便兵戎相見,這才不得不定了和親一事。

那時節江南岸的荔枝剛剛好,只是年年送進宮的珍品並不多,分到我手上的最多也只七八顆。哪怕在戚玉錦說她最愛吃荔枝時,我也小聲附和了一句,永遠是得不到她那一大白瓷盆的。

有時她賜給她的大宮女霜瓏的,都要比分給我的多幾顆,去年最為嚴重,比我多了堪堪五顆。

而霜瓏還仗勢欺人,正好送了五顆給絹兒,陰陽怪氣道:「你家主子都未必能給你這麼多罷。」

絹兒知我愛吃,傻傻地捧回來全部給我,惱羞成怒,我一把掃到了地上。可愣了半晌,我又去挨個撿了起來。

撿起來也不洗不擦,剝了皮沾著指尖的塵土一起往嘴裡送。絹兒當時便哭了,我問她哭什麼,她支支吾吾半天,只是反問我道:「那公主笑什麼?」

我才知絹兒原是被我這模樣嚇哭的。

可這一年,送進母妃宮裡的荔枝,全部都出現在了我的寢殿里。我一顆一顆剝著吃,當飯吃也吃不完。

父皇也親自來看我,除了太子只帶了我一個公主去弄雪閣避暑。

窗外灑進來的月光柔柔的,他那樣慈眉善目的表情以前從未給予過我。

半晌,我聽他緩緩笑道:「小雲羅是何時出落得這般亭亭的?在父皇印象里,你還是靜靜站在桌邊臨書的模樣,現在已比書案高出大半人去了。」

鼻尖一酸,我忙背過身去,仍舊只看窗外樹梢上的月亮。

何時。我在你身邊眼前一天天長大,你若問我何時,我當真不知如何回答。

戚玉錦寢殿里有塊丈高的青玉屏,每年中秋夜,父皇母妃都會為她量身高後刻在那塊屏上,我想父皇從不會好奇玉錦是何時長大的。

「雲羅向來喜靜話少,唯恐給父皇母妃添了煩憂。若能省心些,倒也是雲羅的福分。」再轉身,我帶著往常怯生生的笑容,向父皇乖巧地行了一禮。

那是他第一次誇我好。從小到大,即便我讀書、習禮、女工都做得比戚玉錦好,也從來換不來一句誇讚的。

那時候氣不過,有一日我故意將鳳凰繡成青雀交了上去,卻只是被母妃隨手放在了一旁。我哭著跑回寢殿,才知道比起被責罵,我更怕無論怎麼做他們都表現得無關痛癢。

可我與他們嫡親骨肉,竟果真就事事無關痛癢。

於是那晚在弄雪閣中,我抬眸問了父皇一個無論如何也不會像是「雲羅公主」敢問的問題:「父皇,若我為姐姐替名和親,可也是好的?」

【三】

聽到我願主動替戚玉錦和親後,我捕捉到了父皇眼中一閃而過的欣喜。只一瞬便也夠了,之後那些冠冕堂皇說捨不得我的話,一個字都不能再教我熱淚盈眶了。

其實都不必我問,他們這些日子待我這樣好,必是有所圖的。放眼當下,也不過就是戚玉錦和親這一樁麻煩事。

於是我和親的前一天只見了一個人,我的親姐姐戚玉錦。

她啊,是那種一眼便能看穿的女子。是這明月城裡滿月的華光一樣的人,萬千寵愛滋養著長大,眼底一丁點暗影也沒有。

我邀她來我寢殿了,她小時候缺玩伴倒時常來,後來見我反應總淡淡的,便也不常來了。她沿著圓桌坐下,咬著唇不敢看我,視線鎖在荔枝果盤上。

我親手為她剝了一顆,她緩慢接過,猶豫再三問我:「聽聞,你是自願的?」

「是,」我輕輕答道,看她慢慢喂進嘴裡後又為她剝了一顆,「姐姐不必自責,能為父皇、母妃與姐姐分憂,也是雲羅該做的。」

她第二顆便吃得快了些,如玉的芙蓉面上一雙翦水秋瞳蓄滿了眼淚,我見猶憐,「你一向是宮裡最乖巧的小妹妹,我當真捨不得你。」

大抵只有戚玉錦嘴裡的這句「捨不得」是真心的了。我一時五味雜陳,剝荔枝的手一頓,可終究還是遞了過去,不由分說塞進她嘴裡。

我想我當時聽到了自己習慣性的假笑聲,「我也捨不得姐姐的,只是姐姐向來怕冷,若真去了最北邊的雪漠國,我反倒更捨不得了。姐姐莫要擔心。」

她見我又剝了一顆荔枝給她,忙招呼我也吃。我注視著她,那張膚如凝脂的臉上帶著的,是這冰涼深宮根本不該有的純真神情。

我輕聲道:「我並不愛吃的,也不知怎的母妃賞我這許多。剛好姐姐最愛吃,來了便多吃些。」

「是嗎?」戚玉錦吃下荔枝,睜大了眼睛,裡邊倒映著背光而坐黑漆漆的我,像一團無血無肉的暗影,「怎會有人不愛吃荔枝呢?也罷了,免得你到了雪漠國想吃也沒得吃了。」

她長嘆一聲,是在很認真地為我著想。

是啊,怎麼會有人不愛吃荔枝。怎麼會有人聽不見別人就站在她身旁講的話。

我漏了那麼多的破綻,她一樣都未察覺到。默念著「戚玉錦,你該當是蠢死的了」,我將最後一顆荔枝放進了她手心裡。

一共五顆,當年你的奴才怎麼給我的奴才的,我如今便也如何還你。

是尋來毒蛇蟲鼠蟻的藥,融了水泡在荔枝里。也只能是我去要,那群御藥房的奴才才能信竟有公主寢殿鬧這些。我特意問過的,若人誤食了該當如何。

一個奴才掐起一小包,說不足這些分量倒也罷,若足了便是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的,最後得七竅流血而死。

戚玉錦在那天夜裡開始止不住的腹痛,天亮時分我被帶去問話時,透過珠簾我看到了她那張臉已然煞白無血色。不愧是戚玉錦,這副模樣也是美人面。

太醫說無力回天,最多拖一個半月。

是霜瓏告發的,說前一日只在我殿里多吃了幾顆荔枝。

我登時便跪下磕頭,沉聲道:「若父皇母妃有疑,便將雲羅關押起來審理罷。只不過若誤了和親大事,致使雪漠國起兵再犯,雲羅便罪該萬死了。」

我沒想到母妃會發了瘋一樣撲過來掐住我肩頭。我抬頭,對上她哭紅了的眼,「那可是你親姐姐!你再恨我與你父皇偏寵也不該下這個殺手!」

盡收了她眼中毫不掩飾的嫌惡與痛恨,出乎意料的我很想笑。

我不想再遮掩,轉而看向那一國之君:「父皇,您待如何決斷?」

一家之前先是一國,我看到他握緊的拳頭舉起又落,最終頹然放開,說讓我抓緊乘轎輦出宮,莫要誤了吉時。

母妃從身旁宮女頭上抽出來一支雀釵戴在我頭上,原本按舊制,該是她早早準備好的一支鳳釵才是。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望你不得好死!」

和親千里外,這是我聽見我的母妃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北風捲地,白草盡折。我哭不出來,曾經太多的夜裡我因為他們的偏心而哭濕了枕褥。

我只在想一件事兒,原來他們也知道自己偏寵。原來也知道我會記恨。

可因我只是區區一個無權無勢受冷待的公主,便懶得照顧我那些委屈。連難得的敷衍也是為了戚玉錦的明媚人生。

坐在轎輦里,我輕輕整了整鮮紅嫁衣。我想倘若車外隨行的絹兒看到我的模樣又該嚇哭了。

因為一想到他們因我害死戚玉錦而餘生痛苦,我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得好死嗎?如若傷害善良無辜的人便不得好死,那麼不得好死的又何止我一人呢。

哪怕那時我並不明白,原來真有本該善終的人,會自己向十方地獄裡跳。縱不得好死,也不退不悔。

【四】

那一路上我心裡忐忑,與絹兒分析說,縱便知我不是戚玉錦,我以玉錦公主的身份嫁去他雪漠國做皇后,代表兩國修好,左琮應當輕易也不能要我性命。父皇當時也該是如此考量,才讓我替戚玉錦去和親。

絹兒安慰我,說確是此理,興許左琮還會善待我。帝王向來薄情,哪有那麼多分明愛恨。

雪花鵝毛似的飄落,漠北的秋末已然和明月城的隆冬一般冷了。我緊了緊大氅,掀起一角車簾,瞥向絹兒道:「你究竟是膽子大還是膽子小呢?你明知道戚玉錦是我害死的,你怎的不怕我呢?」

車窗外絹兒側過頭看我,我被她眼中的憐憫撼動,「只有絹兒知道公主有多可憐。哪怕殺了人,公主仍舊很可憐不是嗎?」

若非她補了一句如今要來這荒涼北境和親很可憐,我該驚於她能看穿我的心了。是很可憐,害對了人才是洗雪前恥,但我又不能殺父弒母。

我突然認真思考起這樁事。也許並非是不想殺害親生父母,只是覺得比起守衛鬆散的蠢人戚玉錦,一國之君與後宮之妃太難下手罷了。

之後我便被打入了冷宮。

再之後便傳來了消息,考慮到我此時身份特殊,觀月國傳信說是「雲羅公主」病逝了。

興許於父皇母妃而言確是如此,那個安靜怯懦的雲羅,早死在了親手毒死姐姐的夜裡。

那也是我第二次見到左琮,磅礴大雪裡他只站在門口,問我死掉的雲羅公主是否就是戚玉錦。

他穿著一身火紅的大氅,站在雪地里像一叢高揚起的焰火。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點了點頭道:「我離宮時她便臥病在床了,怕耽誤了和親,這才臨時換了我來。」

「戚雲羅,你可知孤寧可接到一具戚玉錦的屍體,也不想看到你來。」

原來這種話從一個陌生人嘴裡說出來,也很刺耳。

我伏下身行禮,冷宮的地磚冰涼滲骨,我竭力把「滾」說得好聽一些:「冷宮寒涼,皇上若無他事便快離去罷。若著了寒氣傷了龍體,臣妾便萬死難辭其咎了。」

許是從沒有冷宮的妃子會反過來趕皇帝走,他看了我好幾眼才一拂衣袖轉身離去。

一去便是三年再未見過。

原本我以為我會就此老死冷宮時,總管大太監李昕來傳旨,說左琮放我回皇后所居的朝暉宮。從此統管後宮諸事,好好做他的皇后。

我將身上最貴重的一對鑲金玉鐲的一隻塞給了李昕,向他打聽發生了什麼。

他不動聲色收下,小聲向我透露,說是我父皇又送了一位公主來給左琮做妃子。昨晚才送到左琮的枕邊,今早就有了放我回宮的旨意。

來的是戚靜姝,算起來她母妃還是我母妃的親妹妹。我離宮時她不過十二三歲,稀薄印象里是個眉尾上挑看著很機敏的美人胚子。

我又將另一隻塞給李昕,他明白我的用意,又補了幾句:「姝妃娘娘也從觀月國而來,方到便說記掛皇后娘娘。皇上也是想著二位娘娘原本便是姐妹,如此也能一起做個伴。」

記掛的該不是我,應是我這皇后之位了。左琮也非是讓我們作伴,他的後宮妃嬪不多,出身特殊些的只我與戚靜姝兩人,他是想讓我們互相制衡罷了。

踏進朝暉宮時正是傍晚,我站在最高的台階上,回眸剛好看見最後一抹綺霞從朱紅宮牆上落下去。有陌生的宮女內監烏泱泱跪了一院,齊聲說著「恭迎皇后娘娘回宮」。

回宮嗎?我曾覺得我在明月宮裡住的那個小院子是我的家,如今寒山城裡住了三年的冷宮似乎也有些像家。再就只剩這朝暉宮,可我一夜未曾宿過,這裡一張熟悉的面孔也沒有。

其實也並無不同。

仿佛我在觀月國便有什麼親近的人一樣。

正這麼想著,倒見著一張見過的臉從宮門外出現。戚靜姝向我施施然行禮,三年未見,美得越發凌厲了,「嬪妾拜見皇后姐姐。」

【五】

絹兒為我倒了杯熱茶,見我仍站在大殿外,便端著茶盤走了出來。我握住絹兒的腕子,順手將茶盤推向戚靜姝,「妹妹快喝茶。」

我與她最後一次在明月城相見時,她跟隨她母妃前來,那會兒的我笨拙地想討好所有人,搶著宮女的活遞茶給她。

她那時的表情和此時如出一轍,都是驚異的深處藏著鄙薄,「姐姐如今貴為皇后,豈能為妹妹遞茶。」

戚靜姝順勢上前來挽我踏入殿內,小宮女正準備點燈。一片幽暗裡,她湊近我直言不諱:「姐姐,靜姝瞧著你仍舊是老樣子。可那麼乖巧嫻靜的一個小公主,是怎麼下手殺自己親姐姐的呢?」

我呼吸一滯,震驚抬眸。我很不喜歡與人對視,因為太多人看我時,眼裡不是輕蔑便是冷漠。可難得的是,戚靜姝眼裡大多是抓住我把柄的得意。

我的手在闊袖下不自覺攥緊,我只問道:「你告訴皇上了?」

她眼裡的得意立即消去大半,向後靠在椅背上,趁喝茶調整語氣,「是說了,可皇上朝政繁忙,哪多心管這些後宮閒事。」

左琮知道了戚玉錦是我殺的,可他非但沒來要我的命,反倒將我從冷宮放了出來。我鬆了拳,伸出手去剝桌上的橘子。

「是我母妃告訴你的這件事?」冰涼的果肉入口,我莫名想起那一大盤荔枝。於是分了幾瓣給她。

戚靜姝眸光閃動,反問我:「若非知情人所講,此事誰又敢信呢?」

我不再注視她,視線飄向門邊的一盞八角宮燈,薄紗罩里暖黃的燭火劈啪作響,「你可知我是怎麼要了戚玉錦命的?」

戚靜姝顯然並不知曉,瞪圓的眼裡故作淡然傲慢,實則底里布滿疑惑與惶恐。她和當時的戚玉錦一樣,想也不想地吃下了我給她的橘子。

「就像你現在這樣,」我轉過頭,又凝視起她,這一回我迎光而坐,終於看見了她眸子裡倒映著的我,原是一張文秀的臉上帶著怯生的笑,像一棵誰都能砍斷的老樹,「一點兒都不怕我在吃食里藏毒藥。」

她當時便撲倒在地狂嘔起來,再不顧一宮主妃的端莊與顏面。失態半晌她才意識到什麼,忙扶著宮婢站起身,她想責備我耍她:「姐姐你——」

「這是什麼地方?」我截斷她的話,徐徐喝一口茶。

她憋紅了臉不說話,絹兒替她回道:「雪漠國,寒山城,皇后宮。」

我微微抬頭,瞥了戚靜姝一眼,「明月城裡,我是你姐姐不錯。可這裡,本宮是皇后。天色已晚,本宮要歇下了,姝妃便回宮去罷。」

我一揮衣袖,慣會看人眼色的內監忙上前要為戚靜姝引路。

不必去看,我自知她從此看我的眼神里,已不會再有輕鄙。也許帶著驚慌,甚至帶著厭惡,但她只能將身子伏得低低的向我行禮:「是,皇后娘娘。」

朔風呼嘯,夜色吞噬戚靜姝一行的人影。這是我頭一次興致盎然地看人的背影,想像暗裡躥出一頭野獸,一口咬掉人的腦袋。

大股的血從脖頸上的斷口處噴涌而出,將整個朝暉宮的院子都染成猩紅色……

戚靜姝走後,絹兒興高采烈為我斟茶,言說同樣斷線風箏似的離家千里,誰也再別踩著誰了。她為我布菜,又嘆說終於不用再熱殘羹剩飯了。

絹兒高興極了,我極少在她臉上見到那樣生動的神情。但我卻並沒有多想笑,仿佛心裡有個無底洞,扔再多東西進去,也不覺填補了什麼。

她為我整理床褥時甚至哼起了一首觀月國的小調,我這才好奇問她:「絹兒,你從八歲起便入宮跟在我身邊,本是哪裡人?」

「回公主,我是打江南邀月城來的,那邊冬天開臘梅花,可好了呢。」

我凝望著她打理褥子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才轉過了身子。面朝擺滿琳琅玉器的楠木架,我看到了自己頭戴鳳冠的影子。

「絹兒,那本宮是哪裡人呢?」

「公主自是帝都明月城的公主了……」

不知何時陰起的天,簌簌落下夜雪,那是我頭一回掛著虛浮的假笑沖絹兒說話,「錯了,本宮是北境雪漠國的皇后。」

她被我盯著,臉上天真的笑意一絲絲褪去。她那神情,很像看我笑著撿地上的荔枝吃時的模樣,通紅著眼就要哭出來。

絹兒最後和戚靜姝一樣,身子伏到最低,顫著嗓音向我行禮:「皇后娘娘,請就寢。」

「這麼早便要就寢?」

一個低沉的男子聲音倏爾從遠處傳來。我轉過身,看到大殿外一抹焰火似的身影,正踏著一地碎瓊闊步向我而來。

是左琮。

是三年未見,竟然還瞎了隻眼睛的左琮。

【六】

難得看清他正臉,狹長的眉眼瘦削的面骨,挺立的鼻樑下是一張唇瓣偏厚的嘴。算得上冷眉冷眼的好看,可惜戴著隻眼罩便都無用了。

絹兒斟茶給左琮,他一邊飲一邊問我:「你是怎麼弄死戚玉錦的?」

我等他咽下一口茶後氣定神閒地答道:「回皇上,臣妾是在吃食里下了毒弄死的親姐姐。」

他端著茶杯的手頓了一下,冷笑著嘲諷,「你殺人的手段實在不高明。」

「好在被殺的人夠蠢,」我心裡驀地騰起幾分火氣,想不明白一國之君怎的說話總是如此刻薄,「皇上倒是過慮了。」

左琮突然靠近我,桌上的燭火在他獨留的眼中映出芝麻粒大的光點,「聽姝妃說,戚玉錦死的時候七竅流血,消瘦得只剩一層皮包著白骨,還念過你的名字呢——」

他一手鉗起我下巴,逼我直視他,故意啞著聲音裝作快斷氣似的喚我:「雲羅。」

「不得不說,皇上這死人嗓學得真像,」我回視他,忍不住笑出了聲,「她從不愛叫我的名字,誰都不大記得我的名字。父皇母妃真是殘忍,明知她活不了,還要她生不如死地拖半個月,下葬的時候都沒個美人的模樣了。」

風雪拍打窗欞。漠北的風聲很響,穿過朝暉宮背靠著的小山,連檐角數十個宮鈴齊動的聲音都能蓋過去。

便是在這樣的浩蕩風雪聲里,左琮驀地前傾了身子,吻住了我的唇。胡茬刺人,陌生的氣息將我整個裹挾。

闔宮奴才迴避,左琮抱起我走向錦榻,絹兒忙將珠簾解落。

他力氣遠比我大,我下意識的那點反抗被他輕易制住。疼痛襲遍全身時他稍停歇,伏在我耳邊調笑:「雲羅,你的眉毛要打成死結了。」

我閉上眼,疼得寧可一死,索性口出狂言:「那我真想把這死結打在喉嚨口,免得吐出來!」

未曾想到他不打不罵,竟喘著粗氣笑了,「那孤倒要看看你今晚究竟會不會吐出來……」

一夜如夢荒誕。

還是左琮去上朝了之後絹兒才來和我講,說看我身上好幾處又青又紫的,連嘴唇上被咬破的口子都還沁著血絲。

我舔了舔傷口,有幾分神情恍惚。不知怎的,雖然絹兒在一旁帶著哭腔說怕是左琮因為戚玉錦的事在折磨我,但我卻並不覺得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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