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比起明月宮,這裡只有左琮一個人敢折磨我不是嗎?而且非是不痛不癢,我讓他恨到想將我扯碎了咽下去。
真是有趣兒。我又奇怪地笑了,這一回絹兒沒哭,只是慌忙地避開,借著傳膳之由不敢多看。
除開國事繁忙的日子,他每夜都宿在我這裡。
我不愛同他講話,也只在他冷嘲熱諷到我實在忍不住時反駁幾句,於是他掐住我腕子的手會更用幾分力,第二天必然一圈紫青。
不得已,我命奴才給我特製了一對寬邊的金鐲遮掩,是夜便被左琮一把擼下扔在地上。叮叮噹噹,撞到桌邊才停下。
「你瞧,」他把我的手腕拽到我眼前,笑得像我看過的某本雜書里咧著嘴的小鬼,「你姐姐死的時候,渾身便是這樣紫青紫青的。你難道沒夢到過她向你索命嗎?」
實在無語。
我夜裡覺很淺,從來都是剛夢到什麼便會驚醒。尤其漠北夜風聲響,我未曾做過一個囫圇的夢,於是無奈道:「皇上,您若就想看臣妾嚇哭一場,便下道旨意,臣妾哭給您看便是了。」
他的笑聲停止了,可是嘴角卻咧得更高了些。更像那書里小鬼的畫像了。
很突然的,左琮扯掉了自己的眼罩。常年不見光,眼罩下一片較其他地方白嫩許多,原本是眼睛的地方一道醜陋的傷疤,他故意伸手挑起上眼皮,我倆離得很近,我一眼便看到眼皮下空洞的眼窩。
薄薄皮膚下血脈縱橫,像沁著血的幽暗陰濕的一方泥沼。我注視著,有幾分出神。
他問我在想什麼,不得說謊。
我難得覺得自己有幾分殘忍,我伸出食指,幾乎要戳進他空洞的眼窩。
他並不避閃,聽我緩慢地說道:「臣妾在想,若臣妾找根削尖的樹枝從這裡戳進去,會不會和串糖葫蘆一樣,串過皇上的腦袋。」
他坐起身,笑得前仰後合。我因此注意到他臉上與耳旁被眼罩的系帶勒出的印子,這讓我想起五國的史書里,好幾個因相貌身體有缺便被不予考慮立儲的皇子。
不知他眼珠子幾時被剜掉的。三年前他尚未被立為太子,而那時雪漠國的老皇帝重病在床命懸一線,垂簾聽政的老皇后雖是他生母,但也應當更屬意小兒子左琨。
左琮後來能坐上皇位,該當是擴張北境幾年的戰功換來的罷。
「你又在想什麼?」他又伏下身來,如往常一樣凝視著我,想要將我看穿。
我活動著疼痛的手腕,回答道:「皇上也該這樣嚇嚇姝妃,她哭起來可比臣妾賞心悅目多了。」
他低下頭,微熱的唇緊貼著我耳畔,喉頭滾動,「你又在罵孤滾了……」
風雪猛地拍響窗欞時,我心底某處仿佛也劇烈地響動了一下。這人好懂我。
不知怎的,我突然記起明月城除夕夜漫山頭炸起的煙花。小院被映得如同白晝,連上元節的月亮都被奪了光輝。
我曾對著絹兒說,如果人的命也能和這煙花似的就好了。一瞬燦爛,然後挫骨揚灰。
絹兒嚇得來捂我的嘴,說萬一被有心的聽去告訴父皇與母妃,我會被責罰的。我笑著扯開她的手,我說他們才不會責罰我。
所以有些突兀的,我頭一次主動環抱住左琮寬闊的肩背,「皇上,能命人在後山上放幾盞燈嗎?掛得高高的,和月亮一樣高。」
他簡短地回了句「好」,帶著從未有過的幾分溫柔。
我驀地就有些反胃。為什麼所有的和善,都得我討好著才能得到。
這都是為什麼呢。
【七】
戚靜姝忍不住來找我的時候,左琮命人為我掛在梢頭的燈,大大小小已有上百個了。若要全數點亮,每日都需十來個宮人在天黑前兩個時辰上山,還得徹夜守著,以免風過大了吹掉後砸碎燈罩,起火燒了山。
即便是正月里四處紅火,我的朝暉宮仍舊是最熱鬧矚目的一處。
戚靜姝說起今年四月初選秀的事,我方知她此行的用意是爭不到寵便想提前拉攏我。我端詳了她一會兒,不過幾個月,她眉眼間的那份凌厲勁兒便銳減了。
「你不會真聽信了明月宮裡那起子人的話,以為來到這裡就能輕輕鬆鬆撿個皇后做了罷?不會罷?」我已是忍住濃烈的嘲諷發問,虧得我早前還忌憚她。
「我又如何選,不來漠北便要嫁那個死過一任夫人的勞什子鎮西將軍,聽聞他夫人好像還是被他打死的,換作是你,你當如何?」戚靜姝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起來,何嘗有上一次來時的囂張氣焰。
靠嫁女兒以安內外,活該被敵軍打到帝都的城門口。
「若換作是本宮,也會來這漠北試試運氣,」我端起熱茶徐徐飲之,水汽氤氳,後山上的燈已開始接連亮起,「若勾引不到帝王,也只能和還算血親的皇后打好交道。但後宮這種吃人不吐骨的地方,要想表忠心,少說也要承諾若育有皇子便送予皇后撫養長大,以期將來若立儲君,能待皇后如生身母親。」
戚靜姝盯著我,已不知該作何言語。她眼中是有著明顯的不可置信與失望無助的。
我覺得十分可笑,便忍不住笑了一聲,「你從沒真心拿本宮當過親姐姐,憑什麼妄圖本宮拿你當親妹妹照拂?」
我轉頭看她,在想是不是和戚玉錦一樣,只要養尊處優慣了人就會變蠢,「醒醒罷,你現在寒山城。內里沒有你母妃父皇疼寵,外邊沒有朝臣外戚相護,這裡你只認得本宮。」
「當然了,」我命人將臨山的窗前的屏風取開,滿山的燈火將整個朝暉宮輝映得如同夏里的白晝,我望著那星星點點的光,在想像山火蔓延後將一切燒成灰燼的樣子,「你也可以去見見旁的人。」
沉默久久。
「何必再見誰,那些代價焉知嬪妾能否承擔得起,」戚靜姝起身,眼底最後一絲傲慢熄滅,她在我面前跪地行大禮,「從此便仰仗皇后娘娘庇護了。」
「咚」的一聲,我內心不免感嘆,這額頭觸地的聲音真脆。
終究是我最先有了身孕。大太監李昕親自挑了最會伺候孕婦的嬤嬤和宮女來,一邊道喜一邊說,他前後侍奉過三位帝王,還未見過如此專寵的。
說來確是如此,左琮的後宮,自我之下沒有貴妃,算戚靜姝在內妃位也只有三人,再往下一隻手也能數得清,而他登基四年了,我懷的竟是他的第一個孩子。
我調笑道:「莫不是皇上厭惡女子?」
李昕看了我一眼,雖然說著「娘娘說笑了」,面上竟帶著幾分認真的意味。
這引發我的好奇,我接著又道:「莫不是皇上也曾給哪位妃嬪看了他眼睛,嚇哭了人家,所以他便不愛來後宮了?」
「皇上給娘娘看過那隻眼睛?」李昕頗有些震驚地看向我,旋即又笑開,「也不曾有此事。新帝登基諸事繁忙,才耽擱了這幾年罷了。」
這說辭他知我不會信,我也知再怎麼問他也不會講實話,便不再多言。倒是有位曾伺候過已故肖太后的若盈姑姑肯與我講些舊事。
她說起先帝要立儲的那段日子,左琮的眼睛已很不好了,原本以肖國公為首,滿朝文武是屬意於左琨。
結果那陣子剛巧春獵,左琮帶著左琨進了深山,再出來的時候左琨被野獸咬得血肉模糊,最後截了兩條腿和一隻胳膊才勉強留下性命。唇齒也傷得很重,連話都講不清楚了。
那會兒皇后肖氏垂簾,肖氏一族外戚權傾朝野,又不可能擁立其他嬪妃膝下的皇子,實在無法,最終只得選了左琮繼位。
「滿朝文武對新帝獨眼皆為不滿,全憑肖氏一族的權勢和新帝在軍中的威望罷了,」若盈姑姑說著,轉頭幫我整了整小腹上的衣衫,「好在如今娘娘有了身孕,能寄希望於後人了。」
我眨巴眼睛,擺出了我曾在明月宮裡的那副木訥笑容。我對她說,我在這寒山城無親無故,帝王又喜惡難測,只能靠他們多照顧了。
我還說,偏巧要選秀了,我又有了身孕,屆時鶯鶯燕燕入了宮,真怕我這朝暉宮再留不住皇帝。
若盈姑姑笑著,是那種早看慣了宮妃的患得患失的眼神,「娘娘,這後宮之中,從來都是母憑子貴。您是皇后,若育有皇子,將來必能立為太子,賢德公正不惹皇上厭煩足矣。」
我乖巧點點頭,做足了好好聽話的模樣。是夜絹兒陪我看窗外的月色燈山,很久未提過明月宮的她對我說起了一樁舊事。
「若盈姑姑說得真是對極了,母憑子貴才是對妃嬪而言最重要的。若非那年所有人都在說胥妃娘娘第二胎懷的必是位小皇子,娘娘何須受這麼多年委屈。」
我震驚地看向她,絹兒只望著山上的燈火,並未發覺我的異常。她自顧自在回憶過往的一些事情。
是一些足以全盤否定我在明月宮裡十幾載努力的舊事,讓我明白原來並非是因為我毒殺了戚玉錦母妃才想讓我死的。我一早就該死了,在我打碎了她的皇太后夢的那一刻。
【八】
觀月國正宮皇后無所出,當今的太子其實是一個貴妃所生的。我只知當年母妃生我時傷了根本從此不能再生育,並不知原來還曾有這麼一出。
她是隆恩在身的寵妃,娘家也是當朝一品大員,找了許多有名的神醫都說是皇子無疑,一切越有可能,她便期待越重。因此發現我只是個平平之姿的女兒時,失望才會那樣深。
後宮從來都是母憑子貴。我讓她的權勢榮華霎時走到了盡頭,所以她縱恨不起來我,也不會再給我應有的愛。
但凡可以,她或會將我扔給任何一個人。
「絹兒你說,他們究竟是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還是因為這宮牆深深才變了的?」
究竟為何個個一張無瑕的傾國傾城貌,內里卻都是是蛇蠍的噬人噬骨心。
絹兒正想回答我的時候,左琮來了。
左琮問我,寢殿內整夜通明,可能睡得好?我說我並不怕亮,若他怕亮光,便將山水畫屏擋在一側。
因我有了身孕,他便靜靜睡在我身旁,輕輕環抱著我。我抬眸,只看得見他的喉結。
其實我有很多好奇的事想問他,可打心底並不相信他。也並不想萬一得到了真心話,我反倒無言以對。
心事重重入眠,那晚做了我人生里的第一場噩夢。我夢見的應當是左琨,因為沒見過他,所以夢裡是一張模糊的極像左琮的臉。
我夢見他墜馬誤入了一個幽深的泥潭。極暗的紫紅色藤條滿布,他一腳踩進去會冒出黑紅色的泥水來。遠遠看像左琮瞎了的那隻眼窩。
他陷在了裡邊,我一會兒似是旁觀者在看他掙扎,一會兒又似是我自己站在那泥潭裡掙扎。很一會兒,一旁的叢草突然翕動,一隻野獸猛地撲了上來。
那野獸只顧著撕咬左琨。我旁觀著,有幾分想跑,又有幾分想救人。正當我踟躕時,那野獸忽然扭頭看向我,竟是張人面臉。
是臨行那日,母妃撕心裂肺撲向我時的臉。
「雲羅……雲羅!」
我被左琮叫醒時,額上已冒了一層冷汗。
山燈輝映,映著那張臉上幾分奚落的笑意。
他問我:「你不是從沒什麼怕的嗎?夢到了什麼嚇成這樣?可是你姐姐來找你索命了?」
「我夢到了我母妃,應是她想來找我索命。」我還算如實地回答,被褥下我的手極輕地攥住了左琮褻衣的衣角。
許多年後我偶爾會想起這一幕,如若我攥住的是他的手,或攥住他衣角的動作再明顯一些,會否有什麼不同。
可當時,左琮只是如常輕蔑地一笑,他對我說:「有時候真想知道若你能體驗一下戚玉錦的人生該當如何。至少若戚玉錦殺了戚雲羅,她的父皇與母妃必不會想要她償命。」
無論是否出於調侃,都令我想張口咬斷他的脖子。我徹底鬆開了手,收回來覆在我的小腹上。
從那之後,我再未主動碰過左琮一次。哪怕絹兒告訴我說,選秀入宮的一位寧嬪,是肖氏一族目下最出挑的小姐,將來定是與我要有好一場龍爭虎鬥的,要我無論如何想辦法留住帝王心。
都這麼多年了,我一面感嘆一面又驚奇,為何絹兒永遠都能保住那份天真的傻氣。人心人情要留不難,可這麼深的宮牆裡,哪還有「人」呢。
全都是夢裡那隻人面獸罷了。
所以打第一眼見寧嬪,我就知道,這困獸的牢籠里,無非又多了極為兇猛的一隻罷了。
【九】
初見寧嬪時,是新人入宮的大典,左琮也在。
她搭話最是與眾不同:「小時候只顧著叫皇上『表哥』,這幾年在府上聊起皇后娘娘也會私下妄言一句『表嫂』,如今竟是要姐妹相稱了。」
肖寧的眉眼和左琮有些相似,是狹長的,像一隻刁蠻的小狐狸,性子裡粗獷的部分與我曾想像過的雪漠人一樣。
左琮替她向我討饒:「這丫頭在國公府被人寵壞了,口無遮攔的,皇后莫見怪。」
我凝視著左琮眼裡的笑意,搖搖頭,只顧笑著。
原還以為左琮和我一樣,在這宮牆深處一個親近的人都沒有。原來還是有些姐姐妹妹的,因非關奪嫡,便相處得很好。
左琮離去後,肖寧一直拉著我講他們小時候的事情。諸如一起爬過哪個宮樓,打碎了先帝的什麼寶貝,在哪栽了株沙柳,又合夥作弄過某個兄弟姐妹。
「那琨王爺呢?你們關係也很好嗎?」我冷不丁問,便也捉到了她眼中來不及藏的驚恐與憎惡,「本宮往年都在冷宮過,今年回來了,除夕宴卻不曾見他,你可知他近況如何?」
「如舊罷了,小時候還常一起玩耍,大些後父親便不准我再與兄弟廝混了,這幾年一直待在府中,偶爾進宮見見皇上表哥。」她滴水不漏地回答,轉而聊起我懷胎的事,從此再未提及過左琨。
按若盈姑姑的話來講,左琨小左琮五歲,兄弟自幼和睦友愛,縱便現今殘廢了也不該是闔宮諱莫如深的一個名字。
除非,左琮和我一樣,親手害了自己的嫡親手足。
有治國治才名正言順的大太子,只因傷了儀容便要被無甚才名的弟弟搶了儲君之位,凡有些血性都不可容忍。
想到他會是和我一類的人,我心底藏著的一面鼓又擂了起來。
是興奮和雀躍,是驚嘆於這世間還有和我一樣可憐又卑劣的人。以及那麼點很新鮮的心動。
人群散去,我於正抽芽的老柳前靜立,問絹兒,她有沒有對什麼人真心的好過。
「進宮前待父母,進宮後待主子。」如是他人,我會覺著虛偽,可絹兒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木訥,實在,跟著誰便一心一意為誰好。
我便又問她:「那你自己呢?只顧待別人好,不想別人也待你好?你怕不怕別人恩將仇報?」
絹兒很認真地想了想,才回我:「也會想,也會怕。可我這身份,也沒得強求。」
初夏的風靜靜的,夜裡我終於能睡得安穩幾分了,又因懷孕開始了痛苦的孕吐。有些意外的是,縱便新人入宮,左琮也只是很偶爾的會去寧嬪宮裡,但絕大部分日子都會在我宮中守著。
甚至在書閣多加了幾排書架,處理完朝臣的公務便來朝暉宮批閱奏摺,按李昕調侃的話便是:「等娘娘誕下小皇子或小公主,皇上再回御書房,那案上都得落巴掌厚的灰了。」
有時看他伏案批註的認真模樣我會有幾分恍惚,暖黃的光將他原本分明的稜角柔化,側過的臉剛好露出好著的那隻眼睛,我猜想他少年時該當就是這個安靜模樣。
他們究竟是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還是因為這宮牆深深才變了的?
我倏爾想到自己曾問過絹兒的這個問題,只是未及細思,便被左琮突然問道:「雲羅,你對孤擴張北境有何看法?」
見我滿面的茫然,他又補充了一句:「聽聞你們觀月國的公主自幼讀史書文章,想聽聽你如何看待。不必慌張,想什麼便說什麼。」
雖是和親之名,可我向來對和親之事嗤之以鼻。還有什麼紅顏禍水,本就是男人們爭搶的天下,或勝或敗便拉女人來代罪,實在厚顏無恥。
所以我並不怕講了什麼讓左琮又想起兵攻打觀月國,便直言道:「雪漠國雖幅員遼闊,可地處漠北,不宜耕作。農事向來是雪漠國的短處,若能占領土地肥沃些的觀月國邊境十六城,確是大大有益的。也不必再往南了,一來深入腹地長久易生變,二來距離遙遠損耗的兵力也過大了。」
我說這話時,仍舊低頭繡著給小娃娃穿的一件小肚兜,覺察到殿中太過安靜時才抬頭去看左琮。
一回眸,便對上他眼裡前所未有的熠熠光彩。
「雲羅。」他喚了一聲我的名字。
過了半晌,他笑了一下,我以為他會講什麼,張口卻又是句:「雲羅……」
左琮看著我笑了一會兒,才又低頭專注於手中的奏章。明明只是叫了兩聲我的名字,可不知怎的,我仿佛聽見了千言萬語。皆藏匿於他被燭光拉長的影子裡。
晚風寂寂,我頭一次覺得屋外的檐鈴那麼響,後山的燈海那般明亮。
以及他的笑容,那樣清晰俊俏。
【十】
中秋過後,我的身子越發沉重了,肚子渾圓隆起,看過的太醫都說是懷了雙胎。我在左琮懷裡痛苦地皺眉,曾經看過明月宮的妃子生育,一個就夠往鬼門關走一遭了,兩個該當如何受罪。
於是我對左琮說,若是難產,便要了我的命,然後把肚皮剖開把孩子取出來,他自養孩子去,我也舒服些。
一旁的絹兒嚇得驚呼了一聲,左琮作勢便捂我的嘴,「等你生養後好了,孤一定治你今日失言之罪。」
孩子是足月生的,
那天下著極盛的雪,一人粗的松柏都被風雪壓折懸在山腰上。疼痛蔓延過全身,我掙扎間透過畫屏看見了幾張模糊而熟悉的臉。
肖寧已晉升了寧妃,她目不斜視吃著茶,只有戚靜姝一個勁兒探頭向我這裡看。其他的妃嬪各自坐著,有的覷著皇上,有的局促不安。
那天折騰到了深夜,果然是雙胎,第一個是個小公主,第二個被若盈姑姑抱到我眼前,我只聽她說了句「恭喜娘娘,誕下龍鳳胎」後,便徹底昏厥了過去。
那是我有印象的第二場夢。夢裡是我很小的時候,父皇與母妃牽著我的手,將我扶上榴花台,我穿著比榴花還要鮮艷的彩裙跳舞,他們誇我是這明月宮裡最美最好的小公主。
天旋地轉間,又夢到了我穿著嫁衣踏進朝暉宮,左琮與我行雪漠國至高的帝後之禮,對我十分敬重,他說給我聽的第一句話是:「皇后有禮了。」
醒來已是天翻地覆。
左琮守在我榻邊,忙問我身子如何。我只覺疼痛乏力,想來五馬分屍也不過這般。我說想看看孩子,左琮一頓,我看到他逆著光微低下頭。
若盈姑姑抱著小公主先走來給我瞧,還是李昕代為傳話:「快命奶娘將小皇子從蕙若宮抱來給皇后娘娘看看。」
心下一頓,我正輕撫小女兒臉頰的手停在半空,我轉頭去看左琮,他的頭更低了些。
「皇后辛苦,為孤誕下長子與長女。孤為小皇子取名『晏』。」
左琮的聲音很輕,那是我頭一次見他氣焰全無。他將我的手拉過去包在手裡,我才發覺他兩隻手的手心都沁滿了冷汗,「小公主取名『清河』。」
「河清海晏,」我掙扎半坐起身,他知我想看他的眼睛,便故意側過頭,留給我那遮著眼罩的半張冰冷的臉,「所以將我連臉都沒看清的剛出生的小兒子,就這麼送給了寧妃?」
蕙若宮的主事娘娘,正是肖寧。
「皇后……」他終於肯轉過來看我,那眉頭蹙成了死結,我在等他一個解釋,可他只是接著說了句「不得無禮」。
我瞬間便汗毛聳立,想來我是氣極了,便傾下身子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我想咬下一塊肉來,可終究沒有力氣。
他沒有推開我,任憑我發了瘋一樣,口中含著血,臉上掛著淚。他臉上寫著的容忍和憐憫,幾乎將我最後的尊嚴踩碎。
阿晏被抱來時,大殿里一片死寂。看到孩子熟睡了面孔,我忽然就想到了夢裡被野獸撕咬成血人的左琨。他頂著一張和左琮相似的臉,一雙明亮的眼睛倒映著天光和雲影。
我嚎啕大哭,嚇醒了阿晏,他在襁褓里也跟著我哭了起來。左琮命人將阿晏抱回蕙若宮去,我忍下十萬分想將孩子搶來的念頭,死死瞪向左琮。
「他才剛出生,皇上也太殘忍了。」
縱知生於這深深宮牆裡,將來免不得為權為勢一場腥風血雨,可這般小便讓他如同一枚棋子在別人膝下將養,實在殘忍。明明自己的生母就在一牆之隔的宮殿里。
更何況若等我醒來商量,難保我不會出於理解妥協。可他高高在上,根本不曾理會我的感受。
左琮回視我,眼裡的容忍已褪去了幾分,「後宮是孤的後宮,縱讓其他妃子養在身側,孤還能保全不了他?」
「你連自己的眼睛都保全不了,何況一個無力自保的襁褓嬰兒!」我聲嘶力竭吼出這句話,我看到他眼中的震驚與受傷將容忍全數澆滅。
「雲羅公主,」他亦紅了眼眶,一字一頓要誅我的心,「你又有什麼資格與孤說這些?你在明月城裡都如螻蟻一般,何況現在寒山城!沒了孤的庇護,你連螻蟻都不如,明白嗎?」
時光似乎瞬間倒回他將我從冷宮放出來的那段日子。他居高臨下攥住我的腕子,時時刻刻都在提醒我,螻蟻也好玩物也罷,從偏見到輕鄙,從沒任何人將我當做一個「人」對待。
真是可笑,我甚至曾有那麼些期許。
期許左琮給我的那點真心,能填滿我心底的創口,在以後的日子裡,能發出芽開出花來。很可惜,那種子就此爛在了地底。
【十一】
「若這是皇上不聲不響便將阿晏送給寧妃的緣由,那臣妾便明白了。」我擦了擦眼淚,連帶著許多心緒擦掉,掙扎著起身下跪行禮。
我對左琮說,這幾日他為我生育之事操勞過多,還請他回去處理政務,不要耽誤國家大事。
我搶在他辯白前趕人:「臣妾恭送皇上。」
算來,這是我第三次讓他滾了。
他扶我起身,我的視線始終鎖在他明黃的衣角上。最後只聽得一聲重重的嘆息,然後便是腳步聲漸行漸遠,消失在了宮門外。
那是我過過最冷的一個年,哪怕左琮如舊陪在我宮中守歲,哪怕他特意命乳娘將阿晏帶來過完初三才帶走。
可煙花升空,山燈盡明,再燦爛都不能如舊了。
沒想到肖寧會主動來看望我。
初春的臘梅開得正好,她只帶了一個丫鬟並一個白玉瓷瓶來。她讓絹兒折幾枝養在這瓶子裡,放在窗邊,能開好一陣的。
她未多繞彎子,湊近我直言:「皇后娘娘,您無須如此記恨嬪妾,也無須怕嬪妾待大皇子不好。」
我看向她,這一刻我是嫉妒她的,為著她那份我從未有過的十足底氣。
我亦直言不諱道:「我未曾記恨過你,宮牆深深,哪有個能做自己主的。我現下也不怕什麼,要怕也得是你育有皇子成年之後了。」
肖寧眨了眨眼,那雙狐狸眼笑起來帶著天然的媚,拿戚玉錦來比,也要失了光彩的。她並不藏起她的讚賞,說我看著木訥膽小,其實心思很通透。
她讓我何時都不必怕。我不解,看美人悠然玩弄自己的指甲,「皇上不敢讓我肖家出身的女人懷胎,所以往我寢宮裡的薰香加了使人不育的香料,當我不知道呢。」
不知怎的,那一瞬我想起左琮的臉,他說無論如何會保全阿晏。我不敢推測這裡邊有幾分是他對我的私心。
我問她既然知道,為何不鬧起來,那時我不懂肖寧臉上詭異的笑容。她並未解釋,只是又說了一遍:「只要皇后娘娘不再因嬪妾擔憂便好。嬪妾會好好撫養大皇子的,傾盡我肖氏全力,輔佐他入主東宮,將來登基稱帝。」
我下意識去捂她的嘴,這宮裡處處隔牆有耳,左琮才不過而立之年便討論新帝,實在令人心驚。沒想到這小狐狸一笑,反握住我的手,滿目的瞭然。
她是吃准了我已相信她了,現下已開始不自覺護起她來了。畢竟於情於理,我也不得不護著她。
肖寧一走絹兒便憂心忡忡對我說,不知這寧妃打的什麼主意,搶了兒子便罷還要我也乖乖聽話。我看向那瓶臘梅花,四下里白雪皚皚,唯獨枝頭的梅花鮮紅耀眼。
就和肖寧似的,總是這寒山城最奪目的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