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燈山滿帝都完整後續

2025-09-06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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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絹兒道:「她特地來講,便是顧念著我。承了這份情,將來可是要還的。」

雖目下不知肖寧在做什麼打算,但能推測出我對她而言尚有利用價值。不然以肖家權傾朝野之勢,肖寧無論如何都不必將我放在眼裡。

許是肖寧給我吃了顆定心丸,我待左琮較先前溫和了許多。夜裡他試探著從身後抱我時,我再未閃躲。

於是他更抱緊了我,有力的臂彎環住我,鼻息撲在我耳畔,他問我:「不恨孤了?」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我不曾恨過你,宮牆裡的髒事,我不比你見得少。只是有些怕罷了,皇上該明白的。」

「孤明白,」他輕輕笑了一下,「還沒人那般扯著孤的傷疤罵過孤呢,可見你連死都不怕。所以不曾見你怕過什麼,就覺得很新奇,終究骨肉至親,你也不免俗。」

「一碼歸一碼,那日氣瘋了掀皇上的舊傷,是我不是,」我轉過身子,與他面對著面,心對著心,不知透亮的是月光還是山上的燭光,「也不是失禮,而是我傷了你的心。」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自從那日之後他再未取下過眼罩,這一刻他單手伸向腦後,摘了那隻眼罩。

於是我又看到了深沼。他突然對我說道:「但凡他們也能和你一樣,傷了孤的心能給孤一句道歉,也不至於那般下場。」

我知道他在說他的親弟弟左琨,還有他的生母已故肖太后。還是若盈姑姑講給我的,說那時太后身子本就羸弱,某天夜裡突發急症,可出去傳太醫的小內監皆沒了音信。太醫趕到時已是第二日晌午,延誤了病情,一時無法根治,不多時便病死了。

我問他,他的眼睛可也是被他們所傷。他垂眸看我,表情有幾分哭笑不得,他對我說道:「若說起這隻眼睛,其實與你有關,雲羅。」

【十二】

我原本以為,有關戚玉錦所有的事,都已隨著她的死而停止,沒想到竟與我糾糾纏纏四五年之久。

左琮之所以瞎了一隻眼睛,竟是當年去明月宮與戚玉錦戲耍時受傷所致。那一摔劃爛了眼角,無法治癒,最終便瞎了。

人人都道是左琮傾慕戚玉錦,所以無論如何要娶她做皇后。可看著左琮眼中的怒火與恨意,我方知他是為了報這瞎眼之仇,要娶了戚玉錦好折磨她。

就像一開始折磨我一般。

「所以皇上第一眼見是我而非戚玉錦,才那般怒不可遏,將我趕去了冷宮?」我問道。

他一笑,帶著臉上未消的怒氣,看著十分乖戾,「所以孤一聽是你殺了戚玉錦,立時便將你放了回來。聽說你將她毒得七竅流血而死,想想便解氣。」

「雲羅,你當真是個寶貝。」

左琮將我攬進懷中,我能聽到他因言辭激烈而劇烈跳動的心跳聲。

我一時想笑,我殺戚玉錦千夫所指,何成想竟真有人拍手稱快。他一下接一下輕撫我後背,就像寵愛一隻貓一般。

左琮與我真的很像。可究其根本,卻又一點兒也不一樣。我伸出手也去輕撫他的後背,我笑道:「原來坊間傳聞說你不愛女色,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

「非是如此,」他將下巴擱在我頭頂,我已分不清劇烈的心跳聲傳自誰的胸膛,「我只是在等罷了。我在等讓我愛的人出現,雲羅。」

「我在等你出現,雲羅。」

不知怎的,我有幾分想哭。又覺得哭笑不得。他原該愛上肖寧那樣的人,棋逢對手,勢均力敵,最終無論相愛或相殺,誰也不委屈、不遺憾。

可左琮到底是個瘋子,他竟對他的玩物動心了。這感情打一開始便是錯的,因為男女之愛,決不能存在於太過失衡的關係里。

比如我與左琮之間。

史書上總有些奇奇怪怪的帝王,左琮也該算是一個。因為我入宮近六年,阿晏與清河都已會說話走路了,他仍舊只寵幸過我一人。

這大抵是肖寧願用我的原因,柔情從來都是一個帝王的軟肋。

她還私下裡打趣,說左琮是在為我守身如玉呢。饒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我仍舊有些羞赧,罵肖寧小小年紀滿嘴胡唚。

「寧妃娘娘說得有理,」戚靜姝在一旁幫腔,因有我的照拂,她的生活要比旁的妃嬪好很多,如今已是認了命活得很恣意,「皇上只在嬪妾宮裡留過一晚,可一整夜都只在問明月宮的事,問皇后娘娘的事。天地作證,那晚嬪妾就和臣子奏報朝政一樣,何得寵幸。」

大家都笑開來,戚靜姝說得便更起勁了,說眾所周知,皇上統共只在三個宮裡過過夜,這三人現下正都聚在此處看芙蓉花開。

「說起芙蓉花,還不是聽聞皇后娘娘曾在明月宮住的院子裡有一方荷塘,娘娘很是喜歡,皇上才特地命人建的。瞧瞧湖心的八角惜雨亭,不就是仿著觀月國的樣式制的麼。」戚靜姝遙遙一指,我一時起了興致,便教奴才將茶盤瓜果都擺到那亭子裡去,我們就近賞花。

不得不說,這世上沒幾個帝王這般盛寵過自己的皇后。我是心虛的,除了幫他穩住後宮局勢,我沒什麼可為他做的。

或者說,我能為他做的事,於他而言可有可無。

好像追求被需要,成為我自幼的一種執念。如絹兒依附我,如戚靜姝臣服我,哪怕是和肖寧一樣圖我可利用,都是我被他們所需要。

而在左琮那裡,我並不被他如此需要。

正胡思亂想時,惜雨亭外落雨了。雨打荷葉,霎時四下起霧,一時像極了明月宮裡的光景。

然後我便聽到戚靜姝輕聲的呢喃:「好想家啊……家信一寄一回便是月余,也不知父皇與母妃可還安好。」

我無論如何無法理解那種心情,直到左琮帶著孩子們出現在湖岸上。

一向明黃龍袍加身的左琮穿了一件春藍色的便服長衫,他一手抱著清河,一手牽著阿晏。

隔著雨幕我看到左琮在說什麼,然後聽到兩個孩子齊聲喊了句「母后」。

左琮遙遙沖我一笑。

我有些失神,前所未有的情緒在我胸腔里炸開。是甜而暖的,內里又充盈著辛酸與無奈。

「娘娘,您想給兩個孩子最好的人生嗎?」肖寧驀地在我耳邊張口,聲音飄忽著,像不真切的夢語。

「萬死不辭。」我如是回她,天驟降暴雨,更模糊了岸邊的人影。

【十三】

我在寒山城裡無依無靠,朝堂上的動靜大多都是肖寧或者若盈姑姑透給我的。說來其實都是肖家的人,若盈姑姑是當年已故肖太后的陪嫁丫鬟,是肖家一早安插在我身邊的人了。

他們說,自我誕下皇子,早前不滿於一國之君竟是獨眼的風聲又起來了。想來多半是肖家在從中作梗,畢竟起初一力推舉左琨的便是肖氏。

據聞肖太后是現今肖國公最疼寵的妹妹,當年延誤救治致使太后年紀輕輕便病故一事,想來也都被算在了左琮頭上。

左琮有好一段時間沒來過後宮了,御書房的燈火時常燃至天明,以致這年晚秋我再見他時,整個人明顯消瘦了許多。

一向很有精神的瘋子看著乏乏的,他照舊倚在榻邊,輕輕摘下他的眼罩。他突然問我:「雲羅,你可知孤為何不再多育子嗣?」

我為他煮茶,輕輕道:「怕將來他們兄弟相爭罷。」

「可如今卻要父子相爭了。」

心下一滯,我轉頭去看他。若非窗外暖光映照出面色,左琮直直靠在那裡,會像極了一具冰涼的骷髏。

我故作鎮定道:「生在帝王家,哪有個安穩度日的。」

我在他轉頭看我前一霎回過頭來,照舊煮著茶。他凝視了我好一會兒,問了一個讓人心顫的問題:「如孤與阿晏,走到你與你姐姐那一步,你該當如何?」

「那要看是皇上殺了阿晏,還是阿晏殺了皇上。」我端起茶盅,在他面前伏下身子,將熱茶捧在他面前,視線鎖在榻邊的銀線流蘇上。

「雲羅,」他未端茶,反倒攥住我的腕子,險些灑了茶水,「孤原本該接著問,可孤竟不敢問了。」

他喚了李昕進來,就這麼攥著我的腕子宣旨,立大皇子左晏為太子,入主東宮。

我大驚抬眸,看到左琮如舊冰涼的眼神。他俯視著我,從來都是不容抗拒的語氣,「今夜不再談論朝政,孤想好好睡一覺。皇后,你這茶里沒毒罷?」

我啞然失笑,意欲自己飲了,卻被他搶去飲下,而後他便將我打橫抱起扔到床榻里側。他來抱我,始終攥著我的手。

那晚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左琮呢喃:「你怎的不下毒呢……」

毒殺戚玉錦,是我心如死灰無路可走。可皇上,現在寒山城,想制住你的,可遠不止我一人了。所以孤注一擲以命賭命的事,在你身上便不划算了。

那是我第一回反過來俯視左琮,如飲鴆止渴,妙不可言。

立太子的旨意傳遍闔宮後,肖寧很驚奇,問我對左琮究竟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將原話說給她聽,只是停在了左琮說想好好睡一覺那裡。

肖寧注視我,重述了一遍「那要看是皇上殺了阿晏,還是阿晏殺了皇上」,她湊近我,幾乎要貼在我臉上,「皇后娘娘,嬪妾似乎有些明白皇上痴迷娘娘什麼了。連嬪妾都有些迷戀皇后娘娘了。」

我啐她,「想男人想瘋了竟來想女人了不成?」

肖寧被我逗笑,顯然因我推動,阿晏得做儲君的事是令她開心的,或者說是令肖家滿意的。我驀地想起雪漠國的太宗皇帝登基時不過七歲,我有幾分震驚,卻不能說出來。

他們慣愛看我蠢笨聽話的模樣,哪怕我說了直捅左琮心窩的話,他們也只會覺得是我沒心思直言不諱罷了。

「瞧啊,我只需做自己,大家就都會對我無甚戒心,拿我當個好掌控的傻子。」

無人處我對絹兒說道。

她反駁說我不是傻子,我說這宮裡做傻子才活得好。

這話說罷我不禁瞥了眼絹兒,不知她幾時已成了這朝暉宮奴才們俯首帖耳的「絹姑姑」,看著她如舊呆呆的模樣,我驀地汗毛聳立。

絹兒不正是我這麼多年,一直覺得是個傻子的那唯一一人。

可哪有傻子能在兩國的深宮裡都活得通透無暇,哪有傻子一次次正中我心底事,又能話鋒一轉讓我以為她只是湊巧點中。

這裡真真是個吃人的地方,高聳的紅牆圍起的是一方鬼域,放眼望去皆是魑魅魍魎。

我原以為阿晏被立為太子之後,能夠消停一段日子。沒成想只是過了三年,便有了改換新君的風聲。

那年阿晏剛滿六歲,左琮真心拿他當儲君栽培,半人高的孩子能背出五國幾十冊的史書的時候,我當真聽得瞠目結舌。

「娘娘可別只把功勞歸給皇上,嬪妾也耗費了許多心血的。」肖寧沖我撒嬌,我哪敢忘,太子三師全數是肖家的人,連教他騎馬射箭的武師都是肖寧母家的幕僚。

若不出所料,肖家在逐漸架空左琮的朝廷,他們要擁立阿晏稱帝了。

而向來心狠手辣瘋魔了的左琮,又豈會坐以待斃。果然新年剛過,他便下旨說阿晏既已會騎馬射獵,今年的春獵便將太子一同帶上。

而正當我心急如焚要去面聖時,左琮倒是先來了朝暉宮。

他不徐不疾喝了杯熱茶,最後一縷霞光打在他那隻完好眼睛的側臉上,將他的笑容映照得十分燦爛,「皇后,從前未曾帶你去過春獵,此番可想見識見識?」

左琮向我伸出手,他手中分明空空,我卻總似恍惚看見一把刀柄。我又想起了那場野獸撲人的舊夢,只是這一回陷在泥沼里的要改換他人了。

【十四】

肖寧一直懇求將她也帶去,惹煩了左琮便被禁足宮中了。事至此她也不再顧忌,直接遣了若盈姑姑與我傳話,說萬望出宮春獵前能見我一面。

我見了她,與我曾經料想的一樣,她提起了左琨的事,說是左琮為了皇位而故意戕害的親兄弟。從來八面玲瓏的女子垂著頭,髮髻上的蝴蝶簪子在光影里靜靜舞動。

我突然便明白她為什麼知道左琮不想讓她有子嗣也不哭不鬧,為什麼會讓我放心她會將阿晏好生撫養長大,為什麼當年肖家極力擁護左琨。

以及為什麼左琨是她從不敢提的一個名字。

因為這個國公府里最張揚跋扈的千金小姐,從一開始傾心的便是她的小表哥。那該是很好的一段青梅竹馬之情,舉國最明媚的姑娘當配一國之君。

一切本該和樂美滿,卻被左琮一手打碎。她的少年郎沒了人樣,她甚至還要嫁給仇人。所以她要親手覆了左琮的皇權,她要讓他付出代價,讓他大夢一場空。

因此我也沒得選,她囑咐我無論如何要阻止左琮,肖家勢在必行,我只能站在阿晏身後。

臨走時,我輕輕撫了撫肖寧的後腦,像我往日裡哄清河入睡那般。她抬眸看我,忽而的便落下了兩行眼淚。

她坐在桌邊,我站在她身旁,她伸手環住了我的腰,將臉埋進我懷裡。她哭著問我:「娘娘,為什麼會這樣?究竟是為什麼……」

為什麼一開始都那樣好,後來一個一個全變了模樣。為什麼無辜的人不得善終,為什麼害人的人也不得開心顏。

為什麼你我皆已站在一個國家權勢的巔峰,卻都戴著和樂美滿的面具靠懼怕與仇恨向前熬日子。說活不想活,說死又不敢死。

春獵的幾天,左琮將我和阿晏都安排在了他的帳子裡。他給我說,他早些年微服私訪的時候,曾在邊境的百姓家居住過,那些平頭百姓便是如此,一家幾口人住在一個小屋子裡,丈夫每日出去勞作賺錢,妻子便在家中操持家務。

因為窮困,邊境的升斗小民大多一夫一妻,一兒一女。

「就和我們似的,可惜沒有帶公主來春獵的慣例,不然清河若在,便是一家人齊全了。」左琮說這話時,斟了杯清酒給我,還為我夾了些小菜。

若非他身著黃袍,我當真會有尋常百姓過著自己的小日子的感覺。

阿晏雖不到七歲,卻已有了一國儲君的威儀。他坐在下方,雖則好奇卻只是眼巴巴看著,我不免笑道:「阿晏可是想嘗嘗這酒的味道?」

他年紀太小,依例不得飲酒,於是阿晏又眼巴巴地看向左琮。左琮向來偏寵我,只是故意扭過頭去,明顯是在許我讓阿晏嘗一口,他只當做沒看見。

雖則清酒,到底有幾分烈性,阿晏被嗆得眼淚直流。我一邊幫他撫背一邊咯咯直笑,逗弄他:「咱們東宮太子往日的端莊哪兒去了?怎的當著眾人面前如此涕泗橫流的?」

阿晏又羞又氣,行了禮便出去潔面換衣。我遲遲轉頭才發覺左琮默默看著一切,那隻完好的眼睛已經笑成了彎月。

我倏爾便在想,此一刻他笑得這般好,可心底還在想著要殺了自己的親兒子。就和當年的我一般,笑盈盈雙手奉上藏了毒的荔枝,要了自己親姐姐的命。

那時連絹兒都在可憐我。此時此景,左琮與當時的我並沒有不同,可我並不可憐他,因為他要殺我那麼好的阿晏。阿晏還不到七歲。

那還有誰會可憐左琮呢?他身邊的李昕會嗎?大概也不會,那已經活成人精似的大太監,見慣多少回江山易主,頂多嘆一句成王敗寇罷了。

「皇上,您打算什麼時候親自進山打獵?」他明白我在問什麼。

「明日晌午出發,」左琮仍舊帶著笑意,「太子留在大帳里,交由李昕好生照看。」

我怔在原地,看左琮向我伸出手,他問我:「只是不知皇后可願一路作伴,與孤同行?」

千算萬算,誰都沒有料到,他進山竟然未帶阿晏,而是帶了我。

【十五】

雖入了春,可漠北仍舊十分寒冷。我不會騎馬,左琮與我共乘一騎,我坐在他身後,伏在他背上便不會被朔風刮疼。

那個地方與我夢裡的場景很相似,只是凍乾的大地上沒有讓人深陷的泥沼。雜草長勢洶洶,枯黃著樹起一人多高。

我並未看見什麼,只見左琮忽然拈弓搭箭迅速射出一箭。跟隨而來的士兵上前搜尋,摸到一隻野兔呈了上來。

因士兵的踩踏,地上顯現出一條蚰蜒小道來。左琮說,小時候他們沿著這條小道走,穿過一個山洞便有一眼泉,他們在那裡看見過罕見的白鹿。

「皇后,你想跟朕探一次險嗎?」他跳下馬,將弓箭背在身上,仰頭看我,滿臉寫著期待。

我鬼使神差扶著他下馬,任他牽起我的手,撥開長草向山林深處行去。左琮下令,士兵遠遠跟著,不准近前來。

如他所說,果然穿過了一個山洞,我腳滑了好幾次,虧得他牢牢將我護在懷裡。山洞那頭也是擋人視線的長草,我驀地有幾分惶恐,向後拽了一下左琮的手。

他轉過頭看我,突然問了我一個他曾想問卻沒問出口的問題:「孤殺了阿晏如何?阿晏殺了孤又如何?」

我震驚抬眸,微張了嘴,唇齒動了又動卻半晌說不出話來。

左琮倏爾一笑,那個笑容輕輕的,帶著幾分少年氣。他拍了拍我的手背,仿佛不曾問前邊那個問題,轉而言道:「皇后在此處等等,孤去開了路再來帶你走。」

他取下長弓劈開雜草,向前緩緩走去。他一邊走一邊道:「那一年,我和琨兒追著一頭鹿到這裡,我同你一樣,怕草長山深危險,可他不聽,一個猛子便扎了進來。」

「他呼救的時候,我以為他和小時候一樣在戲耍我,直到我看見一條胳膊粗的虎尾掃過,才知他是真遇了險,我才忙帶著護衛沖了過去……」

那並不是蓄意謀害。

小時候的光景原本很好,他是嫡長子,自幼被當做儲君培養,左琨是他最疼寵的弟弟,即便他後來傷了眼睛眾人想擁立左琨時,他也沒多少怨恨。

可分明只是一場意外,回宮之後他卻被千夫所指,說他是為了皇位故意為之。被污穢蒙了心的宮中人,看誰都天然帶著惡意。

左琮那隻眼睛原本雖瞎了,卻不必摘除,別人看去至少能是個全貌。是他母后聽聞小兒子從此斷腿殘廢了,盛怒之下命人剜了那隻眼睛。

「母后對我說,我縱有十隻眼睛也賠不了琨兒分毫。」聽到那個一路向前的人帶著哭腔時,我的眼淚霎時奪眶而出,模糊了視線。

他的背影那樣單薄,仿佛幾根長草便能刺穿,「其實她剜我眼睛我都沒那麼難過。讓我真正難受的是,她那麼恨我了,可為了她正宮太后的位置,還要留著我,還要與我裝作母慈子孝。」

「我小時候以為琨兒是母后老來得子所以被偏寵了些,我以為因我被父皇當儲君栽培所以處處要被嚴待些。可是真出了大事,我才知我就是不被偏心的那個。他們沒一個人信我,沒一個人……父皇因此被氣得死不瞑目,母后視我如仇敵。」

「連我後來去看望琨兒,他也認為是我故意加害的,跌到地上也要爬著來趕我走……還有母后病重之事,她常年疾病纏身,那一回我只是與她賭氣,未曾想會那般嚴重,我從未想過害她死……」

左琮驀地回首,遠遠地望著我,我才知他已淚流滿面。

他一皺眉,嗓音沙啞地問我:「雲羅,為什麼啊……」

風呼嘯著,愁雲慘澹。當初沒人回答我,我如今也回答不了肖寧,回答不了他。

左琮向後倒退著走,一邊走一邊正了正皇冠,又擺出了最初相遇時癲狂的威儀,「你們架空孤的皇權,想立左晏稱帝,讓孤做那勞什子的太上皇?」

他清冷冷地笑著哭,「孤自登基,幾拓雪漠疆土,修路引水,扶持農桑,為國為民圖萬世之計,史書如何寫都該是名震千古一帝!想要孤最後任人擺布著了此殘生?亂臣賊子,當真妄想!」

狂風驟起,左琮艱難劈開的一條小徑又被長草掩埋,轉瞬間我便看不清他的背影了。

我頭皮發麻,慌張地向前撲去,長草在我的手上與臉上劃出血痕,我瘋了一樣喊他的名字:「皇上、皇上……左琮……左琮!」

暴雪落下時,我與衛兵們合力撲開長草,看到左琮從小山崖上墜落泉邊,泥濘裹身,被半山腰的一棵枯樹戳了一身的孔洞。

我連滾帶爬跑下去,將那薄薄的身影撈在懷裡。將左琮翻過身來,我才看到有一截細長的枯木,剛好扎進了他那沒了眼珠的那隻眼窩。

就和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摘下眼罩,我說的「若找根削尖的樹枝從這裡戳進去,會不會和串糖葫蘆一樣,串過皇上的腦袋」的光景一樣。

皆是宿命。

眼前斷斷續續地泛黑,我聽到他咽著血對我說:「雲羅,你也好偏心啊……」

我呼吸一滯, 恍惚間似有野獸將我心裡那個不知多深的洞刨得更深了。那一瞬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我沒有可憐左琮。

因為我之於他, 就像那些年父皇母妃之於我。終有這一日, 我成了曾經我想親手殺死的人, 將一個原本無辜的人鞭撻著趕上了死路。

他死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和他們一樣……都不相信孤真心相待……想對你們好。」

「我信啊……我甚至曾短暫地心動過。」他其實聽完我說的這前半句話後就斷了氣。

他強有力的手頹然鬆開, 我的眼淚落在他糊滿了血污的臉頰上。

可我仍舊咬著牙說完了後半句,仿佛怕他死不瞑目一般:「可是皇上, 你這樣居高臨下的愛, 只會讓我心生恨意。」

天旋地轉,我抱著左琮逐漸冰涼的身體徹底昏厥過去。

琮帝十一年, 還不到四十歲的年輕帝王,死在了他最愛的皇后懷中。

【十六】尾聲

我後來過得算很好。不到三十歲便坐上了雪漠國太后的位置, 平日無事便邀戚靜姝和肖寧他們一同賞花品茶閒談。

我始終未對任何人講過左琮死亡的細節, 只說是我們為追趕一頭鹿時遇到風雪天, 斷崖處被長草掩住不易察覺,左琮跑在我前頭便一時不察滑落了山崖, 遭了意外。

不知怎的以訛傳訛,變成了當時是我央著左琮帶我進深山狩獵。所以肖寧誤以為是我推波助瀾幫她除掉了左琮, 便始終留著我的太后之位,明里暗裡都護著我。

可權臣當道終究不是正統, 阿晏自幼便是個心機深藏的孩子,後來他羽翼漸豐,自己扶植起了一批朝臣相抗衡, 竟漸漸也滅了肖家的大勢。若放在左琮在位時, 我如何也想不到肖國公最終會告老還鄉。

那是阿晏難得與我主動聊起左琮:「父皇那時便想這般做了,倘若父皇不早早駕崩,與兒子一樣籌謀二十餘年,也能運籌帷幄至今日的局面。」

原來不止在我這裡, 在阿晏那裡, 左琮也是一個很好的人。

是啊, 彈指一揮,我的阿晏都已長到了左琮與我初見時的年紀。清河也嫁了一個她心儀的駙馬,育有兩兒一女, 最小的都已會圍著我叫「皇祖母」了。

該當是很好了,像我這樣的人。

像我這樣的人生。

隆冬的傍晚我在鏡前呆坐, 是一陣刺目的反光將我驚醒。我下意識回頭,攔住了放簾幕的絹兒, 「且等就寢了再放罷。」

是那滿山的燈火。是那年我一句話,便讓左琮興師動眾造出來的燈山。

月色灰濛濛, 可朝暉宮始終明明如晝。多可笑呢,他連提早寫好的遺詔里都在偏寵我, 說從此朝暉宮便賜予我獨居至壽終,燈山也不得裁撤, 一應如舊。

我走到窗邊,仰頭看那漫山遍野的八角宮燈。再垂首,已是淚流滿面。

可是那個陪我看這月色燈山的人已經不在了。

那個站在雪地里像一簇高揚的焰火,執著於嚇哭我、看穿我以及唯一一個愛著我的人再也不會出現了。

可惜到最後,他也沒能得到任何人的愛。畢竟在這裡,癲狂的人多天真, 他想要的那些東西,從始至終都不會有。

終是黃粱一夢,深宮埋骨。

文/鴻蒙

備案號:YXXBqNj3md7B4rCybrQezF3E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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