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回家後,他給我三天時間。
讓我出門打工。
弟弟知道這件事,偷偷去找大伯。
他懇求大伯讓我讀書。
大伯不願意,用沉默回答。
離家那天,天空下著小雨。
我走在泥濘的小路,想起媽媽離開那晚。
她是不是也順著這條路逃跑。
那時她開心嗎?
坐在客車,透過窗戶。
我看見層層疊疊的大山。
原來跑出去這麼困難。
我未成年進廠工,被猥褻,被欺負。
拿到第一筆工資後。
我才知道 130 元的學費其實很少。
爸爸賺得到這筆錢,他只是單純不想讓我讀書。
工作前幾個月,我還有讀書的期盼。
想著也許存了點錢,就可以回去上學。
但想起在老家的弟弟,我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要拚命工作,把錢寄給弟弟。
工作第二年,我頭一次回家。
大伯打電話給我:
「你弟弟要輟學,你勸一勸。」
我著急慌忙趕到家,弟弟將自己縮在房間。
聽見是我敲門,他才願意見我。
他用袖子擦眼淚,「姐,我不想花你的錢讀書。」
弟弟瘦成了竹竿。
他把一個小鐵盒子掏出來。
裡面全是我寄給他的生活費。
我雙手顫抖,把盒子塞進他懷裡。
瘋了一樣打他。
「你讀書才有出息!」
他咆哮:「大伯說願意借錢讓我讀書,但不讓你讀書!」
「我不想花他們的錢!」
我心涼下來。
大伯深深嘆了一口氣。
「孟孟是我江家唯一的兒子,我總不能不管他吧!」
弟弟拿起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奪門而出。
我猛地回神,追他。
「聽話,去上學。」
他把盒子扔給我,倔強擦掉眼淚。
「姐,如果媽媽在,她會讓你讀書。」
「我討厭這個家。」
「你讓我走吧。」
我怔怔站在原地,他的背影越來越遠。
家裡所有人都ƭũ̂ₖ攔不住他。
懷裡的小盒子,在此刻比山石還沉重。
弟弟性子急,吃了不少苦。
二十年了,我們仍舊在社會底層。
拿著月三千的工作,毫無出息。
看見他被重物壓紅的肩膀,我無數次責怪自己。
如果當初強迫他讀書。
他的命運會不會改變?
7
媽媽知道我們的過去。
長長嘆氣。
「都怪媽媽,你們肯定吃了很多苦。」
我故作輕鬆:
「沒什麼,都過去了,我們現在很健康。」
她不知道從哪裡得知我有孩子。
問話的語調十分謹慎:
「你和你老公怎麼樣?他對你好嗎?」
想起已經分開半年的前夫,我有一瞬間恍惚。
「沒有家暴,我們沒領證,已經分開了。」
「孩子隨我姓,上我的戶口。」
她嘆氣:「那就好,不然你被他拖累一輩子。」
媽媽小心翼翼問我:
「甜甜,我們可以見一面嗎?」
我手心顫抖,重重喘氣。
仍舊沒做好準備。
「再等等吧,我最近工作有點忙。」
其實我騙她了。
我早就辭職,沒有工作。
她悵然若失:「好,我可以等你。」
我藉口做飯,不再回復她。
門鈴突然被按響。
我猛地一抖。
女兒抽上小板凳,湊近貓眼。
她小聲說:「是外公。」
我後背生寒,深吸一口氣,走到門口。
「爸,你來幹什麼?」
貓眼裡的他穿著一身工服,臉色灰白。
「開門,你媽找你沒有?」
我搖頭:「沒有。」
他重重拍門。
「給老子開門。」
女兒瑟縮在我懷裡,怯怯看我。
ŧų₍我喉嚨艱澀,「我們要睡了。」
爸爸不管不顧,堅持拍門。
鐵門發出哐哐的迴響聲。
鄰居給我發消息,暗示我處理一下。
我揉了揉太陽穴,打開了門。
爸爸大步進來,也不換鞋。ţū⁽
泥鞋踩在瓷白地磚上,留下一深一淺的痕跡。
他的腳步聲敲擊我的耳膜。
爸爸先是掃視屋內一圈。
「小李不在嗎?」
我沒敢告訴他,我和李陽已經分開了。
他斜睨了我一眼,熟練翻找家裡的抽屜。
「借我一點錢,回頭給小李說一聲。」
我心臟砰砰跳動,阻止他:
「爸,沒有錢,你孫女馬上要讀小學了,我要準備學費。」
他渾濁的眼睛掃過女兒,滿不在乎:
「讀什麼書,跟你一樣,在家裡待ṱú₋著就好。」
我怔怔站在原地。
他翻了一圈,沒找到錢。
「給我轉兩千。」
我沉默不吭聲。
爸爸皺眉,抬手作勢要打我巴掌。
生理恐懼讓我不敢還手。
我慣性捂住臉,緊緊閉上眼。
那一巴掌卻沒落下。
女兒擋在我身前,小臉倔強:
「不許打媽媽!我要告訴爸爸!外公你又欺負媽媽!」
我爸臉色難看,青一會兒白一會兒。
他還是懼怕李陽。
「有你媽的消息告訴我。」
直到他摔門離開,我才軟著腿,坐在沙發上。
眼淚無聲落下。
女兒輕輕為我拭去淚水。
「媽媽,不哭啦。」
我恨自己這副窩囊樣。
無論內心演練多少次自己要反抗。
面對這種情況,我仍舊無法克服心裡陰影。
螢幕閃過李陽的消息。
【你爸去找你了嗎?】
【復合吧,除了我,沒人可以保護你。】
我打字的手都在顫抖。
【滾。】
隨後迅速將他拉黑刪除。
8
牆上還掛著我們二十歲拍攝的照片。
兩人青澀曖昧地靠在一起。
彼此我才懷女兒三個月。
我們在奶茶店初見。
李陽是個大學生,熠熠生輝。
我只是奶茶妹。
爸爸從老家追到店裡打我,要求我給錢。
是他攔下,護住我。
李陽臉頰上有細小的傷口。
「很疼吧,快逃跑,他不是個好爸爸。」
他深情地捧住我的臉。
「我永遠愛你,你的傷疤由我撫平。」
他在下雨天擁抱我,給予溫暖。
我將他當成精神寄託。
甘心為他懷孕。
未到合法年齡,我們沒有領證。
甚至連酒席都沒辦,更別提彩禮三金。
婆婆笑著說:「孩子生了就補辦婚禮。」
可直到女兒三歲。
我期待的婚禮還是沒來。
先到來的是李陽冷嘲熱諷。
他嫌棄我跟不上社會潮流,只知道做家庭主婦。
「你讀書少,跟我沒有共同話題。」
「你穿搭太土了,我都不好意思帶你去同學聚會。」
我也曾和他吵架,但他擅用冷暴力。
我一說話,他就背對我,自顧自玩手機。
在外他是愛妻人設。
對我貼心照顧,公開對我爸下威風:
「老丈人,你以前打過小甜,以後這種事就別做了!」
爸爸欺軟怕硬,立刻笑呵呵點頭。
我靠著李陽過了一段安穩日子。
直到他開始不回家,和朋友花天酒地。
回家的衣服從沒幹凈過。
永遠沾滿酒味和燒烤味。
我勸他:「少喝點酒,對身體不好。」
他重重推開我。
「滾,怎麼跟你媽一樣窩囊。」
我感受到手腳刺骨地冰冷。
他用我曾告訴的隱秘傷痛。
毫不留情刺破我的尊嚴。
女兒躲在角落,眼裡蓄滿淚水。
李陽面無表情:
「都說沒媽的孩子,心裡有缺陷。」
「我都後悔跟你結婚了。」
我渾身顫抖,大口大口喘氣。
瘋了一樣直起身,拿起茶几上的煙灰缸砸他。
當場見血。
李陽齜牙咧嘴,不敢置信地盯我。
婆婆著急忙慌跑出來,指著我的鼻子罵:
「滾出去!這是我家!」
我呆呆站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一隻小手拉了拉我的袖子。
女兒小臉濕潤:「媽媽,我們走吧。」
我抱緊她,衝進臥室收行李。
來李家接近六年,我的東西竟然裝不滿一個行李箱。
婆婆破口大罵:
「滾出去,白眼狼養不熟!沒媽就是沒素質!」
深夜,我拉著女兒,在街上瞎逛。
我學歷不高,收入低。
幾乎所有工資都補貼家用。
此時竟租不了一間房子。
四處燈火通明,卻沒有我的家。
偶然撞見一對母女親昵互動。
我崩潰大哭。
弟弟給我打電話。
女兒接通後,磕磕巴巴說完全部經過。
下一秒我就收到了弟弟的轉帳。
【姐,去找個家。】
淚水掉在螢幕上。
我怎麼擦,也擦不幹凈。
我租個房子,帶著女兒開始單親生活。
索性我和李陽沒有領證,女兒在我戶口上。
他一直糾纏我,也沒有實質傷害。
9
我時常在深夜驚醒。
循環往復,回憶起媽媽離開的那晚。
只是翻個身,枕頭就被打濕了。
我曾經盼望她能想起我。
哪怕給我打個電話,偷偷和我見一面。
二十年時間。
我沒有等到她的任何消息。
甚至懷疑她們早就死了。
弟弟給我發消息。
「姐,媽媽和我聊天了。」
「她說想和我見一面。」
我吸了吸鼻子,下定決心:
「見一面吧。」
媽媽很欣喜,反覆確認時間是三天後。
短短三天,我沒睡一個好覺。
不停翻看我們的全家福,在腦海里勾勒她們現在的樣貌。
模擬相見時的突發情況。
帶著女兒坐在餐館裡時,我還是感覺不真實。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門口進來一個人影。
居然是李陽。
他臉色陰沉,「江甜,你在這裡?」
我面無表情。
「跟你沒關係。」
他一屁股坐在我對面,神情煩躁:
「你鬧夠了嗎?什麼時候回家?」
「你除了我,沒有其他親人了。」
我咬緊牙關。
「滾!」
他伸手拽住我的領口,壓低聲音:
「別逼我跟你爸一樣打你。」
我心口酸澀,雙手顫抖。
一隻乾枯的手,突然橫在我們中間。
「你是誰?為什麼欺負我女兒!」
10
我猛地抬眼,看見她微胖矮小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