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每晚噩夢連連,得知我善調香,皇后特地將我派進東宮。
剛見面,蕭景珩嗤笑著打翻一堆瓶瓶罐罐:
「這玩意兒能治好孤的失眠之症?騙鬼呢?」
我沒說話,默默把各種香料放進香爐,結果他果真一覺睡到天亮。
就這樣,我伺候蕭景珩八年。
離宮前一晚,太子突然紅著眼抱住我:
「小喬,孤離不開你,做孤的側妃好不好?」
我心一軟,最終求姑姑劃掉了我的名字。
可見到明艷張揚的未婚妻,蕭景珩卻後悔了:
「還沒娶妻就納側妃,准太子妃會難過的。」
一眾宮人爭著看我笑話,除了龍椅上的那位。
月夜下,九五至尊的帝王向我伸出手:
「其實除了太子,你也可以選別人。」
1
東宮正殿里,太子蕭景珩正被一眾王公貴族簇擁著敬酒。
就在昨日,聖上為太子賜婚。
准太子妃,是太傅家的嫡女孟書瑤。
「殿下好福氣啊,這未婚妻可是上京第一美人。」
「那可不?孟書瑤可是滿京兒郎的皎皎明月。殿下,恭喜了!」
蕭景珩仰頭飲盡杯中酒,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喜色。
我站在角落,靜靜望著他。
我該為他高興的。
能娶到心儀的姑娘,可謂喜事一樁。
可一想到昨日蕭景珩見到孟書瑤的目光,我心裡突然悶悶的。
他自幼驕縱任性,下人都說他是魔丸轉世。
我精心伺候好些年,才得到他的心。
可再用心的愛,也不過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片刻後,他俊朗的面容因酒意染上薄紅。
那酒烈得很。
前些日子太醫才剛為他調理好腸胃,若是再犯胃疾……
我咬了咬唇,終究還是忍不住走上前。
「殿下,少喝些吧。」我輕輕拉住他的袖子,「這酒太烈,您前陣子胃痛剛好……」
聽見我的聲音,他猛地轉身。
看清是我時,竟像是見了鬼一般,踉蹌著後退半步。
他皺眉,語氣裡帶著幾分不耐和警惕:
「你過來幹什麼?」
眾人紛紛向我們看來。
我一怔,有些無措:
「奴婢……只是想勸殿下少喝些酒。」
他盯著我看了半晌。
忽然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將我拽到無人處。
「小喬。」他壓低聲音,神情複雜,「孤和朋友喝酒慶賀,你出現在這裡,不會是想逼孤納你為側妃吧?」
我渾身一僵,如墜冰窟。
他怎麼能這樣想我?
我不過是擔心他飲酒傷身,他卻以為……
我是為了側妃之位?
「殿下誤會了,」我喉嚨發緊,「奴婢只是……」
「夠了。」他打斷我,語氣不耐,「你怎麼那麼急呢?孤還未娶妻,若先納你為側妃,太子妃會難過的。」
「乖乖等著,別讓孤為難,好嗎?」
他的聲音很輕,我卻通體生寒。
我怔怔看著他,忽然覺得眼前的人陌生至極。
他好像忘了。
我是為了他,才留在宮裡的。
出宮前一晚,他紅著眼抱住我,哭著求我別走:
「小喬,孤離不開你,做孤的側妃好不好?」
這八年,我夜夜為他調香。
他得以擺脫夢魘,安穩入眠。
或許那晚的紅燭太亮。
又或許,他俊美妖冶的雙眸過於動人心魄。
蕭景珩的吻落下來時,我鬼使神差點了頭。
糾結一整晚,我最終求姑姑劃掉了宮女名錄上的名字。
我忽然想起昨日。
御花園裡,孟書瑤身著鵝黃紗衣,手持羽扇歡喜撲蝶。
那一張芙蓉面,明艷張揚,當真世間絕色。
連我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更別說蕭景珩。
他當場鬆開我的手,痴痴看向孟書瑤。
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蕭景珩。
驚艷的眼神里,寫滿了小心翼翼和疼惜。
.......
「殿下放心。」我緩緩鬆開攥緊的指尖,「奴婢絕不讓殿下為難。」
他神色微松,終於放下心來,恢復以往的矜貴冷傲:
「嗯,這才是我的好小喬。」
說完,他轉身離去,繼續和同僚推杯換盞。
我站在原地,心冷如冰。
宮女名錄上,我的名字已經被劃掉了。
沒了太子庇護,往後餘生,我該怎麼過?
2
我乖巧退到殿外。
夜風冷得刺骨,我感覺昏昏沉沉。
一個刻薄宮女斜倚在廊柱旁,譏笑著打量我:
「嘖嘖,都說人比天高,命比紙薄。」
「一個麻雀也妄想當鳳凰,你配嗎?」
我下意識想反駁。
喉嚨卻像是被什麼堵住,竟說不出一個字。
是啊,我配嗎?
或許被蕭景珩罩著的八年,我真的忘了自己是誰。
八年前,我不過是內務府籍籍無名的小丫鬟。
每日埋首於香料堆里,給各宮主子們準備香薰。
無人記得我的名字,更無人多看我一眼。
直到那日,我調的安神香陰差陽錯得了皇后青眼。
「這香倒是特別,聞著舒心。」
裊裊青煙繚繞間,皇后指尖輕點香爐,抬眸看我:
「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喬晚。」
皇后滿意點頭,當即將我分給東宮太子。
去的路上,嬤嬤低聲告訴我。
太子蕭景珩出生時便有弱症,常年睡不安穩。
及冠後更是噩夢連連,夜夜驚悸,精神一日比一日差。
太醫束手無策,皇后憂心如焚。
「娘娘瞧你調的香好,這才讓你去伺候太子。」嬤嬤嘆了口氣,「若真能解了太子的症,便是你的造化。」
踏入東宮第一刻,還未見到太子,便聽見內殿傳來撕心裂肺的吼聲。
「滾,都滾出去!」
宮人們倉皇退出來,個個面色慘白。
我小心翼翼探頭。
只見殿內一片狼藉。
蕭景珩披頭散髮,正死死掐著太陽穴,痛苦地蜷縮在榻上。
那是頭風發作的模樣。
長期睡不好的人,大多會落下這毛病。
我深吸一口氣,抱著香料跪到他榻前。
他猛地抬頭。
「你是什麼東西?」他一把打翻我手中的瓷瓶,「滾,孤不需要這些沒用的玩意兒!」
聽說我是皇后指給他的調香師,他滿眼都是譏諷:
「這玩意兒能治好孤的失眠之症?騙鬼呢?」
我跪在滿地狼藉中,悄悄看了看他的眉眼。
眼下青黑,唇色蒼白。
這是肝火鬱結、心神不寧的脈象。
我取出甘松,安息香。
又添了一味白檀,在香爐中細細調勻。
青煙裊裊升起時,他捂著腦袋踹翻案幾:
「滾出——」
話音戛然而止。
他鼻翼微動,暴戾的神情忽然凝滯。
半個時辰後,這位向來在榻上輾轉反側的太子,竟蜷在織金地毯上睡著了。
羽睫垂落間,他呼吸平穩勻長。
「天爺啊,」老太監撲通跪地,渾濁的眼裡湧出淚來,「十年了,老奴第一次見殿下睡得這般安穩……」
當夜我守在他榻前,換了三次香方。
子時的沉香寧神。
丑時的菊花清心。
寅時的乳香定魄。
晨光熹微時,他伸著懶腰醒來,眼底竟有一絲孩童般的茫然。
皇后聞訊趕來,大喜:「賞!重賞!」
我不僅得了黃金百兩,還成了太子的貼身丫鬟。
皇后走後,太子瞥我一眼,又飛快移開視線。
他輕輕咳了咳,語調還端著往日的驕矜:
「你還真有幾把刷子。」
「罷了,就依母后的,留下伺候吧。」
我伏地謝恩,沒看見他耳尖泛起薄紅。
東宮老人說,太子自出生起,便不受皇上喜歡。
雖然他有著太子的名號,可皇上真正看重並親自教導的,是其他宮妃生的六皇子。
而太子每次見到皇上,都要被斥責一通。
長久以往,太子心性有些古怪暴戾。
大家都怕他。
但我知道,表面上任性驕縱的他,私底下是個黏人的稚子。
他常赤著腳衝進香室,不由分說拽我手腕:
「喬晚,孤的頭風又發作了,頭疼得很。」
我無奈攤手:
「奴婢只會調香,不會……」
話音未落,他竟紅著眼將我按在榻上。
墨發鋪滿我膝頭,少年美得像瑤池仙子。
下一秒,他抓著我的手按在太陽穴,一臉滿足歡喜:
「你按按孤,頭就不疼了。」
其實捫心自問,蕭景珩對我蠻好的。
這八年,他對誰都吊兒郎當的。
只有在我面前,他才收斂一些。
剛進東宮時,東宮的嬤嬤欺我是新人,總明里暗裡使喚我。
那日春寒料峭。
我蹲在井邊浣洗衣裳,十指凍得通紅。
忽然一件狐裘兜頭罩下,帶著熟悉的沉水香。
「誰准你使喚她的?」
蕭景珩一腳踹翻洗衣盆,水花濺了嬤嬤滿身。
老婦人嚇得跪地求饒。
他捏著我冰涼的手腕,眼底燒著怒意:
「你記住,小喬是孤身邊的丫頭。」
「讓孤的丫頭伺候你這個老婆子,你活得不耐煩了?」
嬤嬤面如土色退下後,他忽然神色彆扭塞給我一個鎏金手爐。
春日融融,我和他四目相對。
他劍眉星目,鼻樑高挺。
連發怒時緊抿的雙唇,都透著矜貴。
陽光落在他蹙起的眉間,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或許是陽光太暖。
我抱著暖暖的手爐,心頭忽然漏跳一拍。
自那以後,我在東宮再沒受過半點委屈。
除了調香和為他按摩頭疾,我甚至閒得能整日看話本子。
東宮的膳食極精細。
水晶蝦餃、櫻桃酪、火腿鮮筍湯……
不過半年光景,我原本瘦削的身子漸漸豐腴,竟養出了纖纖楚腰。
而蕭景珩看我的眼中,也逐漸多了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欲色。
.......
就在這時,一個小丫鬟幸災樂禍過來:
「准太子妃讓你去偏殿。」
「聽說你最會照顧人,准太子妃專門吩咐,讓你為她洗腳呢。」
3
東宮寢殿內。
珠簾輕晃,燭火搖曳。
我端著銅盆站在殿外,聽著裡面傳來女子嬌俏的笑聲。
透過半掩的紗幔,我看到蕭景珩正與孟書瑤倚在貴妃榻上。
她半靠在他懷裡,指尖把玩著他的發尾。
而他縱容地低頭,任她嬉鬧。
下人說,她是來討要太子畫作的。
可我知道,她不過是想見太子罷了。
深吸一口氣,我垂眸踏入殿內。
孟書瑤今日一身紅衣。
更襯得她膚若凝脂,明艷不可方物。
我第一眼瞧見她時,也不由被她的美貌怔住。
她餘光瞥見我,唇角勾起一抹譏誚。
下一秒,她忽然湊到蕭景珩耳邊:
「景珩哥哥,你剛才說什麼?我沒聽見。」
蕭景珩背對著我,聲音里滿是寵溺:
「孤說,能娶到你,孤是天下最幸運的男子。」
「有你一人足矣,為了你,孤此生不再納妾。」
心口像被打了幾拳,鑽心地疼。
孟書瑤撒嬌晃著他的手臂,嬌俏開口:
「哎呀景珩哥哥,給咱們洗腳的丫鬟來了。」
蕭景珩這才回頭。
目光與我相撞的瞬間,他臉色驟然一白。
他幾乎是本能地從孟書瑤身上起身,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怎麼不通報一聲?」
我平靜地跪下,從宮人手中接過木盆:
「奴婢知錯。」
隨後,我跪在孟書瑤腳邊,為她褪去鞋襪。
她的腳白皙如玉,上面染著鮮紅的蔻丹。
哪像我十指粗糙。
就連手腕上,還有調香時燙傷的痕跡。
蕭景珩一直盯著我。
他目光灼灼,像是要從我臉上看出些什麼。
可惜,我神色如常。
他眼中驀地閃過一絲失望。
就在這時,孟書瑤忽然「哎呀」一聲,猛地踢翻木盆:
「不成器的東西,想燙死我嗎?」
溫水潑了我一身。
衣裙濕透,髮絲狼狽貼在臉頰上。
其實水根本不燙,我專門加了些冷水。
蕭景珩猛地站起身:
「夠了!」
孟書瑤立刻噘起嘴,眼眶泛紅,一臉委屈望著他。
他僵在原地,最終只是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對我揮了揮袖子:
「下去吧。」
就在我即將踏出殿門時,他突然喊住我,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小喬,孤剛才……」
我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他沉默片刻,最終自嘲般冷笑一聲:
「罷了,下人就是下人。」
「和你說不通,下去吧。」
我點頭準備退下時,孟書瑤忽然打開了案几上的錦盒。
裡面,是那幅工筆畫。
畫中少女醉臥花間,海棠落滿衣襟——正是當年蕭景珩為我所作。
她目光掃過我,又看向畫,忽然冷笑:
「這上面是誰啊?」
「太醜了,燒掉燒掉!」
話音剛落,她直接將畫投入炭盆。
4
火焰「轟」地竄起,吞噬了畫中人的笑靨。
蕭景珩瞳孔驟縮,本能撲向炭盆救畫。
就在手指離火舌只差一寸時,孟書瑤突然拽住他的衣袖:
「景珩哥哥!」
她捧住他的臉,強迫他看向自己。
一雙美眸似有秋水波光,我見猶憐:
「你睜大眼睛看看,我才是你的太子妃呀。」
「難道畫中人,比我還美嗎?」
蕭景珩的手僵在半空。
我苦笑著退下。
跨出門檻的瞬間,正燃燒的一角宣紙飄到我腳邊。
畫中人的衣角尚未燒盡,似乎在嘲笑我:
看啊,這就是你八年的真心。
當晚,月圓如鏡。
萬籟俱寂下,我登上了皇城最高的塔樓。
夜風獵獵中,我想起那幅工筆畫。
去年盛夏,我在海棠樹下偷懶小憩。
醒來時,發現身上蓋著件玄色外袍。
是蕭景珩的衣裳。
「醒了?」
他不好意思撓頭,遞來幅美人圖。
宣紙上,碧色羅裙的少女酣睡花間,蝶繞香鬢。
我怔怔撫著宣紙,忽然笑著逗他:
「殿下畫的是我?」
「別自作多情!」他猛地別過臉,喉結滾動,「是這海棠開得好,孤順手添個人罷了。」
說罷就要搶畫。
我忙咯咯笑著,藏在身後不給他。
他急得去夠,卻不慎將我圈在懷中。
霎時四目相對。
我聞見他衣襟上的龍涎香,聽見他驟然急促的呼吸。
他心跳得厲害。
下一秒,他忽然伸手摘落我發間海棠:
「傻丫頭,髮髻都亂了……」
後來,那幅畫被他強行「沒收」。
為他整理書案時,我才發現裝裱在錦盒中的那幅畫。
上面寫著八個小字:
「願卿如蝶,常棲吾懷」。
.......
一陣冷風襲來,枯葉落在我肩上。
我突然想起去找內務府姑姑,讓她劃掉出宮名錄上我的名字時。
她再三問我:
「小喬,將希望寄托在一個男子身上,是頂頂危險的事。」
「你,當真想好了?」
當時我滿心歡喜,重重點頭:
「好姑姑,我想好了。」
「太子他心裡有我,我信他。」
原來年少情深,也可以走到相看生厭。
「後悔嗎?」
我對著虛空輕問。
自然是後悔的。
後悔為他徹夜調香落下咳疾。
後悔推拒出宮的機會。
更後悔信他許我將來的鬼話。
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宮裡人拜高踩低的嘴臉,我比誰都清楚。
只怕往後,我要吃盡苦頭了。
冷風灌入肺腑,忽然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濃郁的龍涎香隨風襲來。
我詫異回頭,正對上一雙深不見底的雙眸。
九五至尊的帝王一身明黃,站在我的身後。
我猛地退後一步。
他向前一步,對我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