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顫抖,像是受了極大的傷。
「為什麼?喬晚,你怎麼可以?」
下一秒,他惡狠狠看向蕭淵,眼中布滿血絲:
「父皇,她是東宮的丫鬟,是兒臣心愛的女人,你怎能奪走你兒子的女人?」
蕭淵卻輕輕笑了。
他修長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撫過我的髮絲,眼底帶著居高臨下的憐憫:
「天下的女人都是朕的。你不服?」
燭火噼啪作響,殿內死一般寂靜。
蕭景珩攥緊拳頭,指節泛白。
最終卻頹然鬆開。
他低下頭,像是萬般不情願:
「兒臣……不敢。」
蕭淵淡淡開口,似是料到他不敢反抗:
「過幾日就要成婚了,穩重點。」
「退下吧。」
蕭景珩退下時,腳步踉蹌了一下。
11
蕭景珩跌跌撞撞衝出勤政殿。
他死死攥著拳頭,一下打在古樹上。
手上頓時鮮血淋漓。
「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機械地重複著,眼前不斷閃現方才的畫面。
父皇的手扣在她腰間,兩人唇齒相依。
「嘔——」
胃裡翻江倒海,他突然彎腰乾嘔起來。
近侍慌忙上前攙扶,卻被他一把推開。
「滾,都給孤滾!」
他赤紅著眼沖回東宮。
所過之處瓷器玉器,盡數砸得粉碎。
他跌坐在軟榻上,目眥欲裂。
「騙子!」他抓起榻上的皎梨妝匣狠狠摔向牆壁,「你說過永遠只伺候孤的!」
喬晚,明明是他的!
去年寒冬,他染了風寒高燒不退。
是喬晚徹夜不眠地守在榻前。
他嫌藥苦打翻藥碗,她就一勺勺哄著他喝。
他頭疼得發狂,她就讓他枕在腿上輕輕按揉。
恍惚間,他仿佛看見八年前的小宮女。
有次雨下得特別大。
她抱著香粉匆匆跑來。
見她寧願自己淋濕,也不願濕了香粉。
他一時興起扔給她一把傘。
她仰起臉沖他笑,眼睛裡落滿了星光。
而現在,那雙眼正望著另一個男人。
「為什麼,為什麼父皇要這麼對我……」
「從小到大,他沒有抱過我,沒有愛過我。如今我唯一最愛的女人,都要搶走。」
「蕭淵,這到底是為什麼?!」
小太監趕緊上前捂住他的嘴。
他抓起案上的烈酒一飲而盡。
朦朧中,他好像看到喬晚的人影。
「殿下該用安神香了。」
她總是這樣輕聲提醒。
「對了,安神香……」
他一通翻箱倒櫃,終於找出喬晚留下的最後一份香丸。
熟悉的甘鬆氣息瀰漫開來。
可他卻再也不能平靜。
相反,聞到熟悉的香氣,他只感覺頭疼欲裂。
他發狂般將香爐砸向殿門。
火星四濺中,孟書瑤正巧提著裙擺邁進來。
「景珩哥哥?」她驚惶地睜大眼,「這是怎麼了?」
「出去!」他抄起硯台砸在她腳邊,「若不是你,喬晚也不會走。」
孟書瑤嚇得跌坐在地。
「殺了你們……」他滑坐在地,「更孤坐上皇位,孤殺了你們……」
醉意混著恨意翻湧而上。
他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下一秒,他推開孟書瑤,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12
當天,我被封為婉貴人,賜居月華宮。
侍寢的轎輦行至半路,一道黑影突然攔在路中央。
「喬晚!」
蕭景珩一身酒氣,竟直接掀開轎簾闖了進來。
他死死攥住我的手腕,聲音哽咽:
「明明再等等……等我哄好孟書瑤,你會是孤的側妃。」
他呼吸粗重,酒氣混著眼淚砸在我臉上:
「你就那麼按耐不住性子?」
「他是我的父皇啊!勾引我父皇,你的心不會痛麼?」
我靜靜看著他,內心竟毫無波瀾。
「從今日起,我就是你的母妃了。」
「太子殿下,請自重。」
太監們立刻上前將他拉開。
他掙扎著,哭號著,像個撒潑的孩子:
「喬晚,你會後悔的!」
我沒有回頭。
13
勤政殿外,我穿著新制的宮裝緩緩走近。
淡粉色的紗裙上繡著銀線梨花,發間只簪一支白玉梨花步搖。
聽內務府說,蕭淵挑了好久,才選中這匹料子。
「娘娘,奴才去通報……」小太監躬身道。
我笑著搖頭,悄悄走了進去:
「不必,本宮想給皇上一個驚喜。」
殿內傳來低語聲。
「殿下此招,真是聰明絕頂。」是老太監諂媚的聲音。
蕭淵嗓音清冷,帶著我從未聽過的冷酷:
「皇后和侍衛偷情的野種,朕養了這麼久,如今也該收網了。」
我渾身血液瞬間凝固。
皇后和侍衛偷情?
野種?
他們指的是……蕭景珩?
「孟老太傅結黨營私,不把朕放在眼裡,」他的聲音帶著譏誚,「朕就把他女兒許配給假太子,一網打盡。」
老太監奉承道:
「皇上真是棋高一著。不僅能贏假太子,還能讓他心愛的女人對皇上獻上真心……」
蕭淵笑著拍了拍他的肩:
「殺人誅心,朕一向如此。」
再往後的話,我已經聽不清了。
耳邊嗡嗡作響,眼前一陣陣發黑。
我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嘗到血腥味才回過神來。
「告訴皇上,」我強忍著平靜低聲對小太監開口,「本宮身子不適,怕是來了癸水,不能伺候了。」
「還有,千萬不要說我來過。」
14
回宮的路上,冷風如刀。
我卻感受不到冷。
所有的疑惑突然有了答案。
蕭景珩的身世,蕭淵刻意的溫柔。
所謂藏書閣的偶遇,教我彈琴時的耐心。
甚至他含住我指尖時,眼底的憐惜……
都是假的。
不過是一場精心設計的棋局。
我跌跌撞撞回到月華宮。
推開所有宮人,我孤孤單單坐在院子中央。
原來在深宮裡,真心是最可笑的東西。
說來也怪。
我明明是那麼熱愛自由的一個人。
每次,當我奔向所謂的愛時,一定會失望。
我坐在庭院的海棠樹下,仰頭望著被宮牆切割成四方的夜空。
我徹徹底底倦了。
其實,我也可以假裝。
假裝蕭淵還是那個溫柔帝王,假裝不知真相。
可一想到枕邊人的心思深不可測,我後背隱隱發涼。
我終於承認一個事實。
我不適合這裡。
就在這時,宮女的竊竊私語隨風飄來。
「聽說長公主要去西域和親了。」
「可不是,陪嫁的宮女有二十多個呢,誰願意去那種苦寒之地?」
「要是我,我就中途偷跑。雖然危險,但至少不用去西域……」
我醉眼朦朧地望過去。
幾位宮女提著燈籠匆匆走過。
我忽然笑了。
15
次日清晨,我在榻上醒來,頭痛欲裂。
「娘娘,皇上昨夜來看您,見您醉了,就沒驚動。」宮女捧著鎏金托盤跪在榻前,「這是皇上賞的南海珍珠,還有新貢的雲錦……」
我別過頭,示意她放下。
事到如今,我不需要他的虛情假意。
我不得不承認一個真相。
在這深宮,誰都靠不上。
除了自己。
窗外,一隊鴻雁正掠過天空,向宮牆外的遠方飛去。
三日後,長公主出嫁。
宮門大開,我低著頭跟在陪嫁隊伍最後。
今日,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長公主身上,沒人注意一個不起眼的宮女。
這是我最好的機會。
眼見宮門近在咫尺,我深吸一口氣。
我沒有回頭。
直到一隻腳踏出宮外,我才終於大膽看向這四方天地。
還好,一切都不算晚……
1
一個月後,蕭景珩和孟書瑤成婚。
可大婚當日,孟家因謀反,滿門抄斬。
而他也終於得知自己的身世——皇后與侍衛的私生子。
他終於明白蕭淵多年來的嚴苛與疏遠。
都是蓄謀已久的報復罷了。
當晚,蕭景珩跪地,聽著太監宣旨。
「太子蕭景珩結黨營私,意圖謀反,即日廢黜……」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扎進他的血肉。
可他已經感覺不到疼了。
他忽然笑起來。
他為了孟書瑤拋棄喬晚,如今孟家倒成了最先覆滅的棋子。
他突然為喬晚開心起來。
還好喬晚沒跟他,不然只怕也要受苦。
「喬晚......」
他無意識地呢喃著這個名字,有些恍然。
其實他早就愛上喬晚了。
八年前第一次見,他就喜歡上這姑娘的平靜淡定。
人人都說,他性情乖張。
可他是被逼的。
他的父皇看似溫和,實則對他極為嚴苛。
因為懼怕父皇,他整日整夜睡不好。
可他的小喬,像是拯救她的仙女,從天而降。
有她在,心裡永遠暖暖的。
可後來,他不知犯了什麼混,對孟書瑤一見傾心,還說了不少混帳話。
直到喬晚離開,他才如夢驚醒。
孟書瑤好看又如何?
他看幾天就膩了。
可他的小喬卻走了,還成了父皇的妃子。
世事如此滑稽,他哭著哭著笑了。
被幽禁的日子很難熬。
他聽說她——小喬失蹤了。
蕭淵派心腹翻遍整個皇城,連月華宮的海棠樹下都掘地三尺。
可惜,她就像人間蒸發一般,再無蹤跡。
他一邊為她擔憂,一邊整夜睡不著。
頭風發作時,他疼得用額角撞牆。
恍惚間,他總看見喬晚跪在榻前。
溫軟的手指按在他太陽穴上。
「殿下該用安神香了。」
幻聽越來越頻繁。
有時是她在簾外輕笑,有時是她在廊下哼小調。
可一掀開帳子,只有穿堂風嗚嗚地哭。
他快瘋了。
毒酒送來那日,正值初冬。
蕭淵還算仁慈。
皇后以死謝罪,只求給她兒子留個全屍。
看著毒酒,他毫不猶豫仰頭飲盡。
劇痛從喉管燒到五臟六腑,他竟覺得痛快。
這一生荒唐如戲。
唯一真心待他的人,卻被他親手推開。
「喬晚......」
鮮血從嘴角溢出,視線逐漸模糊。
恍惚間,他仿佛回到初見喬晚那日。
多好啊。
如果時光永遠停在那一刻。
2
「找!給朕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來!」
蕭淵一把掀翻御案。
奏摺紛紛揚揚灑落。
殿內宮人跪了一地,瑟瑟發抖。
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皇上。
他龍袍凌亂,眼底布滿血絲。
一向規整的發冠歪歪扭扭,哪還有半分九五至尊的威儀。
「陛下,月華宮已經搜了三遍……」
「再搜!」他暴怒地掐住太監的脖子,「她一個弱女子能跑到哪去?!」
半個月過去,皇城每個角落都被翻遍。
連枯井都派人打撈過。
可惜,還是沒有喬晚的影子。
蕭淵頹然坐在龍椅上,倦怠閉上眼。
原來玩弄人心者,終將被人心所困。
起初,蕭淵只想下一盤棋。
皇后和侍衛的私情,他早就知道。
皇后不愛他,他也不愛皇后。
娶皇后,不過是看上她母家的權勢,形勢所迫。
可她千不該萬不該,生下別人的賤種。
那年,他本想殺了襁褓中的蕭景珩。
可他感覺這遠遠不夠。
他恨皇后,恨這個孽種。
而他最擅長的,便是殺人誅心。
所以,蕭景珩滿月那日,他佯裝歡喜立下太子。
他故意驕縱他,訓斥他,將蕭景珩養成喜怒無常的性子。
他早就計劃好,等皇后的好兒子長大。
他再親手殺了他。
這是他對皇后最狠的報復。
畢竟,親手養大的兒子死在自己面前,皇后還想活麼?
這就是她藐視君威的代價。
這些年, 他無時無刻不在盯著太子的動靜。
他知道他有了喜歡的人。
那人叫喬晚, 是個小宮女。
他知道她調得一手極好的香, 長得也甚是清麗。
好巧不巧, 二人正好因為孟家千金有了矛盾。
小女兒家的爭風吃醋,他本一笑了之。
可轉念之間了, 他有了主意。
假太子年少輕狂, 說話不知輕重。
若他的女人移情別戀,愛上自己的父皇……
蕭景珩豈不要發瘋?
他想想就覺得痛快。
所以,他故意在城樓偶遇她。
那晚, 見她眼睛紅腫,像只受驚的雀兒。
他心裡想的, 全是怎樣利用這枚棋子。
他假裝耐心, 假裝溫柔。
直到那夜她端來桂花粥。
灶灰蹭在她鼻尖,像個偷吃的小貓。
他慢慢感覺有趣。
小貓兒一樣的女子, 逗弄一下也好。
他故意教她彈琴。
帶她看自己寫的詩。
欣賞她因驚喜而活潑靈動的雙眸。
她竟然真的信了,對他的顧忌越來越少。
她不像其他宮女那樣諂媚逢迎。
反而在他說「知音少」時, 偷偷紅了眼眶。
可漸漸地,事情脫離了掌控。
他開始有意無意想起她。
他沒想到, 她竟然猶豫要不要做自己的女人。
多少宮女幻想著爬上龍床, 一朝登高。
她卻跑了,跑了……
他是皇帝,想要一個女人,不過一句話的事。
可他真的期待,她能說出「我願意」這三個字。
這讓他有些恐慌。
自己明明是執棋者,怎麼卻成了失魂落魄的那一個?
他假裝一切平靜, 可心中卻亂得很。
她主動吻上來時,他腦中轟然作響。
少女的唇瓣柔軟得像四月櫻花,帶著梨花釀的甜香。
那一刻,他忘了計劃,忘了報復。
他只想把她揉進骨血, 狠狠蹂躪。
可她卻走了。
像只雀兒般飛走, 不留一片衣角。
此刻, 宮人們嚇得大氣不敢出。
帝王赤著腳, 在殿內來回踱步。
蕭淵突然靈光一閃。
是了,長公主大婚。
那日宮門大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鳳駕上……
「查,」他眼神駭人, 「長公主大婚時離宮人員的名冊,給朕一頁頁翻。」
3
一年後,揚州城。
春日陽光暖意融融。
我蹲在街邊整理花籃,新摘的梨花還帶著晨露。
是了,去西域的路上,我悄無聲息逃了出來。
雖然吃了些苦頭,但好在運氣不錯。
如今逃到揚州, 靠賣花過活,倒也餓不死。
「小娘子。」
身後突然響起一道溫潤如玉的聲音。
這聲音.......
我的心猛地一縮。
手一抖,梨花灑了滿地。
玄色衣袍立在春光里, 眉目如畫。
那人彎腰拾起一朵梨花,別在我鬢邊:
「那日你寫道,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不知現在,可還思君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