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算只是在廊下站著,頭上懸掛的燈籠都會好巧不巧地砸下來。
我將所有的委屈和怨氣,都化作了給他的霉運。
每每看他端莊的姿態被我打破,我都樂得合不攏嘴。
我更加執拗地進行著我的「報復」。
副將季松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終於忍不住上前,心疼地勸他。
「王爺,您近日這…實在太不順了!屬下還是再去尋幾個有道行的真人,來府里做做法事,祛祛晦氣吧?」
話音剛落,「啪唧」一聲,季松也摔了個四腳朝天。
「……王爺,要不還是把紅姑娘接回來吧,她陽氣旺,她在的時候,我都沒這麼倒霉過啊!」
【哼,晚了。】
蕭野卻坐在方才差點絆倒他的石階上,慢條斯理地拍打著衣擺。
「不必。些許小事,無需驚動外人。你先下去吧。」
季松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把話咽了回去,憂心忡忡地退下了。
眼下,庭院裡只剩下蕭野一人,以及他腕上的我。
他低頭,用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繩結。
【幹什麼!再摸放狗咬你!】
「摔也摔了,砸也砸了,茶也潑了。
「這下,總該開心了點吧?」
我纏在他腕上,猛地一顫。
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我的耳朵里。
「阿姐若在天有靈,看到有人因為她……這般折騰我,怕是又要罵我不知照顧自己了。」
【啊?那個女子是蕭野的姐姐?】
蕭野站起身,靠在廊柱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
「那支簪子,是我當年送她的及笄禮。她很喜歡,總說粉色珍珠襯她。
「那日看你頭髮亂了,忽然就想起來……就覺得,那樣的珠子,你戴著……應該也很好看。
「僅此而已。」
他頓了頓:「對不起,那天…其實…是因為…」
他沒繼續說,但我也明白。
【想道歉對吧~哼。】
下一秒,他的話急轉直下,帶著氣急敗壞的彆扭。
「…所以你算半個神仙,可也不是刀槍不入!若是被人捅成了篩子,本王還怎麼把你縫補回來?」
【嗯?】我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這說的是什麼話!哪有他這樣哄人的!】
一個「生氣」沒來及收回。
只聽牆外一聲犬吠,一條流浪大狗扒著牆頭就躍進來。
目標非常明確,它衝過去,朝著蕭野的屁股就狠狠一大口。
「……你、你怎麼還生氣啊!本王都說對不起了!」
蕭野手忙腳亂地去驅趕那狗,幾乎要哭出來。
我從角落慢悠悠走出來,對他做了個鬼臉。
「晚上務必自覺些,多帶點兒煞氣回來,否則小心我還放狗咬你~」
19
自那之後,蕭野整個人都開始變得古怪起來了。
他總會尋些由頭帶我去嘗新開的食肆。
甚至在我對著糖人眼饞時,也會默不作聲地買下塞進我手裡,再別開臉硬邦邦補一句。
「…順路買的,別多想。」
我也經常能撞見季松湊在他耳邊嘀嘀咕咕什麼。
兩人神情嚴肅,一見我過來,又立刻裝作無事發生,一個望天一個看地。
當我忍不住好奇問起,蕭野立馬又恢復那副欠揍的德行。
要麼用鼻音哼一聲,要麼就扔下一句「無事」搪塞過去。
盛夏酷暑,熱浪灼人。
季松極力提議去城郊的玄台湖散心,說那裡山澗清幽,最是涼爽。
到了地兒,果然是好風光。
水聲淙淙,溪流清澈見底。
我二話不說,踢掉鞋襪,光腳就踩進沁涼的溪水裡。
隨即,挽起袖子和裙擺,興致勃勃地彎腰開始徒手捕魚。
水花被我撲騰得老高,可那些魚兒卻總在最後一刻靈巧地從我指尖溜走。
「嘖。」一聲熟悉的咂舌聲從岸邊傳來。
蕭野抱臂站在那兒,一身玄色常服。
他嘴角噙著笑:「動靜這般大,是捕魚還是嚇魚?」
我的眼神立刻如飛刀般殺過去。
「怎麼,你又想體驗一下溪水沐浴的滋味了?」我晃了晃拳頭。
我不服氣地瞄準一尾銀魚,猛地撲了過去,卻忘了腳下卵石濕滑,身體瞬間失去平衡。
好在這時,一隻大手及時攥住了我手腕,將我拉回。
我驚魂未定地抬眼,正對上蕭野的眸子。
他似乎也嚇了一跳,呼吸微促。
四目相對不過一瞬,他像是被燙到一般,飛快地鬆開了手,迅速別過臉去。
「…看路。」
【哼,用得著他提醒?】
我暗自撇嘴,穩住心跳,嘴上卻不肯認輸:「要你管!有本事你捉給我看!」
他瞥我一眼,沒再說話,只是默不作聲地挽起了袖口,露出小臂。
他低下頭,靜立片刻,倏然出手。
再抬手時,手指間已穩穩捏住一尾拚命撲騰的肥魚。
「哇!你還挺厲害啊!」我立刻湊近前去,驚嘆毫不掩飾,「還真捉到了!」
蕭野手腕一揚,將那尾魚精準地扔進一旁的木桶里,濺起幾朵水花。
他語氣雖然平淡,可耳朵紅了:「…安靜些便能捉到。」
季松已在岸邊生好了火堆,青煙裊裊升起。
他瞅瞅我倆,咧嘴一笑,貓著腰蹚水湊近蕭野,用手擋著嘴,壓低聲音急急慫恿著什麼。
我狐疑地眯起眼。
蕭野沉默地站在溪水裡,過了好半晌,才轉過身看向我。
他的嘴唇張了又合,聲線又緊又干:「喂,你……」
「幹嘛?」我聞聲抬頭,等著他的下文。
「…你…晚上…」眼神飄忽,就是不看我。
最後憋了老半天,他竟然擠出一句:「……是想烤著吃,還是…燉湯?」
吃魚需要這麼嚴肅地討論嗎?
眼角餘光瞥見躲在岸邊樹後的季松。
他正拚命捶胸頓足。
他怎麼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樣子?
晚上,蕭野帶我一起去看皮影戲。
白色幕布上,皮影將軍正與仙子對峙。
戲台上,老藝人蒼涼的嗓音伴著鑼鼓點唱著。
皮影將軍:「俺這寒鐵盔甲冷似冰,沙場飲血心更硬!卻不知…仙子你那廣寒宮中,可有一絲人情暖?」
蕭野側過頭,開口點評:「這將軍倒是個莽夫,問得這麼直白。不知那仙子…會怎麼回答?」
幕布上,仙子衣袂飄飄,沒有開口。
我看得入神,順口便接:「既是廣寒宮,自然清冷得很。不過嘛…」
我眨了眨眼:「若那將軍真心來問,或許…也不是不能破例?」
我聽見身旁蕭野的呼吸似乎頓了一下。
他沉默片刻,又追問我:「那…若他願卸了甲冑,棄了兵戈,只求常伴仙子左右呢?仙子…會不會允他一個長生殿前、生生世世的諾言?」
這話問得…
都快不像戲文了,直白得連旁邊操作皮影的老爺爺動作都慢了一拍。
我猛地回過味來,扭過頭,恰好撞進蕭野來不及完全躲閃的目光里。
幕布上流轉的光影落在他的眼底,明明滅滅。
我心裡咯噔一下,忽然就明白了點什麼,臉上有點發燙。
我故意扭回頭去看戲,嘴角卻忍不住彎起來,學著那仙子的腔調,聲音輕飄飄地落下:「嗯…那得看他的誠意了。光說不練…可是連月宮的門都進不去的哦。」
話音落下,一聲笑意鑽進耳朵。
「…好,本王一定會的。」
20
入了秋,皇帝總算將國舅爺及其黨羽連根拔起,朝堂為之一肅。
塵埃落定,蕭野心情極好。
他特意吩咐下人買回一大堆我愛吃的糕點,擺滿了石桌。
晚風習習,他難得放鬆,酒一杯接一杯。
喝得多了些,眉眼間染上醺然的暖意,他連說話都帶上了點大舌頭的含糊。
眼神迷濛地看著我:「本王還、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
「萬瓏思。」
我看著他難得一見的憨態,忍不住笑了笑,捻了塊杏仁酥放進嘴裡。
「萬…瓏…思…」
蕭野咂摸了一下這三個字,重重地點點頭,像是要刻進腦子裡,「嗯,好名字!配得上你!」
看他這副與平日冷峻腹黑截然不同的模樣,我心情也愈發輕快,又多拈了幾塊糖糕。
「以後…」他大手一揮,身子晃了晃,「以後就跟著本王…本王保護你!」
他拍著胸脯,豪氣干云:「就是要那天上的月亮,本王立刻派人搭梯子給你摘下來!」
我被他的醉話逗得噗嗤一笑,只當是聽個樂子。
「等京中事了。
「帶你去北疆看看。不是打仗,是去看真正的塞外風光。那裡的天比京城高闊得多,夜裡星河低垂,伸手就能撈一把星星。」
他說著,還真的伸手向空中虛抓了一下,然後笑著看向我,像個分享秘密的少年。
「還有江南。」他手指無意識地在石桌上划著路線,「乘船順著運河而下,三月煙雨朦朧,兩岸都是杏花。你定會喜歡那裡的甜羹和軟糕,比京里的更細膩。」
他似乎覺得還不夠,又補充道:「若你嫌水路悶,咱們就騎馬去西邊,看看大漠孤煙。雖然蒼涼,卻別有一番壯闊氣象。我記得戈壁灘上有處綠洲,夜晚的泉水映著月光,溫潤得像塊玉……」
他絮絮地說著,從南到北,由東至西。
我托著腮,聽得入神,嘴角不自覺噙著笑。
其實,我心裡跟明鏡似的。
自打那日蕭野借著皮影戲,笨拙地表露心跡後。
這個問題就在我心底,折騰了我很久很久。
我到底喜不喜歡蕭野呢?
他這人,嘴巴壞得很,時常腹黑又毒舌,說出來的話能氣得人跳腳。
性子也倔,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彆扭起來能把自己憋死。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唯獨在與我相處時,那些稜角就好像都被悄然磨平了。
他會記得我貪嘴的每樣點心。
會在我闖禍後一邊冷著臉訓斥,又一邊不動聲色地替我收拾爛攤子。
【還是跟閻王爺辭職好了,我也該休息休息了。】
我正這麼想著,心裡莫名鬆快了些許。
「得去嶺南!必須去吃荔枝!」蕭野醉意上頭,興致勃勃喊著。
我的目光不經意地再次掠過他含笑的臉龐。
可是,就在他額心上方,突然出現了一行極淡的數字。
【煞氣累積值:99999/10000】
【怎麼會這麼快?怎麼都超了?】
我心口猛地一縮。
【明明…明明不是這樣啊…】
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划過我的腦海。
先前我為了幫他父親擋災,將那份沉重的厄運轉移到了他自己身上。
【閻王老爺!】
我慌忙在心底急切地呼喊,聲音都在發顫。
【那些……那些他替他父親擔下的厄運呢?期限到了會怎麼樣?會不會也……】
一個冰冷無波的聲音直接在我靈識深處響起。
【煞氣盈滿,功德消散之時,便是厄運反噬之始。】
【其所承受的災厄,將遠超凡人命格所能負荷之極限。】
【結局無非是——】
那聲音頓了頓,吐出最殘酷的判詞。
【非死即殘,魂飛魄散。】
【絕無幸理。】
21
我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糕點。
甜膩的滋味一瞬間變得有些發苦。
我深吸一口氣,望著蕭野醉意朦朧的側臉,聲音很輕:「蕭野,我就要走了哦。」
他依舊醉醺醺地趴在石桌上,呼吸均勻,想必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這樣也好。
我看著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這段時間過得……嘛,還算挺快樂的。」
「雖然跟在你身邊的這幾年,我好像總在讓你倒霉,踩狗屎、嗆涼水、摔跤破相……但關鍵時刻,我也算是你的半個小福星了吧?」
我試圖讓語氣輕鬆些。
「等我走了以後…你還會不會記得我呢?大概很快就會忘了吧。」
我頓了頓:「不過你一個堂堂王爺,將來什麼樣的絕色佳人得不到?怎麼會…怎麼會一直記得我這樣一根奇奇怪怪的紅繩呢。」
庭院裡只有風吹過的聲音和我低低的嘆息。
就在這時,醉得人事不省的蕭野忽然動了動。
他有些不安分,像是知道我要走了一樣。
我緩緩站起身,目光最後一遍細細掠過這間熟悉的屋子。
每一處都有我搗亂的痕跡,每一處也都殘留著他或無奈或縱容的身影。
深吸一口氣,我抬起頭:「閻王老爺。」
我的聲音很輕。
「我願意用我此番積攢的所有功德,一分不剩,全部拿去交換。
「換蕭野此生平安順遂,百歲無憂;換他從此開心快樂,再不必背負那些沉重的煞氣與厄運。
「所以。」我閉上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許下最後的願望,「請把他命格里本該承受的所有大災大厄,都轉移給我。由我,來替他承擔。」
話音落下的瞬間,我清楚地看見,蕭野額頭上那行即將滿值的數字,猛地跳動了一下。
緊接著,光華一閃,那數字消失了,驟然歸零。
我最後看了一眼他,轉身,毫不猶豫地推開房門,走入茫茫夜色。
22
回到地府。
眼前依舊是那片熟悉的的天,空氣里瀰漫著終年不散的冷清。
閻羅殿前,我垂著頭,像顆被霜打蔫了的小草。
功德簿上,我的名字後面,那欄曾經快要攢滿的數字,此刻明晃晃地亮著一個刺眼的——
零。
閻王老爺端坐高堂,翻著簿子,半晌,才從那堆卷宗里抬起眼皮,睨了我一眼。
「回來了?功德散盡,滋味如何?」
我癟癟嘴,沒吭聲。
他合上簿子,指尖在案上敲了敲:「罷了。看在你此番……也算全了一段因果的份上,本王再給你指條路。」
「地府不缺你一個遊手好閒的。去夙願司當差吧,幫著處理些陽間未了的執念,積攢功德也快些。」
我心裡還堵著那塊名為「蕭野」的大石頭,悶悶地搖頭:「不去。」
「為何?」
「累。」
我找了個最蹩腳的藉口,眼睛卻忍不住瞟向那能窺視陽間的孽鏡台方向。
閻王何等精明,哼了一聲:「不是累,是心裡還掛著那個凡人小子,怕去了陽間,觸景生情,更怕…忍不住去看他,擾他命數,對吧?」
我的心事被戳穿,鼻子一酸,把頭埋得更低。
閻王沉默了片刻,語氣緩了些許:「那便不去夙願司了。換個差事,去護佑司,不需你直面陽間紛擾,只需定時巡查,暗中護佑一些命格特殊、易招災厄的孩童平安長大便可。如何?」
我依舊搖頭,聲音帶著哭腔:「…誰也不想護佑。我就想待著……」
「胡鬧!」
閻王聲音沉了幾分:「地府不養閒魂!這已是最清閒的差事了!難不成你想去畜生道那邊幫著登記投胎?」
見我油鹽不進,他似是無奈地揉了揉眉心,最終拋出一個名字。
「罷了罷了…幾年前,南境邊陲,有個蕭姓小娃,天生煞體,易招邪祟,屢遭驚險,陽壽恐有礙…你若實在不願,本王便派別人去……」
蕭姓?南境?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抬頭,看向閻王,他老人家卻已低下頭,若無其事地批起了另一份卷宗,好像剛才只是隨口一提。
「……等等!」我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發緊,「那個孩子……他、他叫什麼?」
閻王筆尖未停,淡淡道:「卷宗在此,自己看吧。若願去,便即刻出發;若不願,休要再囉嗦。」
我顫抖著手,接過鬼差遞上來那捲薄薄的冊子。
緩緩展開,目光急切地掃過那寥寥幾行字——蕭野。
後面的字我已經看不清了。
只覺得眼眶滾燙。
不過怎麼回事…
怎麼回到他小時候?!
「我……我去!」
我攥緊了那捲宗,像是攥住了什麼失而復得的珍寶。
「閻王老爺,讓我去!這個差事,我接!」
閻王這才抬起頭,揮了揮手。
「速去速回。記住,只可暗中護佑,不可干涉過甚,更不可…讓他察覺。」
「是!」
我轉身,幾乎是飛奔著衝出了閻羅殿。
小蕭野,我來了。
(正文完)
番外
1
大祁二十四年,春。
蕭野六歲。
怕影響他往後的人生,我特地求閻王給我換了張臉,變了副模樣,悄悄摸到了他念書的學堂外邊。
扒著窗戶縫往裡一瞧,一眼就看見角落裡那個小小的人影。
他看著比周圍孩子都瘦小一圈,完全沒法想像他以後能長成那個威風八面的大將軍。
幾個穿得花里胡哨的紈絝小子正圍著他嘻嘻哈哈的。
「喂,豆芽菜!你真是蕭家的種嗎?一陣風都能吹跑了吧?」
「你爹娘是不是不要你啦?這麼久都不回來看看?」
「武將家的孩子,連木劍都拿不穩?真給你們家丟人!」
小蕭野梗著脖子,緊緊抿著嘴,那雙好看的眼睛裡明明憋著淚花,卻硬是仰著頭不讓它掉下來。
我看得心裡一抽,差點就沒忍住衝進去。
【這群小壞蛋!】
但想了想還是咬咬牙憋住了——
我不能明著插手太多。
中午下學,別的孩子一窩蜂跑了。
小蕭野慢吞吞走回自己的書案,伸手去拿他的小布包。
就在這時,我眼尖地發現,他那布包鼓鼓囊囊的,不太對勁。
他抖著手正要解開帶子。
我動作更快,在他完全打開之前,隱身「嗖」過去,迅速把整個布包連著裡面的東西一把拿走,只留給他一個空蕩蕩的桌案。
他愣住了,看著自己突然空掉的手,又看看桌子。
「鬼啊!」他尖叫著跑出學堂。
我抱著布包跑到學堂後頭的梨花樹下,打開一看,裡面是一隻小狗。
小狗一動不動的,身體都僵了。
明顯是被那幫壞小子弄死後故意塞進來的!
我心裡又氣又疼,小心地把小狗埋好,還折了支新鮮的梨花放在小土堆上。
隨即,我又趕緊打來水,把他空布包上沾的血污仔仔細細洗乾淨,趁他沒注意,又悄悄塞回了他桌洞裡。
做完這一切,我才鬆了口氣。
【小蕭野,好好長大吧~】
2
從那以後,我就經常「碰巧」遇到蕭野。
有時候是他被先生罰留堂,餓得肚子咕咕叫的時候,我「剛好」路過,塞給他一包還熱乎乎的桂花糕。
有時候,那群小壞蛋又想出更損的招數捉弄他。
我躲在暗處看得一清二楚,心頭火起,便又悄悄捻了個訣。
教室屋頂好幾片瓦突然挪了位,盛夏急驟的雨說下就下。
那幾個壞小子被淋了一身的雨,驚叫著跳起來,狼狽不堪。
這時候,我才不緊不慢地從廊下轉出來,手裡「正好」拿著一把多餘的油紙傘,遞給滿臉驚訝的小蕭野。
「姐姐多帶了一把,先借你用。快回家吧,這兒一會兒該變成水塘了。」
他開始還有點怕生,但小孩感覺最准,慢慢就知道我沒惡意,也願意跟我說話了。
有一回,他仰著小臉,特別認真地跟我說:「姐姐,你穿黃裙子真好看,像…像太陽一樣暖烘烘的。」
我愣了一下,笑著摸摸他的頭:「好呀,那姐姐以後都穿黃裙子來看你。」
他使勁點頭,那雙總是有點悶悶不樂的眼睛裡,終於有了點亮晶晶的光。
他越來越黏我,會偷偷把藏得皺巴巴的糖畫分給我吃,會結結巴巴地給我講先生教的功課,也會在被欺負後紅著眼睛問我。
「姐姐……我是不是真的很沒用?給爹娘丟人了?我以後……真的能像爹爹那麼厲害嗎?」
我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特別肯定地告訴他:「小野別瞎想,你現在只是還沒長大。等你長大了,肯定比你爹爹還厲害,會成為大祁最威風的大將軍,讓所有笑話過你的人都傻眼!」
他呆呆地看著我,好像被我的話鎮住了,小胸脯一鼓一鼓的。
過了好一會兒,他用力抹了把眼睛,重重地「嗯!」了一聲。
「姐姐,」他突然伸出小手,勾住我的小指頭,眼睛亮亮地看著我,「那…那你會一直看著我嗎?看著我變得那麼厲害?」
我看著他被夕陽照得亮晶晶的眼睛,喉嚨有點發緊,最後只能輕輕說。
「當然,姐姐會一直看著你的。」
可我自己清楚,我總有一天要離開他。
3
日子一天天過去。
在這大半年光景里,我默默守在小小的蕭衍身邊,看著他一點點抽條,也看著他默默咽下許多委屈。
雖然在幫他免受欺負時,會有一些無傷大雅的小倒霉。
但我能看到,小蕭野的眼神一次比一次堅定了。
終於在一個霞光滿天的傍晚,我牽著小蕭野的手,走到那棵梨花樹下。
「小野。」我蹲下身,平視著他的眼睛,聲音放得很輕,「姐姐……要走了。」
他猛地抬頭,小手一下子抓緊我的袖子:「要去哪裡?什麼時候回來?」
我壓下心口的酸澀,努力彎起嘴角,搖了搖頭:「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為什麼?!」他急得快哭出來,「是我不好嗎?我以後一定更聽話!姐姐別走!」
我看著他那雙徹底慌了的,濕漉漉的眼睛,狠下心,編織了一個殘忍的謊言。
「不是小野的錯。是姐姐……姐姐生了很重很重的病,必須要離開了。」
他愣住了,小小的身體微微發抖,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像斷了線的珠子。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心疼地把他摟進懷裡,輕輕拍著他的背:「別哭,別哭呀。」
哭了許久,他才從我懷裡抬起頭,眼睛鼻子都紅通通的。
他像是下了什麼重大決心,顫抖著小手,從懷裡掏出一個用手帕緊緊包裹著的東西,鄭重地放到我手裡。
我打開一看,竟是一支帶有粉色珠子的簪子。
「給…給姐姐……」他抽噎著, 說得極其認真, 「這是我偷偷攢錢買的……等我長大了, 變得很厲害很厲害, 我就去找你!一定能找到治好你的病的神醫!」
【嗐~小笨蛋。】
我握緊簪子, 輕聲道:「好啊。那姐姐就在天上,一直看著你長大, 看著你變成最厲害的大將軍。」
我指了指漫天絢爛的霞光。
「以後啊, 你若想姐姐了,就抬頭看看星星。最亮的那一顆, 就是姐姐在看著你呢。」
他仰起滿是淚痕的小臉, 望著天空, 又望望我, 用力點頭:「嗯!拉鉤!」
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溫暖而惆悵。
這一刻, 我終於明白了。
兜兜轉轉, 原來我與他的緣分早就聯繫在了一起。
「你所受的苦難與不快樂,可能便是未來通往幸福的坦途。」
4
地府, 閻羅殿前。
案上的功德簿泛起金光。
我的名字後面那欄數字終於跳到了一個令我滿意的位置。
我深吸一口氣, 將那份斟酌了許久的辭職函,雙手奉到了閻王老爺的案頭。
閻王抬起眼皮,掃了一眼那信函,又看了看我:「功德圓滿了?確定要走?這地府的鐵飯碗,可是多少鬼修不來的。」
我重重點頭:「確定!多謝老爺這些年照拂,屬下……想去過點不一樣的日子了。」
閻王沉默片刻,屈指敲了敲桌面:「也罷。強留無益。說說, 今後有何打算?」
我的嘴角忍不住高高揚起, 眼睛彎成了月牙。
「去見個故人。」
人間,京城長街。
人群熙熙攘攘,我一眼就鎖定了那個玄衣墨發的背影。
他正站在一個糖畫攤子前,看著有點落寞、孤單。
我悄悄溜到他身後, 深吸一口久違的人間煙火氣。
然後伸出食指, 帶著藏不住的笑意,戳了戳他的肩胛骨。
他下意識地蹙眉回頭。
一瞬間,男人瞳孔深處微微顫抖起。
我歪著頭,笑得像只偷吃了全天下最好吃的小魚乾的貓, 用最熟悉,最欠揍語氣問他。
「嗨!
「王爺,別來無恙啊?
「怎麼樣, 這兩年——還想踩屎不?」
蕭野一怔,隨即眼底像落進了星光,唇角緩緩勾起。
「想啊。」
目光灼灼,像是要把我烙進眼底。
「想的厲害。」
笑聲落下, 他猛地抱住我, 指尖收緊。
下一秒,語氣里添了幾分鄭重, 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撞進我的心裡。
「所以,下次——」
「不許再不告而別了。」